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6 戰爭之霧

6 戰爭之霧

作為司令官,沙利文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行動就是修改格林的計劃,將戈溫那斯高地的守軍擴充到了3000人——這幾乎是他一半的軍力。隨後發生的事情表明,這是一個代價巨大的錯誤,它使得戈溫那斯高地成為戰鬥的中心,而此處的美軍將面臨的是在人數上7倍于自身的對手。
鑒於雙方所修築的工事的殺傷力,威廉·豪和華盛頓之間的最後一次通信似乎已經顯示出,豪深深地為這一糟糕透頂的事情感到後悔。「如果沒有表達出對於殖民地目前所處不愉快境地的深切關注,」他對華盛頓袒露道,「我無法結束這封信,這種境地與我有幸在上次戰爭中所經歷的完全不同,它剝奪了我在更為私人的會面中將會感受到的那種愉快。」
雙方在外交禮節上幾乎都莊重過度了。豪在美方人員下船的珀斯安博伊(Perth Amboy)安排了一名英國軍官作為人質,以確保美方人員的安全。亞當斯堅持認為沒有必要留下人質,因為有豪勛爵的話作為保證就已經足夠了。「您真是太過獎了,」豪說道,「您大可放心,我會把您的褒獎看作最神聖的東西。」衣著華麗的步兵儀仗隊帶領美方人員到達了彰顯著儀式感的會面地點。在裏面,豪已經擺好了豐盛的宴席,包括「上等葡萄酒、上好的麵包、冷火腿、口條以及羊肉」,可謂在禮儀上下足了工夫。

上天還是將好運給予了美軍8月30日早上最後一次撤離。最後一批撤離的部隊是最冒風險的,部分是因為沒有人在後方掩護他們,部分也是因為不得不在光天化日之下溜走。塔爾梅奇少校在多年以後仍然清楚地記得:
華盛頓因為處於大軍包圍之中而再也無法維持什麼做派了。整整兩天,他不辭辛勞,騎著馬在布魯克林高地的各個陣線來回奔走,激勵情緒低落的士兵。他精疲力竭,仍然對那場毀滅性的敗北感到茫然,日後將贏得堅決果斷之名的他現在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一場大雨讓壕溝里灌滿了雨水,哨兵們都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因為火藥浸水,他們許多人的步槍已經無法使用。與此同時,豪的工兵們正在挖掘自己的壕溝,這些壕溝以鋸齒狀的造型朝著碉堡向上推進;在經典戰術中,這種壕溝是為圍困戰提供掩護的。現在已經清楚的是,華盛頓下令讓另外的1200名士兵橫跨曼哈頓趕來並使布魯克林高地的守軍增加到9500人的決定是一個錯誤,因為它只會讓更多的美軍士兵落入英軍的包圍之中。考慮到與他對抗的軍隊數量,華盛頓只有三種選擇:要麼投降,要麼接受全軍覆沒的命運,要麼跨過伊斯特河逃往曼哈頓。
除了詫異以外,英軍的普遍印象是,大陸軍的鬥志在長島被徹底擊垮了。對抗英軍海陸軍隊是多麼徒勞,這一點已經得到了令人信服的展示,而且相對來說英軍幾乎沒有任何傷亡。簡而言之,豪將軍的所有行動目標都已達到。正如一名英國將軍休·珀西所說:「我敢說,他們再也不敢在戰場上與我軍對陣。他們的一切似乎都已經完了,我個人認為這場行動將會給整場戰爭畫上句號。」
第二天的黎明已悄然到來,我們這批被留在陣地里的人開始為我們自身的安全而焦慮……正在此時,一場非常濃厚的大霧瀰漫開來,它似乎特意將兩軍陣地都籠罩了起來。我對這一來得及時的事件記憶猶新;大霧是如此濃重,在這樣的氛圍里,我甚至連六碼開外的人影都難以辨認清楚……在戰爭史上,我真找不出比這更幸運的撤退行動。

塔爾梅奇乘坐的船划離了岸邊,他回首看見華盛頓登上最後一艘離開長島的船。這就是整個傳奇的經過。在所有被安全運抵曼哈頓的近1萬人中,只有3名途中落伍的士兵下落不明。整個計劃必須非常精準,軍官和士兵必須依靠非凡的勇氣行動,風向與水流必須要適度配合,皇家海軍也必須正好疏忽大意,最後,一場濃霧也必須及時地降臨。所有這些環節必須以適當的順序組合起來。儘管成功的撤退算不上贏得了戰爭,但是這次長島的撤離意味著大陸軍可以存活下來,擇日再戰。如果一個人相信「這項事業」不會消亡,那他可以得到諒解。
在8月26日夜幕降臨之時,柯林頓帶領1000名充當先鋒的英軍和黑森傭兵,沿著美軍防禦陣地的左側,踏上了一段彎彎曲曲長達7英里的行軍之路,豪和康沃利斯帶著主力部隊隨後跟進。沙利文怎麼會忽略了傑梅卡通道的守衛?這一問題在當時激起了不少批評,在後來也引發了不少猜想。他意識到了這條通道的存在,因為他曾派五名騎兵前去把守。這些人很快就被俘虜了。這支龐大的英國軍隊在灌木叢中披荊斬棘一路挺進。他們的行動為何能不被察覺?這似乎也很奇怪。實際上,兩位美軍軍官,塞繆爾·邁爾斯(Samuel Miles)和大衛·布羅德黑德(David Brodhead)後來證實,他們的確發現了英軍縱隊。「我所相信的是……豪將軍將會來到傑梅卡通道,」邁爾斯回憶道,「我希望能有軍隊在那裡監視他們。」但是並沒有什麼軍隊。沙利文隨後試圖為自己的過錯開脫,他相當無奈地宣稱:「我沒有兵力來完成這一目標了。」
事實是,大陸軍的業餘狀態在長島暴露得非常明顯,所有關於美國的事業在道德上是多麼崇高的陳詞濫調都已經被職業軍隊的軍事優勢所摧毀。這些令人不快的事實,需要亞當斯(正如華盛頓一樣)去掩蓋,甚至是對他自己掩蓋。

在沙利文的報告中,他對豪勛爵十足的真誠進行了描述。然後他聲稱,通過將他送回費城,豪實際上是含蓄地承認了大陸會議的權威與合法性。更重要的是,豪已經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個人觀點:「英國議會無權向北美徵稅或是干涉其內政。」他自信滿滿地認為,一旦敵對狀態結束,喬治三世和他手下那群政府大臣將十分歡迎這樣的安排。
豪提出要接待大陸會議派出的代表團,但這僅就他們作為個體公民而言,因為他收到的指示不准他承認大陸會議的合法性。代表們懷著如下的決心將這個外交難題推回到了他的面前:「吾等已然認定,我方機構無法以合適理由派出任何成員以私人身份與勛爵閣下會面。」另外,「要是真的希望在合理條件下實現和平,對方應派遣其相應機構的委員會,才能知道他是否有權與大陸會議所委派的、代表美國處理此事的人會面」。鑒於之前所收到的指示,豪要麼拒絕與美方代表團見面,並就此為這樣的外交困局負責,要麼就與他們見面,但是承認他無權與美國政府的代表談判。無論是哪種情況,和談的想法都只會成為一種外交上的妄想。
美軍戰敗的消息慢慢地傳到了大陸會議,部分是因為華盛頓自己過於疲憊而難以提交報告。「48個小時以來,」他向漢考克解釋道,「我幾乎都沒有下過馬,也沒有一刻合過眼,所以我已經完全沒有精力再寫東西或者下命令了。」他最終的報告強調了長島的勝利撤離,而淡化了戈溫那斯高地的慘敗,並且提供了一份對英軍傷亡人數的誇大估計,因此很方便地就將整體上的軍事潰敗和大陸軍士氣低落的情況掩蓋了過去。華盛頓在曼哈頓總部的謠言中心開始傳播這樣一種觀點,說格林遺憾的缺席是戰敗的主要原因:如果是格林在長島坐鎮指揮的話,整場戰鬥的結局將會完全不同。
然而,還是存在著一些不同意見。「彩虹號」戰艦的司令喬治·科利爾(George Collier)認為,豪氏兄弟每人都錯失了一個摧毀或俘虜整個長島上的美國軍隊的機會。豪將軍曾下令停止英軍對布魯克林高地的進攻,而現在華盛頓都已經逃離了包圍,這一決策看起來就不會那麼讓人信服了。海軍上將豪也未能讓英軍艦隊駛入伊斯特河(科利爾說這是「我們一直期待著能夠受命去做」的事情),這讓科利爾覺得不可理喻。因為只需要派出幾艘英軍的小型護衛艦,就可以確保「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逃出長島」。這樣的機會是否還會再來,沒有人說得准。「現在,我的預感是,」科利爾悲嘆道,「他們(美國人)將會給我們帶來足夠多的麻煩,讓這場戰爭繼續下去,天知道還要多久。」九*九*藏*書
8月31日的總動員令保留了戰前那一套愛國主義的說辭,想要表明沒有發生什麼真正的改變。「從我們的事業的正義之中,我們只能期待成功。」這份命令上如是寫道。「現在是時候了,每個人都應振作起來,為祖國爭取榮耀,否則就是可恥的。」為了樹立一個範例,華盛頓故意選擇讓自己暴露在英軍從長島沿岸發射過來的炮火之中。在兩次躲過頭頂的炮火之後,華盛頓達到了他的目的,於是讓手下帶他離開了。

被俘的美軍士兵被成批地就地殺害。「黑森傭兵和我們勇敢的高地戰士毫不手軟,」一名英軍軍官回憶道,「看著他們帶著愉悅用刺刀殺死這些叛亂者時,感覺那真是一幅不錯的景象,在我們包圍這些人後他們已經無力抵抗。」其他的目擊者還講述過那些黑森傭兵用刺刀將美國戰俘釘死在樹上的事情。這樣的殘暴事例只是個別現象,並非通例,但是它們後來卻成了美國各大報紙報道這場戰鬥時的標準頭條。這些報道將黑森傭兵形容為野蠻的雇傭軍。
富蘭克林加入了這個團隊,儘管就他而言,沒有必要去扭曲事實,因為他本來就滿懷信心地認為,豪的暫時取勝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挫折,是美國獲得勝利這個最終不可避免的故事里簡略的一章而已。他承認英軍「過於強大,讓我們難以應對,他們也因此在自己所做的事情上獲得成功,但是對全世界來說,這些事情並沒有它們看起來那麼重要」。富蘭克林所堅信的根本一點就是,英國在美國的軍事行動是不可能成功的,最近英國所取得的勝利也絲毫不能改變他的看法。「看看他們都做成了些什麼?」他反問道,「他們就佔領了美國沿海岸邊的幾座小島……如果每一英畝的美國領土都要靠這樣的代價來獲取,那麼這場征戰可以拖垮整個歐洲。」
約瑟夫·里德一直催促華盛頓選擇那個唯一看似可行的選項,但是出於幾個理由,他無法讓自己下令撤退。畢竟,幾個月來他一直向部下宣揚的是堅守陣地,抵抗英軍的進攻。現在他若是改口,怎麼可能不顯得愚蠢?更為根本的原因是,華盛頓是為榮譽所驅使的18世紀式的人。他相當理解,在英軍炮火密集,紛飛的霰彈(即數顆用鏈絞在一起的鐵制彈丸)讓士兵們腹破腸流、人頭落地的時候,為何斯特林還會下令讓他的部下立正站好。儘管對我們現代人而言,這種事聽起來是很不理智的,但是華盛頓相信,他個人的榮譽,也就是他作為一名軍官和紳士的名聲的核心所在,迫使他寧願承受死亡,也不願承受撤退的不光彩。他這種明顯的無力感是對兩件要緊之事進行平衡的結果:他的名譽,以及與之相對的大陸軍的存亡。
儘管華盛頓被豪氏兄弟的拖延戰略所迷惑,但是他很歡迎這個取得均衡的機會:「他們[英國軍隊]一向比我所領導的美國軍隊強大,而現在,我期待著美國軍隊能夠獲得比他們更加強大的力量,因為民兵正開始加緊趕來,並且已使我軍人數增加到了……大約23000人的樣子。」一周以後,在開戰的前夜,他們的總人數達到了28000。
亞當斯和富蘭克林展示著美方禮貌卻完全消極的回應。如果英國政府在一年以前就承認了北美在徵稅以及處理內部事務方面的權力,這場衝突基本上是肯定能夠避免的。但是現在的情況與那時已經不同。亞當斯細數了英國一系列的侵犯行徑,從萊剋星頓和康科德爆發的衝突,一直到豪勛爵所參与指揮的這支入侵部隊。為了應付這一系列的權力濫用,北美各州通過投票一致決定獨立,大陸會議正式批准了這一決議,這一步已經無法退回。實際上,美方代表團也無權推翻這一決議,正如豪也沒有權力承認他們是美國公民而非英國臣民。當豪解釋說他願意將各位來賓視為同胞時,亞當斯回敬說,閣下您可以以您所希望的任何身份會見我們,「除了英國臣民的身份以外」。
第二天,也就是9月6日,大陸會議選派亞當斯、富蘭克林和南卡羅來納的愛德華·拉特利奇前往斯塔滕島與豪勛爵見面。選擇亞當斯和富蘭克林,這就意味著這場有趣的談判最終將以失敗收場,因為亞當斯在北美叛亂者通緝名單上高居榜首,如果人們接受了豪的和談條件,這些叛亂者就將以叛國罪被公開處以絞刑。而富蘭克林,這位豪之前的友人,最近又勸過他說,他的軍事任務毫無希望可言,繼續蹚這攤渾水只會徹底地毀掉他的名聲。

後來的歷史證明,豪拒絕柯林頓所看好的策略這一決定,也許已經意味著英國失去了在北美叛亂的初期就將其終結的機會。我們永遠無法確定這種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因為我們無法知道徹底消滅或俘虜大陸軍是否會粉碎他們叛亂的意志。也許亞當斯和富蘭克林都深信,大陸會議將會不屈不撓地組建另一支軍隊,並指派另一位華盛頓來領導它。很清楚的是,如果兩支軍隊各自的司令交換位置的話,它們也許能夠被帶領得更好。對於以領土而非大陸軍為目標的豪而言,他在本應主動的時候採取了謹慎的策略。而對於意在保衛紐約的華盛頓而言,他在本應謹慎的時候選擇了冒進的策略。
總的說來,我的將軍們輸在了領導上
斯特林過度的熱情常常使得人們難以分辨他是故作聲勢還是的確信心十足。但是隨後英軍和黑森傭兵的軍官們的話證實,長島的多層次防禦體系足夠擊退5000士兵的正面進攻。甚至連傑曼都已不認為組織如此規模的英國軍隊是正確的了。
民兵人數的激增增強了幾位美國軍官的信心,其中包括格林,儘管他對於民兵的戰鬥力還存有疑問。在格林從長島前線寫回的信中,他向華盛頓保證說,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很高興地告訴您,軍隊似乎是處於一種極度良好的精神狀態之中,毫無疑問的是,如果英國佬在這裏發起進攻,我們應該能夠給予他們狠狠的還擊。」斯特林勛爵當時負責督導長島的防禦戰備,他與格林英雄所見略同。各種碉堡、陣地和壕溝十分牢固,以至於斯特林勛爵竟然還希望著——正如他原話所說——「豪將軍能夠專門趕來這裏,而不是美國的其他地方」。8個月之前,查爾斯·李曾發表過「紐約防備薄弱」這一論斷,而現在斯特林認為它堅不可摧。
這次事件就是陸軍上將約翰·沙利文回到了費城。請回憶一下,就在華盛頓的軍隊跨過伊斯特河逃離的那天晚上,沙利文正和斯特林一起與豪勛爵在「雄鷹號」共進晚餐。在晚宴上,理查德勛爵成功地讓真誠的沙利文相信,他的和平使命使他能夠開出慷慨的條件,憑藉這些條件,北美一方可以在不損害自己名譽的前提下結束這場無意義也無必要的戰爭。豪隨後提出,釋放沙利文,派他前去將這些條件告知大陸會議。

實在是已經無話可說了。儘管在長島遭受了軍事的挫折,更不要提曼哈頓的大陸軍萬分危急的處境,美國一方在政治態度上一點也沒有改變。豪那位勢利的副官安布羅斯·塞爾氣急敗壞。他在當天日誌中對整件事情所做的概述簡短而又刻薄:「他們見了面,說了話,然後分別。現在什麼想法都沒有了,除了迎戰這群由殖民地垃圾所聚集起的頑固的偽君子和煽動者,是天意要讓這個地方成為國家的災難。」
柯林頓提議發起一場沿傑梅卡通道進發的行動,這樣可以將英軍置於戈溫那斯高地的美軍陣線後方,切斷他們撤回布魯克林高地的碉堡的後路。他還提議說,英軍與黑森傭兵應該牽制美國防禦陣線的右側和中心區域,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直到他們發現自己已處於包圍之中。這是一個高明的計劃,是豪所面臨的戰略困境的明顯答案,但它之所以難以得到採納,是因為它有著「來自不受待見的柯林頓」這種奇怪的不良特徵。read•99csw.com
柯林頓稍後承認,在與豪就戰略問題進行爭論時,他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也許我在這些事情上的狂熱,」他回憶道,「使得我現在時不時地被人認為是個麻煩。」然而這一次,柯林頓聰明地將自己計劃的呈現委託給了一名下屬。8月26日,豪接受了這個提議,並借司令的特權宣布這是他自己的提議。
好幾位目擊者(包括豪本人)都相信,如果英軍繼續進攻,長島上的這些碉堡和整個大陸軍都將被征服。「要是他們繼續進攻,」豪後來承認道,「我認為他們能夠拿下這些陣地。」在布魯克林高地俯視觀戰時,帕特曼評論說:「豪將軍要麼就是我們的朋友,要麼根本就沒有將軍之才。」根據帕特曼的判斷,豪「使得我們整支軍隊都處於他的控制之下……要是他立刻乘勝追擊,那將對自由事業產生非常不利的影響」。柯林頓一如既往地相信,豪已經錯失了一戰定勝負的時機。「大獲全勝的情況似乎通常都是快速進攻的結果,」他在回憶錄中記錄道,「因為關於失去整支軍隊可能會引發何等效應,或者是它將在何處受阻,都不會有任何的說法。」柯林頓堅持自己的看法,認為大陸軍的覆滅將會引發創傷性的心理震蕩,而那又將進一步摧毀美國人繼續作戰的意志。
他正在他的旗艦「雄鷹號」上忙於應付一場晚餐會談,斯特林和沙利文這兩位被俘的美軍將領是他的座上客。理查德勛爵所關注的是,最近給予大陸軍的羞辱是否可能已經讓他們在他提出的和平結束叛亂這一問題上改變主意。正好和他弟弟一樣,理查德·豪最大的願望就是達成外交協議,而不是軍事勝利。在這個命運攸關的時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件事上。
好運的到來簡直是雪中送炭。東北風勢頭漸弱,風向轉變成了東南風,這對格洛弗的隊伍開船橫渡伊斯特河大為有利。天氣的變化本應促使英軍艦船出航巡弋,並且可以讓美軍的撤離行動轉變成一場徹底的大屠殺,因為這些滿載士兵的划艇毫無防備可言。但很不合常理的是,豪勛爵從未注意到風向的變化,也從未讓英軍艦隊出動。
然而格蘭特卻藉此機會從遠處炮轟斯特林的軍隊達兩小時之久。「子彈和炮彈都急速地飛來,」一名士兵報告說,「時不時地削掉一個腦袋。」斯特林已命令自己的士兵保持隊形,而不是尋找掩護。這種展現軍事紀律、遵守榮譽準則的行為在18世紀仍然十分流行。「我們的士兵隊形保持得很好,」一名士兵驕傲地宣稱,「甚至沒有一個人流露出退縮的跡象。」一支由利奧波德·馮·海斯特爾(Leopold von Heister)將軍率領的黑森傭兵部隊,共計4000人,在格蘭特部隊的右側集結。這樣一來,他們一起將自己連成了一塊砧板,而柯林頓-豪的部隊就是那把鎚子,而大陸軍正好就在他們中間。
這種拖延意味著,軍事行動將在這個季節的末尾開始,這使得豪氏兄弟在進入漫漫冬季之前只剩下大約三四個月的時間來攻佔紐約並消滅大陸軍。這也意味著,美國抵抗入侵的軍隊規模將會急劇擴大,因為來自康涅狄格、賓夕法尼亞、特拉華和馬里蘭的民兵部隊將在8月初湧入紐約,這些後到的人們在拿起槍之前就已經收割完了他們的莊稼。
到了8月24日,華盛頓重新考慮了沙利文的任用,並任命伊斯雷爾·帕特曼(Israel Putman)為長島的總司令,而沙利文只能統領戈溫那斯高地的軍隊。「老帕特」(Old Put)體壯如牛,頭若炮彈,有著天生的戰士頭腦。帕特曼是經歷過邦克山戰役的老兵,是法印戰爭中具有傳奇色彩的戰士——他曾經在被印第安人架在火上炙烤之時逃脫。自從事情變得清晰——英軍的主要進攻目標將是曼哈頓,帕特曼就要求得到指揮權。「這位勇敢的老人被困在這裡是相當悲慘的。」約瑟夫·里德在發自曼哈頓總部的信中如是寫道。華盛頓想法的改變傳達出某種猶豫不決;任用他手下戰鬥經驗最豐富的軍官,也反映出他最終認識到長島才是英軍的目標。儘管認識到了這一點,但他仍然將超過半數的軍隊留在了曼哈頓,藉此來掩護他的基地。但是,這樣做的代價就是,它使得英軍在發起進攻那一刻起就擁有了極大的優勢力量。
這把鎚子在8月27日早晨9點揮落了下來,當時1萬名英軍士兵出現在美軍陣線的後方,這在新兵中間引起了恐慌,他們被包圍了,而且對手人數遠遠超過他們。在大多數連隊里,紀律立刻土崩瓦解,士兵們紛紛試圖逃回布魯克林高地的碉堡中去。約瑟夫·普拉姆·馬丁當時只有15歲,他記得,一名年輕的美軍中尉崩潰了,他無法抑制地抽泣著,祈求他的士兵的原諒,這些人從他身邊跑過,奔向後方。他還記得,軍官們紛紛將帽子上的徽章取了下來,這樣他們如果被俘也不會被認出來。他在戈溫那斯河見證了一場大屠殺,撤離的美軍士兵要麼溺死河中,要麼被岸邊的英國陸軍射殺,死屍浮滿了整個河面。
美軍士兵的普遍反應是恐懼和逃離,但在戰場的某些角落,駐守的美軍士兵卻頑強作戰,甚至連英國人也承認他們的戰鬥氣勢令人印象深刻。這種情況在右側防線尤其突出,在那裡斯特林指揮著來自馬里蘭和特拉華的老兵部隊。斯特林自己並不像一個作戰指揮,為他寫傳的人形容他是「一個肥胖並罹患風濕的、虛榮而浮夸的、好吃懶做的酒鬼」。但是在這個緊急的考驗人的時刻,他是偉大的。好幾位評論家一致認為他像「狼一樣在戰鬥」。為了給他其他的部隊爭取逃跑時間,斯特林率領他手下的馬里蘭兵團對英國正規軍發起了7次自殺式進攻——400人對抗2000人。在給英軍造成慘重損失的過程中,他們自己也承受著90%的傷亡率。當華盛頓在布魯克林高地用望遠鏡觀測這次行動時,有人聽見他說:「上帝啊!我今天必須要失去的是多麼勇敢的人啊!」
這個夢想在7月遭到了踐踏,華盛頓與大陸會議回絕了他哥哥的請求,認為它完全不合時宜。這些叛亂者在豪氏兄弟到來之前就已經越過底線走向了獨立,他們是不會有原路返回的打算了。到了8月的時候,豪開始相信,只有通過一場決定性的戰敗讓他們認識到與遠佔優勢的英國海陸軍隊作戰是多麼徒勞,才能讓這些北美人清醒過來。他已做好充分準備,打算在長島擊敗他們,這也是到8月末為止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然而除了對傷亡與被俘人數的純粹統計之外,大陸軍的鬥志已經完全崩潰,任何所謂的紀律都已經被徹底摧毀。心理上的戰爭優勢已經完全倒向了英軍一邊;它是如此巨大,以至於軍官們不得不阻止英軍和黑森傭兵追擊逃入布魯克林高地的碉堡中的大陸軍。
英國軍隊在斯塔滕島練習水路聯合作戰已經有兩周了。在8月22日這天,三百多艘戰船載著15000名士兵駛入長島西南部的格雷夫森德海灣(Gravesend Bay),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也沒有任何明顯的抵抗。豪勛爵的秘書安布羅斯·塞爾形容這個場面是相當壯觀的:「簡而言之,大約15000名士兵下船登上一片美麗的沙灘,他們在臨近的平原上集結……展現出的是一幅想象所能及、視覺所能見的最美最壯觀的景象。」三天之後,另外5000名黑森傭兵被運載了過去。儘管華盛頓又調遣了2000人渡過伊斯特河前去支援長島守軍,但是美國軍隊在人數上仍然被兩倍於己的英軍所趕超。華盛頓依然做著兩手準備,認為英軍對長島的進攻只是障眼法,他們主要的進攻目標將是曼哈頓。
大陸會議其他代表的通信表明,並非只有亞當斯一個人試圖掌控政治趨勢。儘管本傑明·拉什向他的妻子透露,紐約的受挫已經改變了政治氣候,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而不是更好,但是在給別人的信中,他極力粉飾眼前的危機。「因此我可以很可靠地向你保證,」他在給一名法國朋友的信中寫道:「[大陸會議]這個機構的大部分人仍然態度堅定,要麼爭取美國的自由,要麼就玉石俱焚。沒有任何困難會令我們沮喪,沒有任何損失能讓我們憂慮。」
在情況最糟糕的時刻,又一樁不合時宜的不幸事件碰巧發生了。格林在8月15日通知華盛頓說,他「為高燒所困,卧床不起」。剛被任命為少將的格林是華盛頓最得力、最信任的軍官,他參与設計並建設了長島的防禦網路,這使得他在該地廣為人知。現在他不得不被撤離到曼哈頓。華盛頓選擇了約翰·沙利文(John Sullivan)來代替格林,這並不是因為華盛頓了解並信任他,而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沒有指揮權的高級軍官。他剛剛從奧爾巴尼(Albany)趕來,之前他威脅說,寧願辭職也不願效力于霍拉肖·蓋茨。沙利文之前是新罕布希爾的一名律師,他自信滿滿,戰爭經驗有限,對於自己要指揮的軍隊以及要守衛的土地一無所知。https://read.99csw.com
戰爭委員會在四煙囪莊園(Four Chimneys)召開,此地是菲利普·利文斯頓(Philip Livingston)男爵的避暑山庄。利文斯頓男爵提供了一幅大陸軍可以採用的逃生路線的全局圖,這條線路靠近今天的布魯克林大橋。最後的結論毫無異議,這迫使華盛頓接受一條由他手下的將軍而不是他自己選擇的路線,這也讓他能夠繼續裝模作樣地嚷著要從高地下去戰鬥。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計劃並實施近一萬人的撤離行動,並且在通過一片被英國海軍控制的水域時不讓英軍察覺他們的離去。本傑明·塔爾梅奇(Benjamin Tallmadge)少校,一位年輕的康涅狄格軍官,簡要地說明了這項計劃:「要調動人數如此眾多的一支隊伍,讓他們跨過一條足足有一英里寬的水流湍急的河,還要面對一支獲得勝利、紀律嚴明、人數是自己三倍的軍隊,以及一支能夠阻斷航道從而使任何船隻都無法通行的艦隊,這些因素似乎構成了最大的障礙。」
預計戰事發生的準確地點是華盛頓面臨的首要困境。8月14日,兩名英軍逃兵報告說英軍的主要進攻將直指長島。幾天後的另一則情報則預言了英軍對長島和曼哈頓北角的聯合進攻。儘管軍事戰略的首要原則是——強敵當前,絕不可讓你的軍隊分散,華盛頓卻不得不違背這一原則,因為他要與擁有完全制海權的對手斡旋,保衛兩座島嶼。他將英軍對長島的任何進攻都視為可能的障眼法,只在那裡布置了6000名士兵(他手下「適合服役」的士兵的1/3);他將剩下的兵力留在了曼哈頓,畢竟那才是英軍的最終目標。
威廉·豪想的不一樣,儘管他在此階段的思考過程已經和美軍在長島的防禦工事一樣有著諸多層次了。要對此做出公正評判,必須得有通常與精神分析相聯繫的那種分析技巧。
華盛頓將這視為對於一個月前未能達成的和談的遺憾說法。但是他感到有義務用同樣貴族化的文體做出回復,要維持兩位紳士之間的榮譽禮儀,他們兩人希望讓自己遠離他們將要見證的殺戮。「請允許我向您保證,先生,」華盛頓回復道,「我覺得自己深深地被您的來信的結尾所打動……並且從與您的結識中,我強烈地感受到了榮耀和滿足。殖民地現今的狀態與上次戰爭中的狀態不同,它剝奪了我的那份快樂,沒有人會比您更後悔此事,您忠誠的僕人。」適當地寒暄之後,血腥的戰事現在可以開始了。

英軍一方最初的反應是,他們完全不相信華盛頓能夠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讓自己的部隊全身而退。在幾位英軍軍官看來,似乎這些美國人在戰場上作戰完全不行,但是在逃跑這一點上倒是很有天賦。
讓他的困境得以迎刃而解的是8月26日這天托馬斯·米夫林(Thomas Mifflin)將軍的出現。此人對美軍陣地進行了一番巡視后報告說,軍隊的士氣很低,有部分士兵已經在談論向英軍投降的事情了。米夫林是一名有著貴格會背景的費城富商,他放棄了自己的和平主義信條,成了賓夕法尼亞的優秀戰士。如果由米夫林提議撤退,那麼華盛頓就同意當天下午召集戰爭委員會。這樣可以保住華盛頓的榮譽,因為這個要求是由其他人提出的。米夫林對此表示同意,但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由他來指揮最後一批撤退的隊伍。這也因此會面臨被殺或者被俘虜的風險,這種姿態也是能夠保住米夫林自己的榮譽的。
如果說還存在什麼爭議的話,那麼唯一的爭議就與如何回復豪勛爵這個問題有關。相信沙利文,讓他去回話,這是不可取的,因為他的名聲早已被他在戈溫那斯的表現抹黑,現在更是因為被豪愚弄而越發受損。但是不給答覆也許會在那些不大熱心的愛國者眼裡顯得過於輕蔑。最好還是不要失去他們的支持,不要在外交上犯什麼過錯。
與此同時,在斯塔滕島上,豪與他的副司令亨利·柯林頓正就戰略方案進行著一場激烈的討論。事實上,豪對於柯林頓沒有絲毫的尊敬——無論是作為將軍還是普通人——因此柯林頓的選擇幾乎不可能佔據上風。他們在邦克山戰役和波士頓圍城時曾一起共事。在那些場合中,柯林頓暴露出了與上司結怨這個終其一生的毛病。他的上司似乎從不讚賞他的主張,儘管他自己認為這些主張是值得讚賞的。柯林頓似乎的確擁有某種不討人喜的獨特氣質,他是那種總認為自己正確的角色。然而就這一次來說,所有後來的歷史都清楚無誤地證明了,實際上他是正確的。
格林為長島設計了三個層次的防禦計劃,以使英軍在穿越火力地帶時遭受沉重的傷亡。狙擊手將被安排在格雷夫森德海灣以北植被茂密的地帶,集中於三條通道的沿線,這幾條通道為英軍的戰馬和炮兵團留出了行進的空間。然後美國軍隊將退回戈溫那斯高地(Gowanus Heights)——這片山脊一樣的高地從東向西橫跨了整個長島——一連串的壕溝和陣地之中。格林的原計劃是,先暫時堅守戈溫那斯高地,隨後撤入主要的防禦帶之內。這個防禦帶主要由布魯克林高地的四座碉堡組成,他認為最激烈的戰鬥將發生在這裏。這個由不同防禦據點組成的網路具有可伸縮性,它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地形優勢,並且能讓美軍在掩護下作戰,而不是與英軍在開闊地帶展開較量。在開闊地帶,英軍士兵更為嚴格的紀律和更為豐富的經驗很可能會使他們處於上風。
威廉·豪作為英軍中最尖端的輕步兵戰術繼承者而廣為人知。在邦克山戰役的經歷意味著,他也許是最後一位在美國對格林龐大的防禦體系發起正面進攻的英國軍官了。但是他越是研究地圖,格林的防禦計劃似乎就越是天衣無縫,它將使英軍在戰鬥中無可避免地遭受慘重傷亡。
諷刺的是,如此多的年輕美軍士兵只顧著倉皇逃離,沒有理會他們的長官為了守穩陣地並奮起反擊所做的努力。大約只有2000人撤回到了碉堡中,準備擇日再戰。如果是英軍老兵的話,他們準會聽從長官的指揮,要麼戰死,要麼被俘。
一群親英派自告奮勇要帶領英軍沿著傑梅卡通道趁夜行軍。不言自明的是,長島居民中沒有人將英軍的計劃透露給大陸軍的任何人。這也許是一個在情感上普遍親英的地方,以至於英國人在情報方面享有了重要的優勢。豪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
至少風向是有利於美軍這一方的。東北風限制了英軍艦船在伊斯特河上的行動,儘管它也造成了美軍船隻過河的航道問題。儘管華盛頓別無選擇,但是他現在必須得實施一場在戰爭史上堪稱最高明的戰略撤退。
只有幾名軍官知道(大多數在伍士兵對此一無所知)一場撤離行動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在某些連隊,當接到「手執武器、背好行囊」進發的命令時,士兵們還以為他們將要去進攻英軍的陣地,並以必死的決心去貫徹他們的意志。約瑟夫·普拉姆·馬丁記得突如其來的沉默規則:「我們被禁止說話,甚至連咳嗽也不行。所有的軍令都是由軍官口口相授,再以低聲細語傳達給每個人。」坦奇·蒂爾曼(Tench Tilghman)這名年輕的中尉很快就成了華盛頓最信賴的助手之一。他報告說,所有連隊都在不知道目的地的情況下撤往了後方:「這件事是以高度機密的形式執行的,不管是下級軍官還是士兵都不知道整個軍隊是要渡水回到紐約。」read.99csw.com
正如我們所知,豪曾經非常希望通過談判使叛亂和平結束。他傾向於將叛亂看作是一種不幸的誤會;由於費城那些激進領導者,以及英國政府不了解情況的官員,這種誤會最終升級成了流血犧牲。與他哥哥一樣,他最大的夢想就是自己在回家的時候不是作為一位縱橫沙場的英雄,而是作為一位成功地與之前的美國兄弟達成了和平協議的政治家。
豪以他作為北美知名的朋友所具備的誠意開始了談話。他解釋說,他之前將自己的航程推后了幾周,就是為了得到任命他為和談使節的指示,但這場延誤也正意味著他到達北美剛好是在《獨立宣言》得到通過之後。「是不是已經沒有辦法能夠退回《獨立宣言》這一步,」他問道,「並敞開心扉徹底地討論一下這些事呢?」

在費城這邊,亞當斯也抱有類似的想法。他原本的打算是回到布倫特里與家人團聚,但是他預感來自紐約的消息會很糟糕,於是他留在了自己的崗位上:「的確,如果結局是不幸的……也許我和其他人一樣將要一起承受這次打擊。」他最擔心的是豪的獲勝對大陸會議中的中間派以及那些鄉村地區的半托利黨人所產生的心理影響。「恐慌也許會嚇住任何人,」他向阿比蓋爾傾訴道,「但它不會嚇住我,我將堅守在這裏,直到共和國的面貌變得更好,或者更壞。它註定也肯定會變得更好的。」
如果所有的美國人都像他深愛的阿比蓋爾,那麼亞當斯就不會面臨這種政治難題了。和她的丈夫一樣,阿比蓋爾態度十分堅定。她評論說,「我們似乎對於紐約的事情一無所知」,並堅持認為「如果我們的軍隊是處於如此關鍵的狀態,我希望去了解它,哪怕是它最不好的那一面」。她已經準備好了去了解未經粉飾的真相,因為她絲毫不會妥協。「但哪怕是我們戰敗了,」她堅持認為,「我也不認為我們會被征服。」對於她所提出的對美軍在長島的作戰表現做出真實的評估這一要求,亞當斯的回應優雅而簡潔:「總的說來,我的將軍們輸在了領導上。」
使詐是這場撤離計劃的核心所在。華盛頓發布了一條總動員令,將所有曼哈頓和長島的平底船隻都組織起來,聲稱要從新澤西運送額外的兵力過來。這讓約翰·格洛弗(John Glover)上尉和他那支由馬布爾黑德(Marblehead)的漁民和水手組成的馬薩諸塞連隊能夠召集起船隻,在假裝增援的掩護下撤離長島。格洛弗和他手下衣著鮮艷的部隊的行動紀律嚴明、乾淨利落,這種素養需要數年乘船出海的經驗方能練就。這幅景象會立刻給人留下一個印象:「這些小夥子,」一位來自賓夕法尼亞的軍官提到說,「說不定能夠做出些什麼名堂呢。」實際上他們要做的就是,向這支業餘士兵組成的軍隊展示,一個由老練水手組成的兵團是如何在夜裡實施一場援救行動的。
——約翰·亞當斯1776年10月8日寫給阿比蓋爾的信
在第二天的總動員令中,華盛頓宣告等候已久的對大陸軍的考驗時刻終於到來了:「敵人已經登陸長島,交戰的時刻正在迅速逼近,我軍的尊嚴和成功,以及我們正在流血的祖國的安全,都取決於這一時刻。軍官們,士兵們,請你們記住,你們是自由的人,為自由的恩賜而戰——如果你不能像人一樣勇敢戰鬥,淪為奴隸將成為你以及你的後代的命運。」要是這些激勵人心的話還不夠的話,所有的軍隊還需要知道的是,「如果有任何人不經命令試圖逃避責任、卧倒或撤退,他將立刻被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在大陸會議內部政治觀點的層級體系中,亞當斯和富蘭克林所屬的那一批人非常堅定地相信,不論華盛頓的軍隊在紐約發生了什麼,一旦越過底線走向了獨立,就不會有回頭路可走了。隨後,在9月的第一周里,一場戲劇性的事件讓大陸會議其他代表在一項不容談判的策略上態度發生了動搖。
以任何公正客觀的標準來衡量,大陸軍終歸是遭受了一場恥辱的敗北。根據豪將軍的戰略標準,這種潰敗所造成的政治和心理影響將會對北美叛亂的領導集體產生巨大衝擊,讓他們意識到,他們光榮的事業實際上不過是生命和財富的無謂犧牲。華盛頓一開始就對戰後報告進行了處理,並以此抑制了豪的策略。他隱瞞了受損的嚴重程度,站在己方立場做了適度的修改,以減輕軍事潰敗可能會給輿論帶來的突然衝擊。如果說他沒能掌控自己的部隊在戰場上的行動,那麼他將努力在更廣闊的輿論戰場上掌控人們對戰爭影響的認知。
與此同時,在戈溫那斯高地,柯林頓的計劃正在完美地運轉。一支由5000名步兵和2000名海軍士兵組成的英國大軍,在詹姆斯·格蘭特將軍的率領下牽制住了斯特林在陣地右側的部隊。沙利文告訴帕特曼,英軍的主攻已經開始,而帕特曼轉而催促華盛頓渡河到布魯克林高地與他一起監督這場戰鬥。事實上,格蘭特的進攻只是障眼法,是為了在柯林頓和豪的軍隊從後方包抄美軍的同時吸引美軍的注意力。
豪對此表示不贊同。他相信大陸軍會遭遇決定性的失敗,但不會被毀滅。他從傑曼那裡得到的命令是佔領紐約,紐約將成為英國海陸兩軍孤立哈德遜走廊和新英格蘭這一決定性行動的作戰基地。如果紐約的城市和港口是目標,那麼長島很明顯就是通向目標的必經之路,因為對布魯克林高地的控制將使南部的曼哈頓變得難以守衛。如果能在粉碎叛亂意圖的過程中給予大陸軍足夠的羞辱的話,那就更好了。但是戰略目標是佔領紐約,而不是消滅大陸軍。當然,豪擁有最終決策權,因此對長島的進攻被定在了8月22日。到那時,新近到來的黑森傭兵應該已經蓄勢待發了。
回到費城的亞當斯同樣氣憤。他告訴薩姆·亞當斯:「整件事……現在在我看來,就和以前一樣,只是一場泡影,一場爭吵,只是一場惡毒的陰謀,它只是一個圈套,一次欺騙。」他唯一給出的解釋一語中的:「他們一定是對我們的領導集體有著錯誤的認識,才會覺得我們會上他們的當。」
柯林頓希望英國在曼哈頓北端的國王橋(King's Bridge)發起進攻,哈勒姆河在該處將這個島嶼與大陸分隔開來。如果這個方案成功了,那麼在英國海軍控制著哈德遜河與伊斯特河的情況下,它將阻斷曼哈頓和長島的大陸軍的逃生之路。一旦被包圍起來,只消一場戰鬥,大陸軍就可能被逐漸削弱並最終全殲。柯林頓的策略基於如下設想:正確的目標不應該是紐約的城市和港口,而是大陸軍本身;如果它不復存在,北美的叛亂也將煙消雲散。read.99csw.com
然而,「通過談判解決問題」這個曾被踐踏的夢想從未消失。豪只是將它擱置起來,以給予華盛頓的業餘部隊一點適當的教訓;在那之後,叛亂者們將更能意識到他們所做的事情有多麼無望。因此,他發動這場戰鬥所基於的考慮是,謹慎地、有限度地展示一下英國的軍事優勢對於當下的任務而言綽綽有餘。柯林頓相信的是,必須依靠一次大規模打擊來迅速贏得戰爭,這樣可以摧毀大陸軍,以免戰事變得曠日持久、結局難料;與柯林頓不同,豪認為英國的勝利是不可阻擋的,這樣一來就意味著更小規模的作戰策略就完全足夠了。與英國對愛爾蘭和蘇格蘭發動的軍事行動不一樣(這些行動是野蠻且帶有民族仇殺意味的衝突,它們遺留下的仇恨持續了幾個世紀),豪希望他在美國的行動能夠成為更有節制的事件,它允許戰前的那種讓他記憶猶新的相互友善在戰後得到恢復。

第二天,也就是9月5日,新澤西的約翰·威瑟斯龐(John Witherspoon)發表了一通重要的演說,譴責豪勛爵的提議,沒有人起來反對他的結論。「這很簡單,」威瑟斯龐說道,「絕對的屈服才是他們要我們同意的。」因此,儘管表面上聽起來很慷慨,豪勛爵卻「完全避開了任何能夠暗示我們不是英國國王的叛臣亂民的情形」。一旦情況是這樣的話,只有公開的親英派才會贊同豪的條件,而在大陸會議里是找不到這種人的。這些被紐約的戰況所攝、心存疑慮的代表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拉特利奇隨後提議說,既然美國的獨立已經是不容談判的事實,也許豪可以回倫敦去勸說他的朋友們接受這一事實,並與美國結成經濟聯盟,這種關係可以為雙方帶來經濟上的利益。豪對此表示疑惑,他不知道倫敦的上級是否能夠接受這個想法;這也不是他所想要的結果。
即使結局早已註定,9月11日的會面還是充滿了戲劇性。很清楚,豪仍然希望北美軍隊最近在長島所遭受的災難會讓北美人民重新思考從大英帝國分離出去這種做法的前景。同樣清楚的是,美方代表團前來赴會正是下定了決心要粉碎這種希望。不是那麼清楚但又最重要的是,如果對全美人口做一次民意調查,其結果將會揭示出,與大陸會議及其外交代表相比,美國人民在政治上更為分化,對於豪的條件也更願意接受。對於豪來說不幸的是,這樣的調查是不可能的。
亨利·柯林頓這時又想出了一個大胆的(如果說也簡單得令人吃驚的話)方案。他也一直在研究地圖。往東離美軍防禦中心7英里左右的地方,有一條人跡罕至的路叫作傑梅卡通道(Jamaica Pass)。當地的親英派報告說,美國人認為它太過路途遙遠,因此除了布置象徵性的防禦力量之外,也沒有讓他們做什麼。但是柯林頓宣稱,這是長島戰役的關鍵,因為它使豪可以迂迴繞開格林多層次的戰地工事。
此次未曾談及的話題(豪認為直接提及會很尷尬)是最近在長島的行動,那場行動肯定至少是給美國戰勝極其強大的英國海陸軍隊的希望蒙上了一層可疑的陰影。豪含蓄地提到這件事的方法是,先表達他對北美的深厚感情,隨後補充說,「要是北美在戰火中陷落,他將像失去兄弟一樣為之哀悼」。數年之後,亞當斯仍然會津津有味地回憶起富蘭克林聰明的回答:「富蘭克林博士面露愉悅、神情鎮定,他先鞠躬致意,隨後微微一笑,帶著在交談中不時出現的質樸……回答道:『大人,我們將竭盡所能,讓您免受這種痛苦。』」
在豪的這個公式中,美國和英國得到了完美的平衡。對於英美雙方,他都希望能將傷害減到最小。就拿布魯克林高地那些碉堡來說,將傷害減到最小的做法就是發起一場圍攻,同時英國海軍在沿岸進行炮轟。只需數日,華盛頓除了投降將別無選擇;與立即發動正面進攻導致雙方遭受慘重損失的結果相比,這種做法的損傷更少,只不過會拖延幾天。畢竟,如果你已經確切知道了結果,就不必匆忙;這種態度倒也符合豪的悠閑做派。
豪對於「有節制的作戰」這種戰略的偏好也有英國式的原因。他很希望保持己方的低傷亡率,這是他在事後對自己停止進攻布魯克林高地的決定進行辯護時所援引的想法。「我不會去冒那種險,」他解釋道,「我們在進攻中也許已經遭受過那樣的損失。」邦克山的傷亡肯定仍然令他在意,然而另一種強烈的感覺同樣攫住了他,那就是,他手裡掌控著的是珍貴的、有限的、無法輕易被替換的資源。
自從理查德·豪勛爵的艦隊在7月初登陸斯塔滕島以來,華盛頓就一直期待著開戰。但是在接下來的幾周里,隨著其他一波一波的軍隊和艦船的到來,日益明朗的是,傑曼勛爵和英國內閣打算組織一支遠遠超出華盛頓預期的進攻隊伍。豪氏兄弟一直找不到理由發動進攻,直到傑曼所有的增援——最主要的是高度職業化的(也是很昂貴的)黑森傭兵——在8月中旬出現。

沙利文的報告引發了激烈的爭論。拉什隨後回憶道,亞當斯在討論過程中曾俯身「向我耳語,說他真希望我們的軍隊[在長島]戰敗那天的第一顆子彈打穿的是他[沙利文]的腦袋」。亞當斯隨後站起身來抗議這場討論,他稱沙利文是「豪派到我們中間來引誘我們放棄獨立想法的一個誘餌」。
正值強敵當前,整支軍隊的戰略撤退組織起來相當困難,因為各個連隊不得不分批次輪流撤離,同時還要留出足夠的補給兵力來守住陣地。因此,時機的把握必須非常精準,剩下的部隊需要分散開來填補撤離的隊伍留下的空缺。在撤離的中途,一個幾乎致命的錯誤在布魯克林高地發生了:米夫林接到命令,要求撤走他所有的部隊。這道命令是個錯誤,因為米夫林的部隊理應留守到最後,他們的撤離將會使美軍前線陣地完全暴露。米夫林對這道命令發出過質疑,但還是半推半就地執行了它。
亞當斯首先想到的就是,通過宣稱事情本來會更加糟糕,來將傷害減至最小。他多少有些含混地辯稱,如果豪氏兄弟在紐約戰敗了,他們將會進攻波士頓,這樣一來,損失也許會更加慘重。然後他又指出,英軍的勝利果實過於巨大,事實將證明,這會成為他們的軍事負擔。「如果他們佔領了紐約、長島和斯塔滕島,」他評論道:「這些區域都不是他們那支軍隊能夠守得住的。」根據這一反直覺的思路,英軍的每次軍事勝利只會增加他們佔領活動的負擔,這暗示著贏得戰爭的最好方式就是輸掉每一場戰鬥。像這樣的論點表明,亞當斯無法承認戰爭中會有任何美軍失敗導致英軍勝利的可能性。
亞當斯對於政治氣候的突然轉向的把握尤其敏銳。在前一年的春天,他懷著崇敬與驚奇的心情目睹了大眾輿論十分戲劇性地轉向支持獨立,這是對喬治三世實施軍事行動以解決北美叛亂這一決定的回應。現在他意識到了朝著另一個方向的轉向,那是對於長島遭遇的慘敗的回應:「豪的勝利帶來了奇怪的托利黨人的春天。」正如另一位代表所說:「迄今為止潛藏在沉默和中立中的人似乎願意起來反對他們祖國的自由。」甚至有人聽見華盛頓預測說,有更多紐約和新澤西的美國志願者可能會投奔豪的陣營,而不是加入大陸軍。
在他帶領部隊撤向渡船時,華盛頓騎馬上前,要求知道米夫林是在做什麼。「我的天啊!米夫林將軍,恐怕你要毀了我們。」他驚呼道。可以想象的是,米夫林當時既憤怒又迷惑,他解釋了這個傳達過程中的錯誤,然後帶領他的部隊退回到了陣地中。儘管美軍的陣地有一個多小時處於無人防守的狀態,但是英軍從未察覺。
一切在中午之前就結束了。雙方軍隊都誇大了對方的傷亡率。豪相當荒謬地宣稱,他們所殺死、打傷或俘虜的美軍比戰鬥中被牽制在戈溫那斯高地的美軍人數還要多。最準確的估計是,雙方各有三四百人傷亡;美軍死亡人數高於受傷人數,這是因為黑森傭兵的殺戮。而英軍獲勝的依據是被俘的美軍人數。接近1000人的俘虜中,大部分都會在停泊于紐約港的英軍囚船上因疾病和營養不良而悲慘地死去,這艘船由貝齊·洛林的丈夫監管。斯特林和沙利文這兩位美國將軍也在俘虜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