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之火
二
「不會。」
獵魔人站起身。
「這個問題，」獵魔人露出令人不快的笑，「不可能只從假設的角度回答。尊敬的沙佩勒，您所描述的情況，只能通過實際行動得出結論。我不想草率地付諸實施，但如果有必要……如果沒有別的方法……我會試一試。」
穿白色緊身上衣的人邁著堅定的步伐朝他們走來。黑衣人在他身後分散開來，包圍了水池，封死了每個方向。傑洛特專註地看著，背脊略微弓起。黑衣人手中的傢伙並非他最初以為的普通鞭子。那是拉彌亞鞭。
「別裝傻了，比伯威特。」馬斯卡蒂心神不寧地回答，「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政府和沙佩勒也知道了。整個城市都知道你買進了大批胭脂紅，又狡猾地利用波維斯事件大賺了一筆。」
「別再嗷嗷叫了。」半身人厲聲道，「你快把我逼瘋了。」
「沒錯。一般來說，我要為他們的命運負責。這種行為不可能全無後果。」
「當然希望。我還希望有顆流星從天上掉下來，砸進變形怪的腦殼。然後……」
丹德里恩的手指拂過魯特琴的琴身，撥弄著琴弦。
「只有變形怪以本來面目出現時，魔法才能找到他。不幸的是，他不可能用那副模樣走在大街上。即使他真這麼做，魔法也幫不上忙，因為這裏到處都是微弱的魔法信號。半數房屋都有魔法鎖，四分之三的人戴著用途各異的護身符：防小偷的、防跳蚤的、防消化不良的……簡直數不勝數。」
丹德里恩的臉色略微發白。半身人的牙齒開始打顫。獵魔人沒理沙佩勒，他始終在打量噴泉周圍那些身穿黑衣、頭戴皮帽的人。在傑洛特所知的大多數國家裡，製作和持有帶倒鉤的拉彌亞鞭都是嚴格禁止的，諾維格瑞也不例外。傑洛特見過被這種鞭子抽打過面孔的人，那會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沒錯，這個細節至關重要。」沙佩勒重複道，「我們處理的是一件散布異端邪說的瀆神之舉。要我說，沒有任何怪物能接近諾維格瑞的城牆，過去不行，現在也不行，因為有十九座永恆之火神殿正在守護這座城市。『長矛洞穴』距永恆之火的主祭壇僅有投石之遙，任何宣稱在那兒見到易形怪的人都是瀆神的異端，我們必須讓他收回自己的言論。若他拒絕，我就只好藉助武力，以及在監獄里的一些手段來達成目的了。相信我，你們無須為此擔心。」
「我希望，」他低聲說，「尾隨我們而來的，只是一場誤會而已。」
「這麼說，你很在乎其他人的命運嘍？」
「他說的話，大部分都是真的。」半身人對傑洛特說，「我們必須小心那個大權在握的惡棍。大家說他病了，說他的血液出了毛病。所有人都在等他一命嗚呼。」
「我覺得我有義務提醒你們。我還想告訴你們：read.99csw.com剛才提到的酒館老闆已經被關進地牢了。我們懷疑他喝多了酒，所以胡說八道。醉鬼經常編造故事。首先，易形怪並不存在，都是迷信的鄉巴佬想象出來的。」
「這些魚是紅色的。」丹迪評論道。
「諸神在上，丹迪，別再裝瘋賣傻了！你不是用半價買進了胭脂紅嗎——每蒲式耳五塊零二？別不承認了。因為胭脂紅需求量小，你付賬時用的還是本票。在這場買賣里，你連一個銅子兒都沒掏。然後呢？今天還沒過去，你就用進貨價的四倍賣掉了這批貨。你敢說這隻是純粹的巧合或者運氣？你敢說買下胭脂紅時對波維斯的變故一無所知？」
沙佩勒微微一笑，露出惡毒的表情。他鼓起臉頰，掃視小廣場。見到這張臉，為數不多的路人也加快了腳步，轉開目光。
「我，」傑洛特說，「也這麼希望。」
三人坐在一座噴不出水的大理石噴泉水池邊。噴泉位於小型廣場中央，周圍都是品位極其堪憂的大富豪的住宅。水池裡的水污穢發綠，小魚在垃圾間游來游去。它們張大嘴巴，試圖從水面呼吸空氣，魚鰓艱難地一開一合。丹德里恩和半身人吃著帶餡煎餅，那是吟遊詩人從街頭小販那兒順來的。
「別破壞氣氛嘛，獵魔人。說說你的願望。」
「我不喜歡你的語氣，獵魔人。但這不重要，我明白你的語氣是在暗示什麼。你在暗示，你不打算接下……我可能委託你去辦的事，無論酬金多少。但我還有其他酬謝的方式。」
「你當然明白。」
「別煩我，丹德里恩。」丹迪說，「你沒什麼好怕的：沒人會動吟遊詩人的一根頭髮。我不清楚原因，但你們總能免受懲罰。」
「愛啥啥。」詩人回答，「就說我吧，我連唱歌都要繳稅。雖然我是為滿足內心渴望而唱，可他們沒覺得有什麼區別。」
「你真是個白痴，丹德里恩。找到變形怪，我就能拿回我的錢。」
「如果我是你，」吟遊詩人說，「我會打消抓他的念頭，轉而找人借錢。抓到變形怪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以為把他交出去，施沃恩就給你免稅了？」
「快跑！」丹德里恩大叫。
名叫沙佩勒的人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他們。傑洛特發現，他那雙異常冰冷的眼睛里反射出金屬的色彩，額頭上反常地布滿汗水，帶著病態的蒼白，臉頰上有斑駁的紅點。
「不幸的是，」沙佩勒續道，「我有句話不得不說：有人舉報了你們。」
「嗯？」
「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傑洛特？」
丹迪吞下餡餅，舔了舔手指。
白衣人越走越近。
「我的媽呀。」丹德里恩目送他們離去，心驚膽戰地抱怨道，「我們真走運。至少眼下，他們不會再找我們的麻煩了。」
「停，別說了。我們也有願望要ｈｔtｐs://reａd.9９cｓw.ｃｏm許。我希望魚兒能告訴我歌謠的結尾。你呢，傑洛特？」
丹德里恩把剩下的餡餅丟給池子里的魚，又往裡面吐了口唾沫。
「哈！也許你說得對。」沙佩勒鎮定自若地回答，「我們講了太多假設，而我明白，從實踐角度講，你也不打算跟我合作。也許這樣更好。無論如何，我希望這不會讓我們之間產生任何矛盾。」
「冷靜點兒。」獵魔人說，「也別嘮叨了。你也看到了，什麼都沒發生。」
「我懂了，不過你對第三方的尊重程度，是否會與酬勞的數額成反比呢？」
「其次，接近獵魔人的易形怪，」沙佩勒微笑著說，「必定會被當場劈成兩半。對不對？我們原本也只把酒館老闆的指控當成徹頭徹尾的笑話，但某個細節卻留下了一些疑點。」
「獵魔人先生，」他轉身背對其他人，低聲說道，「我知道有些城市與諾維格瑞不同，沒有受到永恆之火的神聖庇佑。假設真有易形怪之類的生物在那些城市出沒好了，我很好奇，活捉這樣一頭怪物，您會收取多少費用？」
丹迪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你在說什麼，馬斯卡蒂？」
「沙佩勒。」丹德里恩呻|吟道，「是沙佩勒……」
一條巷子走出四個身穿黑衣、頭戴皮帽的人，徑直朝噴泉這邊走來。看到他們，丹迪輕聲咒罵一句。
「『長矛洞穴』酒館的所有人，」沙佩勒續道，「大言不慚地指控各位大人與惡魔勾結，還說那怪物通常被稱為『易形怪』或『擬態怪』。」
黑衣人身後走出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身穿白色緊身上衣和灰色短外套，脖子上的金項鏈隨著步伐晃動，閃爍著太陽般的金色光芒。
「……最好，」過了好一會兒，沙佩勒才說，「最好別再逗留，馬上離開。當然，對商人比伯威特大人來說，『別再逗留』的前提是『繳清稅款之後』。各位大人，感謝撥冗聽我這一席話。」
「你能幫我抓住那隻變形怪嗎？」
「伴隨春天歸來的，是溫暖的雨水氣息。」他唱道，「不，這句不行。伴隨春天到來的，是太陽的味道……該死，不對！肯定不對。可這些都不行的話……」
「看，」他說，「金魚。聽說金魚能幫人實現願望。」
「不知道。」
四個黑衣人繼續往噴泉這邊逼近。獵魔人準備拔劍。
「我不在大城市接受委託。」獵魔人聳聳肩，「可能會傷及第三方。」
馬斯卡蒂吐了口口水，轉身離去。丹迪沉思著撓撓頭，那撮亂髮又翹了起來。
「商人丹迪·比伯威特先生，」他朗聲道，「才華橫溢的丹德里恩先生，還有利維亞的傑洛特，高貴的獵魔人兄弟會的代表。這是場老友間的聚會嗎？在我們的家https://read.99csw.com園，諾維格瑞？」
看丹德里恩和半身人的表情，他們明顯持有不同觀點。
「哈！」丹德里恩歡快地說，「那你別無選擇了，丹迪。你必須悄悄離開這座城市。你知道嗎？我有個主意。我們可以把你裹在羊皮里，等你穿過城門時，只要不停地說：『咩，咩，我是羊。』就不會有人認出你了。」
「傑洛特，」吟遊詩人低聲道，「諸神在上，冷靜點兒……」
半身人語氣不善地打斷馬斯卡蒂：「感謝你這麼吃驚。如果你能解釋一下原因就更好了。」
「那是安全官沙佩勒。諾維格瑞的情報機構附屬於教會。沙佩勒不是牧師，卻是地位最高的官員，是這座城裡最有權勢也最危險的人。每一個人，甚至包括市議會和各大公會，面對他時都會不寒而慄。他是一等一的惡棍，傑洛特，他沉醉於權力，就像蜘蛛沉醉於鮮血。人們暗中談論他的種種事迹：不留痕迹的失蹤、虛假的指控、酷刑拷打、蒙面殺手、恐嚇、勒索、偷竊、脅迫、欺詐和陰謀。諸神在上，比伯威特，你的故事會讓他們津津樂道的。」
「不，傑洛特。」丹德里恩湊到他身邊，低聲道，「諸神在上，別拔劍。他們是神殿守衛。如果我們抵抗，就不可能活著走出諾維格瑞了。別碰你的劍。」
「除了精明，我們找不出別的詞形容你了。」馬斯卡蒂續道，「而你一個字都沒告訴別人，甚至瞞著朋友……如果你早告訴我，我們就都能賺到錢了。我們甚至可以聯手，可你寧可吃獨食。這是你的選擇。總而言之，別再指望我幫你了。看在永恆之火的分上，每個半身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無賴。維莫·維瓦爾第永遠都不會給我開本票，可你呢？他連片刻都不會猶豫。該死的非人生物——可憎的半身人和矮人——願你們統統爛死！讓瘟疫把你們帶走吧！」
「閉嘴，比伯威特。」丹德里恩四下張望，膽怯地嘶聲道，「別讓人聽見。瞧瞧他們看我們的眼神吧。聽我的，趕緊跑。至於什麼變形怪，我建議你們認真考慮沙佩勒的建議。拿我來說，這輩子從沒見過什麼變形怪。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在永恆之火前起誓。」
「看！」半身人突然說，「有人朝這邊來了！」
「有什麼區別？看在瘟疫的分上，我們有三個人，它會幫我們實現三個願望。每人一個。你怎麼想，丹迪？你不希望魚兒幫你繳稅嗎？」
「那魔法呢，傑洛特？你的獵魔人咒語？有好多故事跟那些咒語有關。」
漫長的沉默中，沙佩勒搖了搖頭。獵魔人聽到，丹迪把剛才吸進肺里的長氣緩緩地吐了出來。
「我接下來的話純屬假設。」沙佩勒平靜地低聲續道，語氣不帶一絲憤怒或威脅，「如果我給你的酬勞，是確保你和你的朋友能活著離開這座……假read.99csw.com設中的城市，你覺得如何？」
沒人回答。
「冷靜，冷靜。」丹迪大笑，撫平那撮頑固的亂髮，「我認識他。是馬斯卡蒂，一位本地商人，也是公會的會計。我們一起做過生意。瞧瞧那張臉！像屎拉在褲子里似的。嘿，馬斯卡蒂，你在找我嗎？」
「明天中午前就得繳清。」丹迪嗚咽道，「施沃恩這狗娘養的。老狐狸本可以多寬限幾天的。一千五百多克朗！我上哪兒弄這麼大一筆錢？我死定了，完蛋了，這輩子註定要在大牢里過了！看在瘟疫的分上，別干坐著了。聽著，我們一定要抓住那個無賴變形怪。必須抓住他！」
傑洛特僵硬地鞠了一躬，仍然保持沉默。沙佩勒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穿過廣場，看都不看他的護衛們。手持拉彌亞鞭的人排成整齊的隊列，跟在他身後。
「聽著，」獵魔人徒勞地想把扯脫的夾克袖子接回去，「這兒是諾維格瑞，一座擁有三萬居民的城市：包括人類、矮人、半精靈、半身人和侏儒，而路過的人恐怕有這數字的兩倍。大海撈針啊，怎麼找？」
「什麼錢？你錢包的每個子兒，都用來賠償酒館損失和賄賂施沃恩了。他身上沒錢了。」
傑洛特走過去。沙佩勒略微伸出手。如果他敢碰我的手肘，我就揍他，獵魔人心想，無論後果如何，我都會揍他。
「獵魔人先生，」沙佩勒突然道，「如果不反對，我想跟您私下說句話。」
「別煩我，丹德里恩。」
「尊敬的沙佩勒……」
「波維斯發生了動亂！」馬斯卡蒂大叫道，「一場……叫什麼來著……一場革命！萊德王被廢黜了。現在當政的是蒂瑟家族！萊德的宮廷、家族和軍隊都穿藍色制服，那兒的織工只買靛青。但蒂瑟家族的服色是深紅，於是靛青的價格一落千丈，胭脂紅卻水漲船高。這時我們才發現，比伯威特，你把所有胭脂紅都買下了。哈！」
「我有點頭緒了，夥計們。」最後他說，「我知道我們該做什麼了。去銀行。如果有誰能幫我們理清頭緒，那就是我的朋友，銀行家維莫·維瓦爾第了。」
丹迪小心翼翼地轉向兩位同伴，用口形無聲地吐出一個詞。獵魔人毫不懷疑，他沒敢說出口的詞是「雜種」。丹德里恩低下頭，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免受懲罰的詩人，」丹德里恩臉色蒼白地抱怨道，「可能會倒在飛馳的馬車前、吃魚時中毒，或者意外掉進溝渠溺水。沙佩勒擅長製造這類事件。他能跑來跟我們談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但有件事可以確定：他絕對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他肯定有什麼陰謀。你們等著瞧吧，只要發現我們的任何把柄，他就會給我們戴上鐐銬，隨心所欲地拷打我們。這種事再普通不過了！」
「ｒｅad.９９ｃｓw.ｃｏm那就讓這希望在我們心中燃燒吧，利維亞的傑洛特。你知道永恆之火吧？它是永不熄滅的火焰，是不屈不撓的象徵，是帶領我們穿過黑暗的道路。永恆之火，傑洛特，是所有人的希望，沒有例外。因為所有人——包括你、我，還有其他人——都擁有的東西就是希望。記住這一點。很高興認識你，獵魔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完全不必擔心。」沙佩勒重複道，「各位大人可以暢通無阻地離開諾維格瑞。我不會挽留你們，但我堅持要求各位不要到處宣揚酒館老闆的臆測，也不要大聲談論此事。作為教會的謙卑僕人，我會將任何質疑永恆之火的言論視為異端邪說，並做出相應的處理。各位大人，我尊重諸位的宗教信仰，但我希望你們的信仰不要干擾你們的判斷力。我能容忍任何人，只要他尊重永恆之火，做出褻瀆它的舉動。所有膽敢瀆神之人，我會親手把他送上火刑架。在諾維格瑞，律法面前人人平等：任何褻瀆永恆之火的人，都會在烈焰中滅亡，其資產也將充公。我已經說得夠多了，再重複一遍：你們可以走出諾維格瑞的城門了，途中不會遇到任何阻礙，最好……」
「我向永恆之火起誓，」馬斯卡蒂氣喘吁吁，摘下狐皮帽，又用袖子擦擦額頭，「我還以為他們把你拉去塔樓了呢。真是個奇迹。令人吃驚……」
「丹德里恩，」半身人憤怒地回答，「閉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揍死你。傑洛特？」
他們未置一詞。
「我沒說錯，你果然是個白痴。生意稅是根據利潤徵收的。丹德里恩，是利潤！你聽懂沒？那個無賴變形怪偷走了我的身份，還騙到一大筆錢！他賺了很多！可我呢，我卻要替他繳稅，外加那流氓欠的一屁股債！如果我不掏錢，就得在牢房裡過日子。他們會給我戴上腳鐐，送我去礦山！看在瘟疫的分上！」
「丹德里恩，」半身人齜牙咧嘴地說，「也許你對詩歌有些了解，但在生意經上，請原諒，你根本一竅不通。你聽到施沃恩算的稅款數額沒？稅款是根據什麼計算的？嗯？你知道嗎？」
丹德里恩沒答話。他把魯特琴背到肩上，衝來人深鞠一躬。那人的白衣上裝飾著金銀絲線，組成細小的拼花圖案。
又有四個人走出同一條巷子。但他們沒靠近，只是一字排開，守住了巷口。他們手裡拿著奇怪的環狀物體，看起來像是繩索。獵魔人審視周圍，活動一下肩膀，正了正背上的劍。丹德里恩呻|吟起來。
「我不會讓他們碰我。」獵魔人咆哮道，「無論是誰，都別想碰我。小心，丹德里恩……等我拔出劍，你就快跑吧。我會擋住他們……至少一小會兒……」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沒人答話。沙佩勒雙手抱胸，冷冷地打量他們。
「不，我真不明白。」
沙佩勒沒碰傑洛特的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