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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他聽到了說話聲。
「復讎,」來自柯維爾的女術士乾巴巴地說,「是平庸、軟弱又小心眼的人的樂趣。」
她流淚時,他吻了她,讓她停止了哭泣。
「太精彩了,」席兒重複一遍,「在陶森特待了大概三個月……不過非常值得。」
光是這句話就足夠了。他們一直在等待這個消息,而且早就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也許你該換個巫師?」另一個聲音說,他的嗓音就像生鏽的鉸鏈轉動時那樣刺耳,「的確,那個威戈佛特茲直到現在都沒拿出像樣的成果。我覺得……」
「真不敢相信,」柯爾怪緩緩地說,「真不敢相信,有人能蠢成這樣。」
「威戈佛特茲手下有刺客嗎?」
「我也一樣。」卡西爾丟下湯匙,站起身,仔細打量著獵魔人,「但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突發奇想?情侶吵架?還是說,我們真要離開了?」
最後它發出一聲近乎人類的駭人嘆息,終於斷了氣。
「……只招待有錢的客人。我來當老鴇。聽好了,我們會賺大錢,過上和大人物一樣的日子。總有一天,我會當選為議員,到那時,我肯定不會忘記你們的,因為他們能選我,也就會選你們,你們甚至用不著自薦……」
「好得難以置信。謝謝。」
「他,」她重複一遍,「徹底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
走廊盡頭是個寬敞的洞穴,洞頂在黑暗中向內凹陷。洞穴中央是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坑洞,坑洞上方有座看起來相當單薄、讓人提心弔膽的石橋。
「因為人民無知、愚蠢又容易操控。」史凱倫打了個噴嚏,幫他說完了後面的話,「你只需歡呼幾聲,然後在參議院的台階上來一場演講,承諾赦免囚犯和削減稅金就行。」
「費耶拉布拉先生,你覺得今年冬天會很長嗎?」
他一言不發。
「是啊,也許吧。」阿爾喀德斯·費耶拉布拉盯著他,朝自己的鬍鬚吹了口氣,「但我不知道您習慣早起。因為這類人在貴族中相當少見。」

「你們立下過騎士誓言,如今必須履行。陶森特的所有人——包括小鼬鼠在內——都會理解的。不過,給……帶上這個。就算我出的一份力吧。」
「那好吧,」獵魔人站起身,「去收拾東西吧。但要快。」
她點點頭。
「傑洛特,我……」
水從洞頂和牆壁滴落。
「活見鬼,你們在說什麼?」傑洛特焦躁地問,「嘿?有人願意給我解釋一下嗎?」
獵魔人坐在銅管的開口前,用力攥緊拳頭,直到捏痛了手掌。他豎起耳朵,將聽到的話銘刻在心裏。
「有。為了證明我們值得信任,先生們,我會把那人的身份告訴諸位。就是我們囚禁的女術士葉妮芙。」
「各式各樣的都有?」
「那當然。」卡西爾嘀咕道。
「說真的,我痛恨私人利益!」嗓音刺耳的人大吼道,「我們不是為個人原因才來這兒的!我關心的只有帝國的福祉。而帝國的福祉,先生們,在於強大的皇朝!正因如此,如果讓某個混血雜種、某個血統骯髒的後代、某個患有疾病又道德敗壞的諸王的後裔登上皇位,對帝國來說才是真正的罪惡和災難!不,先生們!我,作為德·維特家族的一員,是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更何況,我女兒本該……」
傑洛特迎上前去,扭動身體,劈開了它的下頜與頸部,刺穿了它的脖子。下一瞬間,他踏上橋面,劈斷了奇爾摩利怪的一隻手腕。他俯身撲倒在地,時機恰到好處,因為「枝型大燭台」從他頭頂飛過,爪子刮過了他的夾克。摩丁怪跳到獵魔人面前,細長的足像風車一樣旋轉。它一隻爪子揮出,擊中傑洛特的頭部側面。傑洛特一個踉蹌,虛晃一招,揮劍橫掃。摩丁怪再次朝他撲來,只是偏離了目標。怪物落在橋邊的欄杆上,而獵魔人將它與成堆的碎石一起推下了深淵。在這之前,怪物沒發出過任何聲音,但在落進深淵時,它哀號起來。
「正是如此,」拖長音節的人說,「而你們應該利用這一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先生們,每個人都受夠了目前這場戰爭。包括軍人、民眾,尤其是商人和企業家。光是戰爭結束這件事就能讓整個帝國一片歡騰,無論用什麼方式結束。先生們,軍事領袖會影響戰爭的走向,所以容我說一句,結束方式始終是觸手可及的。如果想成為受人讚美的英雄,還有比用勝利終結武裝衝突更簡單的方法嗎?即使戰敗了,也可以作為順應天意之人,用談判來為流血畫上句號,不是嗎?」
「哦,拜託。」她搶過他手裡的馬鞭,「你要走了!卻連個道別都沒有。只在桌上放封信算不上道別。對你我這種關係,肯定算不上。我只能猜測你有解釋並證明自己行為的理由。」
芙琳吉拉看著他臉頰上的瘀青。「我的護身符怎麼樣?好用嗎?」
「我,」阿達爾·愛普·達西用男低音宣布,「非常喜歡這個主意。」
傑洛特點點頭。「這原則真是無懈可擊。不過有件事仍令我驚訝,管家先生。為什麼這些商人會留在這裏,而不是鮑克蘭城堡?公爵夫人不願意招待他們嗎?她跟這些商人有過節嗎?」
「芙琳吉拉,」過了一會兒,他答道,「你是每個男人都夢寐以求的女人。這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因為我天生不喜歡做夢。」
「真嚴苛。」傑洛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別的地方,誹謗罪最重的懲罰也只是枷刑而已。」
「我們可以,」那個興奮的聲音提議道,「把我妻子塞給他!」
「替我們感謝公爵夫人所做的一切。再替我們的不辭而別找個正當的理由。想辦法解釋一下。」
「他正式而嚴肅地向她求愛。米爾瓦拒絕了,用詞相當嚴厲。那位理智堪比年輕人的男爵把她的拒絕看做冒犯,立刻離開了鮑克蘭城堡。從此以後,米爾瓦就坐立不安,像中了毒似的。」
「殺了他。」
「儘管他在白天保持著沉默、耐心而又驕傲的表象,」芙琳吉拉續道,「但到夜上,他會徹底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他對我知無不言。他欣賞我的女性魅力,而且我必須承認,以他的年紀來說,他的精力真是非常旺盛。然後他會睡著。睡在我的臂彎里,親吻我的乳|房。像在尋找他從未體驗過的母愛的替代品。」
「事情的確非常嚴重,」他承認,「但我沒想到,我們的弓手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這是分手后的典型癥狀,不是分手前的。」
在蒙特卡沃城堡,坐在大桌旁的九名女性緊盯著芙琳吉拉·薇歌。緊盯著突然變得口吃的女術士。
「這座城堡里,」她輕聲確認道,「一個人都沒有。至少五十年沒住過人了。五十年來,除了蜘蛛、老鼠和蝙蝠,沒有任何活物。我們突襲的地點大錯特錯了。」
「柯爾怪,」他平靜地陳述道,「我早該料到會遇見你們這種生物。我之前居然毫無察覺,真是不可思議。」

「我們在這兒待得太久了,」獵魔人低聲道,「太久了。」
「你確定不是幻象?」
女術士點點頭。「我明白。不會有事的。你上次月事是多久以前?」
「你怎麼會想到這個?」安古藍猛地繃緊身體,嚇壞了兩隻小雞,「根本不是!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
事實證明,獵魔人不該懷疑芙琳吉拉護身符的力量。因為他的疑惑很快便煙消雲散。等他回到寬敞的洞穴,走近深淵之上的石橋時,他脖子上的護身符開始劇烈抽搐和掙扎,與其說像麻雀,不如說像是體型更大、力氣也更大的鳥類,比如烏鴉。
「我也一樣,」另一個嘹亮而激動的嗓音說,「他也羞辱了我!他拋棄我的妻子,卻選擇了那個辛特拉的無名小卒!」
「什麼?」
傑洛特饒有興味地注意到,在通向城堡的路上,馬蹄印和車轍就像大路上一樣多。顯然有人頻繁使用這條通往城堡的路。沒等他把疑問說出口,他就看到十多輛蓋著帆布、高大而結實的馬車——看起來像是長途運輸時使用的。
「忘了那件事吧,列那。類似的事從沒發生過。你什麼都沒聽到,也什麼都沒看到。就算他們把你綁在拷問台上也一樣。你聽明白了嗎?」
「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打噴嚏的人說,「是據我所知唯一沒有情報部門的國家。是帝國里唯一沒被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的密探塞滿的角落。這個公國是公認的始終在縱酒狂歡的國度,沒人把它當回事。」
「我非常認真地聽過了那份報告,」嗓音刺耳的人說,「我的結論是,那個無名小卒只是消失了而已。如果她只是消失了,就有可能再次出現。因為光是去年,她就消失又出現了好幾次!說真的,史凱倫先生,你讓我們很失望。你和你的巫師——那個威戈佛特茲——讓我們大失所望!」
「別插嘴好嗎?我想跟他,跟傑洛特一起走,因為只要跟著他,我就不用害怕被獨眼福爾科抓到,而在陶森特……」
這種形態也帶來了劣勢——重心改變,以及比例失衡。獵魔人矮身躲過它的踢擊,拉近了距離。枝型大燭台理解了狀況,像貓一樣往後一躍,隨後用同樣長有利爪的後足作支撐,展開身體。傑洛特從它上方躍過,在中途給了它一劍。他能感覺到劍刃劈開怪物的身體。他避開反擊,轉過身去,再次刺出一劍,隨後單膝跪地。怪物發出刺耳的尖叫,用滿口獠牙咬向獵魔人的胸口。它碩大的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光。傑洛特猛地揮出劍柄,將它推開,又在近距離劈出一劍,將它的頭一分為二。儘管少了半邊腦袋,在接下來的十幾秒里,這隻沒有記載在獵魔人典籍上的生物依然不斷朝他咬來。
她從一面牆壁走向另一邊,把稻草踢得亂七八糟。她穿著山貓毛皮做成的短上衣,白色的綢緞襯衣,黑色的裙子,以及一雙高筒馬靴。馬兒噴著鼻息,它們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的怒意。
「符里斯皇帝,」男低音用強調的語氣重複道,「是符里斯皇帝,史提芬·史凱倫。他結婚的對象會是我女兒艾蘭,而不是約阿希姆的女兒。然後我會當上財政大臣,德·維特會當上陸軍元帥。至於你,史提芬——你會成為外交大臣和伯爵。只要你放棄給農夫們加官進爵的打算就行。怎麼樣?」
「獵魔人,」最後她開口,「不應該離開陶森特。如果你們是為他好,就不該勸他離開。對他來說,還有哪兒比這兒更好呢?他過得很愜意。他有怪物可以狩獵,還靠這個賺了不少錢。他的朋友和同伴是統治這裏的公爵夫人的紅人,而公爵夫人本人也很看重他。主要因為肆虐此地的魅魔。沒錯,沒錯,先生們。安娜葉塔和陶森特出身高貴的女士們都對獵魔人非常滿意。因為魅魔的確停止了夜訪行為,就像徹底消失了。陶森特的女士們湊了一筆特別獎賞,將在不久后存入獵魔人在錫安凡尼利銀行的戶頭。他戶頭上那筆小小的財富將翻上幾倍。」
不幸的是,芙琳吉拉製作的護身符沒能滿足他的期待。當然了,傑洛特並不認為這顆打磨過的綠玉髓就能代替他的銀制狼頭徽章。芙琳吉拉也沒做過類似的承諾。
獵魔人看了看管家。「你跟我說的可是收穫節之前。」
「傑洛特,」最後,她用截然不同的嗓音說,「留在我身邊。」
「我們走吧,獵魔人先生。」
「話說在前頭,傑洛特。你越快開始說明越好。我來幫你起頭。昨天早上,你按約定在城門口跟波默羅酒庄的管家見了面……」
「那場狩獵,」安古藍露骨地笑了笑,「將持續整整兩天,還要在一間狩獵小屋過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敢拍胸脯保證……」
「我們走吧,」傑洛特連忙說,「沒必要繼續閑聊了。帶我去地窖吧。」
「如果只有一個,」安古藍露骨地笑了笑,撫摸著掛在馬鞍上的斧子,「那也算不上什麼問題。」
他爬起身時,抓到了一塊球形的顱骨。然後他才發現,他身下那堆東西根本不是木頭。
「沒有。但去年有個僕人失蹤了。有人說是怪物把他拖進了黑暗深處,然後殺了他。還有人說根本沒什麼怪物,那個僕人是因為欠債才自殺的。他玩骰子確實玩得很兇,而且跟磨坊主的女兒有個孩子,那女人去法院告了他,法院判他付贍養費……」
「它是黑色的,哈,一片漆黑,但它爬過牆面時,你又能透過它看到磚塊。它就像果凍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獵魔人先生?或者該說,就像一團鼻涕。但它有長長的腿,有很多條,起碼八條。瓊特克就這麼站在那兒,盯著它瞧,最後總算回過神來,大叫著:『滾開,給我滾開!』還念了驅邪咒語:『速速歸西,你這狗娘養的!』然後那怪物就竄了出去!咻、咻、越爬越高,越爬九*九*藏*書越遠。它鑽進黑暗深處,不見了。然後那些小鬼說,這裡有怪物,所以他們要求風險補貼,如果拿不到,他們就去找工會投訴。然後我對他們說,讓你們的工會見鬼去……」
「我必須離開了。」他勉強吐出這句話,「你可以想象到是因為什麼,為了誰。請原諒。我本打算悄悄離開,不驚動任何人,因為……我不希望你提出跟我們同行。」
他低估了她。她逮住了他。他只能責怪自己。他本該騎著洛奇,經由遊俠騎士、僕人和幫工們使用的大型馬廄——他同伴們的馬匹就存放在那裡——從宮殿後門離開。但他太著急了,因此習慣性地使用了公爵夫人的馬廄。他本該猜到她會等在那邊。
「給我們證據,」柯爾怪終於開口,「證明你的誠實和善意。」
一隊騎士從他們身邊經過,顯然是在前往塞萬提斯隘口與維戴特邊境要塞的路上。他們的盾牌與外袍染成鮮艷的色彩,綉有獅鷲、獅子、紅心、百合花、星星、十字架與其他紋章中常見的愚蠢圖案。馬蹄聲如同雷鳴,旗幟獵獵作響,他們用嘹亮的嗓音唱著一首愚蠢的歌謠,內容是關於騎士得到新娘后要做的幾件事。
「或許,」獵魔人乾巴巴地說,「我們不該把出發時間安排得這麼晚。」
「回床上來,傑洛特。該死的,天還沒全亮呢!」

「但讓我們坐上這條船的是灰林鴞!」嗓音刺耳的人喊道,「我們幹嗎還要偷偷摸摸的?恩希爾什麼都知道了!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的探子正在整個帝國搜尋灰林鴞。沒錯,然後恩希爾把我們一腳踢開,送我們上了戰場!」
「我們知道的不比你多。」雷吉斯微微一笑,「我們只知道,我們的詩人和安娜葉塔公爵夫人非常親近,甚至當著別人的面用相當親昵的外號稱呼她。他叫她『我的小鼬鼠』。」
「我得提醒你們,」名叫約阿希姆,嗓音刺耳的人說,「事情不會都像聽起來那麼順利,先生們。我們的整個計劃都建立在恩希爾死亡的基礎上。但我們不能對恩希爾擁有眾多追隨者的事實視而不見:他在軍中有自己的部隊,還有一支狂熱的衛隊。要繞過皇家衛隊並襲擊皇帝可沒那麼容易,因為——別再抱有幻想了——他們會戰鬥至死。」
「你在等誰邀請你嗎?」獵魔人冷冷地問,「你怎麼還坐在這兒?不用給那頭叫德拉庫爾的騾子收拾鞍囊嗎?不用去跟那個魅魔道別嗎?」
黑暗中又鑽出三頭怪物,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躲在柯爾怪背後的傢伙同樣有著人型生物的外觀與輪廓,但顯得又矮又壯,背脊弓起,看起來活像猿猴。傑洛特知道,那是奇爾摩利怪。

「先生們,我……我不能……」
「君主立憲制。」打噴嚏的人說,「是時候實行君主立憲制這種先進的制度了。然後是民主制……人民政府……」
「就像我一位朋友常說的,音樂是扼殺不了的。」
席兒·德·坦沙維耶不滿地看了她一眼,但什麼也沒說。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和艾達·艾敏用咒語穩定住影像,並將其放大到佔滿整面鏡子。她們能清楚地看到黑色的群山,以及背景里深藍色的天空與滿天星斗。倒映繁星的湖泊旁邊,是一座城堡黑暗而稜角分明的輪廓。
「那又在於什麼?」她的語氣咄咄逼人,「在於他和我在一起嗎?在於我們之間的情感紐帶嗎?在於我不希望他現在離開嗎?在於我不希望他出於內疚而做決定嗎?驅使你們離開的,不也是同樣的內疚和贖罪心理嗎?」
「那個麻臉獵手?」
旅途中的寒風讓他們飢腸轆轆,他們沉默而迅速地吃著。豌豆湯是費耶拉布拉的一個下屬煮的。端來湯碗的則是兩個淡色頭髮的女孩,留著足有三尺長的髮辮。兩人不斷向獵魔人暗送秋波,讓他決定儘快吃完,開始工作。

「我對你的想法不感興趣。」費耶拉布拉惡狠狠地打斷道,「繼續說怪物的事。」
「我不是貴族。我們上路吧,先生,別浪費時間閑聊了。」
「瑞達尼亞的維茲米爾國王。」
「說真的,我們不能允許!你說的太對了,阿達爾!」嗓音刺耳的人說,「自從坐上皇位,恩瑞斯皇朝就讓人非常失望。說真的,恩希爾在皇位上多坐一刻,便會給帝國帶來更多的危害。還有個人更有資格坐上寶座。年輕的符里斯……」
「也就是說,安排一場暗殺。殺了他。」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她似乎看到特莉絲·梅利葛德藍色的雙眸里閃過一絲恨意。但那也許只是搖曳的燭火在她眼裡的閃光而已。菲麗芭哼了一聲,把玩著她的浮雕寶石。

「你的劍。你說你不當獵魔人了。有劍才算是獵魔人。把劍丟進深淵,要不就折斷它。然後我們會放你出去。」
與獵魔人的預料截然相反,他們沒有前往波默羅堡,而是沿著山谷後方的山脊又走了一小段路。那裡聳立著另一座城堡,規模稍小些,比波默羅堡荒涼得多。那是祖巴蘭堡。傑洛特覺得,他很快就有機會一展身手了:因為祖巴蘭堡那黑暗參差的城垛就像教科書里鬧鬼廢墟的典範,無疑充斥著魔法、奇觀與怪物。
「哪位神靈的神殿?」
「不。迪傑斯特拉。」
芙琳吉拉清了清嗓子。「十二月到來,」她續道,「然後是幽樂節,接著是新年。獵魔人在某種程度上冷靜下來,不再一直把希瑞的名字掛在嘴邊。他定期進行的狩獵怪物活動似乎對他很有益處。好吧,也許不全是益處……」
「您,管家先生,說得完全正確。」
「這兒沒有人會跟彼此作對,約阿希姆。」男低音插嘴道,「我們必須面對現實。我們的處境不比史凱倫好多少。形勢迫使我們走到了一起。我們已經上了同一條船。」
「怎麼證明?」
「雷吉斯,現在你滿意了?」
他的腦袋挨了一下,痛楚在他的顱骨里爆散開來,讓他眼冒金星。他迅速轉身,擺出只是裝裝樣子的防守架勢,感到鮮血從頭髮下湧出,試圖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麼。奇迹般地避開第二次攻擊后,他明白了。「枝型大燭台」改變了形態,此時正用長到難以置信的腿發起進攻。
雷吉斯沉默不語。卡西爾同樣一言不發。安古藍四下張望:她顯然沒怎麼聽明白。
「歸根結底,」她抿著嘴唇補充道,「我們全都體驗過類似的事。在座的每一位,都經歷過男人的背叛、利用和嘲笑。」
「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它一路順風。」芙琳吉拉啃著一根鵝骨頭,開口道。
「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吃早餐,就請穿上點什麼。」
薩賓娜的手朝她們伸來,手套上掛著長長的蛛絲。
「哦,我相信你。說到這個,你們也許聽說了,宮廷有個衛兵聲稱他看到了那個魅魔。是在某天晚上,他在卡羅伯塔之塔的城垛上看到的。他說魅魔身邊跟著另一個怪物。或許是個吸血鬼。那個衛兵信誓旦旦地說,兩個惡魔就這麼結伴而行,看起來很友好。雷吉斯先生,也許你知道些什麼?你能解釋這件事嗎?」
過了石橋是另一條走廊。在打磨光滑的牆壁上,他注意到生鏽的火把支架。這裏還有壁龕:其中一些擺放著砂岩打造的小型雕像,但多年以來,滴水早將它們磨成了不成形的石塊。牆壁上還鑲嵌著刻有浮雕的金屬板。對這種較為堅固的材質,他還能辨認出上面的圖案。傑洛特看到一個女人、一輪新月、一座高塔、一羽燕子、一頭熊、一條海豚,還有一隻獨角獸。
芙琳吉拉·薇歌看著桌子。她感到臉上的血液脈動不止,彷彿隨時都會衝破血管。
「我沒受傷。」芙琳吉拉冷冷地反駁,「當然了,前提是你真的在為我擔心。但是安古藍,你關心的事,我也同樣關心。所以我向你保證,我會跟傑洛特談談他離開陶森特的事。我向你保證,我會讓獵魔人知道我對這事的看法。」
「傑洛特,」雷吉斯平靜地說道,從碗里舀了一勺湯,「我跟魅魔道別需要的時間,就跟你跟你的黑髮女孩道別一樣長——假如你真打算跟她道別的話。不過有件事我要跟你私下談談:你可以三言兩語把年輕人打發去收拾行李,但我上了年紀,有資格多聽你說幾句。拜託,稍微解釋一下吧。」
「謝謝你,芙琳吉拉。」
「好吧,史懷哲先生,」傑洛特用順從的語氣續道,「事情是這樣的。我確實是身為獵魔人,並帶著獵魔人的使命而來,這點我不否認。然而,這個洞窟里發生了某些事,徹底改變了狀況。我知道了一件對我非常重要的事。這事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
「不,傑洛特,」丹德里恩低下頭,「我不會跟你們走的。我要留在這裏,留在陶森特,跟我的小鼬鼠待在一起。也就是安娜葉塔。但我必須向你們道別。祝你們一路順風。」
「我相信你,」他沒有離開,「也永遠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事。我相信你,芙琳吉拉。我不會留在你身邊,但我想,我也愛你……以我自己的方式。我求你對接下來聽到的事保密。威戈佛特茲的藏身處就在……」
「他徹底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對我有求必應,」芙琳吉拉重複一遍,「他對我言聽計從。對,就是這樣。」
「不管怎樣,」傑洛特這次不允許他打斷,「如我所說,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所以你們有兩個選擇。第一,相信我的誠實,讓我順利離開。第二,我仍會離開,順便留下你們的屍體。」
「沒有受害者嗎?沒人受到襲擊嗎?」
「想個辦法。我知道你能辦到的。好了,保重。給我個擁抱,老傻瓜。」
兩隻小雞——一隻黑色,一隻彩色——的膽子越來越大,甚至啄起了米爾瓦的靴子。女弓手罵了一句,狠踢它們一腳。
他不假思索地鑽進洞中,手腳並用向前爬去,背脊刮擦著粗糙的岩石。他沒能爬出多遠。
這是她由衷的想法。
「給我個擁抱,朋友。這事我會替你辦好的!」
「你說得太對了,灰林鴞。」說話時拖長音節的人說,「現在我知道你鼓吹民主制度的理由了。」
「比你以為的更明白,薇歌小姐。」吸血鬼把玩著手裡的香腸,「但請你原諒,我不接受什麼偉大造物主寫下的命運,也不接受什麼不可更改的天意。倒不如說,這是許多看似毫無關聯的事實、事件與行動的結果。我傾向於贊同『命運掌控人類』這個說法……而且不僅限於人類。然而,我對你『情況不可能反轉』的觀點不敢苟同。因為那只是恰好合用的宿命論而已。就像躺在舒適的羽毛床上,享受著母親子宮般的溫暖,卻對冷漠與卑劣大唱讚美詩一樣。簡而言之,那是活在夢裡。薇歌小姐,人生或許就像夢境,結束時或許也在夢中……但你必須積極做夢才行。因此,薇歌小姐,旅途在等待著我們。」
她沉默良久,隨後用鞭子狠抽一下自己的靴子。
「說實話,費耶拉布拉先生,」獵魔人緩緩地說,「我要感謝你的陪伴。這場談話讓我受益良多。真的。」
「『抱歉,芙琳吉拉。』」她憤怒地扭曲嘴唇,重複一遍,「簡單又謹慎,稱得上言簡意賅——真是讓人讚歎的作風。我敢打賭,你留給我的那封信也寫得同樣雅緻。絕不浪費哪怕一滴墨水。」
「省省你的提示吧,史提芬·史凱倫,」嗓音刺耳的人道,「擺那張臉只會讓你跟巫師威戈佛特茲更相似。而且你要知道,灰林鴞,如果恩希爾真的起了疑心,那也是因為你——你和威戈佛特茲。承認吧,你本來是想抓住那個辛特拉人,用她換取恩希爾的青睞,對吧?現在那小丫頭死了,你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對吧?說真的,恩希爾會把你五馬分屍的。你是不可能跟我們作對的,無論是你,還是跟你結盟的巫師!」
「的確,」過了一會兒,嗓音刺耳的人道,「看在偉大日輪的分上,的確如此。你說得對,盧瓦登先生。」
「每天早上,」她續道,「他們都會在鮑克蘭城堡地下室的廚房碰頭。主廚喜歡他們——天知道為什麼。他總會為他們準備充足又可口的食物,所以他們的早飯往往會持續兩個小時,有時甚至三小時。我陪傑洛特他們共進過許多次早餐,所以知道他們會談起怎樣的荒唐話題。」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對商人來說,」管家費耶拉布拉嚴肅地說,「堵住的隘口和糟糕的路況根本不存在——至少在那些認真對待工作的商人眼裡是這樣。獵魔人先生,他們有這麼一條原則:只要目標尚未達成,就必須找到前進的路。」
「你,」她咬住嘴唇,「就像個魚鉤,一旦咬上,再想拔出就只能撕裂肉血。好吧https://read.99csw•com,我自己也有錯,在開始這場危險的遊戲之前,我就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幸好我懂得如何善後。在這方面,我比其他女人更有經驗。」
獵魔人罵了一句。他的魔法護符會對橘色的貓產生反應,面對小魔怪卻紋絲不動。我得跟芙琳吉拉談談這事,他一邊想著,一邊朝小怪物鑽進的牆洞走去。
「我會向你解釋並證明的。抱歉,芙琳吉拉。」
離芙琳吉拉最近的是兩位精靈——法蘭茜絲卡·芬達貝,以及艾達·艾敏·愛普·西維尼。山谷雛菊平時就氣質莊嚴,今日更勝以往,儘管她的頭髮和鮮紅色的禮裙看起來並不奢華,她的頭冠與項鏈的材質也並非紅寶石,而是樸素卻頗有品位的貝殼。艾達·艾敏卻穿著一條棉布與雪紡綢製成的長裙,上面點綴著秋日的色彩,裙身又輕又薄,在從中央供暖裝置吹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微風中輕輕搖擺,彷彿一朵銀蓮花。
「而在這方面,」史提芬·史凱倫宣布,「威戈佛特茲會協助我們。我們用不著攻打皇宮,也用不著在皇家衛隊里殺出一條血路。只要一個有魔法防護的刺客,這事就能辦成。就像巫師們在仙尼德島發動政變之前,發生在崔托格的那件事。」
「我們在這兒等著你呢。」聲音重複道,「我們知道,只要把謠言傳出去,你就會來。你會鑽到地下,來找,來追,來殺。但你沒法從這兒出去了。你再也見不到你熱愛的太陽了。」

「那請繼續說。」
「阿瑪迪斯·德·特拉斯塔馬拉男爵。」
黑色城堡的窗戶突然閃現火光。一次,兩次,三次。她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那代表上鎖的房門和鎖鏈在球狀閃電的轟擊下粉碎。
她們看著黑色的身影從群山邊飛過,像蝙蝠一樣無聲而靈巧。她們看著黑影解除隊形,降落在萊斯-魯恩城堡的城垛和城牆上。
「安靜,布羅尼伯爵。我們討論的不是這件事。」嗓音刺耳的人說,「說真的,先生們,我們應該討論的是另一些事。我想指出,恩希爾·瓦·恩瑞斯仍然佔據上風。」
「你該不會打算跟我們一起走吧?」
「壞天氣就要來了,」遊俠騎士凝視著寒風吹來的東方,「很快。如果這風帶來大雪,如果大雪在隘口追上你們,那你們就進退兩難了。你們只能向神靈祈禱——你信仰的那些,甚至你只聽過名字的那些——求雪快些融化。」
「不,」短暫的沉默過後,吸血鬼說,「不,芙琳吉拉小姐,請放心吧。獵魔人對我們的喜愛和信任不可能比你更多。他不會向我們竊竊私語,卻選擇對你隱瞞。」
「對。」
「囚禁?我聽說葉妮芙是自願跟威戈佛特茲合作的。」
「丹德里恩怎麼了?」獵魔人突然開口,「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關於他的事也都是從城裡傳唱的諷刺歌謠里聽來的。」
女術士盯著他看了很久。
疾馳而來的騎手原來是丹德里恩。更令人驚訝的是,那匹馬居然是珀迦索斯,詩人的騸馬並不習慣這樣的飛奔,看起來不太愉快。
「我正想這麼說呢。」
「走吧。」
席兒的雙眼盯著屏幕,朝她不耐煩地噓了一聲。
「你說得對,我不會的。我辦不到。我會表現得像個遭受冷落和拋棄的情人。典型的那種。我會昂首挺胸地接受事實,保持驕傲和尊嚴。我會忍住眼淚,然後抱著枕頭痛哭。再然後,我會向另一個人投懷送抱!」
「您去過那兒嗎?」
菲麗芭輕輕地哼了一聲。艾希蕾·瓦·阿納興嘆了口氣,看著天花板。
「也許不是今天或明天,」吸血鬼用輕柔的嗓音答道,「但總有一天會的。而且不會讓任何人受傷。」
「葉妮芙,」她飛快地說,「就是你在夜晚的狂喜時刻數次提起名字的那個女人,她從未背叛過你和希瑞。她不是威戈佛特茲的幫凶。為了拯救希瑞菈,她勇敢地承擔了前所未有的風險。她遭受挫敗,落進了威戈佛特茲的魔掌。去年那次魔法探測肯定是她在拷打下被迫實行的。至於她是否活著,這點無人知曉。我知道的只有這些。我發誓。」
他們穿過城市,騎馬走出修桶匠之門,徑直進入傷河流經的山谷,河水歡快地流淌,泛起白沫。在田野里,只有溝渠和窪地才能看到積雪,但周圍依然很冷。
傑洛特愣住了,努力讓護身符安靜下來。他的身體紋絲不動,因此任何聲響——哪怕是呼吸聲——都逃不過他的聽覺。他等待著。他知道在深淵另一邊,在橋對面有什麼東西,潛伏在黑暗裡的東西。他沒排除對方藏在身後,而這橋是個陷阱的可能。他不想踏入陷阱。他繼續等待。他的謹慎沒有白費。
「安古藍,」雷吉斯打斷他,「你是在白費唇舌。薇歌小姐會聽你說完,但她什麼也不會做。只不過,你提到的一件事讓她不安:獵魔人要離開。」
「我相信,」吸血鬼平靜地回答,「您錯了,薇歌小姐。我由衷地承認,您那有獵魔人陪伴的夢可謂迷人又美好。然而,持續太久的美夢都會變成噩夢。而噩夢會讓我們尖叫著醒來。」
「再看那邊,獵魔人先生。那是古老的頓·泰尼要塞的廢墟。如果傳說可信的話,那座城堡見證了許多可怕的事。外號『毒手』的瓦爾薩里烏斯拷打併殘殺了他不忠的妻子、他妻子的情人,以及妻子的母親、姐姐和哥哥。然後他坐下來,號啕大哭,沒人知道理由……」
「德·維特,你說你女兒?」那個有力的男低音吼道,「那我呢?在對抗篡位者的戰鬥中支持恩希爾的我呢?那些軍校學員當年可是從我的住處出發,去進攻宮殿的!可瞧瞧這一切給我帶來了什麼?想當初,那個騙子看著我的小艾蘭,風度翩翩地對她微笑,恭維她幾句,就把她拉到了一塊布簾後頭,我知道他是為了摸她的胸部。可現在呢——皇后換成了別人!如此的侮辱,如此的恥辱!不朽帝國的皇帝,比起古老的家族,卻更喜歡辛特拉王族的女兒!憑什麼?他藉助我的恩惠坐上皇位,卻膽敢拒絕我的艾蘭?不,我不能容忍!」
「上次有人看到怪物,」傑洛特打斷道,「是在什麼時候?」
「你想求我們放過你嗎,獵魔人?」史懷哲先生嘶聲道,「沒用的。你在白費力氣。我們把你困住了,不會就這麼放你出去。我們會殺了你,不光為我們自己,還有我們其餘的同伴。恕我冒昧地說一句,為了我們和他們的自由,我們會殺了你。」
芙琳吉拉眯起眼睛。「人無完人嘛。」
「他說,」安古藍吸了吸鼻子,「他不能讓我遭遇危險,或者類似的麻煩事。但我想跟他一起走……」
「拜託,沒必要這麼害羞,薇歌小姐。你和我們在一起。我們知道性行為也有尋求快樂之外的意義。在必要時,我們都會採取這種手段。請繼續吧。」
「我想跟你做|愛!」
聚集在蒙特卡沃城堡大廳里的九個女人點點頭,用讚賞的目光看著芙琳吉拉。
「好吧,」他用嘶啞的嗓音說,「說重點。蘇門茲山谷的盡頭是卡拉維斯塔鎮。我的堂兄,蓋伊·德·波伊斯-菲涅斯就住在那兒。去拜訪他,說你們認識我。如果發現他已經死了,或是個低能兒,那就記住,你們下一段旅程是前往瑪格·迪耶拉平原以及西爾特河流經的山谷。從那裡開始,傑洛特,你們就按照製圖師為你們繪製的地圖走。說到地圖繪製——我不太明白你們為什麼要他加上那些城堡……」
阿爾喀德斯·費耶拉布拉,波默羅酒庄的黑鬍子管家,也就是獵魔人在幽樂節前夜的雞舍酒館遇到的人,正牽著騾子等在城門口。但看他的打扮和馬背上的器具,卻像要出門遠行:像要越過索爾維加山門和埃爾斯柯德格隘口,前往遙遠的世界盡頭。
「並非如此,」費耶拉布拉答道,「公爵夫人一次又一次地邀請他們,而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禮貌回絕,並且一直留在酒庄這邊。」
「是嗎?」
「事情嚴重了……」過了一會兒,安古藍開口道,但這回換成吸血鬼示意她閉嘴了。
史提芬·史凱倫不再猶豫。「好吧,」他說,「為表誠意。威戈佛特茲就藏在……」
阿爾喀德斯·費耶拉布拉的臉漲得通紅,就連鬍鬚都遮掩不住。
黑暗裡傳來的聲音怪異又陌生,但傑洛特不止一次聽過類似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尚未習慣以有聲語言進行交流的生物說話的聲音。它們能運用肺、隔膜、氣管與喉嚨的機能,卻無法活用發聲器官,儘管它們的嘴唇、顎骨和舌頭與人類的構造十分相似。這類生物念字讀詞的方式既傲慢又古怪,還會帶上令人耳朵不適的雜音——兇狠並讓人厭惡的吠叫聲,或是綿軟又讓人噁心的嘶嘶聲。
「換一個問心無愧。」他替她把話說完,然後注視她的雙眼,「換我給予你的信任。你剛剛才說你愛我,現在我們卻開始談生意了?」
獵魔人從背後的劍鞘里拔出劍來,發出「嚓」的一聲。
「誰會記得這種事?」
「我警告過你的。」他擦了擦順著臉頰流下的血液,「我說過,我必須離開這裏。」
「忘了什麼歷史進步吧,」打噴嚏的人平靜地說,「至少暫時放一邊好了。首先,愛普·達西財政大臣閣下,請您將注意力轉到符里斯王子這個人本身——尤其是他堅毅、驕傲又頑固,不容易受人左右的性格。」
「萊斯-魯恩城堡,」菲麗芭·艾哈特重複一遍,露出猛獸般的笑容,把玩著別在衣裙上的紅瑪瑙寶石,「那賽爾的萊斯-魯恩城堡。回頭見,威戈佛特茲先生……回頭見!」
「那賽爾,穆瑞達赫湖畔的萊斯-魯恩城堡。」芙琳吉拉·薇歌得意洋洋地總結道,「那裡就是威戈佛特茲的藏身之處。這是獵魔人離開前,我從他那兒打聽到的。我們有充足的時間趕在他前面。他在四月以前到不了那裡。」
「哦,那就沒問題了。」
「請容我說一句,」拖長音節的人開了口,「符里斯王子有個兒子,小莫爾凡。他作為候選人要合適得多。首先,無論從他父親還是母親的家系來看,他都更有權繼承皇位。其次,他是個孩子,所以攝政議會——也就是我們——將代替他執政。」
「傑洛特,為什麼?而且我怎麼把信送給他?」
「目擊者的描述自相矛盾,」獵魔人看著自己的盤子,「所以難度取決於它是相當難纏的摩丁怪,還是普普通通的德里欽怪,又或是容易對付的杜德爾怪。也許這活兒很容易,因為上次有人看到那怪物已經是去年的收穫節了。它也許早就離開波默羅葡萄園,到群山的另一邊去了。」
僅僅一眨眼的工夫,廚房裡就只剩下了傑洛特和那隻彩色的小雞。還有吸血鬼:他正靜靜攪著他那碗加了面片的肉湯。
躺在血泊中的柯爾怪抽搐不止。
獵魔人敢發誓,聲音來自下一個壁龕,來自某座磨損嚴重、但仍能依稀辨認出女性豐|滿線條的雕像後方。那尊雕像的高度和護身符齊平。它閃爍起來,傑洛特突然發現牆壁上有道反光。他用雙臂抱住那尊雕像,用力一轉。雕像嘎吱作響,連著鋼製鉸鏈的壁龕轉動半圈,露出了後方的螺旋樓梯。
「那更好了。半個鐘頭后,跟我在城門前碰頭吧。」
「夠了,」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舉起一隻裝著閃亮葡萄酒液的玻璃杯,「我提議,為芙琳吉拉·薇歌小姐的健康乾杯。多虧她的努力,我們才能找到威戈佛特茲的藏身之處。說真的,芙琳吉拉小姐,做得好,做得非常好。」
「瞧那邊,」費耶拉布拉指了指,「狐窟村就在那座山谷里。聽起來也許難以置信,但那裡的田地會長出燉鍋和平底鍋。」
「燉鍋和平底鍋。它們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從地下生長出來,沒有任何人力干預。就像別處的田地會長出土豆和甜菜那樣,狐窟村的田地會長出燉鍋和平底鍋。各式各樣的都有。」
「穿上那件珍珠灰色、貂皮鑲邊的裙子。它非常適合你。」
他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什麼?」
「她們進去了。」艾希蕾·瓦·阿納興平靜地說。這裏只有她沒看鏡幕,而是盯著桌上的水晶球。「特遣隊進去了。但有些不對勁兒。有些地方跟預想中不太一樣。」
「我和人有約。我得去波默羅酒庄。」
艾希蕾·瓦·阿納興像之前幾次一樣,以其樸素卻格外典雅的著裝贏得了眾人的欽佩。在深綠色長裙窄小的領口上方,這位尼弗迦德女術士戴著一條金項九九藏書鏈,鏈墜是一顆鑲著金框、只做了拋光的天然翡翠。她修剪過的指甲塗成極深的綠色,為這身搭配神奇地增添了奢華感。
「我上次騎掃帚,」菲麗芭喃喃道,「恐怕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我就快忘記怎麼飛了。」
早幹嗎了,他心想。但他很快改變了想法。或許護身符沒這麼蠢。小魔怪常用的戰術就是先逃跑,然後用鐮刀般鋒利的爪子伏擊追兵。那隻小魔怪正在黑暗中等待——這就是護身符給他的警告。
馬兒們感受到他們熊熊燃燒的激|情,它們嘶鳴,跺腳,推擠著馬廄的牆壁,掀起灰塵和乾草。
「哦,」吟遊詩人喘著粗氣,看起來像是他馱著馬跑過來似的,「哦,我辦到了。我還擔心追不上你們呢。」
「我們等著呢,薇歌小姐。」席兒·德·坦沙維耶說,「時間緊迫。」
「你說復讎者,」史凱倫打斷道,「這可太巧了,盧瓦登先生。葉妮芙會為那個暴君傷害過的人復讎。恩希爾迫害她的女兒,致使那個無辜的孩子死去。那個殘酷的暴君——那個變態——不去治理帝國,卻去迫害和謀殺兒童。正因如此,他將死在一個復讎者手上……」
「過去也許真像你說的那樣,」打噴嚏的人說,「但近百年來,在女人統治下的陶森特卻並非如此。我重複一遍,我們在這兒很安全。不會有人找到我們,也不會有人偷聽我們的談話。我們可以扮作商人,安靜地討論與各位大人的切身利益密切相關的那件事。與你們的個人財富與地產密切相關的那件事。」
「是啊,」男低音說,「得先殺掉那頭熊才行。」
席兒·德·坦沙維耶坐在菲麗芭旁邊,身穿一套漆黑的衣裙,小小的鑽石在上面閃閃發光。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穿著酒紅色的綢緞,戴著厚重的金飾品,但沒戴寶石。而另一邊,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卻在展示項鏈、耳環與她最愛的戒指——縞瑪瑙的顏色與她的雙眸和衣服非常相稱。
「別費神換別的說法了,」芙琳吉拉厲聲打斷他的話,「這說法已經夠有魅力了。」
「還有一件事,」盧瓦登說著,把音節拖得老長,「作為你信用的擔保,史凱倫大人,我要請求你把威戈佛特茲先生的所在之處告訴我們。」
兩個女孩之一在倒酒時用胸部蹭了蹭傑洛特的耳朵,還鼓勵地眨眨眼。
橋對面的黑暗裡,有個東西動了。黑暗彷彿在聚集,隨即化作接近人類的外觀。那生物的位置和姿勢始終在變: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緊張,看起來模糊不清。獵魔人見過類似的生物。
水順著牆壁流下,彷彿一道道淚痕。
西蒙·吉爾卡沒見過那頭怪物。他是通過別人的講述得知它的模樣的。
「忘了這事吧。」有個說話時總是拖長音節的人插嘴道,「這並不是我們把會面安排在陶森特——安排在這個鳥不拉屎、與世隔絕的地方——的理由。」
「她是他的囚犯。她中了魔法和催眠,像傀儡一樣惟命是從。她會完成暗殺的。然後她會自尋了斷。」
中午時分,他們看到了酒庄。它坐落於傷河山谷的山坡上,爬滿了修剪整齊、但如今枯萎光禿的葡萄藤。在最高的小丘頂部,暴露在風中的塔樓直指天空:它們是厚實的圓形城堡波默羅的一部分。
「太精彩了,薇歌小姐。」席兒·德·坦沙維耶朝她點點頭——芙琳吉拉完全沒想到,名聞遐邇的女術士會如此讚許自己。「你的工作很完美。」
「我沒多少行李。」
「商人?」傑洛特吃了一驚,「怎麼會?我還以為積雪堵住了隘口,陶森特已經與外界隔絕了。這些商人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這樣的小國家,」那個拖長音節的人說,「向來是密探首選的避難所。也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引來反情報部門,以及密探、竊聽者和各式各樣的私人偵探。」
「恩希爾,」男低音說,「在把我們派去前線的同時,也給自己戴上了絞索。」
「毫無疑問,這種事確實存在。」芙琳吉拉點了點留著黑色短髮的頭,「不過在獵魔人準備離開這件事上,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因為,你看,他沒跟我提過這事,而他平時對我知無不言。」
「創作韻文和唱小曲兒是很危險的。」管家指著絞架,點點頭,「尤其是在公共場所。」
「沒有。」
「抱歉,」獵魔人站起身,「等我回來后再談吧。波默羅酒庄的管家還在等我呢。守時可是獵魔人的禮儀。」
「我……」芙琳吉拉·薇歌依然不知所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這次她可以確定了,那並非映照的燭火。好得很。隨你嫉妒我吧,她心想。嫉妒我吧。你完全有理由這麼做。
「而且不會留下任何屍體。」薩賓娜·葛麗維希格露出迷人的微笑。
就像之前的每個早晨一樣,他們聚在城堡的廚房裡。主廚喜歡他們,天知道為什麼,而且他總會為他們準備好吃的。今天的菜是炒雞蛋、麵疙瘩湯、燉茄子、燒兔頭,以及搭配紅甜菜和山羊乳酪的牛肉香腸。每道菜都非常美味,他們安靜而飛快地吃著。只有安古藍除外,食物反而促進了她說話的慾望。
「走吧,費耶拉布拉先生。」
某根黃銅管里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噴嚏,嚇了獵魔人一跳。然後有人擤了擤鼻子,經過黃銅管的放大,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水從牆壁滴落,傳來陣陣迴音。無底深淵吹來一股冰冷的臭氣。護身符靜悄悄的。傑洛特集中精神,警惕地踏上石橋,儘可能遠離搖搖欲墜的欄杆。
「問題太明顯了。」安古藍說。傑洛特瞪了她一眼,讓她閉了嘴,但為時已晚。
「毫無疑問。不過事實上,一部分商人從去年秋天開始就被困在這兒了。但他們沒有垂頭喪氣,反而會說:『嘿,等到開春的時候,我們就是最先到這兒的人了——搶在所有競爭者前頭。』他們稱之為『正面思考』。」
一聲響亮的噴嚏傳來,聽起來就像有人吹響了喇叭。
「是啊是啊。」
芙琳吉拉垂下了頭。
他沒猜錯,另外兩頭怪物就藏在橋樑後方,準備在他踏上橋面時截斷他的退路。左邊的怪物像只巨型蜘蛛,站在原地,不時舒展它的許多條腿。那是一隻摩丁怪。最後那隻怪物讓他想起了枝狀大燭台,它就像從破碎的板岩牆壁里直接鑽出來似的。傑洛特不知道它是什麼。獵魔人的典籍里沒記載過類似的怪物。
「丹德里恩,」傑洛特從詩人手裡接過錢袋,「我們不缺錢。沒必要……」
「是很值得。」她承認。

「我們相信,」席兒·德·坦沙維耶無比冷淡地說,「請繼續吧。」
他們看著詩人的馬邁開步子,馱著他朝鮑克蘭城堡小跑而去。
「我不希望你去波默羅。」
在傑洛特偷聽到的對話里,其中一人的嗓音低沉有力。他開口時,就連黃銅管道都在顫抖。
「哇哦。」
「恩希爾,」興奮的聲音說,「還活著呢,我的大人。他還活得好好的呢。我們還是別急著分熊皮為好。」
哎呀呀,她心想,看看她們揚起的眉毛。看看她們扭曲的嘴唇。等著吧。我的故事還沒結束呢。你們會聽到我取得勝利的那一章的。
「菲麗芭,你以為我們是小孩子嗎?」
「如果按天意,」過了一會兒,女術士說,「傑洛特會找到希瑞,那麼這事一定會發生。無論獵魔人前往群山還是待在陶森特都沒關係。是命運掌控人類,不可能反過來。你們明白嗎?雷吉斯·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先生,你明白嗎?」
他站起身,迅速審視著骨頭堆。都是人類的骨頭。他們死時還戴著鐐銬,很可能全身赤|裸。骨頭被碾碎和咀嚼過。他們被吃之前大概已經死了。但他並不確定。
「是啊,你當然會了。」卡西爾不屑地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芙琳吉拉小姐。」
「也許你已經不愛我了,傑洛特。你愛我嗎?回答我!」
「什麼,說清楚?」來自科德溫的女術士喊道,「我還能怎麼說得更清楚?你看不到嗎?這就是萊斯-魯恩城堡!但這兒是空的!荒廢已久,空無一人!這是個該死的廢墟!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傑洛特,你今天要去獵殺什麼?難度高嗎?」
「殺了他。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只要恩希爾還活著,就不會缺少追隨者。而恩希爾死了,所有人便會支持我們。貴族們會站在我們這邊,因為我們是貴族的一部分,而貴族的力量來自於團結。很大一部分軍隊會站在我們這邊,尤其是那些軍官,他們對恩希爾在索登慘敗后的大清洗記憶猶新。人民也會站在我們這邊……」
他們騎馬進入集市,經過絞刑台。絞架上懸挂著一具屍體。
「說清楚點兒,薩賓娜!」
「哇哦。」
「開始了。」艾希蕾·瓦阿納興說著,指了指魔法影像。
「正是。他向米爾瓦提出請求,跟他一起出外狩獵。這幾個月來,他邀請了一次又一次……」
史懷哲先生的身體劇烈顫抖。它發出喘息聲、唿哨聲,以及嘎吱聲,隨後安靜下來,不再動彈。
「你不會的。」
不,不是錯覺:不是踩在板岩屑上的嘎吱聲,也不是滴水的回聲。那是人類的說話聲。傑洛特閉上眼睛,豎起耳朵,試圖辨認聲音傳來的方位。
「葛麗維希格女士,」艾希蕾再次報告說,「希望開啟直接聯絡。」
「哇哦。」芙琳吉拉又說一遍,轉頭面對他,眯起了雙眼,「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先生,你就這麼喜歡影射嗎?獵魔人要離開?我能問問他打算何時離開嗎?」
沒人開口。兩隻小雞啄著卡西爾的靴子,年輕的尼弗迦德人沒去理睬。
芙琳吉拉的心沉了下去,胃卻翻騰起來。她也發現不對勁兒了。
「你要騎馬去哪兒?」她換上截然不同的嗓音,語氣也跟剛才天差地別,「你知道了什麼?你知道威戈佛特茲的藏身之處了,對嗎?」
「我也一樣。」約阿希姆·德·維特贊同道。
「所以這才叫擔保——表示誠意,表示你忠於我們的事業。」

芙琳吉拉沒理他。「雷吉斯先生?」
「另外,」她補充道,「心傷雖比手臂的傷口更痛,但痊癒起來卻要快得多。」
護身符顫動起來。
「不,」雷吉斯的表情毫無變化,「我解釋不了。天與地之間,有很多事是哲學家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手裡有份很有價值的情報,」她說,「對你來說更是無價之寶。我會用它跟你交換……」
吸血鬼依舊毫不動搖。「因為,用我們可愛的安古藍年輕而富有魅力的話講:『要麼拉屎,要麼離開茅房,遲早你得選一樣。』換而言之……」
然而,她曾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這枚護身符在和佩戴者的思維協調之後,可以辦到各式各樣的事,包括警告危險。
「女士們的表態值得稱讚。」雷吉斯沒垂下雙眼,「這份獎賞也是獵魔人應得的。要讓魅魔停止夜訪並不輕鬆。相信我吧,芙琳吉拉小姐。」
「好了,夥計們,收拾東西吧。」他毫不拖泥帶水地宣布,「我們要走了!一個鐘頭之內,我會在城外的小山上跟你們碰頭,只早不遲。帶上背包和包裹,裝上馬鞍,前面的路既漫長又難走,做好準備吧。」
當獵魔人進入地窖時,綠玉髓護身符又以令人惱火的幅度顫抖起來,並在乾燥而整潔的儲物間里躁動不安,而這裏唯一的危險只來自於那些葡萄酒桶:如果某個缺乏自制力的人躺在酒桶下面,張開嘴巴,那他也許會有酒精中毒的危險。但也僅此而已。
通訊用的橢圓影像消失不見。鏡子里只剩下一幅畫面:繁星閃耀的夜空下的萊斯-魯恩城堡,還有映出星辰的湖面。
「我會弄清楚的。不管用什麼方法。」
「安古藍,算我求你了。」
「芙琳吉拉·薇歌?」
隧道前方是條長而筆直的走廊。兩旁的板岩牆壁打磨得十分光滑——看起來簡直不像礦井。

「哎呀,哎呀。」怪物奇特的嗓音像在嘲笑,「在這片黑暗裡,你居然能認出我。可你認得出那個嗎?那個呢?還有那個?」
「史懷哲先生。」
彩色小雞在廚房裡跑來跑去,用爪子撓著地板。它聞到了肉湯的味道。
說到最後幾句時,她的聲音已近乎喊叫。
「我和人有約在先。我答應他了。酒庄管家會在大門口等我。」
「這座城堡……」菲麗芭思忖道,對其他人的話置若罔聞,「這座城堡……萊斯-魯恩城堡……我們必須摧毀它。將它徹底化為廢墟。關於這件事的任read.99csw.com何記錄——無論野史還是正史,都必須進行仔細的審查。各位女士,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們沿路向上游前進。傷河蜿蜒曲折,但河上有許多橋樑,他們不用繞太多路。
「我會的。」
「我懂了。你們的葡萄藤呢?不會凍傷嗎?」
「不了,傑洛特,」遲疑片刻后,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答道,「我是個遊俠騎士,但我不是瘋子。」

「他們說,鮑克蘭城堡只有永無休止的宴席、舞會、狂歡與調情。他們說,這些活動既懶散又愚蠢,只會浪費本應用來思考生意經的時間。他們說,你必須關注真正重要的事才行。關注始終在前方等待的目標,不要把精力浪費在浮華之事上。只有這樣,你才能達成自己的目標。」
有什麼東西劈啪一聲折斷了。地板裂開,獵魔人摔了下去——連同好幾百磅重的灰塵和碎屑一起。幸好墜落的距離並不算長。他掉進的並非無底的深坑,而是個普通的地牢。他像下水管道噴出的糞便一樣落下,重重地摔進一堆爛木頭。他吐了口唾沫,抖落頭髮里的灰塵,惡狠狠地咒罵起來。護身符在他胸前搖晃不停,像只鑽進他襯衣的麻雀。獵魔人很想將護身符一把扯下,丟進黑暗裡,讓它永遠消失,但他忍住了。首先,芙琳吉拉肯定會大發雷霆。其次,這顆綠玉髓據說還擁有其他魔法能力。傑洛特希望那些能力更可靠些。

「我知道。」特莉絲·梅利葛德說。
獵魔人在它前方停下腳步。「真不敢相信,」他說,「有人會蠢到相信斷劍這樣單純的幻象咒語。」
「今年算不上最冷。」
芙琳吉拉鞠了一躬,同樣舉起杯子。她注意到菲麗芭黑色雙眸里的一絲嘲弄。特莉絲·梅利葛德藍色的眸子裡帶著憤怒。只是她看不透法蘭茜絲卡和席兒的笑容。
吉爾卡哼了一聲。「好了好了,管家先生,如果你真想管事,就該多來這邊走走,光在鮑克蘭城堡的辦公室用屁股打磨椅子可不行。我想……」
「傑洛特在一月八號早晨騎馬去了波默羅酒庄。他回來是在……呃……八號晚上,不然就是九號晚上……我不清楚……我不確定……」
「聽著,柯爾怪……」
柯爾怪,一種來自於鴞形目大家族的怪物,根據棲息地區不同,又被稱為庫里坎怪、柯里德怪、畸獸、侏儒怪、迴旋怪或催眠怪。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它是一頭無可比擬的魔鬼。對於如此污穢又可憎的噁心生物,我們不會記住或寫下它的習性,甚至外表。因為事實便是如此:用任何字眼形容這種狗娘養的怪物,都太抬舉它了。
門砰的一聲打開,傑洛特大步走進廚房。他風塵僕僕的臉上能看到一塊瘀青,還有紫黑色的乾涸血跡。
「我們把這點考慮進去了。」柯爾怪嘶聲道,「所以我們來了四個。所以我們才把你引到這兒。你毀了我們的生活,該死的獵魔人。在世界的這一邊,這裏的洞穴最漂亮,非常適合過冬。幾乎從時間伊始,我們就在這兒過冬了。現在你卻來這兒捕獵我們,你這個卑鄙小人。你追蹤我們,獵捕我們,為了錢殺死我們。但不會有下一次了。你再沒機會了。」
然而,等他們走進庭院,他看到的卻並非奇觀與怪物,而是十幾個正在做推木桶、刨木頭和釘木板之類「神奇」工作的人。這裏瀰漫著新鮮木料、新鮮灰泥、幾隻不怎麼新鮮的貓、酸葡萄酒與豌豆湯的味道。果然,立刻有人端來了豌豆湯。
它沒有叫喊,也沒下達命令,但所有怪物立刻朝傑洛特衝去。第一個過橋的是史懷哲先生,它伸長爪子,亮出尖牙,其鋒利程度足能讓野狼相形見絀。
「對。別要求我告訴你。我不會的。」
芙琳吉拉·薇歌對面是穿著亮藍色高領裙的特莉絲·梅利葛德。凱拉·梅茲坐在特莉絲旁邊,身子始終藏在陰影里。在她碩大的耳環上,黃水晶折射出上千道閃光,吸引著其他人的目光。
「列那,」獵魔人在馬鞍上轉過身,「跟我們一起走吧。」
「我答應你。」
「胡說八道!我們會說服他父親的!我們會找到辦法的!」男低音說。
「只有這些,」她猛地揮揮手,「這裏全是這些東西!只有這些東西!見鬼,真是愚蠢……真是恥辱……」
「問題不在於此,芙琳吉拉小姐。」吸血鬼開了口。但女術士沒給他說下去的機會。
護身符開始劇烈顫動。
傑洛特靜靜地佇立片刻,只有從洞頂和牆壁落下的水滴不時打破沉默。他緩緩將劍垂直地向下刺去,讓它深埋進一條裂縫。然後他用穿著靴子的腳用力一踢,折斷了劍身。嘆息般的斷裂聲在洞穴里回蕩。
「整理一下思路,」席兒·德·坦沙維耶輕聲道,「拜託,整理一下思路,薇歌小姐。如果故事里的某些細節太讓人尷尬,只要略過不提就好。」
「那麼,」芙琳吉拉的神情平靜得像塊石頭,「你又為何斷言他要離開呢?」
「要我說,我們該在這兒開家妓院。等我們辦完要辦的事,可以回到這裏,開一家『歡愉之屋』。我在這座城市四下看過了。他們什麼都有。我找到九家理髮店,八間藥房,妓院卻只有一家,而且又小又破,我覺得都不配叫妓院。毫無競爭力。我們可以開家豪華妓院。買一棟帶花園的多層式大屋……」
在樓梯頂端,他找到了一扇門,那門應手而開,沒發出任何聲響。門后是個拱形天花板的小房間。牆壁上裝著四根巨大的黃銅管,末端如喇叭一樣向外展開。房間中央,在銅管的開口之間,放著一張扶手椅,椅子上坐著一具骷髏。在它的顱骨上,一頂貝雷帽的殘餘部分滑落到牙齒旁邊。它身上是曾經昂貴、如今已被蛀蟲吃去大半的衣物碎片。它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金鏈子。它的雙腳穿著一雙高筒靴,但已被老鼠啃得破破爛爛。
深藍色的天空逐漸轉為黑色,猛烈的寒風從葡萄園中吹過。傑洛特扣上他的狼皮外衣,用一條羊毛圍巾裹住自己的脖子。他感覺好極了。那次做|愛一如既往地讓他的身體、頭腦與精神狀態達到了巔峰,消除了他的所有疑慮,讓他的大腦清晰而充滿活力。唯一的遺憾在於,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恐怕無法再品嘗到這劑萬靈藥了。
他注意到其他人不滿的眼神,於是尷尬地閉了嘴。
「安靜,丫頭。繼續說,雷吉斯。」
「安古藍,拜託。來吧,吃點麵包配兔頭。」
傑洛特把骷髏搬下椅子,但沒忘記先摘下金鏈子,塞進自己的口袋。然後他在聆聽席上坐下,對著黃銅管的開口。
「您,獵魔人先生,說得完全正確。」
凱拉·梅茲出現在薩賓娜背後,臉上的迷彩讓她看起來像個地獄來客。
馬和騾子的鼻孔噴出白氣。
他仍舊一言不發。
「等等,」她打斷道,「等下再告訴我——等你向我道別以後。正式的道別。不是留個字條,也不是結結巴巴道幾聲歉。按我希望的方式向我道別。」
他屏住呼吸,警惕地豎起耳朵,等了又等。護身符死氣沉沉地貼在胸口。洞里散發出一股微弱而令人不快的味道。周圍一片死寂,而小魔怪不可能保持這麼久的沉默。
「你的擔心毫無必要。」她將馬鞭彎曲成環狀,斷然道,「就算你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跟你們同行。哦,不,獵魔人。你就獨自騎馬,獨自死去,獨自凍死在隘口那邊吧。我不需要對希瑞負責。至於對你的責任?你知道你現在的生活——你棄如敝屣的生活——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嗎?」
在蒙特卡沃城堡的巨型圓柱大廳里,瀰漫著舊掛毯的霉味、蠟燭的煙味,以及十種截然不同的香水味道——使用十種特製香水的,是圍在橡木桌旁的十個女人。她們都坐在扶手刻成斯芬克斯形狀的椅子里。
「如果我撒謊,願我橫死當場。所以狐窟村才會跟梅契特的杜德諾村建立合作關係。因為在那邊,大地會長出鍋蓋。」
「哦,」沉默良久之後,席兒·德·坦沙維耶說道,「沒什麼可說的了,薇歌小姐。人無完人嘛。」
「最初幾天,你們可以沿杉斯雷托河前進。你們會經過一座捕獸人的交易站,最後見到從右邊匯入杉斯雷托河的支流。不要忘記,是從右邊。那段河道會帶領你們前往馬盧爾隘口。但就算你們在諸神庇佑下征服了馬盧爾隘口,也別高興太早,前面還有杉斯莫西隘口和莫特勃朗隘口在等著你們。你們必須通過那兩個隘口,才能進入蘇門茲山谷。蘇門茲的微氣候很溫暖,跟陶森特相似。但那兒的土壤太過貧瘠,沒法產出葡萄酒……」
「所以說,」傑洛特插嘴道,「那怪物有沒有攻擊過別人?難道從那時起,就再也沒人見過它了?」
——《生物論》
「音樂的確扼殺不了,但要扼殺歌手簡單得很。」
「多虧我,」芙琳吉拉終於打破了沉默,「傑洛特才知道了許多鮮為人知的事——希瑞的族譜,以及與其起源相關的秘密。多虧我,他知道了一年前完全不知道的事。多虧我,他得到了信息,而信息就是武器。多虧我阻止魔法探測的手段,他的敵人——包括刺客——才無法傷害到他。多虧我,他的膝蓋不再疼痛,還能正常彎曲了。他的脖子上戴著我為他製作的護身符,也許比不上他原來的獵魔人徽章,但也差不到哪兒去。在我——而且只有我——的幫助下,他為春天和夏天做好了準備。他得到了充分的情報,吃飽喝足,身體健康,也做好了與敵人作戰的準備。如果你們當中有誰為傑洛特做得更多,付出得更多,請儘管告訴我。我會向他致敬的。」
「也許吧,」菲麗芭露出看似冷漠的微笑,「但它依然是種樂趣。」
「請原諒。我沒時間了。我答應過他。」
「說得沒錯!」安古藍不顧滿嘴食物,開口道,「公爵夫人的鼻子的確跟鼬鼠似的。更別提那口牙了。」
聲音再次響起,從樓梯頂端傳來。傑洛特沒有猶豫。
他一言不發。她也沉默下來。
為了縮短路程,他們騎馬穿過城市。傑洛特起先持反對態度——他擔心會被堵在早已熟知的擁擠街道上。但事實證明,管家費耶拉布拉比他更了解這座城市,那天的街道也並不擁擠。他們輕鬆而迅速地前進著。
她脫下山貓皮上衣,鋪在一堆稻草上。她猛地扯開襯衣,裏面不著寸縷。她拉著傑洛特一起,重重地躺倒在毛皮上。傑洛特抱住她的脖子,掀起她的裙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來不及脫手套了。幸好芙琳吉拉沒戴手套,也沒穿內衣。更幸運的是,她的靴子上沒裝馬刺,因為她的靴底很快就碰遍了他全身每一個部位——如果靴子上裝了馬刺,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出於某個幸運的巧合,」總是拖長音節的人說,「那個無名小卒已經前往了死者的世界。史凱倫先生的報告里是這麼說的。」
「等獵魔人到了那兒,」凱拉·梅茲嘶聲道,「只會找到一座連焦味都不剩的廢墟。」
「我聽說過。」
「為什麼?」
「你們兩個,謹慎一點。」菲麗芭·艾哈特緊張地用手梳理著頭髮,「告訴那些傭兵和幫手,這次只是演習。讓他們回來領取酬勞。立刻回來。擺出滿意的表情,聽到了嗎?非常滿意的表情!」
天色暗了下來。
「聽明白了。」
有那麼一會兒,周圍安靜下來。
房間里沉默了好一會兒。兩隻小雞——黑色的和彩色的——走來走去,啄食著剩菜。安古藍用袖子擦去沾在鼻子上的一片紅甜菜。吸血鬼把玩著一串香腸,陷入了沉思。
「這是我出的一份力,」吟遊詩人重複道,「多帶點錢總沒壞處。另外,這又不是我的錢——這些杜卡特是我從小鼬鼠的私人金庫里拿來的。你幹嗎這麼看著我?女人又不需要錢。她們要錢幹嗎?她們不喝酒,不玩骰子——她們可是女人。所以,沒問題的!趕緊走吧,趁我還沒哭出來。等事情結束,你們一定要回陶森特一趟,把一切都告訴我。我還想再抱一抱希瑞。你能答應吧,傑洛特?」

「我必須,」傑洛特彷彿鎮定與耐心的範本,「立刻回到地表,並立刻開始一段長途旅行,途中不做絲毫停留。旅行過後,我恐怕不會再回來了。我認為自己不會……回到這附近……」
她抄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然後毫不猶豫地摔在地上。她跑出廚房,重重關上了門。
「我已經說完了。我們知道的就這些。」
在蒙特卡沃城堡的巨型圓柱大廳里,氣氛格外高漲。平時作為主要光源的枝狀大燭台的燭光,如今已被一塊大號魔法鏡散發的奶白色光芒所取代。read.99csw.com鏡子里的影像搖曳閃爍,時時消失不見。而這一切反而增加了許多不安、興奮,以及緊張感。
「等等。」傑洛特轉過馬頭,讓馬兒走近詩人,然後從夾克里取出一封蓋了火漆的信,「務必把這封信交給……」
「那麼,留下的屍體不會只有一具。」他毫不動搖地說,「絕對不只一具,史懷哲先生。」
「我用不了多長時間。Omnia mea mecum porto。」
「這取決於誹謗的對象是誰,還有內容是否屬實。」阿爾喀德斯·費耶拉布拉嚴肅地說,「我們的公爵夫人是個和善的女人,廣受人民愛戴,但如果有人觸怒她……」
「第三,」柯爾怪惡狠狠地說,「留下你的屍體。」
「馬上就好,」米爾瓦大叫著跳起來,「我會在半個鐘頭內搞定!」


「該死的,你又知道什麼?」米爾瓦猛地站起身,幾乎碰翻了椅子,「見鬼去吧!你們所有人都去死吧,聽到沒有?」
「有個騎馬的人,」卡西爾控制住他那匹壞脾氣的種馬,警告道,「有個騎手正從宮殿方向飛馳而來。」
兩隻小雞在廚房裡走來走去,一隻是黑色,另一隻是彩色,它們用爪子輕撓地板,眨眼看著正在吃早飯的眾人,啄食著地上的麵包屑。
「禮貌點兒,」那生物吼道,「我不能容忍無禮。」
「所以呢?」
「那地方真不算近。」對於傑洛特惱火的評論,他答道,「您,先生,來自寬廣的大世界,覺得我們陶森特只是一座小村莊。您覺得自己能把帽子從一條邊界線丟到另一條。但您錯了。我們要去的波默羅葡萄園離這兒相當遠,我們能在午餐時趕到就該謝天謝地了。」

「很好。」直到剛才都沉默不語的法蘭茜絲卡·芬達貝點點頭。同樣保持沉默的艾達·艾敏意味深長地哼了一聲。
「我,」安古藍終於打破沉默,遞了盤吐司給芙琳吉拉,「我有個問題。」
圓柱之間的空氣突然亮起,橢圓形的亮光逐漸化作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的模樣。她穿著男裝,頭髮用裹住額頭的雪紡圍巾束起,臉上是黑色的迷彩條紋。在女術士背後,她們能看到髒兮兮的石牆,以及曾是掛毯的織物碎片。
「那邊,」獵魔人指了指,「城堡後面那座漂亮的小塔樓呢?那是什麼?」
「那我該怎麼稱呼您……?」
「沒錯。」
「你在撒謊!你因為害怕,所以撒謊!」
「那個?那是一座神殿。」
「那是當然,」打噴嚏的人附和道,然後用手絹擤了擤鼻子,「他還活著,還坐在皇位上。他的身體和頭腦都處在巔峰狀態。在他擺脫你們兩位的千金——以及可能忠於你們的部隊——之後,后一項尤其無可置疑。我的阿達爾閣下,如果你每時每刻都要監督東部地區的作戰部隊,又該怎麼發起革命?約阿希姆閣下多半也得帶著他的手下加入維登的特別行動部隊才行。」
「我還是不確定,」席兒說,「把特遣隊交給年輕的薩賓娜和梅茲是否合適。凱拉在仙尼德島上斷了幾根肋骨,她或許想報仇。至於薩賓娜……哦,她有點太喜歡運動和刺|激了。對吧,菲麗芭?」
「傑洛特準備在出發時把我留下。」
「我們明白。」
「殺了他!」
而當傑洛特離開仍在使用的那部分地窖,走下樓梯,進入長長的隧道時,他的護身符卻紋絲不動。獵魔人早就發現,陶森特大部分葡萄園下方都有舊礦井。毫無疑問,當栽種的葡萄開始結果,並帶來更加豐厚的利潤時,人們就放棄了礦井的開採,將隧道和通道當作酒窖使用。波默羅堡和祖巴蘭堡位於一座舊板岩礦井上方。礦井裡有密密麻麻的隧道和坑洞,稍不留神,你就可能失足掉進某個坑裡,摔斷幾根骨頭。某些坑洞用腐朽的木板蓋著,上面覆蓋著一層岩屑,與地面難以區分。這個區域非常危險,他需要護身符給出預警。但它卻毫無反應。
她們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為了看得更清楚些,菲麗芭用咒語抑制了燭光。
「沒問題,傑洛特。」安古藍大聲說,「見鬼,這一天總算來了!」
「別擔心,我不會丟下你的。我改主意了。但你必須當心,小鬼:不準離開我的視線範圍。我說,快去收拾行李和鞍囊吧。記得別一起走,免得在從城市到山上的途中引人注目。我們一個鐘頭內在那兒碰頭。」
「請繼續,薇歌小姐,」菲麗芭·艾哈特催促道,「我們急著想聽聽你故事的結局,然後採取緊急行動。」
「現在可不是時候,約阿希姆!」男低音說,「現在不是互相指責和挑起矛盾的時候!我們必須堅強和團結。保持堅定。因此,那個辛特拉人是死是活並不重要。如果讓皇帝侮辱了古老家族卻不受懲罰,類似的事只會一再重演!你說那個辛特拉人消失了?過不了幾個月,他就能找個來自澤瑞坎或桑維巴的新皇后!不,看在偉大日輪的分上,我們不能允許他這麼做!」
柯爾怪沉默片刻。站在它背後的奇爾摩利怪前後晃晃身體,低聲咆哮起來。摩丁怪舒展著它的許多條腿。「枝型大燭台」改變了外形,此刻它就像一棵彎曲的小樹,長著兩隻碩大的、散發磷光的眼睛。
要麼是芙琳吉拉的魔法失效了,要麼就是傑洛特和護身符在何謂危險的看法上出現了分歧。在前往地窖的路上,綠玉髓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晃了晃,與此同時,有隻橘黃色的大貓跳到他面前,桀驁不馴地豎起尾巴,在庭院里排泄起來。那隻貓肯定收到了護身符發出的某種訊號,因為它發出一聲尖厲的「喵嗚」,便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等米爾瓦怒氣沖沖地離開,獵魔人也走出廚房后,其他人在沉默中吃著早餐。兩隻小雞在廚房裡跑來跑去,用爪子輕撓地板。一隻黑色,另一隻是彩色。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真的?」
菲麗芭少見地沒佩戴任何珠寶,唯一的例外是硃紅色衣裙上那塊刻有浮雕的纏絲瑪瑙。芙琳吉拉聽說過某個傳聞,她知道是誰給了菲麗芭那塊浮雕寶石,上面雕刻的又是誰的側身像。
另兩隻怪物從兩側攻來:一邊是「枝型大燭台」,另一邊則是渾身浴血的奇爾摩利怪,儘管傷勢頗重,它還是勉強站起了身。獵魔人跳上窄小的石制欄杆,讓整座橋都搖晃起來。他維持住平衡,恰好位於枝型大燭台的利爪無法觸及之處,同時又在奇爾摩利怪身後。奇爾摩利怪沒有脖子,於是傑洛特對準它的鬢角刺出一劍。但那怪物的腦袋硬得像鐵,他只好再刺一劍,總算結果了它的性命,也因此浪費了幾分之一秒。
他不確定柯爾怪是否理解了他的話。但說到底,他不在乎。
他們繼續前進,沉默不語。傷河奔流而過,泛起泡沫。
「聽聽這話是誰說的?」先前沉默不語的卡西爾開了口,「誰說的?」
「這些是商人的馬車。」總管解答了他的疑惑,「葡萄酒商人。」
「哈,」菲麗芭·艾哈特露出猛獸般的笑容,「可惜我沒法親自到場。來點兒運動——再來點兒刺|激——對我有好處。」
「的確,」傑洛特緩緩地說,「這條原則令人欽佩,值得我們效仿。在各方面都是。」
芙琳吉拉的目光掃過坐在桌邊的女術士。掃過席兒、菲麗芭和薩賓娜·葛麗維希格。掃過凱拉·梅茲、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與特莉絲·梅利葛德。掃過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和艾達·艾敏,她們塗著深色眼影的精靈雙眼沒暴露出任何情緒。掃過艾希蕾·瓦·阿納興,她的雙眼充滿不安和焦慮。
「我可不怎麼喜歡女巫,」拖長音節的人說著,出於強烈的厭惡,他把音節拖得更長了,「最好還是找個英雄——某種理念的狂熱捍衛者,或者復讎者……」
他們在沉默中騎馬前進。
「你的怪物狩獵既愚蠢又無謂。你想通過殺戮洞里的怪物證明什麼?你的男子氣概?我知道個更好的方法。回床上來吧。別去波默羅。至少別這麼急著去。讓那個管家等著就好,管家的工作不就是這個嗎?我想跟你做|愛。」
「萬聖節時結了霜。有句諺語說得好:萬聖節就結霜,快把棉褲換上。」
「走吧。」芙琳吉拉站起身,動作同不久前的米爾瓦一樣粗暴,「隨你們的便!風雪、寒冷與定數正在隘口那邊等著你們。還有你們迫切需要的贖罪行為。走吧!但獵魔人會留下。留在陶森特!留在我身邊!」
「你不用擔心背叛,史提芬。」愛普·達西補充道,「這裏沒人會背叛你。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如果換個情況,我們當中肯定有人會出賣他人以求保命。但我們都非常清楚,這種背叛什麼也換不來。恩希爾·瓦·恩瑞斯不會寬恕我們的。他辦不到。他沒有心,只有一塊堅冰。因此,他不會留下任何活口。」

「現身吧。」
「雷吉斯……」

「的確,」他語氣尖銳地說,「女士,我們當中沒人比你付出得更多。」
「我無意與你們爭鬥。」他抱著些許希望,畢竟這些生物沒在黑暗中直接攻向他的脖子,而是選擇了對話。「我無意與你們爭鬥。但迫不得已時,我會保護自己。」
「我不但不會回到這附近,」傑洛特耐心地繼續說道,「還會放棄獵魔人這個行當。我不會再殺死你們中任何……」
「別提了,」打噴嚏的人說,「只是該死的病魔纏上我不肯走而已。每次剛有好轉的跡象,它又捲土重來。就連魔法都幫不上忙。」
「你這噴嚏真夠厲害的,史凱倫。你在哪兒染的重感冒?什麼時候的事?」
「三周以前。也就是幽樂節之前。」
「我們討論過這事了。」菲麗芭厲聲道,語氣像李子一樣酸,「我們定好了規矩。除非必要,否則誰也不許殺人。薩賓娜和凱拉的小隊會踮起腳尖,像耗子一樣輕手輕腳地潛入萊斯-魯恩城堡。她們會活捉威戈佛特茲,但一根寒毛都不會傷到他。這是我們定下的規矩。雖然我仍覺得,我們應該殺一儆百,讓那城堡里有限的倖存者在餘生都會夢到這個夜晚,並且哭喊著醒來。」
「是真的。安古藍,你幹嗎擺著那張臭臉?」
「我覺得,我愛你。」看到他猶豫著沒開口,她又說道,「留在我身邊吧。求你了。我從沒求過別人這種事,我想以後也不會了。求你。」
「哦,」她嘶聲道,「我也想讓你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如果不用魔法,那就用這條鞭子好了!」
甚至當那模糊的灰影從傑洛特前方十步遠的碎板岩堆里一躍而起,用爪子和扭曲的雙腿踢起灰塵,發出刺耳的哀嚎,隨後吹著口哨、咯咯笑著穿過隧道,消失在牆上一個大洞里的時候,它也沒向他示警。
沉默持續了很久。
「你好啊,獵魔人,」他聽到一個聲音,「我們在這兒等著你呢。」
「太棒了!」有怪癖的布羅尼伯爵喊道,「為了受到強|暴的外國女子,復讎之手將奪取那個變態暴君的性命。太棒了!」
「我真的……」她再也無法忍受籠罩蒙特卡沃城堡大廳的沉默,「我真的……不知道……」
「的確。這種世道,誰還會記得呢。」
「滿意了。」
「神靈保佑你,」銅管里傳來人聲,「你這噴嚏真夠厲害的,史凱倫。」
「哈,那這故事還真是家喻戶曉。」
芙琳吉拉對著自己的拳頭咳嗽一聲。「問題在於,」她續道,「他的同伴,他稱之為『同伴』的怪人,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他見過我一次,所以一直在費神回憶對應的場所。但他想不起來,因為我上次去達恩·戴夫拉——他的祖籍所在地——時,他只有六七歲大。米爾瓦看似是個大胆又驕傲的女孩,但我兩次發現她躲在馬廄的角落偷偷哭泣。安古藍是個喜怒無常的小傢伙。至於雷吉斯·塔吉夫-哥德弗洛伊,他是我看不透的類型。這些人對獵魔人有某種程度的影響力,而這一點我無法阻止。」
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傑洛特目送這隊騎手遠去。這些遊俠騎士讓他想起了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後者剛剛結束任務,回到家裡,正在他那位中產階級出身的情婦懷裡恢復元氣。她丈夫是個商人,已經多日外出未歸,多半是被湍急的河水、野獸橫行的森林和其他自然因素拖延了腳步。獵魔人沒打算將列那從情婦懷裡拽出來,但他由衷地後悔沒把波默羅酒庄的合約安排得晚一些。他喜歡那位騎士,也想念他的陪伴。
傑洛特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最後下定決心。「瑪利亞,」他嚴肅地、近乎嚴厲地說,「我知道我們的對話不怎麼嚴肅,笑話也算不上高雅,但你也沒必要擺張臭臉給我們看吧。出什麼問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