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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光

耶穌光

「你在說什麼?」他吻向我的嘴,「音響聲音太大了,我聽不清楚。」
「別人怎麼說我不管,你對她怎樣我也不管,我不要求你做任何事,也不要求她做任何事情,」我告訴陸松,「我和她曾經是朋友,我不是故意讓她難堪的,我只是不想再和她說話而已,希望你們也能理解一下我。」
「看情況吧,」我告訴他,「我爸媽又不是每個周末都會去收賬的。」
看著文藝委員笑嘻嘻地從她那塞得鼓鼓的雙肩書包里拿出「偷渡」進包廂的零食,我忽然聯想到那個恐怖的夜晚,差點兒乾嘔了出來。
「那已經是好幾年之前的事情了。」
那個下著暴雨的晚上,我一夜無眠,在巨大的恐懼和羞愧中想過要自殺。後來,看著《雨天的書》,我選擇活了下來。
「她怎麼了?」
忽然,陸鬆開了口:「要不……我和小鷺合唱一首吧?」
陸松說,他的父母想要見見我。
「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我們一同拿起麥克風唱,「情人,別後,永遠再不來……」
「她的情況很特殊,需要我照顧。」
有時看到烏雲,我就會想起那團被丟棄在舞台一旁的灰色舊帷幕,但是今天的烏雲特別漂亮,因為有一道道亮光,從烏雲的輪廓邊緣投射下來,給人一種很有希望的感覺。我被它吸引了,幾乎是昂著頭在走路,路邊有幾個人也被這樣的景象吸引了,拿出手機拍照,我也拍了一張。
「誰都可以幻想,卻無法把它歌唱……」
「我和他們說了我們兩個的事。」
「嗯。」
其他幾個人也跟著叫了起來:「夫妻對唱!夫妻對唱!」
他繞到了前面,吮吸我的喉嚨,我不再唱了,把話筒扔到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伴奏還在繼續。
「不知道啊,哭了?」
我小學五年級時,參加過一次全市小學聯合舉辦的元旦會演。我被學校那位一頭烏黑長發的舞蹈老師選為兒童劇《種太陽》的小演員之一,飾演一棵角落裡的向日葵。那時候,我穿著一套橙黃色的連體緊身衣,頭上戴著一個只能露出眼睛和嘴巴的向日葵毛絨頭罩,小手背在背後,站在舞台最邊緣,重複著左右扭動身體的動作。舞蹈老師說,每四個節拍,向日葵就張開雙臂原地轉一圈,再重複扭動、旋轉、扭動、旋轉……這便是我全部的舞蹈動作,非常簡單,甚至不用read•99csw•com像靠近舞台中央的向日葵那樣,既要注意表情,還得跟著歌曲對口形。
我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白皙的小臂,這是我對自己身體最滿意的部分。我坐上點歌台前的小轉椅,點了一首彭坦的《孔雀》,閉著眼睛慢慢唱起來:「一覺醒來,天色陰沉/雖未經歷蠻荒的時代,也未曾真正地感到悲傷……」
和陸松交往,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一個學期了,我們共同承擔著某種恐懼和秘密,但並沒有太多真正的痛苦。
這是1995年香港電影《大話西遊》的片尾曲,間奏間隙,屏幕上放出了電影片段,至尊寶在眾人的矚目下抱緊紫霞仙子,給她深深一吻,然後注視著她說:「這輩子我都不會走!我愛你!」
「哪裡特殊?」
大家鼓起了掌,叫嚷著聽了陸松唱的,再聽我唱的,簡直是天壤之別。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還有一年就高考,她心理壓力很大。」
他在笑聲中漲紅著臉,但還是堅持在唱。
「不會,」他說,「我就只會唱一些電影裏面的歌,《大話西遊》的片尾曲你會唱嗎?」
那個晚上,只有趙妃沒有唱一首歌,她的情緒很低落,我幾乎都想要去安慰她幾句,但最終還是沒有。後來大家慢慢散場,趙妃和文藝委員一起回家了,我想起以前經常和她一起回家的時光,不免覺得有些遺憾。
「誰都可以遺忘,卻不能就此跨越……」
「我就想唱給你聽。」
「你喜歡看這種雲啊?這是丁達爾現象,是一種光通過膠體時發生的散射現象。有人叫這種光『曙暮光條』,也有人叫它『耶穌光』,因為它比較像一些國外教堂里透過彩色玻璃,照到耶穌受難像上的光。」陸松說。
「可是人都走光了。」
真是一個無聊的聚會,包廂里都是啤酒味,早知道就不過來了。
「那你們以前怎麼沒有走得這麼近?」我說,「班上的同學現在都說,我和她是你的大老婆和小老婆。」
陸松站在屏幕前,跟著歌詞唱了起來:「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
對,我在心裏告訴自己,我是可以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但唯獨這件事,絕對不能原諒她。
「我真的不怎麼會唱歌……」陸松抓著頭髮,說,「要不你來選吧?」
那時候,滿是灰塵味道的市少年宮大劇場里坐滿了穿著氣派的大人。後來父母說,他們在家守著津水電視台的直播,看到https://read•99csw.com了我的表演,雖然只有短短几秒,還是非常為我感到驕傲。
「我不會唱歌,」陸松整個身子往後縮了一下,回應道,「你們唱就好了。」
「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
他愣了一下,好像不認識我了一樣:「我覺得……你不是一個那麼在意別人眼光的人。」
一開口,大家都沒忍住笑了起來,陸松唱歌真的太難聽了,節奏和音調完全不對也就罷了,粵語中竟然還夾雜著一點兒津水土話的感覺,和我期待的有著巨大的落差。
「下個月,」他又說了一遍,「我父母就要回來了。」
我如今已經不那麼排斥語文和英語了,懂得了如何通過意象和聯想來背誦詩句,也學會了怎樣通過記住art-這樣的簡單詞根來觸類旁通,掌握article、artist等更多的單詞。陸松教我如何把自己擅長的數學式邏輯思考運用到更多的知識中去,讓我知道怎樣找到各個學科的樂趣。
「天邊的你,漂泊,白雲外——」
「《一生所愛》?」我問。
「嗯。」我的語氣冷得我自己都討厭,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你剛才想問什麼?是趙妃讓你問的嗎?我為什麼不和她說話了,難道你們不知道原因嗎?」
唱不出聲音來了,就只好捂住嘴,跳過大部分伴奏之後,我舉起話筒試圖繼續唱下去,卻感到有一雙手從腰間穿了過來,抱住了我的身體。
我有些擔心:「服務員等下會來的。」
我拿起麥克風,慢慢給他帶起一點兒節奏:「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
我們的表演正在進行的時候,下一個學校正在候場,他們的節目是《快樂王子》。演員們站在幕後準備就緒,在靠近我的位置,兩個主演的小朋友都穿著非常漂亮的衣服,化著非常好看的妝,信心滿滿,一看就來自比我們更好的小學。那個女孩兒的頭髮挽起,插了墜著珍珠的簪子,臉上撲著閃閃的金粉,嘴唇也塗著閃閃的、粉紅色的唇膏。她的黑色舞衣外面披著一件綴滿了銀色亮片和羽毛的紗衣,發光的香檳色芭蕾舞鞋,讓她看起來像一隻靈泛俊俏的小燕子。而那個王子,穿著一襲白九-九-藏-書色制服,肩上披著麥穗一樣的流蘇,領口和袖口用金線綉著漂亮的花紋,扣子也是金色的。他穿著嶄新的白色皮靴,戴著鑲嵌了寶石的道具王冠。在他漂亮的,長著長長睫毛的右邊大眼睛下面,有一滴用金粉畫上去的眼淚。那時候那個小男孩兒真是帥氣極了,我總是忍不住偷偷上下打量他,以至於差點兒忘記了自己那簡單得可笑的舞蹈動作。演出結束后,我挨了舞蹈老師的批評,沒過多久,我就不再是校舞蹈隊的成員了。
「你肯定是誤會了,」他說,「我和趙妃從小玩到大,真的只是交情很好的朋友而已。」
我把頭髮留到過肩長,相比于短髮時候的倔強,現在照鏡子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在外貌上多了一些成長的味道,胸部也變大了。講起來,性格也是如此吧,和陸松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整個人的內外都似乎在漸漸發生著變化,以前那個僵硬的女孩,正在變得越來越柔軟,變得比以前更加懂得怎麼去和不同的人相處交流,記住每個同學的名字,說他們喜歡聽的話,讓他們也能從我身上體會到某種開心的情緒,而不是一天到晚地冷漠。不知不覺中,我和班上同學的關係也改善了許多,我覺得,有一部分原因是「陸松女朋友」的身份給我加了光環,另一部分原因,或許是我真的被陸松改變了許多。
「你要唱什麼?」我問陸松。
事到如今,愧疚和悔恨都沒有用了,我只求有辦法來了結這一切。
我有點兒沒反應過來,猴子就開始起鬨了:「好好好!夫妻對唱!夫妻對唱!」
那隻手伸進衣服內……有人在背後慢慢吮住了我的脖頸。
「她父母在車禍中去世的事,你也知道吧?」
颳起了一陣大風,把我的頭髮吹得亂飛,以至於陸松剛才說的話,我沒有聽得太清楚。
我想繼續唱歌,一隻手在試探著找我衣服的拉鏈,往下拉了。
我也開始喜歡自己去買一些課外書籍來看了,最喜歡的還是周作人,從《雨天的書》到《苦茶隨筆》《夜讀抄》,雖然有些內容還不是很懂,但是我能從他的敘述中感受到一種剝離了情感的生活狀態,彷彿人活著並不是為了一定要做成什麼事情、明白什麼道理,而是自己本身就處於活著的狀態之中,如果一個人所有的經歷都是有意義又沒有意義的,那麼僅僅活著便好。
真可笑,我想,突然一下子要變成我臉紅了。我看了趙妃一眼,她低著https://read.99csw.com頭,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好像這件事與她無關,但很明顯,她剛剛在外面哭過。
而我自己並沒有感到多麼驕傲或者開心。上台之前的每一次排練,所帶來的興奮、緊張和期待,在上台之後忽然全部落空。我只記得那團烏雲顏色的舊帷幕就在我的左腳邊,皺成一團,每次旋轉的時候,我都有點擔心自己會被它纏住了腳而絆倒。我想它原本該是白色的,可是太舊了,就成了那個樣子。
「那又怎樣?」我說,「你能去給班上的同學講,讓他們不那麼看我們嗎?」
陸松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好,又沉默了一會兒,告訴我周六有幾個同學邀他去唱K,問我去不去。問完,他還補充說,趙妃會去。
陸松望著屏幕,一邊聽我唱歌,一邊看歌詞逐字逐字從白色變成藍色。「昨天的味道,已經散去/悄悄蒙上,一層灰塵/看不出掙扎的痕迹/都是曖昧的,都是陌生的……」
本來,我對這樣的聚會沒有半點兒興趣,特別是還有趙妃在,但是我拒絕不了自己想聽陸松唱歌的慾望。我迷戀他的聲音,所以不管怎樣,我還是來了。
他把我抱到包廂油膩老舊的黑色皮沙發上。
伴奏響起,文藝委員一手從湯哥那裡搶過麥克風,清了清嗓子,開始跟著屏幕上的歌詞一句句地唱。她一開口,幾個同學就尖叫起來,她的音色幾乎和孫燕姿一模一樣,然後大家都很安靜地盯著屏幕,聽她唱著:「……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我愛上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橫衝直撞被誤解被騙/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後總有殘缺/我走在每天必須面對的分岔路/我懷念過去單純美好的小幸福/愛總是讓人哭讓人覺得不滿足/天空很大卻看不清楚好孤獨/我愛上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我對表演忽然就失去了興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和童話故事里的王子公主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我們的爸爸媽媽不一樣,我們的學校和老師也不一樣,所以我們跳不同的舞,演不同的角色,在開場前好早好早就已經決定好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在大家正伸出手準備再次鼓掌的時候,趙妃忽然掩面衝出了包廂,陸松看了看我,也跟了出去,我瞥見她的眼裡,都是淚水。
「就你們三個人一首歌都沒唱,這樣下去就成猴子的專場了,來來來!陸松你今九_九_藏_書天無論如何也得唱一首,不然就太他媽瞧不起兄弟們了!」
「沒錯!沒錯!就是《一生所愛》!」猴子麻利地躥上轉椅,操作點歌台,液晶大屏幕上打出歌名:《一生所愛》(粵語版)。
我和陸松是最後回家的,到了晚上10點,包廂還剩最後十幾分鐘到期,其他人因為擔心沒有公交車,都已經回去了,我拉著陸松,說自己還想再唱一首。
「猴子你這個麥霸!幹嗎老切我的歌?」在我走神的時候,班上個子最高的湯哥灌了一口啤酒下肚,硬要拉陸松上去,「陸松啊!你好歹也唱一首,還從沒聽你唱過歌,你耍大牌是吧?」
我也漸漸喜歡上周作人反覆提到的一個俳句詩人小林一茶,喜歡後者在日記里寫「二十七日陰,買鍋」,「二十九日雨,買醬」,「七日晴,投水男女二人浮出吾妻橋下」,「九日晴,南風,妓|女花井火刑」;喜歡他的俳句:「露水的世啊,雖然是露水的世,雖說是如此。」
文藝委員還在屏幕前站著繼續唱,底下有人小聲議論起來。
我看見他的喉嚨吞咽了一下,我的一縷頭髮垂了下來,我把它撩到耳後。不知為何,我想哭:「發|情的孔雀,開屏起舞……」
我羡慕這些作家能把生活看得這麼平淡輕盈。我時常想,對我來說,要過成這樣,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吧?
「下個月……」
「你說什麼?」
陸松的臉紅得像被開水燙過似的,仍然在那邊擺手拒絕,說自己不會唱歌。
那天,KTV之行一共有8人,女生有我和趙妃,還有班上的文藝委員小果,其他5人都是男生。我們下午6點左右在一中街的環島集合,出發去唱歌。一路上,我和趙妃心照不宣,沒有任何交談,後來唱K,男生們主動湊了包廂費,又吆喝著讓陸松再去買些啤酒和零食,說不然他帶兩個女孩過來,也太賺了,這讓我更覺得尷尬了。
猴子真的是個麥霸,他又趁別人不注意,把自己的一首《水手》切了上去。等《水手》唱完,趙妃和陸松回來了,我湊到陸松身邊,問他有沒有事。他搖頭說,沒事。
有人看了看我,問我唱不唱歌,我笑著搖搖頭,說你們唱就好。
「我的歌!我的歌!」
「對對對!」湯哥和猴子也跟著起鬨,「陸松!來一首!陸松!來一首!」
他又點點頭,我仍然仰頭看那片雲,直到它完全被風吹走,刺眼的陽光晃到了我的眼睛。
「你……會唱彭坦的歌嗎?」我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