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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滿羊角圖案的地方

綉滿羊角圖案的地方

有人把蠟燭拿了過來,問我睡著沒有。我終於看清了我臉龐旁邊那隻羊角圖案的全形——一隻盤曲的、四面分叉的精美尤|物。我閉上眼睛什麼也沒說,那人把我母親的手伸過來,為我掖了掖身上蓋著的大衣。
也許我並沒有睡著,我躺下不久后還起來過一次。拎了門邊的小桶出去,和卡勒努兒一起擠牛奶;回來后,裝好脫脂器把奶汁脫脂,看著淡黃的稀奶油像金子一樣細細流出……這正是擀氈的季節,也許我還和所有的人一起壓了氈子……後來,有客人來了,我蹲在爐子邊看著柴利克燒茶,又看著她在餐布上擺開空茶碗,並作一排,逐個斟茶。然後我又靠到花氈角落裡,和孩子們一起望著高談闊論的大人們,偷偷打量客人中那個最漂亮的年輕人。後來他遞過來一塊包爾沙克……等所有人告辭之後,我同女主人一起把殘宴收拾利索了,才又躺了回去。女主人走過來,為我蓋上一件大衣……直到醒來。
羊角的圖案從星空降臨。那麼多的羊擠在一起,越擠越密,越擠越緊……到最後,擠得羊都沒有了,只剩下羊角,密密麻麻地,優美地,排列到天邊……
有時那裡平放著一大幅芨芨草席,剛剛編織了一半,每一根草莖上細細纏繞著彩色毛線。其餘的毛線團在草地上四處零散滾落,中https://read.99csw.com間擱著一本書,正翻開的那頁插圖正是作臨摩的花樣。而書上的圖案除了家鄉的山水牛羊,還有遙遠的、未可知的情景:熊貓、大象、長城、大海、椰子樹……
語言在心中翻騰,靈感在叩擊聲帶,渴求在撕扯嗓音,我竭盡全力嘶聲掙出的卻只有哭泣……我多麼,多麼想有一塊巨大的,平平展展乾乾淨淨的氈塊,用隨手拈來的種種色彩,用金線銀線,血一樣的紅線,森林一樣的藍線……再用最銳利的針,在上面飛針走線,告訴你一切,告訴你一切……我多想,在有愛情的地方綉上一隻又一隻的眼睛;在表示大地的角落描出我母親的形象;在天空的部分畫上一個死去的靈魂的微笑;這裡是豐收,綉上墳墓吧!這裡是春天,就綉一個背影……在鳥兒飛過後的空白處綉上它的翅膀;在牛啊羊啊的身上綉滿星空和河流……我多麼想!我多麼想……
我走進一家又一家的氈房,撫摸別的幸福女人的作品,接受主人珍貴的饋贈——只有給未出嫁的女孩才準備的花氈。然後,在那些氈房裡,那圖案的天堂里,睡去,醒來。我撫摸著心中激動異常的那些,又想起自己永遠也不會有一面空白的氈子,未曾著色的一張草席,一個房子,一段生活,一次愛九*九*藏*書情,一個家,甚至是一張紙——去讓我表達。而我卻有那麼多的鉛筆、水彩、口紅、指甲油、新衣服,青春,以及那麼多話語,那麼多的憧憬……像永遠沉默的火種……
我什麼也沒有做過,我只是一個客人。只有在夢中,才能深入這個家庭,安守這種飄泊遷徙的生活。我把我身邊那件不知是誰的大衣披上,緊裹著跪在衣箱旁,聽著他們說話,用我不懂的語言。燭光搖曳,整個房間人影憧憧晃動,明明暗暗。我猜想他們的話語中哪一句在說草原和牛羊,哪一句在說星空和河流,哪一句是愛情,哪一句是告別,還有哪一句,是我……困意再一次襲來。那件大衣溫暖著我,我裹著大衣悄悄靠著衣箱躺下,又扒開衣縫朝外看了一眼。這一次我看到了晚宴上的一切都黯淡了,沉寂了,沒了,只剩燭光獨自閃爍——只有餐布上的那三支燭火,只有亂紛紛的一片瞳孔中的燭火……暗處擁擠著沉默……突然,貼著我臉頰的那隻衣箱一角明亮了一下,只那麼一下,就教我一下看清描繪在那裡的一隻羊角圖案。其線角渾圓流暢地向暗處舒展。在箱子另一側,必然會有另一隻對稱的圖案,于黑暗中沉默著兩相遙望。我想取來一支蠟燭,把整面箱子上的花紋照亮,便把手伸了出去。卻再也忍不read.99csw•com住困意,闔上了眼睛……於是那隻手便先我探進我的夢境……
我日日夜夜在山野里遊盪,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跟著暮歸的羊群回家。趕羊的人高高騎在馬上,不時回頭看我。若我停下了腳步,欲要離開,他便勒了馬,與他的羊群在那一處徘徊。馬不安地轉身、踱步。那人看我時的神情似乎要決定目送我,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視線盡頭為止。我多麼想說一句愛他的話,問他是我的父親嗎?還是我的丈夫,還是我的兄弟?我多麼想騎在他馬鞍後面,讓馬潮濕滾燙的體溫把我所有的語言一句句擦拭、烘烤、讓它們輕飄飄地,從心底浮起,上升,一聲一聲涌到嗓子眼……我唱起了歌。
倘我能——倘我能用我的手,採集扎破我心的每一種尖銳明亮的顏色,拼出我在勞動中看過的,讓我突然淚流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我生活的地方,讓這道閃電,在我平庸的日子中逐漸簡拙、鈍化,終於有一天不再哽硌我的眼睛和心——那麼,我便完成了表達。我便將我想說的一切都說出了,我便會甘心情願於我這樣的一生……可我不能!
我走遍山野,遠遠去向一個又一個氈房,走到近處,大聲喊:「有沒有人?」然後推門進去,看到房中央的鐵爐上,茶水已燒開,嘶啦作響。沒有人。我空空出來read•99csw•com,繞著氈房走一圈,還是沒有人。我看到氈房後山坡下的空地上,編織彩色帶子的木架正崩著一道又一道長長的,顏色繽紛的手染羊毛線,夢一樣支在那裡。上面的帶子剛編了一半,各種鮮艷明亮的毛線從架子這頭牽到那頭,筆直纖細。帶子上的圖案在未完成處擁擠、掙扎、推推搡搡,似乎想要衝開別在那兒的木梭子,一瀉千里,漫山遍野……
醒來時,滿屋的羊角圖案和重重色彩一層層地堆積著,擠壓在離我的呼吸不到一尺的地方,從四面八方緊盯著我,急促地喘息,相互推搡,紛紛向我伸出手臂……又突然一下子把手全收了回去,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一步一步後退……然後轉身就走!走到靠枕上,走到花氈上,走到崩在房間上空的花帶子上,芨芨草席上,食櫥上,牆上掛著的馬鞍皮具上,老母親的白頭巾邊緣上,男孩割禮時穿的黑色對襟禮服的袖口上,搖籃上,床欄杆上,木箱上,捶酸奶的帆布袋上……等它們一一各就其位后,才回過頭看我一眼。我醒來了。但我翻個身還想繼續睡,女主人掀開我身上的大衣,笑著推搡我,開著玩笑。大家都笑了起來。女孩子們在我面前鋪開了餐布,蠟燭點起來了,奶茶倒上了,饢一塊塊切開,有人遞過來一片,男主人往我茶碗里擱了一大塊黃油……晚宴開始九_九_藏_書了。
我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心中澎湃的激流漸漸退潮,冉冉浮起羊角的圖案,我擦乾眼淚繼續睡去……
要不就鋪著一塊花氈,還遠未完成。旁邊支著敞口鍋,煮著艷麗的黃色或紫色染料水,一束一束的羊毛線浸在水中,耐心地浸漬、熬煮,鍋底的柴火漸漸熄滅……沒有人。我便遠遠離開,走向另一個氈房。藝術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寂寞就是這樣表達出來的,還有什麼呢?
我在夏牧場上,走進一家又一家的哈薩克氈房。這樣的小白屋一經敞開,便是在迎接我的睡眠。我彎腰從彩漆小木門進去,徑直踏上花氈躺倒。夢境便在這房間里每一處每一個角落中層層疊疊的羊角圖案花紋中展開……女主人走過來,為我蓋上一件大衣。
有人彈起了冬不拉,所有人打著拍子合唱起來。我在歌聲中悄悄移向暗處,躺下睡去。夢見了所有旅途中的那些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我若也為我的家庭描繪下那麼多的羊角,那麼我空空蕩蕩的氈房一定也會擁擠不已。羊角和羊角之間的空隙,棲滿了溫順謙和的靈魂。它們不言不語,它們的眼睛在羊角下看我,它們的呼吸讓房子里的空氣如海一樣靜謐、沉定,並從氈壁的每一處縫隙源源不斷地逸出,繚繞在廣闊、深遠、水草豐美的夏牧場上。這才是「家」,只有家才能讓人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