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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低頭 第七章 死而後生

Ⅰ 低頭

第七章 死而後生

「你不留下?」
「你覺得我想要什麼呢?」
我們離開金種的區域。城塞高處的景象整潔又漂亮,金種搭乘穿梭機,或是穿著反重力靴飛向幾千米高的塔頂上的劇院。我們繼續往下,穿過銀種富豪與赤銅種的地盤,與許多梯道和空中列車擦身而過。都市中段屬於黃、綠、藍、紫四個色族,下段則是灰種與橙種的住宅區。
「因為你還沒從他那兒得到想要的東西?」
「你還是一樣多話。」我低聲回應。
到了城市地下,即便是我們也不必再擔心有敵人窺伺。這兒的問題是幫派火拚、搶劫與毒品。想不到我的新朋友居然會利用底城區,就算在城塞里開啟屏蔽力場也做不到這種隱密度,這讓我頗為顧慮。這意味著我熟悉的規則不再適用。但這回維克翠說得對,洛克反而錯了。耐性幫不了我,我只能放手一搏。
「啊,對。」胡狼用手將頭髮往後梳。他父親也有一模一樣的小動作。「找你過來是因為普林尼跟我有仇。他搞得我日子很難過,連我的後宮都派人滲透。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被逼得殺了他幾個姦細。得從那麼多下人里一個一個挑——說這些不是要你覺得不自在。」他補上這句。
「底城對你有何用處?」我問。
我皺起眉頭:「他們對盧耐有意見?」
「那你的計劃是?」我看看四周,「不會帶著一群庶民拿草耙奪回你父親的寵信吧?」
「很好,這代表我沒露餡。我收購了大約兩成的媒體,加上幕後的搭檔,就佔了將近三成。你大概會懷疑這有什麼意義?譬如維克翠她家,也不覺得做生意有什麼低賤,畢竟裘利家族在貿易界縱橫了好幾百年。可是,媒體對金種來說意義不同——那等於骯髒,等於齷齪,是賈王那類人的玩具。那麼,為什麼我這種出身的人還要弄髒自己的手?你試著想象,媒體是一條進入沙漠都市的水管,」他比著手勢說明,「這裡是我們想象的沙漠,流進去的水有三成來自我,但我卻有近乎百分之百的影響力。因為我的水滲進去后,所有的水都將混濁。這就是媒體產業的本質。要讓這沙漠都市裡的人活在幻覺中?還是要他們痛不欲生?又或者,叫他們揭竿起義?」他放下筷子,「全部操之在我。」
「只是其中一片拼圖罷了。我幫心懷壯志的低等色族往上爬,當然是有代九*九*藏*書價的。等他們掌權,就可以處理掉聯合會的心腹大患——阿瑞斯,以及他的兒子們。」
「她本來就是個賤人,總不給我爸好臉色,反而去拉攏貝婁那家族。但現在這件事和她沒有直接關係。我剛才說的人呢,是想不到那麼遠的,他們只是低等色族啊,戴羅。他們只想在這糞坑裡當老大。」
他忽然笑了。笑聲既高又尖,彷彿被踢了一腳的狗。「你可真有本事,戴羅·歐·安德洛墨德斯。明明家人全死光了,沒錢沒勢,原本看不出有什麼長處,父母都懶得推薦你進聯合會,更別提你還毫無人脈。嚴格來說,你進學院前完全是默默無聞,沒有未來。卻逮到個機會就立刻崛起了。」
「去和那些混賬聖痕者打交道嗎?」我笑了,「更何況,如果你關注新聞,就該知道你爸已經不理我了。」
「這些是你的手下?」我瞥瞥旁邊的低等色族,「我以為你會嫌他們噁心。」
當我和他眼神相對時,彷彿鐵棒交擊,震蕩餘波透進身體。只要在他身邊,我就會感到不安。那雙死氣沉沉的金色瞳孔教人捉摸不透。明明與我歲數相同,胡狼卻散發出一種詭異的幼稚感,以及與家世背景不符的古怪感,簡直病態。我無法用「殘酷」或「邪惡」來形容那雙眼睛透露出的思維,只是想起野馬曾說過:在他還小的時候,只因為想知道身體內部如何運作,就殺了一頭小獅子。
「猜錯了。敗在你手上讓我很受挫,我從不諱言這個。你不僅傷了我,還破壞了我的計劃。我妹妹也是。她竟然塞住我嘴巴,將我赤身裸體地綁起來丟在你面前。真傷了我的心,尤其還得被那些高高在上的聖痕者恥笑。」
我搖搖頭:「我喝酒唯一的原因就是要忘記像你這種人。」
「人總有嗜好。」我望向他少了右掌的斷肢,「很喜歡引人注目嗎?你大概是現存的金種里唯一斷了手也不裝義肢的人。」
「那你想要什麼?」我問。
「你剛才好像還有其他事要解釋。」
「你的幽默感真獨特。」
「我知道。但你居然聽得懂我的笑話,真令人開心。那些聖痕者一個個敏感得很,總是嚷嚷著什麼決鬥啊、榮譽啊、血債血償,但還不就是閑著沒事幹。因為沒有敵人,他們只好自己找樂子。」
月球上沒有黑暗——或者說,沒有真https://read.99csw.com正的黑暗。上百萬盞燈光覆蓋著高高低低的城市表面,有些是公共電車軌道,有些是空中街道,也有通訊站、餐館、警局等各種場所。在都市的金屬表皮上,它們就如同血管、神經、汗腺或者毛囊。
「有規定說人必須喜歡自己的孩子嗎?」胡狼很得意地問道,「他們都是從我們金種的胯|下生出來的。」他咬著雞腿,直到骨頭咔咔作響。「你知道這段時間我都在做什麼嗎?」
真相的確令我訝異。我知道普林尼陰險狡詐,但沒想到他的布局竟這樣深不見底。
「是收割者啊!連彌爾頓也知道路西法是個混賬。」他神秘一笑,徑自朝對面的椅子揮手,「別獃獃站著,很有壓迫感啊。」
「與其在天堂為仆,不如在地獄為王?」我問那個坐著的年輕人。
「你覺得不舒服?」
獵犬部隊將穿梭機停入一間廢棄庫房,斐倫廷帶小隊護送我,走進外面那片髒亂中。巷子裡布滿垃圾與污水,空氣潮濕,飄著腐臭與焦味。人行道龜裂斑駁,小販叫賣聲不絕於耳;男女老幼,或健全或殘疾,紅棕灰橙全聚居於此。這是讓底層居住的底城。
我望著碗,臉上寫滿狐疑。
還真低調。
「我聽到過風聲,那是真的嗎?」
「這地方是你的?」我問。
「認同。」
「就算被殺死,我還是很欣賞她。但我並不是要跟你說這個。一個人在太空好幾個月,除了船還是船,真不知道你們在上頭是怎麼打發時間?」
「我已經帶你到門口了,就看你要不要進去。」她戲謔地掐了我屁股一下,大搖大擺離開。胡狼一直盯著她的背影,還歪著頭想看清楚一點兒。
「我不下毒的,」他說,「想對我老爸下毒機會多的是,但我也沒動手。你知道為什麼嗎?」
其餘小隊成員跟在後頭,三三兩兩入內,有些特地做了裝扮,易容成其他色族,其中一個還戴上面具,不仔細看還真會以為他是個粉種,除非拿磁鐵靠近,才會發現那是數字影像。這些人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我看起來大概是有些生疏,儘管他們幫我扮成了黑曜種。
「多半是吧,」他夾了一大口面,倒上辣椒醬,「我現在是個商read.99csw.com人,戴羅。倒買倒賣,收藏些東西,再創造一些東西。當然啦,那些做作的混賬聖痕者會說我跟那些滿腦子只有錢的銀種沒什麼兩樣,但我可不是二十世紀歐洲的過氣貴族,我只是非常明白什麼叫務實的心態,以及確實擁有一樣東西能帶給自己什麼力量。人、想法、基礎設施,這些比金錢更重要。它們的力量甚至超越——」他做了個誇張的手勢,「星艦或是銳蛇。你說說,要是沒有補給,沒有東西給船員吃,一艘船還有用武之地嗎?」
「在樹林里自|慰?」
越往下深入,靠近金屬摩天樓叢林埋進地下的根部,就會看見成千上萬的低等色族,正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從工廠回到無窗的公寓。有些人的住處不過三米長一米寬,只容得下一張單人床。幹道相當擁擠,車輛跟著信號燈移動。越往下燈號越少,樓房越臟,奇形怪狀的動物也越多,只有牆壁上的塗鴉愈發鮮艷活潑。我恰巧瞥見幾個灰種警察逮捕一名棕種,他在一棟綜合性公寓大樓外牆以數碼顏料畫出十層樓高的人像:一個被弔死的女孩——我的妻子。她頭髮彷彿燃燒的火焰。經過她時,我胸口發悶,圍繞著她築起的記憶之牆開始崩毀。這幾年來,我看過無數次她被縊死的畫面,如今那段影像傳播得很廣,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但對我而言,每次看到都像肉體承受一次重擊,神經末端顫抖、心跳加速、咽喉縮緊。命運多麼殘酷!我妻子的死竟成為許多人活下去的希望。
我在他對面坐下,他推來一瓶綠色的酒。
「關注新聞……」他身子往前一傾,「收割者,我就是新聞。你知道我手上有多少家媒體嗎?」
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身份。我轉頭望向維克翠:「我還以為這位是新朋友。」
「受過足夠教育的金種都知道,底城有個犯罪組織,規模非常龐大。但若是一路追溯上去,就會發現這個組織與聯合會最高統治者有關。奧克塔維亞·歐·盧耐,她表面上是金種的楷模,但背地裡特別喜歡下流的手段。比如暗殺,或是策動罷工,給各個首席執政官找麻煩,逼人下台。她在底城也是耍同樣的把戲。那些幫派的頭目都是挑選過的,背後要不是她本人,就是她養的那三條御史母狗。不過,有趣的地方來了……我發現組織里有些人正蠢蠢欲動。」
九*九*藏*書胡狼隔著熱氣凝望著我:「說得真好。很多人願意給我機會,都是衝著我爸的面子,與我根本無關。其實,他們心裏都因為我吃過人就鄙視我,真是虛偽。不然我能怎麼辦呢?他們不是說我們一定得勝利嗎?我只是盡我所能,卻被他們批得一無是處,好像他們有多高尚、從沒殺過人似的。真是莫名其妙!」他搖頭輕嘆,「我也可以像你一樣進入研究院學習星戰技術,不然就是到月球的政治官學院拿學位。假如願意忍受金星那種環境,要成為審判官也不是問題。但我不想進他們的學校,不打算靠他們的施捨往上爬。」
我手背上的生物紋章靠義肢技術遮掩。白髮黑眼,膚色也用化妝品抹白。維克翠和我的體型想假扮成其他色族不大可能,所幸黑曜種雖然人數不多,但在這種場合出沒並不引人注目。我繼續隨斐倫廷前進,抵達大廳后側的一個凹龕。那裡坐了個年輕人,身旁有一整隊傭兵,加上一名黑曜種。那名黑曜種起身,到隔壁桌坐下。我沉默地看著他,其餘人也一直注視著,一瞬間忘了喝酒。此時的氣氛彷彿一隻鱷魚從水鳥群間游過。那名黑曜種比我還高半尺,整張臉都文著骷髏刺青。他是一名污印。
「大家都知道你沒血沒淚,阿德里烏斯。」
「怎麼會呢?我們都很清楚你有多愛黑漆漆的地方。」
「你是自作自受。」我回答。他將筆插在耳朵後面,從桌上的盤中拿了一個雞腿,用牙齒撕下皮。
「的確是有點兒不自在。」
「先了解我當初的窘境,你才能幫上忙。目前普林尼還是很得我父親重用,像條毒蛇成天在他耳邊噝噝叫。你知道嗎,黎托根本就是他安排的人。」——這我不知道。「一開始,普林尼刻意找了個乖孩子,算準可以讓我爸想起死去的克勞狄烏斯,融化他那副鐵石心腸,所以親自栽培、訓練黎托,還說動我爸收養黎托,準備立為後繼者。沒想到你卻一路殺了進去,打亂了普林尼的盤算。所以他耐著性子花兩年時間慢慢策劃,成功把你和我一樣攆出來。這下黎托成了唯一的繼承人,普林尼則是他背後的黑手。」
「哈,非常有阿寇斯的風格,罵人不帶髒字。沒記錯的話,這是洛恩先生最出名的一句話。當然了,他有名的句子很多。」胡狼靠著椅背,神情平淡,令人難以猜測。他的眼神彷彿光滑read.99csw.com的古董硬幣,頭髮是沙漠的色澤。他一手轉著銀色的觸控筆,動作靈巧,發出猶如昆蟲快步竄過荒地的嚓嚓聲。「事隔多年,奧古斯都家族的胡狼與火星收割者重逢,結果兩個一樣慘。」
「拜託你還是叫我胡狼。從你口中聽見『阿德里烏斯』這名字,感覺就像聽到貓發出汪汪叫。」他身子微顫,但一個手臂粗壯、蒼白臉上文滿刺青的女棕種從廚房端了三個冒著熱氣的碗來,他又興高采烈地向前一湊。棕種將碗放下。「謝謝!」胡狼說完,把其中兩碗攬到自己面前。
「不知道。」
「你的項上人頭。」他說。
「我怎麼不知道你對女人有興趣?」
我們要去的是露底酒店。一家非常闊氣的酒館,閃爍的紅色招牌上繪著簡潔的塗鴉。一共有十五層,每層都可以往下眺望中央餐廳的席位與包廂,可以容納兩百多人就餐。鐵皮包廂飄出尿臊味,看來是年久失修,已經變形。不過,這些人仍在這裏大口乾杯。只有十五樓裝了霓虹燈,藍色和粉色的燈光閃爍著,這層都是提供舞者服務的私人套房。我跟著斐倫廷前進,經過門口的兩名保安。他們兩人的手臂都經過改造。其中一個是黑曜種,但皮膚白得像漂白過的大理石,手臂比我還要粗;另一個是皮膚黝黑的灰種,手臂被改造成熱熔槍。
「你也一樣老愛樹敵。」
「你們兩個以前並不是『朋友』,所以他的確是『新朋友』。兩位好好聊。」
「可以這麼說。」胡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牙,「我想我直接一點兒好了。你和我都在十八歲時結束學院訓練,今年也二十了。換句話說,我在外流浪了兩年,現在打算回家。」
若是伊歐看見,一定會說這是支撐起天堂的地獄。她說得沒錯。抬頭一望,狹小的出租住宅綿延超過半公里,人擠人的叢林上空,蓋著一層污濁的霧氣。晾衣繩與電線在半空中交織,猶如掛在樹上的藤蔓。住在這兒會令人失去希望。需要改變的不是底城,而是這個世界。
「我真不明白,你都走到這步田地,怎麼還想用言語激我?話說,你的銀行賬戶已經被清空了。」我在位置上扭動了一下。「你還不知道啊?普林尼若要動手,就不會留一點兒情分。你名下所有資產都被處理掉了,幾乎一無所有,卻還一個人在月球最底層,坐在我和我的部下之間,對我說些不中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