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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森林象

非洲森林象

他媽媽好像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爸爸愣了一下,笑著告訴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在這個社會上,人就是會自動劃分的呀。差距也會產生動力,如果每個人的環境都一樣,那才是一潭死水。我們儘可能地給兒子能給到的最好條件,他自己又爭氣,對其他同學來說,不是壞事吧?我挺欣賞你的,小鷺啊,雖然你可能不認可我,但我覺得,當你認識到這一層,說出剛才那些話的時候,你其實已經是精英了。」
「我跟他們說的理由是性格不合。我不想騙你,其實是別的原因。」
「哈哈哈,人漂亮,嘴真甜!」還好,她看上去並不介意,「要是阿姨再年輕10歲,可能還會信以為真,但現在呀,可不敢和你們這些小姑娘比啦!」
「你不用道歉,其實我也有事瞞著你,」我站起身來要走了,打斷了他想說的話,「其實我還有另外一個男朋友,是在網上認識的,我們一直沒有分手。」
「他們讓我跟你去美國,還說願意幫我出錢讀書,我告訴他們……我早就想和你分手了。」
「小鷺啊,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們和你講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從過來人的角度,給你們提一些建議,」他媽媽接過話,「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跨國的異地戀一般都走不長的,戀愛這種事,天時地利人和都很重要,所以……我和陸松他爸就一直在思考,怎樣更好地來支持你們,又不影響陸松的追求呢?想來想去,我們覺得,從實際的角度出發,如果你們是真心相愛的話,你是不是可以考慮,也去美國念書呢?」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你認識那個老闆。」
「你們真的覺得,陸松那麼完美嗎?」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們為他安排的成長和教育,他都完成得挺好的。但是,你們真的覺得,作為一個『精英』,比作為一個『人』更重要嗎?他身上缺少世俗的遠見,他性格里的那種天真,我是窮苦人家過來的,適應不了。你們作為他最親近的人,不能因為他很優秀,就視而不見。」
「什麼……事情?」我假裝問得很小聲,腦海中想起電視劇里常有的橋段。他接下來會不會問我,要多少錢,我才願意離九-九-藏-書開他的兒子?有點兒想笑。
「為什麼?」他問。
我和陸松還有他的父母圍坐在這張餐桌邊,餐桌上總共有8道菜,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吃。我認得松鼠鱖魚、鐵板牛肉和一些炒菜,有兩種味道超好的海鮮,我以前從來沒有吃過,後來聽陸松爸爸夾菜的時候提到,那是鮑魚和象拔蚌。他平時生意忙,難得有機會在家做飯,今天早上,特地開車去海鮮市場買了菜。
從陸松家所在的小區出來,陰霾散去,太陽出來了,但已是落日黃昏。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一路都堵,偶然前行一點兒,都要停幾分鐘。玻璃窗外,印刷著黑白條紋廣告的另一輛公交車,像一隻獸群之中行走的,腿腳不便的懷孕母斑馬。
「美國?」我想起那天的英語課,沒料到有一天,那個我曾以為遙不可及的地方,會突然變得離我如此之近。
他搖搖頭。
「哪裡……阿姨還很年輕的。」
陸松媽媽端出一盤包裝上寫著不同國家文字的零食,放在玻璃茶几上,招呼著:「來來來,吃零食!」
我瞟了一眼陽台窗外陰冷的天,握著玻璃水杯。
我把耳機捏在手裡,手機在放彭坦的歌,我沒有聽。
門口發出擰鑰匙的聲音,陸松推開門,我們三人一齊朝他看。他肯定也猜到了,爸爸讓他去買煙,是想趁他不在的時候和我聊些什麼,以至於接下來的相處,大家都像是在演戲,猜各自的心思,客套又無聊。不到半個小時,他父母便以回來一趟還有很多事情要辦為借口出門了,留下我和陸松兩人在家。
「好的。」陸松放下茶杯,然後換鞋出門。
說出這些話來,其實非常吃力,我感覺自己的牙齒和咬肌,都在阻止我開口,但說出來之後,整個身體反倒放鬆下來,小腿的顫抖也停止了。
「不是。」我說。
「嗯,」我點點頭,「好吃。」
「你不是戒了嗎?」
我們都低著頭,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陸松過來吻了我的臉。
我打開門,換鞋。等電梯的時候,我想,他大概不會追出來。
她又站起身來,扯了扯自己的裙擺,快步走進房間:「哦,對了對了,忘記拿零食了!」
「回來一趟,時間緊,等下還要出門見老九*九*藏*書朋友,身上沒包煙不合適。」
我說:「今天過來,其實也是要向你們當面道歉的。讓你們對我有所期待了,實在很對不起,但我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和陸松真的不是很合適。」
結果,他確實沒有追出來。
「你應該想得到吧,原因無非那幾個,」我說,「那天,我在奶茶店偷聽了你們三個人的談話啊。」
他媽媽端著一杯茶坐過來,開口問我:「怎麼樣?小鷺,叔叔做的菜還對你的口味嗎?」
「性格不合是什麼意思?」兩位家長面面相覷。
「嘿嘿,今天小鷺第一次來咱們家,也沒來得及怎麼收拾,家裡有點兒亂。」她說,「不過叔叔今天還算有誠意的,我都有好幾年沒吃過他做的飯了。」
坐在陸松父母中間,像是被包圍了一樣,我心裏很清楚,他們應該有話要說了。
「對不起,我……」他有點兒慌亂。
陸松是說過要去美國念書的事,但是他也說,他願意為了我留下來。
我把頭靠在窗戶上,偷聽著後座一對青年男女的聊天。我不知道他們是戀人、是同事,還是兄妹,或者別的什麼關係。
今天沒有家政阿姨,飯後,陸松的爸爸親自收碗去了,他媽媽招呼我和陸松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給我們泡了茶,彷彿自己的兒子也是客人似的。電視里正在放的是BBC紀錄片《非洲》,一隻大象腳踩著滿地落葉,在黑夜裡孤單前行。解說員字正腔圓地說:「非洲森林象是非常喜歡群居的動物,但在茂密的雨林里,它們很難找到自己的同類。」
「其實陸松找女朋友的事情,早在過年的時候就和我們說過了,今天把小鷺叫過來呢,主要是想認識認識,看看是個怎樣的女孩子,」他媽媽笑起來,嘴角會顯出兩個特別漂亮的酒窩,陸松的眼睛和她的很像,都有很長的睫毛,「今天啊,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長得這麼漂亮啊!」
「謝謝叔叔,」我說,「真是麻煩你們了。」
這是我最後想說給陸松聽的話:「你父母說,你要去香港考SAT了。我覺得,他們的想法蠻適九-九-藏-書合你的,你本來就應該擁有更燦爛的前程。」
在父母有可能突然回來的家裡,應該非常刺|激吧?但我今天必須拒絕。
因為知道是要分開的,我幻想過許多種和他最後一次的場景,但沒有料到的情況是,最後一次會是上一次。
「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津水雖在南方,卻是個內陸小城,離海較遠,所以海鮮還蠻貴的。
我偷偷來過陸松家裡幾次,他父母常年在外邊做生意,照顧他的是一個家政阿姨,有時候家政阿姨不在,陸松會帶我去他家裡玩。在家裡能有什麼好玩的呢?除了看電視,吃零食,就是偷嘗那些樹上還未成熟的禁果了。我喜歡陸松房間里的氣味,喜歡他坐過的椅子、穿過的衣服和睡過的床,也喜歡他們家書房裡有很多書,喜歡乾淨整潔的、帶浴缸的浴室,喜歡沙發和陽台,尤其喜歡餐桌,帶著一種羞恥的興奮。
是啊,他們講的話不無道理。
車流動了,長路前方的夕陽從擋風玻璃外照射進來,把公交車裡面的每一個人,都照得金燦燦的,我真的不想哭。
我點頭應付。
「哎呀,你再說我可要害羞啦!」她真的是個很靈巧的女人,說話的時候帶著非常自信的笑意。我想起自己的媽媽來,每天和各種來買肉的人打交道,默默地切肉、剁骨頭、稱重打包,即便笑起來,也不是這樣子的。
男的回答說:「因為十幾歲的女孩子,看起來都比較像自己的初戀啊。」
「嗯,好吃……」
「陸松,幫我下去買包煙。」
我不敢說太多話,怕說多了失禮,又覺得不怎麼說的話,會顯得太過冷漠。
「什麼原因?」他問。
女的問男的:「你說你們這些臭男人,為什麼都只喜歡看起來十幾歲的女孩子?」
他爸爸從廚房出來,解下圍裙,用白色的毛巾擦著手。
他想來抱住我,被我扭過頭拒絕了。
「謝謝阿姨,和您比真是差遠了!」
「可是我……」
「可是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了他們,「最近一直在準備和陸松分手,只是還沒想好要怎麼說。」
「陸松去年已經考過了TOEFL,你應該知道,這次我們回來,也已經準備好讓他請幾天假,帶他去香港考SAT了。我們是希望他讀完高中以後,直接去美國那邊念大學,他自己也很想去美國,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希望他以後能在美國那邊享受更好的工作和生活,去實現自己更遠大的人生追求。」九_九_藏_書
我問:「你做這些都是為了趙妃,對吧?」
「小鷺啊,你不要緊張,這次我們叫你過來,主要是想相互認識一下……」他爸爸推了推金絲邊眼鏡,小臂壓在膝蓋上,俯下身來,雙手交叉,很像電視劇里的人會擺出來的樣子,「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那年我18歲,他們大概比我大5歲?10歲?我不知道,猜的。
「啊,不是。大概是因為……性格不合吧。」
「分手?」他媽媽急忙問,「為什麼?陸松欺負你了嗎?」
「哦,你的大致情況,陸松已經和我們說過了。今天支開他和你談這個話題,並不是希望你馬上就能回答我們,做出什麼行動,畢竟現在離高考已經很近了,你也不必讓太多的雜念影響自己。我們只是希望你能有這樣一個準備。在時間上,我相信以你們現在的感情,不是問題,可以讓他先去美國,你再利用進入大學以後比較寬鬆的時間去學習考試,再到美國也不遲。如果你想更早更快,我們也可以幫忙出主意想辦法,托關係也可以,我認識一些教育界的朋友……在經濟上,更不需要你去擔心太多,我知道你的父母肯定很辛苦,如果他們供你出國讀書有困難,我們作為未來的親家,經濟條件還算可以,負擔你們兩個小孩子在國外讀書,肯定是沒有太大問題的,都是自己人。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其實都不是問題九-九-藏-書,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想?願意將來和陸松一起去國外生活嗎?」
「嗯,對!和陸松一起去美國。你之前肯定還沒有這樣的想法和計劃,可能會覺得今天提這個有點兒唐突,這個我們理解,但是,我們希望你回去以後可以慢慢想一想,然後再做出自己的選擇。我要說的是,這是我和你阿姨兩個思考了很久之後,給你們的一個建議。」他爸爸用十分真誠的語氣說,「我們呢,其實和你們一樣,從高中就開始戀愛了,那時候兩人家裡條件都不好,我們是因為都喜歡看文學作品走到一起的,是自由戀愛,後來經歷了許多風雨和阻撓,最終經過共同努力,過上了還算不錯的生活。我們很清楚,真正成熟又有結果的戀愛絕對不是一時的頭腦發熱,而是細水長流的精心打理。」
「小鷺啊,怎麼樣?叔叔做的飯還算好吃吧?」這時,他爸爸走過來,坐到了陸松剛才的位置,禮貌地對我笑了笑。
「是不是他們說什麼了?」他問我。
「我覺得……你是一個非常明事理的女孩,我也不拐彎抹角了。陸松呢,你也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有才能的孩子,作為父母,我們當然希望他能夠有個更好的未來。他吧,對自己也有很高的要求。」他爸爸說話的聲音很溫柔,帶著文人氣,「你們戀愛呢,只要不影響學業,我們做父母的,自然也是認同的。青春期的戀愛嘛,是很美好的。不過我是一個商人,商人做事,有時候會比較實際,對於戀愛的看法也一樣。」
「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參加市裡的小學聯合元旦會演,演一棵小小的向日葵。你上次告訴我,你小時候在電視上演過《快樂王子》……我忍住沒跟你說,我可能那個時候,就遇見你了,那個時候,我好羡慕你們……」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也很詳細。我聽得出來,他們是認真仔細地考慮過這個問題,這樣一來,我反倒感覺非常愧疚了。
我有點兒想笑,因為他們此刻的表情,有點兒像剛才在電視紀錄片里出現的非洲瞪羚。
我笑了笑:「你就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嗎?在塔上的那天,我為什麼會看見你?你說方法正確、邏輯完美,就沒有風險,為什麼我就這麼巧成了你的『方法和邏輯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