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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低頭 第十章 崩潰

Ⅰ 低頭

第十章 崩潰

「要是有來生,」我回答,「希望可以成為兄弟。」
另一方面,總得有人擔下責任。因此火星首席執政官成為眾矢之的,質疑聲浪四起。為何阿瑞斯之子的行動會從火星蔓延至月球?想必會有人這麼問。金種內部就像個被捅的蜂窩(如我所料),不過,慶祝酒會仍然繼續。我在一旁看他們勾心鬥角,只想躲在會議與酒宴中,不願親自面對恐怖分子。只有這樣,金種才能隔絕那些恐懼。
「你大概不知道那些精靈種願意花多少錢讓我這種出身地位的聖痕者欠他們人情。有好幾百萬哦。有必要的話,我也可以問問賈王願不願意幫忙,他常常貸款給金種。反正重點是,我有錢,就算我父母沒辦法出手幫忙也一樣。所以,兄弟,別愁了,」他用腳戳我一下,「馬爾斯分院的人,總該彼此照顧。」
本來我可以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妻子、兒子和女兒,甚至還有孫子孫女。但我的後代還沒誕生就被抹殺。伊歐抱不到女兒,無法在兒子睡前給個輕吻,看著孩子鉤住我手指時露出甜美微笑。那個美滿家庭只剩下我,和期待的未來相比,我只不過是一道陰影。
「當時的你不夠堅強,」哈莫妮說,「可是現在的你夠堅強嗎,地獄掘進者?」我望向她,臉上淚水流過的地方還熱著。她剛毅的眼神稍微變柔和:「我曾有過孩子。他們體內被輻射破壞,卻連止痛藥都拿不到。輻射外泄處一直沒有修好,他們總對我們說資源不足。我丈夫眼睜睜看著孩子斷氣,過一陣子后,他也因為同樣原因死去。他是個好人,但好人只會慘死。為了解放好人、保護好人,我們才不惜玷污自己。邪惡也無妨,黑暗也無妨,只要能爭取到一線曙光,就算把我賣給惡魔也無所謂。」
「比以前更強烈嗎?」
我與幾個朋友和維克翠都沒碰面。她問過洛克我怎麼了,洛克大概會說什麼我就像風一樣,變幻莫測、喜怒無常之類的。他試圖靠近我,在我就寢時到房間來看看,也上訓練場,說要和我練練劍。可惜我沒有心情對他露出笑臉,聽他用溫柔的聲音讀詩詞、談哲學,甚至說笑話。我不想對他產生感情,因為我知道他就要死了。在摧毀他的軀體之前,我必須先摧毀他在我心裏的分量。
這些原本都是我在意的事,可是對我而言,現在它們像是飄忽的幻影,彷彿是上輩子的經歷。過去比起當下更清晰、更強烈。
以前,我以為萊科斯是我的家,或者伊歐意味著我的家。也許我確實該去見她,死了就可以在往生谷里與妻子重逢。但若真是如此,為什麼我心裏有種不踏實的感覺?為什麼越靠近她,我內心越覺得空虛?
「然後呢?」
到時候金種的世界也將變得截然不同。
爆炸案頻傳,消息九-九-藏-書自然傳遍城市上下。聯合會將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轉播內容都是講如何進行救災,指示各層級如何處理潛在危機。黃種的心理學者登上媒體,分析阿瑞斯的人格,結論是他年輕時可能性生活受挫,因此才對整個世界有過多控制欲。紫種的演員、藝人出面募集資金,聲稱要協助受害者家屬。賈王表示,要提供自己財產的百分之三做慈善用途。黑曜種與灰種部隊開始攻打阿瑞斯之子在小行星上的「訓練場」。事後,幾名灰種反恐專家召開記者會,表示已經逮捕恐怖攻擊的元兇,但那些恐怕是從礦區或月球貧民窟隨便拉來的紅種替死鬼。
「說謊要打草稿啊。」
「你沒有錢。」我直接回答。
「是擔心厄運會傳染吧,你知道一般人都怎麼看這種事的。」因為他了解我的個性,所以等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還有其他事情對不對?」
「我過來只是想說聲抱歉,」我坐在床緣,緩緩開口,「這幾個月來,我和大家疏遠了,尤其這幾天。這樣對你很不公平,你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嗯……還有塞弗羅,不過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寄怪圖片給我。」
「你見過他哥哥沒有?」洛克問,我搖搖頭,「比起來,塔克特斯還真的只是只小綿羊。」
這段時間里,其餘槍騎兵都在玩樂,享受煥膚沐浴,或請專人打點出席酒會的造型。我系起軍靴靴帶,手指微微顫抖。仔細一想,我好像總是救不了關心的人,反倒將他們帶進險地。塞弗羅還能活著,說不定是因為他離我夠遠。當初費徹納就很擔心兒子會被我連累,還說我就像激烈的漩渦,會將大家全卷進來。看到狄奧多拉的模樣,我突然驚覺人類是多麼脆弱,又多麼複雜。我不懂她為何哭泣,是以前有過陰影嗎?還是預知會發生大事?我發現自己無法理解她的狀態,也發現身邊每個人的心都好深沉。相對於沉默寡言又冷漠的我,洛克的性格很溫暖……換作是他,就會知道該怎樣安慰人。

「分隔兩地后,鴿子失去摯愛,覺得生命缺了一角。它們為新主人飛越高山大海,目睹了世上的廣闊和殘酷,開始擔心永遠沒機會再次相見。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它們為了送信飛越戰場,看著人類在地上自相殘殺。等戰爭終於結束,它們被主人野放,但都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接下來該怎麼生活,於是飛回故鄉,終於重逢。其實這是命運,它們都註定要回家,在家等候的不是過去,而是它們要一起度過的未來。」
我在奧古斯都領我們出發前往酒會前,敲了洛克的房門。沒回應。我徑自推開,看見他坐在床上,捧著一本古書。他一見到是我,笑容就在臉上漾開。
「我懷孕了,」九*九*藏*書她在絞刑台上這樣告訴姐姐,「我懷孕了。」
洛克像個老師那樣輕輕合起手,強調重點:「我曾覺得迷失過嗎?我一直都這麼覺得。莉婭在訓練中死去……」他嘴角下垂,「我就像是還沒遇見弗吉爾的但丁,在黑暗叢林中看不到方向。可是奎茵救了我,她的聲音指引我走出苦痛,成為我的家。她曾經告訴我:『家不是你來自的地方,而是在黑暗中可以找到光明的地方。』」洛克拎起我的指尖,「戴羅,去找你的家。也許過去你沒有家,但還是要努力尋找。找到了家,你就不會再迷失方向。」
我忽然抓住他的手,他嚇了一跳。「洛克,你真的是個好人。你的色族配不上你。」
「沒事。」
坐在一片虛無中,我瞪著自己的雙手。這是本該拯救自己妻兒的手。伊歐很了解我,我的確沒辦法承受她竟然還犧牲了其他事物。她原本可以活下去,可以生下孩子。我們一直想有小孩。但她想象中的未來並不值得她保守秘密。我一點兒也不值得……
金種不只殺死了她,同時也殺死我所期待的未來——我為人夫、為人父的未來。要是我阻止她就好了。要是我沒得到桂冠時,沒有像個只會嘟嘴的小孩,那就好了。如果是這樣,伊歐就不會刻意帶我去花園。要是我當初堅強一點兒,假裝沒拿到桂冠也無所謂,該有多好。
酒會當天,我終於有了答案。狄奧多拉替我取回送洗的衣物,沒說任何與洛克有關的事,也沒有試著開導我,但發生了一件我沒見過的事——她居然出錯了。狄奧多拉想將我的制服放在椅子上時,不小心碰翻旁邊桌上的一杯酒。酒濺在白色制服的袖子上。當時,她閃過的眼神使我冷到骨子裡。那是絕對的恐懼,猶如一頭鹿望著迎面撞來的車。她連聲道歉,似乎覺得若不卑微就會遭我痛打。過了好一陣子,狄奧多拉才鎮定下來,不那麼慌張。但是她癱坐在地上,沒有講話,靜靜地擦拭衣服。
「告訴你的皮膚長快點兒,免得錯過閉幕酒會。」
外面的船隻燈光隔著玻璃射進來,胡狼吼著,要下人趕緊將窗戶調暗。在我的要求下,灰種將我帶到他私人使用的高樓,而非送回城市。大樓內到處都有傭兵駐紮,看來胡狼比較偏好灰種,而非黑曜種,先前那名污印是個例外。整棟建築物內只有我們兩個金種,可見他有多不信任別人。只要胡狼報上名號,願意任他差遣的人應當多到可以擠滿一座小城,但他寧可享受孤寂。這點倒是與我相同。
我咯咯笑出聲:「至少他壞得一點兒也不掩飾。」
「愛上我?」我心中一驚。
藥物注入洛克脖子,他緩緩倒回床鋪,眼皮輕輕合起。等他醒來,這兩年共事過的人都已死去。但洛克會記得在自己九-九-藏-書和我交心之後我對他做了什麼,然後推論出我事前就知道酒會上將有某種巨大意外。就算今晚我僥倖不死,聯合會也沒有其他線索可推知我是兇手,但為了保住洛克的性命,我的偽裝註定會被識破。不可能回頭了。
「會不會是維克翠?」我問,「她提早一步離開……」

我轉身離開,在門口被他叫住。「你救了我一命。除了你之外,只有一個人這麼做過。謝謝,戴羅。」
我還是崩潰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尷尬地站在一旁,過了一會兒才湊近。我拍拍她肩膀,告訴她別在意。但狄奧多拉的肩膀卻劇烈顫抖,開始啜泣,還縮起身子,害怕被我碰觸。恢復平靜后,她說沒白色制服可穿,只好讓我穿黑的。雖然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她從我及周遭的氛圍中察覺到了異樣。
「跟你說了一百遍,我們不要聊她。」
「那個賤貨一定是普林尼派來的。」胡狼低吼。黃種醫生正緩緩為他除去燙傷的手臂皮膚,敷上促進再生的藥膏。「阿瑞斯之子不會幹這種事,殺那麼多低等色族做什麼?他們從來不會這麼做。所以可能是普林尼,或是最高統治者的禁衛隊,用她當掩護。」
憤恨湧起。我們曾有過機會,卻擦身而過。我想要的一切不會再回來,全因為我,還有他們。他們設計的律法、不公不義的社會,他們的冷血殘酷,逼得一個女人寧願帶著胎兒一起死,也不願淪為奴隸。這一切為了什麼?為了權力,為了維護他們那個完美的小世界。
這是一場荒謬的大戲。金種導演得很漂亮,他們躲在幕後,塑造出各色族對抗紅種恐怖分子的態勢,彷彿一切都與金種無關,而是以聯合會為首、整個社會一起承擔。而且,因為大眾的犧牲奉獻和服從,聯合會即將獲勝,人類繼續繁榮。
「謝謝。」我支支吾吾,無法確定他到底為我付出了多少。為什麼?這會讓他的處境變危險,也可能與雙親產生摩擦。「其他人都沒有向我提過拍賣的事。」
「你這反應絕對不可能沒事。」他將書擱在胸前,拍拍床邊,要我過去,「坐吧。」
「以前奎茵對我說過一個故事。」可能怕我不想聽,所以洛克停了一下,看看我的反應。發現我正等他繼續,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成熟內斂:「很久以前,古代的地球上有兩隻相愛的鴿子。在那個年代,鴿子是被人類飼養,用來送信。它們出生在同一籠,被同一個人養大,卻在戰爭爆發前夕被賣給兩個不同買主。
我摸著掛在胸前的炸彈,懊悔盈滿心頭。米琪將它做成飛馬形狀,與我進入學院時配掛的項鏈一樣,不過,當初那條項鏈里塞了伊歐的頭髮,已被我和其他私人物品一併藏起。這一個只要扭轉飛馬的頭就能解九*九*藏*書鎖,再用戒指就能引爆。
「與其被那些從氣體巨行星來的粗人挑走,花伎會更願意跟著你,閣下。」她這樣告訴我。
我搖搖頭,但我無法控制自己出口的話語:「你……你曾覺得迷失嗎?」這問題懸在我們之間,感覺很親近,只有我自己在那邊尷尬。他不會像塔克特斯或費徹納那樣訕笑,當然更不會學塞弗羅那樣亂抓自己下體。卡西烏斯會咯咯笑,維克翠大概會發出貓一樣的喉音。我不知道野馬會有什麼反應。儘管洛克是個金種,而且出身高貴,但他只是塞了張書籤,將書放在大床旁邊的小柜上,慎重地思考屬於我和他的答案。他每個動作都細心又體貼,使我想起舞者。那種沉靜、寬廣、高貴的氣質,與我記憶中的父親也很神似。
我大笑:「他腦袋可能有問題啊。」
「為什麼要來生?」洛克這才注意到我手上有個自動注射筒,他來不及阻擋,但眼中還是流露出信任與恐懼兩種矛盾的情緒。他像一隻乖乖倒在主人腿上的忠犬,雖然心裏不明白,認為我一定有苦衷,同時又壓抑不了恐懼。因為對他下手,我覺得心好像裂成千百個碎片。
胸中好像梗著什麼,空虛卻又沉痛,彷彿靈魂被開了洞,裏面只是一片黑。我全身緊繃,想包住那股巨大的哀傷,身體像有百萬磅重,壓得肩膀和胸膛都無法挺起。我下意識握緊拳頭,卻覺得這雙手荒謬無比。它們扯住伊歐的腳踝,將她埋葬——不是嗎?
「不是這樣。」
不對。還有另一條生命,一條尚未出世的生命。我們的孩子。還沒活過就死去的孩子。我居然完全不知情,我對不起他們。音箱又播出聲音。
「阿瑞斯說的一切,我都會辦到。」
「不會吧,」我靠著門框,「有這麼誇張?」
然而,我已經害死這麼多人,連他也得加進來嗎?
「你這方面真是愚鈍得跟藍種差不多。」他悶哼一聲,沒繼續這話題,「我和你合作的事在離開月球前都必須保密,換句話說,你沒有去過那酒店。要是普林尼摸透了我們的盤算,下手恐怕會更重。所以,我猜他現階段只是針對我。你先回城塞,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我則繼續和黑道交涉。高峰會結束時,我會買下你的契約。」
「然後招惹了別人家的兒子女兒,兩邊叫囂、決鬥,他殺了人家的繼承人。還有欠債、下毒之類的事。」他聳聳肩,「瑞斯家族嘛,早就惡名昭彰,不用期待什麼。所以,塔克特斯會跟在你這樣一個鋼鐵金種身邊,很多人都覺得訝異。」洛克解釋,「其實他一直因此被哥哥嘲笑,所以態度才總那麼不情願。塔克特斯想成為和你一樣的人,但又辦不到,只好用最熟悉的方式來自我防衛。」他皺著眉頭,「有時候,我覺得你比我們還了解我們;但有九-九-藏-書時候,卻又感覺你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洛克看我不講話,歪著頭問:「怎麼了?」
「她已經證明了自己清白。她不會選擇炸彈,而且她愛上你了,不可能是她。」
我站起來擁抱她,因為我想起了紅種是怎樣的一個種族。又或許我根本沒有忘記過?我是煉獄來的孩子,只是在天堂逗留了太久。
「該走了。」我從床上起來。
「或許吧,」他不得不承認,「但每個人都有情緒,像海浪一樣會漲也會退,」洛克聳肩,「那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也一定會被身邊的人和事物影響,只是我們常常無法面對自我。」他凝望我一會兒,蹙著眉頭,若有所思:「和野馬有關嗎?我知道和她分開不好受,儘管你當初很逞強。其實,我們都到了這兒,既然你想念她,不如就去找她吧。」
「好好好,那你在擔心什麼?拍賣的事嗎?」他欲言又止,一會兒,笑著對我說,「別擔心,我有安排,我會把你標下來。」
聲音一再回放,我墜入無盡的凄涼。
真是狗屁不通。
洛克輕拍了一下我的手:「謝了,不過你這樣好像是狗兒因為搖了尾巴而道歉。你本來就是距離感比較強烈的人啊,戴羅,不需要為自己的性格道歉,對我沒必要。」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在恍惚中度過,全部心思系著伊歐,也系著我與她失去的未來。我無法擺脫那種凄涼,就算去訓練場把自己練到極限,還是甩不開那感覺。我變得沉默,不再與朋友聯絡。都無所謂了。至少對我而言,與如此巨大的哀痛相比,原來的生活彷彿夢幻泡影。唯一注意到這件事的人是狄奧多拉,她使盡渾身解數要幫我振作起來,甚至提議我可以從城塞花園挑個花伎。
「謝謝。」洛克眯起眼睛,我鬆開手,他將制服拉平,「不過,這是什麼意思?」
「還在寄獨角獸?」
「瑞斯兄弟就是這麼誇張。有錢得誇張,聰明得誇張,但天分都用在壞事上,他們是那方面的奇葩。」洛克神秘兮兮地笑著,「看你相不相信外頭的流言——我很喜歡流言,那會讓我想起拜倫與王爾德——據說塔克特斯的哥哥才十四歲就一起在愛琴城開了妓院,後來還提供……客戶定製服務。」
「身為你的朋友——」洛克也起身,「我相信你一定能振作。畢竟我們不該被外人定義,必須活出自己。我們曾做過的、想做的,還有與怎樣的人為伍,更為重要。戴羅,你要記住,你還有我這個朋友,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盡我所能保護你,就像我相信你也一定會為我這麼做。」
「我還以為是塔克特斯又來騷擾我,他老嚷嚷要我在去酒會前陪他嗑藥,覺得我在讀書就代表我很閑。內向者遇上外向者就是這麼麻煩,尤其是他那種瘋瘋癲癲的個性,繼續這樣下去遲早體力透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