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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低頭 第九章 黑暗

Ⅰ 低頭

第九章 黑暗

「阿瑞斯是男的嗎?」我問。
「戴羅,出去吧,」艾薇輕聲說,「快點兒。」
「你以為自己什麼都懂嗎?」她繼續說,「因為成了金種,就忽然間無所不知了?」
「你有辦法不幹嗎?你已經無路可退,難不成還想回萊科斯?唯一的出路就是堅定地向前。」她這句話打中我的要害。我的確不能回去了。我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寞。我的家在哪裡?就算真能將所有金種燒成灰,事成以後我能上哪兒去?

「為什麼?」
「或許你現在應該很清楚自己變成什麼德行了。」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從頭到腳掃視一遍,「最重要的是,孩子,你看起來好極了,真是太棒了。」
我很清楚這樣的爭辯會有什麼結局。我的身體像是被開了個洞。當我承受不住,跪在泥巴上痛哭時,卡西烏斯高高在上,站在我眼前。這就是結局。
艾薇在門口回頭看我一眼:「戴羅,我們不是你的敵人,你一定要明白。」門關上后,房裡只剩下我與哈莫妮。
「服侍金種的第一天,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那感覺很難用文字描述,就好像見到了神。後來我才明白,那不是快樂,只是因為終於不痛了。」
一肚子壞水的胡狼已成為被攻擊的目標。艾薇眼眶泛淚,但我一點兒也沒被打動。她做了那樣的事後,淚水能代表什麼?我放開手,任她可憐兮兮地沿著牆壁滑落。我期待從她的神情中看見一絲懊惱,那樣的話,或許我會相信艾薇是為了無辜慘死的人落淚,而不是為自己,或是對我感到恐懼。
「米琪,我沒準你開口。」艾薇罵道。
「現在米琪變成犯人了嗎?」我問。
「夠了,把他放開,你們真是粗魯。」有個我聽過的聲音煩躁地說。
「你這小丑,說話給我小心點。」那名紅種很不悅。
怎麼了?我下令讓一個金種殺了他。
「是。」
「就算沒有你,這場戰爭還是要繼續。」她回答,「我已經安排兩個人混進酒會,但因為他們不是金種,所以很可能會泄露身份,被丟進監牢變成一團爛肉,沒辦法完成任務。到時,聯合會高層還是會繼續活下去,而我們的戰術說不定會失敗。當然,歸根究底,都是因為你不相信阿瑞斯。」
「那孩子後來怎麼了?」她問,「我們知道他死了。」
——但她驚呼一聲,因為我扯著她的外套前襟,把她推向牆壁:「你剛才害死兩百條命。」我搖搖頭,內心極度沉重,「艾薇,你怎麼能夠做出這種事?」我揪著她用力搖晃,覺得彷彿看到戰艦的船員從我面前飄進宇宙中,我想起一路走來有多少人因我而死,再度感受到朱利安的脈搏從我掌上消失。
「當然。」米琪回答。
「發生了很多事情,」米琪囁嚅,「我並不是自——」
「她可以嗎?」
「戴羅,親愛的——」米琪想安撫我。
「讓我變成金種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為了要了解他們的思考模式?」
「你為什麼會在月球?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你加入阿瑞斯之子了嗎?」
「哈莫妮,或許你認為自己一無所有,我覺得很遺憾。但我還有家人在礦坑生活,就因為你憤憤不平,害他們也要受苦,這我無法接受。我妻子的夢想是建立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不是一個更血腥殘酷的世界。」我站起來,「總而言之,我要找阿瑞斯談談。」
「這很重要嗎?」她開啟一個全息顯示屏,電子在空中旋轉,逐漸凝結成幾張地圖。我看了看,認出火星、金星以及月球的地形,包括都市、碼頭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要樞紐。數十個紅點正在閃爍。看來都是炸彈。
「那你們相認了嗎?」她雖沒有露出笑容,但那聲嘆息似乎顯示她放下了心頭擱了很久的擔子。「他是個好孩子。你們變成朋友了嗎?」
「戴羅,舞者死了。」
「我沒辦法讓你見阿瑞斯,因為連我也沒有看過他的長相,地獄掘進者。」
艾薇刮著指甲:「所以,我們必須讓金種感受到痛,感受到恐懼。如此一來,他們才會明白,傷害我們就必須付出代價。哈莫妮的意思其實是這樣的。」
「一個粉種帶著幾名紅種改行當恐怖分子,」我已經懶得看她,「拿了槍就能自稱是軍隊嗎?」
「正是如此。三天後,高峰會結束時會舉辦慶祝酒會,除了酒之外,還有粉種,以及你們這些金毛都喜歡的各種娛樂,聯合會那些該死的執政官、議員、軍事執行官、統帥、審判官統統都會出席,這些禽獸衝著最高統治者的面子,會齊聚一堂,想再有這樣的機會就是十年後了。阿瑞斯之子其他成員進不去,但你能進入那些我們無法觸及九*九*藏*書的地方,所以,只有你可以用我們做不到的方式去打擊金種。」
我坐在那兒,無言以對。
我還以為金種是唯一無藥可救的色族。但是,看樣子每個人都在黑暗中跌撞受傷,靈魂深處被扯開傷口,卻找不到愈合的藥方。如果沒有伊歐,我也會和他們一樣迷失自我。
「我今天都那麼做了……你們還是不信任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樣啊。」
「怎麼可能……那枚炸彈……」她啞然,「你說謊。」
「連你也沒有?你在他麾下做事的時間不是和舞者差不多嗎?以你的個性,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還能信任他?」
「閉嘴,米琪。」艾薇很不客氣。
「卡西烏斯就是和你結下樑子的那個人。是因為這件事嗎?」艾薇興沖沖地問,「因為這樣貝婁那家族才要你的命?」
「他要怎麼告訴你?阿瑞斯還在火星籌備革命,再加上所有聯絡方式都有被監控的可能,要怎樣在不暴露你身份的前提下跟你聯繫?」哈莫妮身子往前一探,微微露出牙齒,表情猙獰,「戴羅,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他們到底奪走你多少東西?」
「我是聽命行事啊,戴羅。」她回答,「阿德里烏斯開始調查我們了,一定得除掉他。」
「看來舞者真的走了。」
「比較像奴隸,」米琪苦笑,低聲對我說,「連酒也不給我喝。」
「想用金種的怪腔怪調嚇唬我們嗎?」哈莫妮問。
「戴羅,那是他們訓練粉種的方式。我們在所謂的『花園』長大,可是每個人的身體都被植入機器,讓我們時時刻刻感到痛苦。金種把那機器稱為『丘比特之吻』,它會刺|激整條脊椎、痛楚直達大腦,永遠不會停下,不管你閉眼睡覺或大哭都沒用。只有在服從的時候痛楚才會暫停。大概十二歲時,金種會取出機器,可是……我想你無法明白,粉種一輩子都會擔心那種痛又回到自己身上。」
「是什麼?」
「艾薇,沒事。」哈莫妮一臉寬容地望著她,眼神轉向米琪,「記得上次我們聊過什麼吧?少講點話比較好。」
「不,這樣不行。我不要再通過別人接收指令了,我已經這樣耗掉三年,我必須見到他本人。」
「舞者是好人。」她那份沉默極為短促,幾乎稱不上是致敬,「半年前,他僱用一隊灰種傭兵攻擊通訊站,取得數據。當時我就告訴他,事成以後應該斬草除根,避免走漏風聲,但他說……他是怎麼說來著?『我們不是惡魔。』然後,灰種的隊長領到酬勞后,將舞者的據點位置告訴聯合會警察總署。舞者連同兩百個阿瑞斯之子,一下就被獵犬部隊殺光。所以我們不再信任灰種,不再花錢找紫種,反正他們這幾百年來根本是靠我們養活。現在,我們只相信紅種。」
「你沒殺死他。」我說。
我搔搔頭:「不,是因為我殺了卡西烏斯的弟弟,主要是這件事。」
「所以我該誇你們很厲害嗎?」我問,「但現在你們和金種沒兩樣。你應該很清楚。沒策略、沒『關係』,也不思考一下吵醒沉睡的巨龍會有什麼後果,反正殺就對了。所以幾小時前艾薇就一次炸死上百個同樣低等色族的人。」
哈莫妮望著地圖,露出疲態:「這就是阿瑞斯的計劃。總計四百個爆炸點,加上針對武器庫、政府機關、電子公司、通訊中樞發動六百次攻擊。這就是阿瑞斯之子的全部。多年的計劃、搜刮資源,就看這一戰。」
「三天後。」
聽她的口吻,你真的會以為只要百人就足以對抗金種建立起來的巨大戰爭機器。事實上,恐怕只要我一人率領號叫者就能殲滅這些恐怖分子。而我們絕對不是金種中最頂尖的一群。
「所以就可以犧牲掉嗎?」
「今天我們就成功地奪走金種的性命,戴羅,就算你覺得我不夠格,至少也得承認這件事情。我殺了火星首席執政官的兒子,你有什麼立場在這兒風言風語?」
我的心像是要從咽喉里跳出來。
「一個叫卡西烏斯·歐·貝婁那的金種殺了他。」我答道。
「讓我們單獨說一下話。」哈莫妮吩咐米琪和艾薇。米琪猶豫著欲言又止,但終究被她的瞪視逼了出去。
「米琪,我剛在問你話。」我說。
「意思就是你不願意。」
他等哈莫妮示意才敢回話:「不,親愛的,你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他眨眨眼睛,「提圖斯的雕塑師曾向我討些建議,然後根據我和你這個成功的前例來動手。」
「你這頭生鏽狒狒才給我小心點。愛怎麼損我無所謂,他就不一樣。他比一萬個你們這種雜交出來的爛——」
「那我不幹。」
「那是什麼時候?」
聽到那兩個九*九*藏*書字,我大為光火。
「因為我手上的第一把槍是他塞給我的。他戴著頭盔,將一把第四型熱熔槍和裝滿的離子彈匣放在我手上。」
「我信任你,就像我信任其他紅種一樣。不過這件事情我還是不能讓你知道,」她輕輕啄了艾薇雙唇一下,「出去吧。」
「你是舞者找的,」哈莫妮說,「提圖斯是我帶來的。他本名叫阿盧斯,是我在提孛斯礦區找到的。他沒有堅持保留本名。」
「今天那一連串爆炸,目的是要引起注意,刺|激他們動員;只要動員,就會聚集在同一點——要燒死坑蛇,最好就是趁它們窩在一起的時候。」
我手一揚,掙脫束縛,接著扯下布袋,看見自己在一間還算乾淨的實驗室里,牆壁由水泥和金屬構成,裡頭安安靜靜,只有和緩的音樂流淌。米琪在角落抽著水煙,薄薄一層煙霧覆蓋整個房間。我比他和艾薇都高很多,艾薇終於控制不住情緒。
腳步聲往外走。「我不用再演戲了吧?」我問。
「辦不到。」
「祝你好運,親愛的。」他也只能拍拍我肩膀。
她手一揮,桌上顯出立體影像,紫種擔任的新聞主播正滔滔不絕地報道各地慘況。
「舞者很尊重他,」我說,「我也是,儘管他……有些特立獨行。」
「你擔心他會告訴我他是怎樣被你暴力相向嗎?」
「明明就有!」
「米琪,」我抓著他,「你冷靜一點兒。」
「是,閣下。」
因此,我用力地敲著這棟工廠的大門沒反應。他們大概也是不知所措。我跪在地上,雙手放在腦後,耐著性子等待。果然,過了幾分鐘后正門打開,幾個身影猝然從黑暗中竄出,綁住我的雙手,拿袋子罩住我的頭,把我拉進去。
他笑過頭了,忍不住咳嗽起來,轉過身抹抹眼睛。「我只是看見朋友太高興。現在我身邊完全沒朋友,半個也沒有。真是令人難過。」
這番話彷彿衝過坑道的列車朝我撞來。
「但我們播送的不是完整片段。」哈莫妮按下播放鍵,立體影像擴展開,彷彿整個房間都變成了礦區。這才是原始錄像,不是我看過上百遍、經過剪輯才對外播送的影像。絞刑過程在我眼前回放,沒有后制配音。
「那就將他們的犧牲銘記在心。」哈莫妮一臉嚴肅。
「在我們房間,我做了一個搖籃,你在戴羅回去之前幫我藏好。」
米琪靜靜坐在一旁,此時卻露出淺淺笑意。
「我救了他。」
哈莫妮聳肩,對我這話不以為意:「米琪以前賣了多少年輕男女?與他相比,我們算什麼奴隸主?在我看來,沒賞他腦袋一顆子彈已經走狗運了。我本來可以找另一個雕塑師給他裝上兩根犄角、兩隻翅膀,讓他表裡如一,更像惡魔。但我沒這麼做。是不是啊,米琪?」
「他是人口販子!」艾薇嚷嚷。
「Vox clamantis in deserto.」我喊道。
「他……露了餡。只是一些小地方。不過沒有別人察覺。」
米琪的目光在我臉上舞動,嘴巴一下張開,一下合上,似乎有太多話想說,不知道該先說什麼。我發現他的臉更尖、頭髮更油膩,像把冰刀那樣向前凸出。他的身體骨頭突出,本就消瘦的身體只剩皮包骨。他以前應該沒有瘦得這麼誇張吧?又或者是化妝的關係?不對,我發現米琪連眨眼都顯得緩慢,這是疲勞的反應,而且顯得蒼老。他似乎快被壓垮了,肩膀低垂,毫無活力,眼珠子轉得飛快,彷彿擔憂著隨時會遭到毆打。
「這就是重點——你看見了什麼?不就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上流人士一起用餐、喝酒?所以才覺得活在理論的世界就已足夠。那我又看見了什麼呢?我們躲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隨時有生命危險。這段期間你在幹什麼?你在夸夸其談,玩樂享受,和粉種上床。我親耳聽見舞者死前的聲音,他們被獵犬殺死時的慘叫隔著通訊器傳來,但我一個也救不了。要是你親身經歷一回,就會明白唯一能對抗烈火的東西就是烈火。」
反重力靴受到波及,飛到一半就失靈了。我們從街道中央往對面的建築物墜落,撞裂了水泥牆,掉進屋裡。露底酒店不斷縮小,先變成葡萄那樣,再變成葡萄乾,最後只剩下一粒沙子的大小。它釋放出死前的慘叫后,帶著火焰與灰燼彈回原位,只是已成廢墟。
她的語氣里有著玄機:「什麼意思?」
「我們都犯了罪,」我回答,「尤其是現在的你,罪孽更重。」
「三天後,」我想了想,「就是高峰會閉幕。他該不會是要我——」
我聽見自己的慘叫。當年的我還是個瘦弱的男孩,就算被灰種痛打也無力還擊。read•99csw•com圍觀群眾開始啜泣,我母親低著頭,納羅叔叔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我哥哥基爾蘭遮起孩子的眼睛。隨著人群散開的腳步聲,伊歐的姐姐迪歐衝上絞刑台,鞋子在銹鐵上刮擦,她痛哭失聲。迪歐靠上前,伊歐站了起來,她的身形瘦小、蒼白,與藏在我心裏那個火一樣的女孩相比,幾乎只剩焦煙。她嘴唇嚅動,但我還是聽不見。我那天就沒聽見。下一瞬間,迪歐突然無法克制地大聲號啕,抱緊妹妹。伊歐到底告訴了她什麼?
「我先解釋個大概,細節晚點再說!你這身體成長得太棒了,真是令人讚歎啊,親愛的,居然真的能繼續生長。你的痛覺神經突觸正常嗎?毛囊有像我講的那樣容易受刺|激嗎?肌肉收縮如何?比同年齡的金種好一些還是差一些?瞳孔擴大夠快嗎?我們在立體全息影像上聽了你的狀況好幾個月,當然,我們沒辦法看到學院訓練的實況,但網路上有一些流出的影片,其中一段是你殺了個聖痕者!還佔據了一座天上的城堡。跟過往那些英雄還真像!」
艾薇的反應很不自在。
「舞者的遺願是要米琪為我雕塑一支新軍隊。這支軍隊成員的力量和速度必須能與金種抗衡。我們篩選出精英,接受雕塑,雖然他們不能承受與你相同的過程從而變成金種,但在新計劃中仍有一部分生存下來。」哈莫妮伸手往旁邊隔窗一比,那兒的地板上列著上百根玻璃管,裏面都裝著一名新品種的紅種。「再過不久,我們就會有上百名強化士兵,他們比以往更能對付金種。」
「你對待她的態度比米琪更惡劣。」
「地獄掘進者,計劃一直都是雙軌並進的。一邊是你,另一邊就是總攻擊。阿瑞斯和舞者都提過,你確實是個希望,或許真可以有另一條路,他們也信誓旦旦保證你可以從金種的社會內部進行破壞,可惜你失敗了,我早就說過行不通。你覺得現在艾薇雙手染血了是嗎?你又有什麼不同呢?」
「你不是應該明白,不可能有那種事。」
除了回蕩在內耳的呻|吟外我什麼也聽不見,感覺彷彿有群麻雀躲在耳中狂叫狂啄。我搖搖頭,想甩去眼前轉動的光點,等到視線清晰,我才發現自己被黑煙包圍,很多人跑去幫忙滅火,或試圖救助受困的人,但應該只能找到屍體和灰燼。夜空中傳來隆隆聲,胡狼的支持部隊從空中降下,將他們的主子接走,此時我的聽覺也差不多恢復了。那些麻雀的嘈雜被噼啪響的火焰與傷者的哀號淹沒。
「因為我的任務很複雜,我需要留他那條命。舞者呢?現在是誰做主?米琪——」
「不是,我們的目的是為了讓你有機會對準他們的要害展開攻擊。」哈莫妮握緊拳頭,捶打金屬手掌,加強語氣,「別一副你出身高貴的模樣。記住,我很清楚你這皮囊底下裝的是什麼,不就是一個眼睜睜看著妻子被弔死,然後就想自殺的膽小鬼嗎?」
「別拿他的名字來壓我。既然要我幫忙,他不是應該自己告訴我嗎?」
能量以那名污印為中心往外流泄,肉眼看來彷彿液體。他的身體迅速蒸發,能量像是水銀濺地,往四面八方蔓延,接著又往內收縮,拉扯著附近的人、傢具、酒瓶等,一同朝著中央如黑洞般縮緊。隨著噩夢似的轟鳴,真正的爆炸波展開。我抓著胡狼的外套往外飛,用肩膀撞開牆壁,背後的玻璃、木柴、金屬,甚至所有人的鼓膜和軀體,都應聲爆裂。
「知道什麼?」
原以為會有人熱情迎接,以為眼前會有支真正的軍隊,可以實現大家的夢想。我以為阿瑞斯終於會摘下那頂頭盔,證實我的信念與期望沒錯。真是諷刺。我還妄想回到阿瑞斯之子的懷抱,我就不再孤單。此刻,與他們三個坐在水泥牆內的塑料椅上,我卻比過去的每分每秒都失落無助。
「紅種、粉種都是低等色族,都是你的同胞,結果你卻視若無睹。」我雙手顫抖。
他激動地抓住我的肩膀,但力氣比我印象中小很多。「和我說說你過著怎樣的生活,研究院里又是什麼樣子——都和我說說。你是不是還和那個漂亮小姐……弗吉尼婭·歐·奧古斯都在一塊兒?」他突然皺起眉,「啊,不對,當然沒有。她和——」
「你自己操作吧。機器不就是給人用的嗎?」
「他沒發現我的身份。米琪,所以不是你雕塑的?」
「別說了,伊歐,別說了……」
我們步下一座老舊的水壓式升降梯,他們領我朝著音樂來源走去。如果我沒記錯,這是勃拉姆斯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此外,我還聽到計算機的嗡嗡聲,焊接槍發出的光芒太亮了,袋子布料遮不住。
「不九-九-藏-書知道。她和我們不一樣,還懂得信任別人。」
「我可以留下來吧,」艾薇湊到哈莫妮身旁,「我可以幫他。」
哈莫妮帶我到辦公室,我們坐在米琪的辦公桌前。房裡有些粗糙廉價的傢具,以及玻璃罐內用氣體保存的改造器官。米琪躲在桌子後面,把玩著我們初次見面時那顆魔術方塊。當米琪察覺我還認得那玩具時,他眨眨眼睛,看來精神狀況穩定了些。艾薇靠在一個裝有化學物質的大桶邊緣。我雖然坐下了,卻仍一頭霧水。之前舞者對我應該有些計劃,他考慮過整個行動的執行方式。怎麼會就這樣離開了?怎麼可能?
「做主的是我。」另一個存於記憶中的聲音傳來,口音與我妻子很像,但她的心被痛苦與憤怒所荼毒。我轉身以目光迎接站在門口的哈莫妮,她半張臉依舊是遭受爆炸后的扭曲模樣,露出冷酷無情但完好的另外半邊,比我印象中老了很多。
「他是覺得自己像在沙漠裡頭大喊,怎麼喊都沒反應,」米琪解釋,「這隻是簡單的拉丁文。」
「你有資格對我說這種話嗎?」我問,「你怎麼會明白我看見什麼、聽見什麼?」
「應該還有別的辦法。」
我轉頭看著米琪:「究竟怎麼回事?」
「好不容易又見到面,」她拭去眼淚,「真希望我不是這副模樣。」
「哈莫妮。」我淡淡地開口。看來,這幾年的時光並沒有讓我們的關係好轉。「很高興又見面了,我想報告一下現在的狀況——內容非常多。」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但我注意到她是怎麼看著艾薇。「哈莫妮,舞者在哪裡?」
從紅種身上搶來的數據終端僥倖沒在爆炸中損壞。我將胡狼交給來救他的人以後,自己在街道上晃,順手偷了灰種的警用巡邏機。我解除了數據終端的追蹤裝置,調出裏面儲存的坐標記錄。
但我只能一臉漠然地看著房裡這三人,慶幸他們無法看穿我的心思,也不知道學院中發生過什麼,否則我無法想象他們會如何看我。哈莫妮與艾薇根本無法理解我的努力,還有我現在的立場。我自己也一樣。我本來以為這麼多苦難是為了成就一個遠大計劃,結果根本是場空。我都看清楚了。即便是舞者,他原本也只是碰碰運氣,走一步算一步。
「好,好……」
哈莫妮拍拍她大腿:「阿瑞斯不會同意。」
「死得利落嗎?」
「我懷孕了。」
我生氣地回瞪她。
整個房間被死寂籠罩。
「米琪,先閉嘴。」
米琪縮起身子,視線在哈莫妮的左手打轉。她腰上有個皮套,現在是空的。米琪顯然在害怕著什麼。哈莫妮沒動粗恐怕只是因為有我在場。
我所努力的一切就是以這種方式收場?
她不再是酒館內性感撩人的花伎,反倒像個少女見到久未謀面的叔叔那樣撲了過來。過了一會兒,她用雙手按著我的腰,退開一步,抬頭用粉紅色的眼珠注視我的金色眼睛。儘管她吃吃傻笑的模樣仍有些幼稚,但艾薇確實出落得更美麗了。纖細的手臂,沉靜的笑靨,很難與方才殺死將近兩百人的行為連在一起。當年的小鳥已成為猛禽,但她似乎沒有自覺。我不禁懷疑,假如剛才她是拿著刀將人一個一個捅死,現在是否還能笑得這麼燦爛?進行大規模屠殺其實比想象中要容易。
「等那些大人物都到場,最高統治者起身致辭,你就用藏在身上的鐳彈,將那些畜生一次殺光。米琪和一組工程師已經做好炸彈,當天我們會通過植入你身上的數據記錄儀,確認炸彈引爆后,就會對全太陽系發動總攻擊,把他們逼入絕境。」
女孩緩緩說出自己的故事。
艾薇茫然地看著我:「你在開什麼玩笑?」
「早跟你說過了,他就是這副死德行,一副自己的品格多高,多有骨氣。現在居然連米琪這種人他也可以找理由。」哈莫妮對艾薇冷笑,看來早就聊過了我的事,「戴羅,你那種態度留著到上頭的時候再用,因為我們絕不再退讓。委曲求全已經是過去式了。」
「別看我哦。」他說。
她活動著另一隻新手臂。她原本由血肉、骨骼構成的胳膊,在搶劫軍火庫時被一個黑曜種砍斷,所以換上非常靈活有力的金屬義肢——黑市出產的義肢都預留了裝置武器的空間。單論做工,算是精緻,不過與米琪的雕塑相比,又遠遠不及。只是哈莫妮一定不肯讓米琪給自己動手術。
「我在學院遇見另一個紅種,」遲疑片刻后,我說,「叫提圖斯,也是你雕塑的嗎?」我瞥向米琪。
「不要讓他知道,不然他會崩潰。」
「血債血償……」艾薇喃喃低語,好像她真能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
「看來你對自己的任九*九*藏*書務有所曲解,戴羅。」哈莫妮說。
被我壓在身下的胡狼失去意識,雙腿嚴重灼傷。我想站直,卻不禁嘔吐,全身骨頭彷彿初生的新枝初次挨過嚴冬的風雪。我勉強爬起,又摔倒在地,再次吐了出來。我清空了肚子,頭骨很痛,鼻孔出血,耳鳴得厲害,眼球被爆炸威力震得疼痛不已,肩膀也脫臼了。我跪坐起身,用力往牆壁一撞,接好關節,「咔」的一聲傳來,我大大呼了一口氣,手指像是扎進無數細針。我忍著痛,總算將自己撐起站好,拉起胡狼,望向外頭的一片黑煙。
「你怎麼知道提圖斯是紅種?」哈莫妮立刻反問,「他自己說的嗎?」
「要解釋清楚得花一整年。」他環著雙臂,認真打量我,「首先,親愛的王子,你錯過了很多事。再者,我可無法為她的行為負責。艾薇現在是個小怪物呢。」米琪望向我背後,艾薇站了起來。
「我們今天給了金種重重一擊,戴羅。我們炸掉月球和火星上十二個地方,算是替舞者和提圖斯討回一些公道。」哈莫妮說,「行動會持續下去,這裏只是其中一個據點。」
「傷害他們沒有用,艾薇,」我說,「重點是怎麼打敗他們,這是我從伊歐和舞者身上學到的。我們該做的是挖掉樹根,結果現在卻一直摘樹上的蘋果。到處裝炸彈能有什麼效果?暗殺某個人又能成就什麼?我們必須改變聯合會建立的社會結構,才能削弱他們的統治基礎。你們這樣做沒有用。」
「她知道嗎?」我問。
「她學會的跟你不大一樣。」米琪又開口,「我替她摘掉翅膀,哈莫妮則給了她一雙利爪。」
物以類聚。哈莫妮會看中提圖斯不是巧合。
米琪的視線掠向艾薇。她離我有段距離,手搭在腰間的熱熔槍上,似乎以為要是我想傷害她,那東西真能有什麼防身效果。
「我不管到哪裡都可以認得出你,」她說,「我在那兒一看見你……就覺得心跳好像少了一拍。而且你還假扮成黑曜種,太好笑了。戴羅,你到底怎麼了?」
「哈莫妮,你根本不知道我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我也沒有傻得把自己當成聖人。但艾薇那樣敵我不分亂炸一通,只是在造孽。」
「這個意思。」她操作了一下全息顯示屏,切換到萊科斯礦區。我心裏一涼。「這是伊歐死前的影像,就是我們竊取出來對外播送的那一段……」
「反正不是紅種,」哈莫妮說完,又有些彆扭且不太誠懇地補上,「也沒有粉種。」
「你派她去做的其實是自殺任務。」
「對,我不願意。」
我完全不知道這個組織有能力進行這麼大規模的行動,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地圖。
對外播送的版本中,根本連迪歐都不見人影,而我眼前的原始畫面則可以倒轉、放大音量。我又看了一遍:母親低著頭,納羅吐口水,基爾蘭遮住孩子雙眼,人群散開,迪歐跑上去。聲音變大,我調整混音系統,濾掉雜訊,最後剩下她們兩姐妹的對話。
我站在一間廢工廠前面,距月球城塞四百公里,位於舊工業區。新工廠直接蓋在本區上空,將這些老前輩像黑頭粉刺一樣硬埋在一層新皮膚底下。這裏什麼都臟:水裡有鐵鏽,苔蘚甚至會食肉。要不是我知道自己要找誰,恐怕會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搖籃……」迪歐低聲回應。
我瞪著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你怎麼了?」
「別說廢話了。」哈莫妮坐下,擺擺手示意我過去坐下,「雖然舞者死了,阿瑞斯還是有任務要給你。」

「他現在替我們工作,戴羅。」艾薇冷冷打斷,「不管他喜不喜歡。米琪的小窩被我們拆了,販賣人口存下的錢用在前往這裏的交通,以及軍隊的武器裝備上。我們要展開反擊,戴羅,我們終於等到機會了。」
我聽不下去:「有很多事你不了解。我們沒有實力對抗金種,無論下手多重,都只會被他們像『這樣』收拾掉。」我輕彈一下手指。
我在心裏問過自己不下千次,但之前並沒有機會得到這個原始影像。回想起來,當初我怎麼沒去追問這件事?一想之下,我知道自己慌了——我夠堅強嗎?可以承受嗎?究竟是什麼事情可以讓迪歐知道,卻不能告訴我?
「哈莫妮,他想幫忙。」艾薇輕聲說,「戴羅,我知道你和他們一起生活了好幾年,所以現在會覺得很矛盾。但我們一定得打敗金種,因為只有痛苦可以讓他們醒來——他們也用痛苦來控制我們。」
「至少她可以選擇。」哈莫妮吐出一句話。
「能除掉聖痕者,要我犧牲誰都可以。那些青銅種、精靈種,都沒有意義,我要除掉真正的暴君。」
「我們要是輸了才是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