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Ⅱ 分裂 第十二章 柳

Ⅱ 分裂

若你是狐狸,就扮演野兔;
若你是野兔,就扮演狐狸。
——洛恩·歐·阿寇斯

第十二章 柳

「他會和我母親一樣,求我趕快殺了你。」
「Hic sunt leones.」我回應。
這是個禁忌。或許金種彼此之間仍有高低尊卑,但有一分默契:不可明言自己統治對方,否則將引來殺機。或許,最高統治者在晨曦寶座上坐得太久也太舒服,忘了這件事。她說的話並非律法。這麼宣稱等於直接與許多家族宣戰。
其實她沒有什麼變,只是我倆之間的鴻溝太難跨越。我仍因她而胸口一陣緊繃,雙手仍因想碰觸她卻不知是否妥當而尷尬。我想擁抱她,告訴她這都是在偽裝,我不會淪為她父親的玩物,我有更遠大的抱負。我追求的是善——雖然可能不是他們眼中的善。
儘管怒急攻心,卡西烏斯仍保持完美架勢。他的腳步靈活穩健,善用腰力加強力道,呼吸也始終規律。他先出鞭,掃來后又轉為長劍上挑,對準我腹股溝攻來,動作極其迅速。卡西烏斯畢竟是自小學武又接受聯合會一干高手調|教,不難看出為何從小到大幾乎未嘗敗績,也在學院訓練中輕易擊敗我。追根究底,他以往的對手招式都與他相同,速度卻不及他快。而我不一樣。我原本就不會這些,而且也學到教訓了。
此刻,卡西烏斯手上的武器是烏黑的銳蛇。
棕種推著車,將餐桌從冰原上挪開,騰出決鬥場地。普林尼糾纏著奧古斯都,黎托、塔克特斯、維克翠以及火星上好幾名軍事執行官也圍在附近。他們個個身份顯赫,都是出色的武士或政治家。胡狼站得遠遠,個頭也比多數人矮小,臉上沒有表情,也不與人交談。我猜他其實有話要對我說,只是不能被別人聽見,但至少他看來並不生氣。或許經過院訓之後,他相信我並非一時衝動。胡狼朝我點點頭,彷彿讀到我的心思。總之,我們仍是同盟。
「洛恩·歐·阿寇斯不收弟子,」卡西烏斯嘶吼著,「他三十年來都沒再傳授武藝。」
「Hic sunt leones.」此處有獅。奧古斯都仰起頭,神情中有賜福,也有挑釁。他太傲慢了,還以為我是要討他歡心。但是我同時也明白,這樣的發展如同在火藥桶邊划火柴。然而,奧古斯都的眼神流露出慾望。他想見血,想要權力,一如現在的我,我想要能繼續呼吸。
尖叫四起。
「那你去把他打下來啊,」塔克特斯醉醺醺地嚷回去,「你不敢啊?我想也是。」
眾人望向高台,卡西烏斯大喘著氣,離死不遠。奧克塔維亞不可能這麼蠢吧?如果她在此時插手,等於證實外頭的謠言和我先前的指控——最高統治者當著眾人的面徇私舞弊,拔擢貝婁那家,取代奧古斯都。原本卡西烏斯應當是計劃里重要的一環,但因她誤判我的實力,新的晨曦騎士將會死在酒會上,她的盤算遭到打亂。但我仍不了解奧克塔維亞干預的用意。直接這樣包庇卡西烏斯未免太過急功近利,愚不可及。或許她也被傲慢遮蔽雙眼。
「黎托!」奧古斯都狂叫。
貝婁那家族終於聽見竊竊私語,幾乎同時轉頭,至少有五十人一起望著我——一個全身黑色戎裝、只經過學院訓練和研究院模擬星戰、根本沒受過真正考驗的年輕人。以前有些人覺得我很瘋狂,有些人覺得我很勇敢,此刻的我兩者皆是。我放下重擔,甩開那些期望,不被壓力擊垮,帶著決心,輕巧轉過身,在心中告訴自己:我必須向前沖,不能停。絕對不能停。
「朱利安要是看到你現在這副德性,不知道會怎麼想?」我問。
「了結他!」奧古斯都也大吼。
她皺起眉頭,嘴唇微噘:「你竟然這樣跟我說話?我都要認不得你了。」
「那是因為沒人有勇氣為自己鑄造一頂王冠,」我回答,「眼前的這個就是第一步,給最高統治者一點兒顏色瞧瞧。請主君容我成為奧古斯都之劍。」
「你謊話連篇。」
我終於明白,自己是與惡魔做了交易。
「小夥子,你給我坐下!」有人嚷嚷。
我走向場地中央,途中對著塔克特斯和維克翠點點頭。兩人碰碰銳蛇握柄,其他人也跟著示意。我們這方士氣似乎相當高昂。「祝你好運。」塔克特斯說。
「鬧得這麼大是為了我還是你的尊嚴?又或者是為了愛情?」到了首席執政者的面前,奧古斯都開口問我,眼神像要將我挖開,看看底下到底埋藏怎樣的意志。我下意識轉頭瞥了野馬一眼。都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是會讓我分心。
「塔克特斯,掩護我!」我大叫。
「要是徒弟死了,洛恩·歐·阿寇斯就不得不在意了。」我不再假裝喘不過氣,而是昂然挺起胸。卡西烏斯瞪著我,彷彿看見妖魔鬼怪。他和周遭的人都開始猶豫,因為聽到我說:「你吃大餐的時候,我在苦練;你去喝酒的時候,我在苦練;你到處找樂子,但我從學院畢業過後沒幾周,直到進入研究院的幾天前,所有時間都用來精進劍術。」
「主君,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小情小愛。」
「的確。主君的兒子已遭貝婁那家族殺害。您的長子克勞狄烏斯是個楷模,青出於藍,勝於藍。正因如此,望您給我機會。對手是敵人家裡最受寵的兒子,我要將他的頭顱摘下來獻給主君。與他們政治角力沒有任何意義,血債就該血償。」
「你不也自願當別人的戰利品?」
「看來你也下過苦工,可以應付六段了。」卡西烏斯稍微退後,倏地又衝上前,佯攻上盤,實則想取我腳踝處。「但無論如何,你經驗還是不夠。」他一連七招,險些read.99csw.com刺中我右肩。我可以看穿他的路數,但速度跟不上,總是千鈞一髮。卡西烏斯立刻補上兩組七段式追擊,我仍招架得很狼狽。我單膝跪地,不停喘氣,視線掃向周圍的賓客。
我繼續挑釁,等著看貝婁那家族裡那些魯莽的成員會如何回應。卡西烏斯想起身反擊,我就攻擊他的膝蓋,讓他凄慘地摔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當初他也是這樣慢慢地折磨提圖斯,然而,今天輪到他驚慌失措,看著自己的親族,明白自己將與他們天人永隔。金種沒有往生谷的概念,因為此生即天國。儘管我立場不同,但眼前這場景太可悲。我還是相當同情他。
但這隻是一切的開始。
最高統治者居然介入?我十分錯愕。
最高統治者演講到一半,語調中出現猶豫。
現場有靜默,有驚呼,兩方勢均力敵。良久,我沒有轉身,當我回過頭,卡西烏斯還站在那裡,牙齒格格打戰,看來那口氣撐不了太久。終於,他倒下了。現在仍沒人上前。貝婁那將軍望著地面,啞然無語。
坑蛇很難被發現,也沒有聲音。它們黑如瞳孔,潛伏于陰影中,總伺機偷襲。但當坑蛇逼近,人自然會產生恐懼。那感受與鑽頭轟鳴、脈搏鼓動不同,也與鑿穿百萬噸岩石的摩擦、地底的酷熱以及防熱服內那些汗尿臊臭不同。只有死亡才會帶來那樣的恐懼,猶如一層陰影,掠過靈魂表面。
「哦?」我輕笑,「你真以為我是來送死的?你以為我這條命是你想要就要的?卡西烏斯,你聽清楚,我是故意選在今天的。我要當著你父母的面宰了你。」
夜空之中有許多戰艦移動著,樹影隨風擺盪,遠方都市燈火閃爍,地球懸在空中,像顆肥大的衛星。我從前臂解下銳蛇。
一名白種的袍子拖在身後,來到現場。他是個光頭,還駝背。
「保護首席執政官!」野馬對我喊叫,聲音比我的情緒更為沉穩,我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是個滿腦子英雄救美的傻子。「保護我父親!」我看不見她,但我會照她的話做。
「我們都是怪物。」他忽然笑出來,那陣笑聲如絲帶般被風扯遠。「戴羅,這是你的老毛病。你自視過高,道貌岸然,總那麼高高在上,但其實你爬不上去,永遠困在一個贏不了的遊戲里,面對一個擊不敗的敵人。」
「野馬!」我邊喊邊逼退敵人。有人被我劃破臉頰,有人被我用神盾重擊咽喉。但他們一個接著一個湧來,組成人牆,擋住我去路。
他瞪大眼睛,會場則爆出吼叫。塔克特斯跟著黎托、維克翠和首席執政官身邊的旗手軍官侍從衝出,寇佛斯家族、裘利家族、佛勒斯家族以及帕克斯所屬的忒勒瑪納斯家族,都有人持著銳蛇準備過招。這個冬夜被各種惡言惡語劃破寧靜,三御史中身材最魁梧、膚色黝黑的艾迦從最高統治者那桌探身向前,聲如洪鐘:「不準放肆!」
「我記得我擊敗了朱利安。」
「我補充一條規則。先前白種還沒有宣讀完這次決鬥如何進行,所以比試將在一方死亡,或者投降時結束。」她目光掠過卡西烏斯的母親,「決鬥也該適可而止。各種訓練消耗太多寶貴的人才,這不過是年輕人的爭執,沒必要白白賠上兩名優秀的青年。」
所有人安靜下來,看著我在低重力環境中高高躍起三十尺,重重落在貝婁那家族的宴會桌上。碟子迸裂,侍者走避,連他們的家族成員都忍不住向後縮。開始有人對我吼叫,也有些人連不慎灑出酒都沒注意到。最高統治者射來目光,眼中寫著好奇。三御史在她身旁騷動,普林尼表情如槁木死灰,緊抓著膝蓋。他身旁的胡狼像一頭在沙漠里獨行的動物,神情詭異難測。
確實,我無法想象伊歐在往生谷中看見這一幕會怎麼想。身處地獄時,我不時遺忘夢想,可是野馬總能為我尋回。無論伊歐是否眷顧著我,我可以確定的是,現在野馬望著我的眼神足以令我將手放下。她露出微笑,神情像是在數年後又久別重逢。
卡西烏斯·歐·貝婁那持劍的手臂已被我取下。
「殺了他!」卡西烏斯的母親咆哮,「快殺死他!」
雖然他還在流血,但立刻發出狼嗥,奮勇殺敵,簡直與跟著塞弗羅時沒兩樣。我們一起縱身跳躍,把低重力當成優勢。他知道我在找野馬,可是貝婁那家族人數眾多,每個都不好對付。
卡西烏斯落入窘境,不少女性發出悲鳴。其中一定有他以前的女友、看著他長大的親戚、與他上過床的玩伴以及被他那些花言巧語欺騙的單純少女。還有許多人惋惜著,因為這年輕一代最出色的楷模竟要命喪於此,還可能會被砍到血肉模糊。
「阿寇斯會在意。」我低聲回答。
他瞪大眼睛,想推開幾名忒勒瑪納斯家的人衝上前,但還是被眾人合力拖了出去。我瞥見胡狼將銀色觸控筆收進袖內。看來,提議與我私下結盟時,他手裡轉的就是這支筆。
我雖然氣焰囂張,但心底還是感到羞愧,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殘忍無情。「你打算就這樣看我們打完嗎?」我朝他叫嚷。而貝婁那夫人沒有什麼武士情操要顧慮,她震怒不已,露出控訴的眼神,望向最高統治者。任誰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我兒子。」
她噘起嘴,與卡努斯和凱格妮耳語。
「那麼今日,res, non verba.」採取行動,無須空談。
「不是嗎?」
卡西烏斯的母親親吻他的額頭,野馬趁機來到我身邊:「你又自願https://read.99csw.com當別人的傀儡了嗎?」她問。
同樣的恐懼環繞著我。被這麼多聖痕者包圍,就像有無數金色蟒蛇吐信,發出噝噝聲,彷彿某種能將人拖進地獄的原罪。
我們曾像兄弟,一同吃喝,一起在院訓山谷里奔跑,還闖進密涅瓦分院的城堡。我搶了她們的廚師,塞弗羅偷走她們的旗幟。那時,卡西烏斯笑得爽朗。我們曾一起馳騁在兩輪月光下的廣闊平原上。我還記得奎茵被俘,以及我遭到出身與我相同的提圖斯擊敗並羞辱時,卡西烏斯露出多麼憤慨的神情。我幾乎都要跟著落淚了。我們曾情同手足,現在友誼已經走樣。
貝婁那將軍身材健壯,下顎方正,留著尖鬍子,氣質十分溫厚。他眼神閃爍,忍著淚光,沒有回答。他出身高貴,所以選擇維護自己的尊嚴,即使這意味著必須眼睜睜看著最寵愛的兒子在此喪命。
「我將祝福授予你,將榮譽寄託於你。」他往前傾,「起來吧,黃金之子,鋼鐵金種之身。」奧古斯都用手指抹抹我的傷口,在自己眼睛底下抹上血痕,「請起,火星的勇士,請帶著我的憤怒出征。」

「你和他在一起就已經是背叛自己的家族了。」然而,只有在這件事上,我分不清自己說的是真還是假。在她眼中,我大概是個壞蛋,所以我不想看她的眼神。「卡西烏斯那個爛人——」
我們目光交匯。他咧嘴冷笑。
但這才是真正的公平。如果立場互換,我早已命喪劍下。
野馬瞪大眼睛。
「尼祿,由你口中說出『律法』二字,實在有些諷刺。」
奧古斯都目光閃爍:「我們的社會中沒有王。」
「不準——」貝婁那將軍叱喝,但太遲了。
憑著勇氣,憑著武器。想必奧克塔維亞已和參謀討論過,認為卡西烏斯武藝在我之上,勝負早就拍板定論。倘若她不是那麼篤定結果對自己有利,恐怕也不會容忍我到這種地步。
「這是差別待遇!」戴克索的父親卡琺克斯大吼。他一下掐掐自己分叉的紅鬍子,一下拍拍歇在左手臂的大狐狸:「這樣包庇袒護,也太不避嫌了。我這人脾氣並不大,但連我也看不下去!」

她離開我,掐掐卡西烏斯的手掌,走上高台,回到最高統治者身旁。
「真不意外。」卡西烏斯的母親以譏諷的語氣說。
「閣下——」奧古斯都開口,迫不及待想坐享其成,「律法規定非常清楚,只要決鬥開始,任何人都不可以更改規則。」
「彼此彼此,弗吉尼婭。你現在成了奧克塔維亞的部下?」
卡西烏斯朝我喉嚨一抓,但不過只是虛晃一招。銳蛇化作鞭子,掃向我腿部。在他的算計中,我應當緊張地跳開,但我直撲過去,閃進鞭子內側,利用月球的低重力騰空翻到他上方,途中頭也不回地甩出鞭子。銳蛇纏住他伸出的右臂,我壓下手指,鞭子收縮,變為劍刃。這瞬間的聲響彷彿凍結的樹枝遭人折斷。
我就等這句話。
「Hic sunt leones!」他對天高喊。
我再次踏碎桌上的盤碟。老實說,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在幕後使詭計?反正有煽動力就好,至少有很多人這麼懷疑,那就讓他們戴上壞人的面具吧。卡努斯馬上有了反應,甩出銳蛇朝我衝來,但貝婁那家族的首領(也就是他的父親),堂堂的凱旋將軍,做出手勢要他退下。軍事執行官凱蘭想扯我的腿,將我拉下桌子。隔壁的凱格妮似乎想用銳蛇砍斷我脖子。貝婁那家族裡的年輕女孩都覺得我殺了她們的親戚,是十惡不赦的惡魔,但她們根本不明白我真正的模樣。貝婁那夫人說不定早就看透。她的模樣像是一腳踏入棺材,即便身旁子孫滿堂,仍像一頭形容枯槁的母獅。許多人望向她和她丈夫,我見到她纖長的右手不斷顫抖,彷彿想找把刀將我大卸八塊。
我沒回話。
「卡琺克斯,你小心一點兒,」奧克塔維亞語氣冰冷,「有些話講出口就無法收回。」
卡西烏斯的防守密不透風,若是按照他當初教導的方式應對,恐怕不要多久就會死在他劍下。不過,我從叔叔那邊學來了一些步法,還從金種的傳奇人物那裡承襲劍術。我的身形隨怒氣旋轉,彷彿騰空飛起,銳蛇如颶風般朝他打去,逼得他節節敗退。卡西烏斯試圖反擊,我側身閃躲,等他露出破綻。洛恩·歐·阿寇斯特別告誡,決鬥時要繞圈移動,絕對不要後退(後退代表無力還擊),只有利用對手的失誤才能找到出手的角度,順著敵人的攻勢翩然飛舞,這就是「柳流」。防守時優雅順暢,一如春天禮讚;攻擊時卻像冰川的呼嘯凜風,捲起柳枝,對著敵人猛擊。
我穿的不是皮鞋,而是厚重的軍靴,因此踩過桌子時瓷器全都粉碎,盤子與布丁面目全非,鮮嫩的牛排被榨出汁液。我覺得血液盈滿全身,整個人飄飄然。我拔高音量說話。
「該我的你別想搶!」我咆哮。
我往卡西烏斯走去。此時他還有力氣朝我啐口水,但嘴唇卻抖個不停——都這種時候了,還不忘輕蔑對手。我舉起劍,卻被扣住手腕。對方力道不大,動作輕柔,纖細之中流露出暖意。
「混賬!」他五官扭曲,往前一撲,發出含糊的叫聲。白種主持的決鬥前儀式尚未完成,他先將我撞得往後一飛。觀眾驚呼,要我們住手,但銳蛇已發出響聲。我們的身影交纏,以命相搏。其餘的金種都陷入沉默,瞪大眼睛觀戰。卡西烏斯用的克拉瓦格鬥術是經典的四段陣https://read.99csw.com式:衝突、退避、衡量、交鋒。
「你聽到了嗎?」他問,我只聽見風聲和脈搏,「這就是孤單死去的聲音,沒有人流淚,沒有人在意。」
紅種與金種在我身上合而為一。
「最高統治者閣下,我們與奧古斯都首席執政官見解相同。」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戴克索·歐·忒勒瑪納斯,也就是帕克斯的兄長,他上前發表意見。他們兄弟同樣高大,不過戴克索的長相稍微斯文一點兒。若說弟弟是塊大石頭,哥哥就是硬挺的松樹。他與父親卡琺克斯都剃了光頭,頭皮上的刺青是化為天使形象的金種。雜亂眉毛下一雙眼睛帶著睡意,卻又閃耀精明的光芒。
我從那些高貴家族旁邊經過,不斷吸引眾人的目光。累積起來如同滾下山崖、越來越大的雪球。他們眼神的重量賦予了我更多衝勁。在他們眼中,我看來可能輕鬆隨興,雙臂肌肉緊繃,像是隨時會彈起狠咬的坑蛇。幾千雙眼神凝在我身上,耳語交織出一片網,朝我的目標鋪天蓋地而去。那人坐在長桌邊,身旁圍著家人——都是形象完美的金種——正專心聆聽最高統治者致辭。奧克塔維亞在台上說,要大家團結,要金種維持至高無上的秩序與傳統。目前還沒有人敢出面攔我,或許是因為他們無法理解,又或許是他們因我散發的殺氣而感到畏懼。
「瞧,我把你的東西搶過來了。」卡西烏斯上前,往野馬的方向點點頭。
「貝婁那夫人,你是如此尊貴,能承受卡西烏斯死在面前、從這世界徹底消失這種事嗎?」
「如鋼鐵金種先祖那般奮勇作戰,血斗場上也以生死論輸贏。」她宣布,「有無異議?」
「總算清靜了,老朋友。」卡西烏斯對我露出微笑。
「主君,朱利安與卡西烏斯不一樣……」普林尼還想插嘴,但奧古斯都完全不理會。「我懇切祈求您的祝福,」我繼續逼迫,「主君,您還能保有最高統治者的寵信多久?一個月嗎?一年?兩年?她即將拿貝婁那家族來取代您,否則怎會極力提拔卡西烏斯,又籠絡您的女兒?再加上您的兒子已經墮落,變得跟銀種沒兩樣,您可說已無繼承人選,擔任首席執政官的時代也將結束。但我認為這都無所謂,您的器量豈止火星首席執政官?主君,您應該成為火星的王。」
我從軍靴抽出一把短刀,利落劃過自己眼睛下方,一串鮮紅色的血淚滴落。這是歷史悠久的祝福儀式,傳承自鋼鐵金種的先祖,昔日的征服者。現在的人見到常會感到震驚,進而緬懷起金種往日的武勇。同時,這儀式也源於火星,象徵鐵與血。當年火星艦隊在地球的北極擊敗名氣響亮的不列顛艦隊,又驅逐霸佔日出小行星帶的軍閥。奧古斯都的雙眼如被風吹過、正在悶燒的煤炭,緩緩放出光芒,驀地起火燃燒。
奧克塔維亞高聲要大家住手,但早已控制不了場面。有個女子對著凱格妮斷成兩截的遺體痛哭,數十人持著銳蛇對峙、鬥毆。塔克特斯為了救我,肩膀中了一劍,我腳跟一旋,竄到他身邊,對方從塔克特斯身上拔出武器時,被我剁下手臂。我將朋友拉近,揮劍殺出血路,前臂挂彩。惡鬥之中,我終於看見野馬的身影,她蹲在重傷的卡西烏斯身旁看顧。儘管她與貝婁那家族同席,但我無法判斷對方會不會也殺她泄憤,所以還是朝那裡衝去,將礙事的傢伙一個個撞開,塔克特斯也趁機幫忙。
「她呻|吟的時候,叫的是我的名字,不是你的。」卡西烏斯講這番話時臉上毫無笑意。他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但只要是為了傷害我,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嚴格說來,卡西烏斯不是壞人,但只要面對的是我,就會惡劣到極點。「今天早上,我進入她的時候她也叫了呢。」
但他的妻子可不這麼想。她再度朝奧克塔維亞射出尖銳的目光。最高統治者舉起了手:「停下!」她叫道,「安德洛墨德斯,停手!」
「貝婁那家族不得出手干預,那等同對我的污衊。」
我起身。眾人旋即竊竊私語。現在,情勢已經不再是兩個年輕人的意氣之爭,而是兩大家族各派出代表,決一死戰的戰場。
我回到酒會主場。
「所謂的聖痕者,傳承自鋼鐵金種先祖,也就是最強悍、最高尚的征服者。但各位眼前有個家族拋棄榮譽與節操。有一群腐敗的騙子、懦夫,他們用狡詐的手段非法竊取我主君的首席執政官地位。」
「你確定他不會被變成怪物的哥哥嚇哭?」
最先朝我發難的是凱格妮·歐·貝婁那。她拿當時從我這裏搶去的銳蛇朝我脖子甩來,我彎腰閃躲。不過,若非野馬出招擋下,我恐怕還是會被削掉腦袋。火花刺痛我的臉,塔克特斯從側面一劍橫劈,將凱格妮攔腰截成兩段。
我掄起武器劈過去。卡西烏斯舉起劍,但心裏很清楚,當初他在泥濘里沒給我投降機會,此刻我自然也不會為他留下活路。見我逼近,他面色一白,眼前大概閃過了自己即將失去的一切,感嘆著生命多麼寶貴。他至死都是金種。許多人叫我住手,高喊著不公平。
肉桂與柑橘氣味的雪花又從天空飄落,沾在他的鬈髮與寬肩上。上回我們交手也是在雪地,他將生鏽的劍插|進我腹部,留我在地上等死。我不會忘記他刻意扭動劍刃,使傷口難以愈合。
黎托緩緩跪下,雙臂垂在左右,長發散在臉上,在一片混亂中陷入凝結的狀態。一艘軍艦從旁緩緩航向天際,引擎打亮他的臉,顯出一雙凄涼的眼神。此時的黎托姿態絕九九藏書美,直到卡努斯斬下他頭顱的那瞬間。
當然,對此發展我可是敞開雙臂歡迎。
我將銳蛇當成鐮刀揮舞,鉤向卡西烏斯的兵器。他左手的神盾被這一擊打得噼啪作響,腿也搖搖晃晃,像這樣一名高高在上的劍客碰上街頭的小混混,未必討得到便宜。
他身子一僵:「你說什麼?」
黎托的步伐如同海浪,流暢中帶著驚心動魄。他打得卡努斯一退再退,眼看就能取對方性命,卻忽然在劍招揮出一半時停下動作。卡努斯先往後縮,再重新挺身,或許也疑惑著為何自己還活著。他抬頭望向黎托,黎托伸手壓住大腿,像是被什麼東西螫到。
我的雙手顫抖,就像過去身在礦坑一樣。如今身邊毒蛇環伺——這點也跟以前一樣。
「我們不像古時的懦夫。面對仇怨就該挺身而出,以自己的血與骨去承擔,一切在血斗場上解決。Virtute et armis.」
金種已就座,這種場合里仍有許多繁文縟節。我笨拙地竄回桌邊,收回飛馬墜子放進口袋,拉好衣服,無視諸多不解的目光,離開奧古斯都家族的位置,朝目標走去。我經過普林尼身邊,他不斷用氣音喊我,但我沒理他。他根本沒摸透我的底。普林尼喜歡制訂規則,但我喜歡打破規則。
「現在又改口叫我弗吉尼婭了?」她仰頭朝我露出一個苦笑,環顧周圍近兩千名等著看好戲的聖痕者。「其實這幾年我也思考過……或者說,我一開始就這麼懷疑,只是,實際與你接觸后又有點兒猶豫。但我現在還是想問問——」野馬的雙眼晶瑩閃亮,彷彿要將我穿透,「你瘋了嗎?」
「你還太年輕,」奧古斯都低聲說,「故事裏面寫得並非事實。愛情這東西沒有那麼堅定不移,尤其我女兒更不可能這樣。」他沉默幾秒,想了想,又說,「她個性和她母親太像了。」
她目光與我交匯的剎那,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而且我們也都明白,她無力阻止我的下一步棋。
人群中傳出竊笑。可見他作弊想保送兒子、贏得學院訓練的作為,早就不是秘密。
「我說住手!」最高統治者怒吼,兩名御史從高台跳下,落地時已將武器展開。
他退後一步,目光飄向父親與卡努斯。我仰著頭:「兄弟,你不想看看我真正的實力嗎?」
血斗場完全陷入混亂。貝婁那與奧古斯都兩方為了保護自己人,打成一團,其餘家族爭相走避。卡努斯朝塔克特斯揮出一劍——我估計塔克特斯無法硬接,趕緊出手掩護。纏鬥一陣后,維克翠帶著其他人從中攔阻。野馬在混戰中不知被擠去哪兒,我慌張地四處搜尋,卻馬上有人朝我正面出劍。
洛恩的箴言浮現心底:「傻子摘樹葉,蠻人砍樹榦,智者挖樹根。」因此,我先攻他下盤,一組又一組使出連續招式——不是金種平常學的四段,而是忽七忽六、交錯縱橫、打破常規,接著再使出連續十二招。
我轉過身,看見圍觀人群向前移動,腳步猶豫,彷彿流沙。貝婁那家裡走出一個人,沉默不語,但充滿殺氣。他往我靠近。有人帶頭就會有人跟隨。從奧古斯都這方,先是塔克特斯走出來,接著開始有人加入。我聽見朋友發出戰嚎,也聽見呼應。願為我挺身而出的金種不只一個。
這次,該受教訓的是他。
「他破例了。」
銳蛇旋開,堅硬時會變成一米長的細劍,只要壓下握柄按鈕,劍身會在化學作用下改變分子結構,立刻化為兩米長的刃鞭。他的武器上刻滿金色符號,象徵血脈傳承,記下豐功偉業。貝婁那是一個古老、強大、傲慢的家族。相較之下,我的銳蛇可說是一張白紙。
「戴羅,成熟點,」看野馬臉上的表情似乎還想多說什麼,但她只是搖搖頭,轉過身,「你一定會被他殺死的。我來設法請奧克塔維亞中斷決鬥,」難得她也有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要是你沒來月球……」
「不是,」我朝他低頭,努力回想馬提歐教過的金種雅言,「父之名為子之責,大家不都是這麼說的嗎?」我單膝下跪。
「如果他想收回,一開始就不會說。」戴克索望向從氣體巨行星來的各個家族,暗忖著他們應當會與自己同一陣線,「但我認為,我父親是想向最高統治者確認一件事——即便是您,應該也無權更動律法。您對您自己的父親不也堅守這一點嗎?」
我撞上安東尼婭。她眼神一亮,短刀倏地刺向我的腹部,卻被自己的姐姐維克翠一拳揍在臉上。塔克特斯對準她頭部使出一記旋踢,安東尼婭當場倒地。維克翠朝我一笑,但馬上被卡努斯揪著頭髮甩出去。他勢如破竹,不過,當黎托出現在他面前,手上那把閃爍虹光的銳蛇精準至極,就算是卡努斯也不得不退。忒勒瑪納斯家族一干武士跟著黎托殺來,為首的父子兩人,使的銳蛇有我半個身子長,擋在他們面前的都沒有好下場。
我羞辱他。這麼做可以使貝婁那和奧古斯都兩家族間的恩怨更加白熱化。
「如果有人不知道我是誰——我目前是奧古斯都家族的槍騎兵,不過呢,我再過一兩個小時就要卸任了。」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有人叫我火星收割者,我曾擊敗一名全身武裝的聖痕者騎士,也曾率軍直搗奧林匹斯山,俘虜所有學監。我叫戴羅·歐·安德洛墨德斯。我蒙受不白冤屈。
我騙到他了。
「這個家族已污衊了我兩次。先是在學院訓練場的泥沼,接著是研究院訓練之後,他,她,還有他……」我指著在花園圍毆我的那些人,也看見read•99csw•com坐在長桌前端的卡西烏斯。他坐在父母身旁,與野馬並肩。她面無表情——是失望?還是氣憤?或者覺得很無聊?但她忽然朝我挑了一下眉毛,與我視線相交。我走過去,對著卡西烏斯面前的酒瓶一踹。場上眾人目光因此集中起來,如同光線被黑洞吸入,時空瞬間凍結,接著扭曲,連呼吸聲都隨之靜止。「依據金種律法,無論何時何地、對象是誰,人都有捍衛自己榮譽的權利,也因此,從地球的遠古大陸直到冥王星的冰封盆地,只要是金種,都能提出挑戰。各位先生女士,我是戴羅·歐·安德洛墨德斯,既然有人無恥地玷污我的名譽,我現在就要求一次平反的機會。」
我看了看卡西烏斯,問她:「那你呢?」
塔克特斯揪著我衣領,將我拖回側面受敵的奧古斯都陣營。有些人大叫,要我們好好保護奧古斯都,另一些人則大喊著要擊倒貝婁那統帥和卡西烏斯。許多家族領袖在武裝隨從的戒護下趕緊脫離混戰。由於進場不能穿反重力靴,因此,無論是誰都只能搭升降梯下塔,升降梯現在是空的。最高統治者的禁衛軍穿著紫黑雙色制服,有黑曜種也有金種,他們圍住奧克塔維亞,持銳蛇與脈衝刀護送她離開無法繼續下去的閉幕酒會。接著,金種隊長領著紫色制服的灰種部隊過來驅離我們。他們穿戴鎮暴裝備,以熱熔槍朝還在鬥毆的人發射疼痛彈和震蕩波,簡直像在對付夏日的蒼蠅。
因此,我故意學籠中猛獅,繞圈繞到貝婁那將軍面前:「你兒子就要死了。」我語氣猙獰,與將軍間隔不出一尺。
「看來,貝婁那家族不過爾爾,狼都衝進柵欄了,卻只能任它把羊吃掉?」
「奧古斯都!」高頭大馬的卡努斯無視震蕩波的威力,從貝婁那家族裡像發瘋般衝出來。他撞開一人,用神盾敲了一個槍騎兵的臉,想擒賊先擒王,直取奧古斯都。「奧古斯都!」
我開始狂笑,圍觀者發出喝彩。我一個重擊,將卡西烏斯的神盾打到超載故障。有人發出尖叫。系統迸出了火花,他的手腕被我劃出一道傷口,再來是手肘、膝蓋、腳踝。我手中的銳蛇一挑,擦過他臉頰。我又倏地退開,不再進逼,只是將鞭子一甩,凝成鐮刀。這畫面必定會叫在場眾人永生難忘。
場上只剩我們的聲音——鞭子甩盪發出尖嘯,劍刃劈砍響起低鳴。銳蛇打在神盾上,不斷爆出白光。皮衣扭曲,發出嘎吱聲。地上的雪一次次被踏碎。
看來是可以。
我看看卡西烏斯。他的家人無能為力,就像當初我看著伊歐受死一樣。
「這才是你。」
我一踢,酒潑向卡西烏斯的大腿。
卡西烏斯甩出銳蛇,我啟動神盾,嗡嗡作響。淺藍色的透明離子盾面從我左手套往外沿展,一尺長、兩尺寬,微微外凸;盾緣刷過地面時積雪融化,冒出一陣輕煙。
三御史一臉兇惡地上前。奧克塔維亞僅是露出一個令人膽寒的笑容:「沒錯。不過,忒勒瑪納斯的新少主,你忘了一件事——我說的話,就是律法。」
積雪在我的軍靴下粉碎。最高統治者開口,我俯身行禮。但她也只能呼應榮譽與傳統。比武本是金種文化的精髓,因此奧克塔維亞今日特別破例,容許我們在酒會場地進行決鬥。這樁仇怨必須在此時此地、在金種精英面前做出了斷。她對自己新選的奧林匹克騎士太有信心——這是當然,她沒理由沒信心。當初卡西烏斯幾乎都要殺死我了。
我方最強的劍手,也是首席執政官親信的黎托,親自出面攔截。
在夫人授意下,生了一張漂亮臉蛋的凱格妮幾乎要被怒火撕裂,就要按捺不住,我只要再稍微傷害一下她這位強壯的表哥,她就會跳進場中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貝婁那將軍出手,硬生生拉住她。他凝望奧古斯都片刻,又掃視了全場。
「戴羅,你已經贏了。」野馬靜靜地說。她繞到我面前,直視我雙眼。兩名御史停在場外靜觀其變。「不要迷失自我。」
「但我佔有她的方式你絕對想都沒想過。」他故意壓低聲音,只讓我聽見,「你晚上躺在床上,有沒有想過我是怎樣讓她舒服的?我很清楚她怎樣和人接吻,你不介意吧?我還知道該用什麼方式輕觸她的脖子,她就會發出喘息。」
「請各位注意,」我踩碎一盤豌豆,「你們可能知道我是誰——」儘管氣氛緊繃,但還是有人笑出來,誰不知道我是誰?知名度取決於價值,而我的價值並非來自權位,而是因為我是茶餘飯後的笑話。最高統治者身邊的三御史與她交頭接耳,塔克特斯咧嘴大笑,卡努斯露出一臉焦慮,傾著身子想看清楚,維克翠朝胡狼淺淺一笑,安東尼婭用手肘撞了身邊一個高挑沉靜的金種——但我不想看野馬。普林尼忙著對奧古斯都嚼舌根,但火星首席執政官揚手要他別再啰唆。「各位可以聽我說說話嗎?」我問。
「你吃醋?還真是成熟,」她湊過來低聲說,「你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你以為我自己沒有任何計劃嗎?你真以為我出現在這兒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結果?拜託,我可不是發|情的母狗,但為了保護我的家人,我必須採取必要手段。你呢,除了自己,還有誰要保護嗎?」
卡西烏斯與我都沒開口,野馬上前想阻止,但御史艾迦搖搖頭,示意她別多嘴。
我笑了笑:「她從來就不是我的,也不會是你的。」
卡西烏斯愣了一下,我收緊肩膀,如夜裡的猛禽般猝然上前,動作無聲無息,彷彿與黑暗合而為一。
無法回頭了。我嘴角一揚,腳跟一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