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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有個島叫曼哈頓」 第二章 傳播者

第一部分 「有個島叫曼哈頓」

第二章 傳播者

當地產品出場了。大麻、黑加侖干、牡蠣、豆子,刀子、短柄斧和玻璃珠。在接下來的三天,這艘船探索了星羅棋布的島嶼、海灣和河流,在布魯克林、史坦頓島和新澤西海岸上來回搜索時,他們有兩次與印第安人兵戎相見的經歷,朱特稱是印第安人先挑起事端。結果有人喪生。說來諷刺,剛剛進入未來紐約市的周邊水域,就發生了兩件事:貿易和暴力。
那麼就朝海洋進發。船從一個被稱為「淚塔」(Schreierstoren)的低矮磚塔下水,這裏的城牆面對著海水,世世代代的荷蘭女人都曾站在這裏,提心弔膽地凝視遠方,等待她們的男人歸來。哈德遜在1609年春天出發,當時正是航海的最佳季節。他有了一艘新船——88英尺長的「半月號」(「Halve Maen」),以及一支由16人組成的船員隊伍,其中一半是英國人,一半是荷蘭人。而且,他有命令在身:要找到東北方向的航線。他肯定強烈要求過往西北方向走,因為荷蘭商人回絕了;他們在附加指示中警告他除了東北線「不要考慮其他任何路線」。但他還是我行我素,完全違背了他們的意思。他往俄國的方向走,在沿著挪威的海岸線進行了一次冒險嘗試之後,順著一股強烈的西風繼續前行。他計劃往他許諾前往的目的地的反向航行3000英里,對於其他船長來說,這是不可想象的;可對於他來說,這是相當正常的做法。因此,他的歷史之旅完全是他個人所為,儘管其結果也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和英國人一樣,荷蘭人對尋找通往亞洲的北方航線的興趣也由來已久。15年前,荷蘭探險家威廉·巴倫支(Willem Barents)已經三次嘗試尋找東北通道。雖然他在最後一次航行中凍死了,但是荷蘭當地對這一項目熱情不減。「荷蘭東印度公司」最近剛冒出了頭,他們在東南亞之旅中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很快就要部署一支水手人數不下5000名的巨型艦隊。比起莫斯科公司,這家公司的組織更加嚴密,而且可支配的資金更多。正如該公司的情報報告描述的那樣,如果哈德遜馬上就要發現他們尋找已久的、通往亞洲市場的北方通道,那麼他們就要拿下哈德遜。
17世紀,走進阿姆斯特丹,你會受到輕微的感官衝擊:盤旋著的海鳥的尖叫聲和船槳的擊水聲;混雜在一起的各種氣味:捲心菜味、油炸煎餅味、運河的臭氣。走進運河構成的混濁的青藍色格子,你會有種走進一個井然有序的密閉空間的感覺。細長的磚房造型典雅而不張揚,房子的尖頂框住了天空,讓天空也顯得溫和了起來。鋪滿鵝卵石的碼頭上熱鬧非常,工人們推著手推車或者蹣跚著把壓在身上的麻布袋裝到駁船上。身穿短裙、露出臀部曲線的女人們擦洗著門廊,又往上撒了一大把沙子;狗、馬和孩子到處可見。
當亨利·哈德遜於1608年秋天抵達阿姆斯特丹時,他身邊的世界正在發生改變。一個多世紀以來善於處理南美和東印度事務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帝國正在衰落,兩個新的強國先後崛起。荷蘭和英國齊頭並進,很快將達到巔峰,他們會為世界帶來倫勃朗、維米爾、顯微鏡、鬱金香、證券交易以及私密的現代家居概念。
荷蘭人當然是為海洋而生的,保留這種特質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因此,水就是他們的心之所向;他們是歐洲大陸的造船者、水手、嚮導和非法買賣者,水是他們帝國的鑰匙。當西班牙和葡萄牙聯盟在1580年對荷蘭貿易商關閉了里斯本口岸(荷蘭人長期以來都在此接收亞洲商品,再將其轉銷全歐)時,荷蘭商人們採取了激進的做法——在船上裝滿火藥和加農炮彈,直接開赴伊比利亞貨源地,即東印度群島,經南路進行了一年多的航行。抵達后,他們火力全開,奪取了葡萄牙的軍品交易站,將爪哇、蘇門答臘和馬來半島變成了新帝國的前哨。1599年,當第一支成功的護航隊返回故鄉時,他們的船上載著60萬磅辣椒和同樣數量的肉豆蔻、丁香等其他香料,豐碩的成果令阿姆斯特丹人震驚了。全城的教堂都響起了鐘聲,世界強國開始崛起。
在他的結局中,具有諷刺意味的一幕是當生還的叛變者們一瘸一拐地回到倫敦,因叛變與謀殺受審時,他們無恥卻很機智地聲稱實際上哈德遜「已經」找到了西北通道,而且他們知道這條通道在哪裡,因此而被免罪。然後,這些生還者不但沒有被絞死,反而與倫敦的一些最為聲名顯赫的人一道接受了國王詹姆斯的任命,成為一家新公司的成員,這家公司就是「西北通道商業探索者公司」(Company of the Merchants Discoverers of the Northwest Passage)。該公司獲頒特許執照,可以通過他們新發現的海峽開始「向韃靼、中國、日本、索羅門群島、智利、菲律賓等偉大王國和其他國家」開展貿易。
一夜之間,時代變了。尋找通往亞洲的近路,這個曾經最為時尚的想法在沃格思這一代人看來,似乎突然變得過時和古老。未來在更近的地方read.99csw.com,就在大西洋的另一端。英國人哈德遜已經為後來那些富有進取精神的荷蘭人搜尋過這個地方了。時至今日沒有人關注過英國自相矛盾的說法:英國人已經在弗吉尼亞建起了一個搖搖欲墜的橋頭堡,但是他們的新英格蘭定居點在未來許多年後才得以建立,而哈德遜代表荷蘭人進行的探險比清教徒登陸早了十幾年。所以,這片區域曾經暢通無阻,荷蘭貿易商們的腦海中不斷重複著一首歌:「許多皮草和生皮、馬丁鳥、狐狸,以及許多其他有價值的物品」,「一個非常好的避風港」。一個畫面在他們的腦海中成形,那是一個目標,一把鑰匙,一條通向新大陸中心的道路,「是人們所能找到的最佳河流……有1英里寬」——那是一條通往無限可能的、閃閃發光的大道。
VOC——即將聞名於世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荷蘭名稱「de Ver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的首字母,人們以紋章的形式將其裝飾在世界所有港口的船隻上——獲得了特許狀,但特許狀也規定它只可以壟斷南方航線的亞洲貿易。所以,如果有人能找到從北方通往亞洲的後門,那麼他就能遏制該公司崛起。所以拿下哈德遜就是當務之急。然而,在VOC達成協議之前,其他人在百般引誘他。和談中的法國代表團團長皮埃爾·讓南(Pierre Jeannin)匆忙給國王亨利四世寫了一封公函,告知他新的動向,這一動向會令「眼下為『荷蘭議會』(States General)爭取停戰的和談」橫生枝節。讓南報告,據說荷蘭人將與英國航海家哈德遜達成協議,後者即將找到通往亞洲的近道。(讓南聽信普朗修斯的謬見,聲稱哈德遜「已經發現越往北走越不冷」。)讓南提到一個名叫艾薩克·勒·梅爾(Isaac Le Maire)的叛變的荷蘭商人制訂的計劃,這個叛徒打算把哈德遜從VOC那裡偷偷拉過來,讓他和法國控制的財團簽署協議。讓南還補充道:「有許多富有的商人將欣然加入。」
地形還有政治層面的意義,低洼地區的省份——尼德蘭這一個不折不扣的巨型河口三角洲——一直都很容易成為侵略者的目標。14世紀,法國人通過擴張活動入侵了這些省份,然後,在1495年,即哥倫布航行的3年之後,西班牙將低地國家納入了自己的帝國版圖。當哈德遜進入阿姆斯特丹的時候,尼德蘭聯合省已經為了從他們的西班牙領主手中獲得獨立而奮鬥了近40年。長年累月的戰爭讓他們變得堅強,變得團結,在軍事和經濟方面更加強大。在那之前,他們人心渙散,每個省都習慣於按自己的方式行事。西班牙天主教的專制統治——包括迫使清教徒們回歸天主教會的血腥的宗教裁判策略——令他們團結了起來,還為他們帶來了一位國父式的人物,即史稱「沉默者威廉」(William the Silent)的奧蘭治親王威廉一世(Willem I,the Prince of Orange)。這位英雄式的軍事領袖遭到暗殺,給了格羅寧根(Groningen)的農民、弗利然的馬販子、澤蘭(Zeeland)的造船工人、四海為家的藝術家和阿姆斯特丹的商人一個共同的焦點。他們也有自己的民兵組織,這個被稱為「海上乞丐」(Sea Beggars)的組織是由一群羅賓漢式的水手組成的。這些水手克服重重困難,擊敗了訓練有素的西班牙正規軍,從他們手中奪下了海濱城鎮布里爾(Briel)。這第一次給荷蘭人帶來了擺脫外國勢力鉗制的希望。
國父,年輕而富有朝氣的共和國,獨立戰爭,精明務實、蔑視君主制、對差異抱有開明接納心態的民眾,這一切都令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它們在下一個世紀的美國開創者身上保留了下來。正如第一位出訪阿姆斯特丹的美國大使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在1782年所寫:「這兩個共和國(合眾國)的源頭是如此相似,其中一者的歷史似乎就是另一者歷史的翻版,因此每個了解美國革命這一話題的荷蘭人都肯定會斷言美國革命是正義之舉、勢在必行,或者對它永垂不朽的先輩們的偉大壯舉有所非議。」這些相似點之中有一些是不可避免的(所有的造反運動中不都有英雄和烈士嗎?)但是,我希望本書能夠說明,最本質的一點——文化的敏銳性,其中包括對分歧坦然接受的心態和相信個人成就比出身更加重要的觀點——至少在部分程度上是由一種文化到另一種文化的基因轉移,是荷蘭人的觀念栽種于未來美國的一個重要地區的結果,這些觀念將成為美國人品格的一部分。這一文化基因的傳遞者就在這裏,就是此地的此人,儘管當時看來毫無徵兆,他對此也毫不知情。九*九*藏*書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是如此。哈德遜沒料到他的船員們不像自己那樣信念堅定,而且會為了自保而不擇手段。他的傲慢無以復加,以至於他沒有看到自己大限將至。即使在他雙手被綁在身後,穿著一件「小丑似的袍子」,被船員們從他自己的船的甲板上弄到小船里——其中一個叛變者後來在證言中如是說道(他們是在破曉時分抓住了走出船長艙的哈德遜)——他依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他一頭霧水地問道。他們把他綁了起來,並告訴他,他很快就會曉得的。他曾經月復一月地慫恿、哄騙、威逼這22個人前進,於是他們和浮冰展開了毫無勝算的搏鬥。他們頭頂的側支索和帆凍住了,食物也耗盡了,他們再也看不到天邊有熊和海豹出沒的白色地帶,淪落到爬上岸搜尋苔蘚果腹。起初,他們的牙齦出血,然後牙齒鬆動了。從一個腳趾到另一個腳趾,凍瘡腐蝕了他們的肉體,所以許多人再也無法忍受,他們簡陋的小床塞滿了船上每一處可用的空間。終於,他們堅持不下去了。
當哈德遜坐在可以俯瞰平靜碧綠的喬德仕街運河(Geldersekade)的東印度公司大樓里與荷蘭商人洽談時,海牙停戰協議代表團的探子正在監聽這一切,因為這與他們有關。這次會議的主要議題是停戰,但其弦外之音則是荷蘭國力正在提升。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代表們還在為荷蘭在亞洲進行突襲的事情而感到惱火,他們想讓這些荷蘭艦船撤退,並將其作為和談條件。英國也有同感。詹姆斯一世,這個取代伊麗莎白登上了王座的迂腐而又笨拙的蘇格蘭人,指示他的海牙談判代表爭取終止荷蘭在東方的貿易。
荷蘭人穿著簡樸,以至於外國人抱怨他們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上連市政長官和普通的店主都分不清。在17世紀初,阿姆斯特丹幾乎沒有豪華的房子,在紳士運河(Herengracht)和釀酒者運河(Brouwersgracht)岸邊排開的房子依然是簡樸的獨門獨戶。荷蘭人不提倡養成群的僕人,富貴人家也就只有一兩個僕人,這在當時殊為奇怪。一位登上荷蘭戰艦的法國海軍指揮官驚訝地發現艦長正在打掃自己船艙。這裏也有貴族家族,但是他們不像其他歐洲貴族一樣大權在握。相反地,權力歸於那些成就事業的人之手,即商人和當地市政長官。人性使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人創造出了一個新的人群——商界貴族,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向手中缺錢的外國人買頭銜,但是這種做法本身又突顯了這種觀點。力爭向上是荷蘭人性格中的一部分:如果你賣力工作、頭腦精明,那麼你的地位就會提高。今天,這是健康社會的象徵;但在17世紀,這卻很奇怪。
一度被哈德遜毫不費力地駕馭的歷史浪潮,很快就吞沒了他。他註定要扮演傳播者的角色,將並非他自己母國文化的胚種帶到一片新的土壤中,他在如今的「哈德遜灣」南端凍死之前,在阿姆斯特丹的海濱,一個名叫阿爾努·沃格思(Arnout Vogels)的年輕人正忙得不可開交。30歲的沃格思出生於南部的安特衛普,充滿冒險精神,幹勁十足。許多人為了躲避歐洲其他地方的麻煩事而來到阿姆斯特丹這個避風港,他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員,是在西班牙軍隊1585年入侵他的家鄉之後來到這裏的。他帶著一個在戰火中成長,知道人生何其短暫的人所特有的熱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商業中去。在為一家貿易公司工作時,他成了一名皮草生意方面的學徒,但是他渴望著自立門戶。當哈德遜發現新航線的消息傳到碼頭邊的阿姆斯特丹貿易商辦事處時,沃格思迅速行動了起來。1610年7月26日,當哈德遜前往那個寬廣結冰,即將送他走上末路的海灣時,沃格思與賽門·朗博茨·毛烏(Sijmen Lambertsz Mau)船長握手達成協議,決定在一片新的尚未開https://read.99csw•com發的土地上開展貿易。在大部分歐洲人的腦海中,這個目的地依然模糊不清,因此,這份合同上關於目的地的陳述很寬泛:「西印度群島以及鄰近地區」。現在全美各地區依然在使用「西印度群島」這個詞。
然後一切就結束了。河面越來越窄淺:沒有船能通過;亞洲並不在那裡。他們再次向南,與河流南端的印第安人之間發生了更多小衝突。我們無法確定,哈德遜是否意識到他們在一個雨夜「駕船平靜地」經過的一片土地是一座島——在第一篇關於這座島名字的文字記錄中,朱特提到「這條河的這一面叫『Manna-hata』」。不管怎樣,哈德遜盡責地記下了此處有開展貿易的可能性——壯美的海港和河流、他們將在這片大陸上建立的立足點,但此時,他自己的目光從未離開他魂牽夢縈的地平線。他兩手空空地回家了。
然後,就有人出現了。這些人坦誠地向他們走來。他們身穿獸皮,個性溫和,帶著幾分高貴,他們給哈德遜一行人提供了玉米麵包和青煙葉。1801年,摩拉維亞傳教士約翰·赫克韋爾德(John Heckewelder)採訪了長島(Long Island)的一名印第安人,發表了一篇從印第安人的視角講述哈德遜到來的文章。這個在特拉華的印第安人中世代相傳的故事與哈德遜的大副羅伯特·朱特(Robert Juet)對雙方第一次相遇的描述是一致的:和平,謹慎,好奇。印第安人講述他們看到了水面上浮著「一間色彩斑斕的大房子」(荷蘭人的船上確實畫著顏色鮮艷的幾何圖案)。在朱特講述的關於印第安人的故事中,他們和幾名包括其首領在內的來客在陸地上第一次見面,這些人是划船上岸的。這個有關印第安人的故事中還補充了來客首領身穿「帶有金色蕾絲,閃閃發光的紅外套」的細節——對於哈德遜肖像一個毫不違和的補充。
奇怪的是,哈德遜沒有駕船直奔阿姆斯特丹,而是駛入英格蘭達特茅斯的港口。他也許是要讓他的幾位英國船員下船——這趟航行又引來了諸多怨言;船員內部又起了爭執,而船長還在神遊天外。不管怎麼樣,當他到達的時候,一場國際衝突爆發了。合同中規定他的義務是把所有海圖、航海日誌和筆記提交給他在阿姆斯特丹的僱主,然而英國政府在想方設法阻止他。他們扣留了哈德遜本人,並且至少看了一部分他的記錄。國際間諜還在跟蹤他。「胡安·哈德遜,」一位西班牙間諜在「半月號」駛入達特茅斯之後不到一個月就給腓力三世寫信,「已經……抵達倫敦此地並且沒有向他的僱主提供完整的報告。」最後,哈德遜設法將他的航海日誌傳到范·梅特倫手中,由梅特倫將日誌連同一份報告送到了阿姆斯特丹。
哈德遜在荷蘭如魚得水,甚至他也許早年曾在這個國家生活過。他在這裏也有朋友——約斯特·德·洪特(Joost de Hondt),此人是一位雕塑家和製圖師。約斯特在合約洽談時充當了哈德遜的翻譯,哈德遜還在他海牙的家中過了冬。哈德遜的另一位朋友是地理學家彼得·普朗修斯(就是提出極地太陽論的人),那年冬天,哈德遜和他一起度過漫漫長夜,聚精會神地研究地圖和零零碎碎的信息或傳聞。在整個荷蘭,普朗修斯是最了解地球形貌的人。他是相信通往亞洲的航線在東北方的其中一人,但是哈德遜堅信最有可能存在的通道是在西北方。普朗修斯不知通過什麼手段弄來了一件東西——它進一步堅定了哈德遜的這種看法,這件東西現在歸他了:那是英國人喬治·韋茅斯(George Weymouth)的航海日誌,七年前,此人嘗試尋找西北航線並詳細記錄下了這一過程。
也許,尼德蘭與英國之間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在奮鬥中團結起來的荷蘭七省在歐洲完全是個異類:從都鐸王朝的伊麗莎白到路易十四,在君主制當道的時代中,荷蘭人開創了一個共和國。它和啟蒙運動全盛時代的共和國不是一個概念——它不屬於理想主義式的,自以為是地稱「我們認為這些真理不言而喻」的模式,那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建國理念,而是在各個城鎮團結在一起,捍衛它們的利益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共和國。但它是一個源自人民自上而下的體系。法國人有他們複雜的風尚與禮儀體系,西班牙王室有他們搖搖欲墜的「巨型噴泉式」贊助模式,英國人有他們的階級制度和根植於國民靈魂中的貴族政治。而17世紀的荷蘭人獨樹一幟,他們要當「可靠的平民」。他們有蔑視君主制和華而不實的制度的文化傳統——正如當時的一位作家所寫,他們有著「對待專制政權強烈的反抗意識」。他們信奉勤奮工作、生財有道,並且為人謙虛。他們認為英國人把精力都放在巫婆身上的做法是偏執的表現。https://read.99csw.com
於是故事回到了半個世紀前,英國和俄國建立皮草貿易的時候。這項貿易已經縮減了,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俄國人的屠殺效率超過了海狸的繁殖能力。而北美洲有新鮮的、似乎無窮無盡的供貨源。有一段時間,荷蘭貿易商曾試圖迂迴地插手法國在更北方的加拿大的皮草貿易,但是沒能成功。他們再也不必如此了:現在他們在那片大陸上有了自己的據點。荷蘭人宣示了他們對於哈德遜駕船駛過的這片領土的主權,隨後探險家阿德里安·布洛克(Adriaen Block)把它繪在了地圖上——那是一片由三個河道系統包圍的狹長地帶,這三個河道系統最後會變成特拉華河、哈德遜河和康涅狄格河,在北美東海岸佔據一席之地,成為通往北方英國領土的通道。沃爾特·雷利以他的「童貞女王」的名字為這片英國領土命名,以向女王致敬——他轉眼就忘了這位航海者。
地理環境塑造城市性格。哈德遜走進的這座城市的性格和他剛剛離開的那座城市迥然不同。單憑這一點就能解釋為什麼曼哈頓,這座由哈德遜畫出最初輪廓的城市,會變得和波士頓或費城非常不同。英國與荷蘭共和國之間的一個不同點包含在一個抽象的,在我們聽來顯得軟弱無力的名詞之中:寬容。英國正瀕臨百年宗教戰爭的邊緣,王室成員的頭顱就要滿地亂滾,成群的平民四處逃散。荷蘭人——交易商和水手的目光總是聚焦于「外面的世界」,即別處的土地、別處的人和他們的產品——必須對分歧保持寬容的態度。在外國貨物進出他們港口的同時,外來的思想和外來民族也在此進出。現在談到「讚揚多樣性」這種觀點已經太過時了,但是在當時的歐洲,荷蘭人在對外國事物、宗教分歧和異類的接納程度方面表現突出。哈德遜的新僱主就是一個例子。這些「東印度公司阿姆斯特丹商會」的成員中有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其中許多人還是在南方或其他地方因宗教迫害而流亡的難民。他們來到這裏,融入社會,力爭上遊。在整個17世紀,荷蘭共和國成了笛卡爾、約翰·洛克和英國清教徒的知識或宗教的天堂,後者在萊頓住了12年之後才開始在新英格蘭建立起一座新「耶路撒冷聖城」。哲學家巴魯赫·斯賓諾莎(Baruch Spinoza)就出身於阿姆斯特丹活躍的猶太社區。時至今日,阿姆斯特丹人都在驕傲地用「Mokum」這個幾世紀之久的猶太名字來稱呼這座城市。(而且,在俚語中,阿姆斯特丹人是用意第緒語的「de mazzel」來表示「回頭見」。)
然後,哈德遜駕著他的三桅小木船駛進競技場一般的港口內部,它是「一個非常好的避風港」。他站在高高的艉樓甲板上,俯瞰他的船員們,下令向上遊行進。隨著面前的景色次第展開,他的心跳肯定也加快了。朱特寫道:「這條河寬1英里,看起來像是通往人們所嚮往的世界另一端的通道,它的兩岸有很高的陸地。」在上游,他們遇到了更多當地人,「一個非常有愛心的族群……我們都受到了精心照顧」。哈德遜和他們一起上了岸,到他們用樹皮搭建的圓屋中做客。「這是我有生之年曾踏足的最適宜耕種的土地,」他寫道。他和他的手下記錄了他們可以從當地人身上得到的更多饋贈:皮草。
在海中央勸服自己的船員們逆轉航向之後,他有兩個選擇:要麼遵照喬治·韋茅斯航海日誌中提到的一條真正的西北通道,航行穿過今天加拿大北部的島嶼和浮冰;要麼根據約翰·史密斯的筆記中提到的那條實際上根本不在西北方向,而是在西南方向的通道,直接穿過北美大陸。他聽了史密斯的建議。在靠近紐芬蘭之後,他沿著海岸線向南走了6周,直到他進入距離弗吉尼亞的詹姆斯敦殖民地僅有10英里的地方,那裡還有他的朋友。然後,突然之間,他停住了。他很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他的英國大副在自己的航海日誌中記錄道:「這是弗吉尼亞『國王河』(Kings River)的入口,我們的英國同胞就在這裏。」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切薩皮克灣(Chesapeake Bay)的河口,也就是現在架起切薩皮克灣橋的地方。哈德遜意識到自己是在為一家荷蘭公司航行,因此如果他駛入英國殖民地,那裡的人們可能不會歡迎他的到來。他把船開到這裏來應該是想讓自己確定方位。他轉頭向更南邊走,在抵達哈特拉斯角島(Cape Hatteras Island)之後,開始向北走。8月28日,他進入了特拉華灣(Delawar九_九_藏_書e Bay),成為第一位發現此處的歐洲人。但他剛進入特拉華灣,船員就發現了危險的淺灘和沙洲。船長很快就下了結論,這條河不是通往中國的那條廣闊的深水航道。
然後,他們感覺到有情況發生。在一個鉤狀的地點附近,他們驚訝地發現了三條河流,懸崖峭壁拔地而起——這片土地「非常宜人,海拔高,地勢陡深,適合落腳」。他們在紐約港的外圍地區沿史坦頓島海岸線行進。密密麻麻的魚群在他們身邊湧現:鮭魚、鯔魚,還有幽靈般的鰩魚。他們拋錨上岸,眼前的原始橡木和「大量藍色的梅子」讓他們驚嘆不已。
然而想拿下哈德遜的不只是他們。哈德遜抵達荷蘭共和國時恰逢一個關鍵時刻,當時整個歐洲都在關注這些低地省份。兩年前,荷蘭艦船在雅克布·范·黑姆斯克爾克(Jacob van Heemskerck)的指揮下,發起了密集的艦船和火藥攻勢,大開殺戒,在停泊于直布羅陀海峽邊的西班牙艦隊中轟出一條血路。這為英國人20年前大敗無敵艦隊的壯舉畫上了句號,西班牙國王腓力三世終於被迫坐到談判桌前。當哈德遜正著手與荷蘭商人洽談合約時,歐洲各國代表在距離海牙35英里處碰頭,打算制定出一個與各方利益息息相關的停戰協定。如果停戰協議真能達成,那麼這就相當於承認尼德蘭聯合省是一個獨立的國家。
於是他們繼續北上:幾度晨霧迷濛,幾度殘陽如血,海岸線如長而平滑的切口一般;海浪永不停止地拍打著沙丘;遠處寂靜荒涼。他們知道,自己背負著一個新的世界,那是一個黑暗得令人難以置信、完全未知的地方,是不可想象的維度的產物,而且他們還不清楚要怎麼進入。
這也沒什麼,因為當哈德遜浪子回頭時,英國人想把他要回去。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目標,但這個目標現在已經偏離了歷史的焦點。他痴心不改,最後,這份痴心讓他變成了一個屬於過去的人:他還懷揣著文藝復興時期航海到中國的夢想。他哄騙了三個極其富有的年輕貴族,讓他們相信自己馬上就要有新發現了。在排除約翰·史密斯的航線之後,他現在把一切都押在了韋茅斯港上,有跡象表明,那裡能通往冰天雪地的北方,不過要通過被人們稱為「狂暴湍流」(the Furious Overfall)的地方(即通往「哈德遜灣」的海峽,如今此海峽被稱為「哈德遜海峽」)。這三名貴族毫不遲疑地為他提供資金贊助,他召集到了一批船員就動身,一拍也沒有落下,第二年春天就出發了。他的計算結果和他的預感都指向了一個不容置疑的結果:那條通道肯定就在那裡。他非去不可。如果這個世界要阻止他,就只能殺掉他。
哈德遜河上航行的消息通過了荷蘭政界與商界的篩查。阿姆斯特丹港濱的贊德胡克(Zandhoek)和彼特坎特(Buitekant)那些一心向海的商人一邊密切注視著滿載西班牙塔夫綢、德國瓷器、瑞典銅和東印度香料的駁船卸貨,一邊尋找下一個商業機遇。當他們仔細研究范·梅特倫的報告時(該報告被發表了出來,向世界宣告這一發現屬於荷蘭人),尋找通往亞洲新通道的希望被拋在了腦後。在報告中,他們獲悉了新發現的情況和通往尚未勘察過的大陸的水道的圖紙。那條水道「寬廣深邃,是人們所能找到的最佳水道,兩岸有理想的錨泊地」;此處還住著一小撮「友善有禮的人」,這是意外的收穫。不過,一下子吸引住他們的是其他的字眼,那是幾個清晰可辨,充滿「錢」景的名詞——「Vellen...Pelterijen...Maertens...Vossen...」。這份報告明白無誤地保證那裡有「許多皮草和生皮、馬丁鳥、狐狸,以及許多其他有價值的物品」。
這時,英國已為自己放走哈德遜的事情大為光火。與此同時,荷蘭商人們聽到了法國人的風聲,這促使他們加快速度與這位航海家簽訂協議。歐洲幾大主要勢力手忙腳亂的舉動凸顯了哈德遜作為歷史支點的意義:他們都意識到這位海員即將去往某處——未來就在他要去的方向上,他們想要追隨他的腳步。
除了哈德遜之外,被裝到小船上的那一小部分人中還有病入膏肓的和那些依然忠誠於他的人,其中包括其兒子約翰,他當時還是個孩子。在他們被放逐后的某一時刻——那時大船駛離他們,進入一個開闊水域,船的上桅帆在一陣清風中撐起滿帆,哈德遜看著船體消失在清晨的白霜之中,只留他們在小船上,讓他們獨自面對惡劣的自然環境,沒有食物、生活用水或火源,只有身邊30萬平方英里浮冰擁塞的大海——他的鋼鐵意志最終肯定還是坍塌了。在寒冷侵入他的血液和心臟之前,他肯定還被迫承受了雙重噩夢:眼見自己無辜的孩子因自己的愚蠢而受苦死去,他一生的雄心壯志全盤盡毀。在他的思緒停止之前,他應該會承認,他的探索之夢將在此破滅,正如他本人即將死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