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了房間，那塊黑貂皮拖曳在身後的地上。

接下來好一會兒，他的注意力似乎被在河中游泳的天鵝吸引了過去。

次日早晨，她去找阿瓦拉克，最後在宮殿後部找到了他。他正行走在兩排雕塑之間——她驚訝地發現，那些雕像刻畫的都是精靈孩童。雕像姿態各異，大都充滿童趣。尤其是阿瓦拉克注視的那一尊——那是個單腿站立，雙手攥成拳頭，憤怒地撇著嘴的小男孩。

雖然希瑞早已發現，這些精靈沒一個符合她的想象，但她還是吃了一驚。每次提起國王，她總會想到跟維登國王埃維爾相似的傢伙——畢竟她差一點就成了他的兒媳。而每次想到那位國王，她總會記起他身上的洋蔥和啤酒味：他是個臭烘烘的胖子，雙眼腫脹，鬍鬚上方有隻凸出的紅鼻子；他的指甲滿是咬痕，長著棕色斑點的手裡握著一把權杖。

我還活著，她心想。所以戰鬥還沒結束。只有死亡才能為戰鬥畫上句號，其餘一切只能將它延後而已。他們在凱爾·莫罕是這麼教我的。

「你們害怕獨角獸？可它們睿智又友好。」

凱爾比由飛馳轉為小跑。它開始攀登那座有環狀列石的小山。

「請脫掉衣服吧。」

「見過，」她用繃緊的喉嚨說，「我見過這種地方的遺址。在莎依拉韋德。」

「嘆息河？好名字。這條小溪呢？」

「你是人類！」

「成功了，」她驚嘆道，「我們辦到了，小馬。這就是我的世界！」

「在這裏，並非所有東西都像看起來那麼美好，」他乾巴巴地說，「並非所有。」

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僕人們依然跪在地上。馬廄里的馬兒不安地噴著鼻息，連連跺腳。

「別告訴我，」希瑞厲聲道，「我得跟他……懷上他的……如果真是這樣，我絕對不會……」

「阿瓦拉克是艾恩·薩維尼。通曉者有自己的一套榮譽標準，他們會用冠冕堂皇的話語隱藏那個古老的原則：只要目的正當，就可以不擇手段。」

「沒錯，」她拿起一隻邊緣沾有唇膏印跡的玻璃杯，「命運。他，也就是傑洛特，命中注定屬於我。而我也屬於他。我們的宿命交織在一起。所以我還是儘快離開比較好。你明白嗎？」

希瑞卻不打算減速。她抓緊鬃毛，讓凱爾比如離弦之箭一般向前飛奔。希瑞的腳擦過精靈的馬鐙，率先衝上橋面。艾瑞汀的公馬嘶吼著人立而起，踢中一尊雪花石膏雕像，後者落下台座，摔成了碎片。

「小馬？」

唯恐他再次吹起長笛，所以希瑞沒打斷他的話。

在幾次心跳的時間里，飢餓感與陶醉、憤怒、擔憂、厭惡的情緒在她心中交戰不休。

「媽媽！他們做了什麼？」

是野山羊，傑洛特說，只是野山羊而已，我們回去吧。騎手們融入雪幕之中，消失不見。

希瑞腦海里的不和諧音混亂到無法形容的程度。但雜音很快平靜下來，可以理解的清晰念頭開始像溪水一樣流淌。

「不。我沒什麼特別的天賦，我什麼也主宰不了。而且我在一年前，在那片沙漠里就放棄了力量。小馬親眼看到了。」

「我會的。」

「我不希望你為我的想法費心，也不希望你因為無法理解我的想法而灰心喪氣。」

希瑞發現他低頭看著桌子，桌上放著一面琥珀鏡框的鏡子。鏡子上有一撮白色粉末。

「你否定了否定，這是惡性循環。」

我逃不出去了，她心想。看在諸神的分上，我為什麼要走進那座塔？

「也就是說，你急著想回你的世界。」奧伯倫·穆希塔齊說，「你的世界！你們人類還真是和『過度謙虛』這種事無緣。你們長毛的祖先手持刀劍到來的時間比雞還晚，而我從未聽說哪只母雞聲稱那是『它們的世界』。你幹嗎像猴子似的坐立不安？你應該對我的話感興趣才對。畢竟這是你們的歷史。哦，讓我猜猜——你不在乎我在講什麼，而且你覺得很無聊。」

正在思考時，她聽到凱爾比咴咴的叫聲，聽到了獨角獸強烈的心靈信號。

「你很失望，」他用的不是提問語氣，「失望又幻滅，而且無比憤怒。」

他也拔出劍。在閃現的電光中，她看清了他的武器。

「你可以回到他們身邊。但得過一陣子。」

閃電劃破夜空。緊接著，周圍一片黑暗：柔和而漆黑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

「毫無疑問，」他緩緩開口道，「你現在對奧伯倫有幾分了解了。你肯定已經注意到了他的雄心壯志。有些事他永遠不會接受，也永遠不會留意。他寧可去死。」

「沒錯！」

風暴越來越近。地平線上，閃電燒灼著天空。

突然，有什麼東西碰到她的後背。某種尖銳之物穿透了她的衣服，戳刺著她，痛楚隨之傳來。她來不及轉身，另一頭紅色毛皮的獨角獸從幾塊石頭后悄無聲息地鑽出，以精準的動作將角刺進她腋窩下方。那支角銳利而堅硬。她感覺到鮮血從身側滴落。

「真是精靈的典型作風，」她發出蛇一樣的嘶嘶聲，「先侮辱對方，然後禁止對方報復。」

「我發誓，」阿瓦拉克的臉彷彿石雕，「你會回到你的世界。我向你保證。對艾恩·艾爾而言，諾言受到質疑是非常嚴重的侮辱。為了避免你做出這種侮辱的舉動，我提議這場對話到此為止。」

紅色獨角獸猛抬起頭，張大鼻孔，希瑞發誓它的眼裡迸出了火花。他們不喜歡聽我提條件，希瑞心想，他們甚至不喜歡聽到「條件」這個詞。瘟疫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希望這事不會以悲劇收場……

「比如速度。我們來比一場？」

紅色獨角獸搖搖頭，劃破空氣的尖角看起來十分危險。藍色獨角獸嘶鳴起來。希瑞的腦袋發出沉悶的響聲，接收到了它們充滿不祥意味的念頭。

「抱歉。我的名字是克利凡·艾斯平·愛普·科曼·馬卡。我是個『艾恩·薩維尼』，也許你明白這代表什麼。」

它後退幾步，側過身體。希瑞看到它腿上有一塊疤痕。她認出了它。她想起來了。

凱爾比噴了噴鼻子，搖搖頭，又跺了跺腳。它沒有掉轉方向，反而跑向那座小山。希瑞震驚莫名，一時忘了阻止飛奔的馬。又過一會兒，她才大喊一聲，挽住韁繩。凱爾比人立而起，前腿踢了幾下空氣，然後繼續飛奔，依舊朝著同一個方向。

她咬緊牙關。儘管突如其來的希望讓她興奮，但她還是輕蔑地搖搖頭。小馬——伊瓦拉夸克斯——豎起雙耳，跺著蹄子，用黑色的眸子注視著她。紅色獨角獸跺著地面，直到大地發出不祥的震顫。它憤怒地噴著鼻息，希瑞理解了它的意思。

「回哪兒？」

她再沒回頭。

獨角獸嘶鳴一聲，發出一條心靈訊息。

希瑞將桃金娘枝貼近自己的臉，以免阿瓦拉克察覺她的興奮與陶醉。

他轉身想走，但被希瑞擋住了去路。他眯起海藍寶石般的雙眼，希瑞這才想到自己面對的是個非常危險的精靈，但現在想打退堂鼓也遲了。

「為什麼？奧伯倫已經死了。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你自己說的。」

「永恆。」艾瑞汀嚴肅地說，古怪的綠色眸子閃爍了一下，「但這是你擅長的領域，阿瓦拉克。你擅長的領域，也是你的職責所在。」

「我也早就告訴你了，人類短暫到可笑的世代對我們毫無意義。」

面對他熾熱的目光，希瑞點點頭，舔舔嘴唇。精靈再次露出微笑，又吹起泡泡。這次他用麥稈吹出一長串小肥皂泡，後者又結合成更大的肥皂泡。

「艾恩·希德，山嶺之民，指的是你們世界的精靈。而我們是艾恩·艾爾，赤楊之民。奧伯倫·穆希塔齊就是我們的國王。」

「這可是你說的。」

希瑞丟掉了那顆頭骨。

他躺在她身旁，全身上下穿戴整齊，連靴子都沒脫。他撫摸她時，她不由自主地繃緊身體，隨後生起自己的氣：她原本決定，直到最後都要在他面前表現得驕傲又冷漠。不用說，她的牙齒在微微打戰。但精靈令人酥麻的碰觸很快令她冷靜下來。他的手指開始教導和下令，開始給出指示。她很快理解了他的指示，幾乎能猜到他的下一個動作。她閉上雙眼，想象自己身邊是米希爾。但這是白費力氣，因為他和米希爾完全不一樣。

這次換成精靈沉默良久了。

直到這時，他才抬起頭，露出一雙清澈而獨特的眸子。

「阿瓦拉克，」她用沙啞的嗓音說，「他向我保證過。質疑精靈的諾言似乎是種侮辱。」

她毫不懷疑這座宮殿隔牆有耳。第二天，她再也無法忍受精靈們朝她投來的視線，她覺得他們都在背後嘲笑自己。阿瓦拉克卻不見蹤影。

「不！」

「別慌，」她不屑地說，「我不會撞上你們的！除非我想這麼干。」

「我知道你不明白。物種進化沒賦予你足以理解的大腦。聽著，如果你想比試，我建議我們選擇沿河的路線。往那邊。去下游處的第三座橋——斑岩橋那裡，然後跑到對岸，繼續往下游跑到河口那邊。可以開始了嗎？」

「當心點兒，吉薇艾兒。」阿瓦拉克看著男孩雕像的憤怒表情，重複道，「在這兒不要有類似的舉動。謹言慎行。努力去理解。就算有什麼事你理解不了，也別拿來當做貿然行事的借口。要有耐心。記住，時間並不重要。」

「聽我說，」她驕傲地抬起頭，「你們的赤楊之王不行，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了。至於是他的問題還是我的過錯，這並不重要。我希望能強制履行協議。我想快點結束這一切。所以，乾脆找別人讓我懷上你們想要的孩子吧。」

她彎下腰，拾起一塊石頭，作勢要丟湖邊的磯鷂。但她注意到他的目光，於是停了手。

等到全身赤|裸，她開始左腳倒右腳，因為地板真的很涼。奧伯倫意識到這一點，默不作聲地指了指床。

他看向她。

「不，」她厚著臉皮說謊，「不緊張。」

這個世界看似美麗，但對陌生人卻意味著死亡，她無聲地複述著艾瑞汀的話。

「你的話我就聽得懂。每個字都聽得懂。」

那是Dearg Ruadhri。

希瑞早已準備就緒。她穿著黑色的騎裝，將劍背在身後，繃緊身體，不耐煩地等待夜晚到來。等它到來之後，她沉默地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廳，悄然經過拱廊，走下階梯。埃斯納德河畔的柳樹沙沙作響。

「國王？艾恩·希德之王？」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經過第四座橋后，他說，「你們的世界正面臨消亡的危機。一場規模無比龐大的自然災害即將到來。你接受過某種程度的基礎教育，所以你肯定聽說過Aen Ithlinnespeath——伊絲琳妮的預言。她在預言里提到了白霜的時代。在我們看來，那應該是指極其寒冷的冰河時期。而且那個時期會持續很久，甚至威脅到所有活物的生命。他們會死於單純的寒冷。倖存者會淪落為野蠻人，在爭奪食物的殘酷戰鬥中自相殘殺，他們會變成餓得發狂的捕食者的獵物。別忘記預言中的話：輕蔑的時代，劍與斧之時，寒狼風雪之紀元。」

「傑——洛——特！」

床罩是貂皮做的——用很多塊貂皮縫製而成。溫暖、柔軟而又舒適。

她在河畔某塊平地上找到了阿瓦拉克：在一位稻草色頭髮的美麗精靈的陪伴下，他正要登上一條小船。那位精靈塗著淡草綠色的唇膏，眼瞼和鬢角抹著金粉。

藥效出奇地強勁。

她沉默不語，心臟在胸膛里狂跳。

「你的朋友在這兒呢。」他重複一遍，「仔細看。」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凝視著這片風景。

無疑是烈性麻藥粉的效果。

「吉薇艾兒，」他說，「謝謝你願意來見我。」

「我來這兒不是因為愛你！」她憤怒地吼道，「我受到要挾，這點你很清楚！我答應做這種事，是為了……」

「這是詭辯。」

「小馬！是你！可你的毛色不一樣了……」

「除非，」他曖昧地笑了笑，「你贊同有些母馬喜歡有力的愛撫。」

希瑞讓疾馳的凱爾比放慢腳步。馬匹喘著氣，現在它也明白，跑得再快也沒什麼用。

她朝門把伸出手，但又猶豫起來，彷彿那不是門把手，而是沉睡中的眼鏡蛇。

不行，她心想。我必須再見他一面。這樣也許能拖延追兵的腳步。風險的確有，但我非去不可。

「我承認，」她怒氣沖沖地回答，「我不是什麼睿智的精靈，只是個愚蠢的凡人。對我來說，時間很重要，所以我會計算度過的每一天，甚至每個鐘頭。而我覺得，已經過去了很多天，以及更多個鐘頭。我不想要你們的任何東西，我不想要你解釋為什麼這片森林里是春天，為什麼獨角獸棲息在這裏，也不在乎為什麼天上只有我不認識的星辰。我不在乎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也不在乎我是如何來到這兒的。我只想要一樣東西——回家！回我的世界！回到思考方式跟我相似——跟我相同的人——身邊去！」

「哦！你該考慮一下用鐵條抽自己，抽到流血為止。」

「赤楊之王？」

「是的。相信我吧。現在你明白你有多重要，我們又有多在乎你了吧？你的耐心是必不可少的。你應該回到奧伯倫那邊，與他共度一晚，這很重要。相信我，他的舉止並非不情願的表現。他知道這事對你並不輕鬆，也不想表現出不合時宜的草率。他知道很多事，小雨燕。你無疑也注意到了。」

藉著閃電的光芒，希瑞透過滿是淚水的雙眼看到了小徑兩旁的柳樹和赤楊。但那些不像樹木，更像佝僂著身子、從兩側朝她撲來的怪物，它們的肢體扭曲多瘤，作為嘴巴的樹洞里傳出惡毒的笑聲。凱爾比尖聲嘶鳴，以彷彿腳不沾地的速度疾馳向前。

「你們長毛的祖先，」精靈將麥稈浸在碗里，攪了攪，「很快學會了運用他們的對生拇指和原始的智慧。憑藉這兩者的幫助，他們做到了很多事，儘管荒謬可笑的程九九藏書度堪稱可怕。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們祖先創造的某樣東西不可怕，那它一定是荒謬可笑的。」

他迅速離去，很快，地面就在眾多馬蹄的踩踏下震顫起來。

她自己的事都操心不過來。

葉妮芙的衣裙在周圍飄蕩，就像水草。

「這麼說，你決定了？」他問。

希瑞深深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看著這位黑髮精靈。他突如其來的關懷讓她吃了一驚。艾瑞汀露出潔白整齊、沒有犬齒的牙齒，沖她笑了笑。

「我表示懷疑。」她說，「他過量服用了你給他的刺|激性藥物。或者，它還有些完全不同的副作用？」

凱爾比歡騰跳躍，噴著鼻息。它的脖子又濕又熱。

這次他也脫掉了衣服。他的身體纖瘦而年輕，簡直就像吉賽爾赫、凱雷和瑞夫——希瑞曾多次見過他們赤身裸體在河裡或湖裡洗澡的樣子。當時，耗子們散發著青春活力，在他們身上，生命的喜悅就像水滴一樣閃閃發光。

「那麼你要去哪兒，又為什麼要去？品嘗美酒，享受當下，享受人生吧。無可避免的事終究是會發生的。」

樓梯。在下方，火盆里有火在燒。那是燃燒的掛毯。

他沒看到她，也沒法在呼嘯的暴風雪中聽到她的話。

一道陰影掠過他的臉龐。

「我們艾恩·艾爾對你們祖先的事並不關心，我們和艾恩·希德——我們很久以前就留在那個世界的同胞——不同。我們選擇了另一個宇宙，更加有趣的宇宙。說起來你恐怕會吃驚：在那個時代，於世界之間往來是相當容易的，雖然也需要某種程度的天賦和練習。我相信，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金髮精靈笑了。

「為什麼不行？」

他沒有答話。

他看都沒看她一眼。

她坐在地板上，哭泣起來。

「或者是你？」她尖叫道，「你希望我向你獻身嗎？你覺得怎麼樣？還是說，你不願意做這種犧牲？可你說過，我的眼睛跟勞拉一樣！」

「你真讓我吃驚，Loc'hlaith。」

「我現在就想回去！」她喊道，「不是過一陣子，該死的！這兒的時間過得太慢了！為什麼我不能馬上離開？我是獨自而且自願來到這兒的！你有什麼權力把我扣在這兒？」

「是你嗎，小馬？」

她跑下大理石樓梯，來到那些小船停泊的碼頭。她解開先前看到的某條船的纜繩。她踏上小船，用一根掛窗帘用的紅木杆將船撐離碼頭。她覺得，這條船對她不會像對阿瓦拉克那樣言聽計從。

阿瓦拉克保持沉默，臉上全無表情。

他們從橋上過了河。這座拱橋看起來如此脆弱，就連凱爾比在過橋時都噴著鼻息，顯得很不情願。

這些被利刃劈開的頭骨長著犬齒。

在唿哨和叫喊聲中，騎手們向他們飛馳而來。

「孩子的父親，」阿瓦拉克用敘述事實的冷靜語氣說，「將是奧伯倫·穆希塔齊。奧伯倫·穆希塔齊是我們的……你們是怎麼稱呼……最高領袖的？」

「還沒有。」

用來配餐的是玫瑰酒，它口感清淡，令她放鬆了舌頭。沒等反應過來，她已經把她不想告訴任何人的事告訴了他。他耐心地聽著。隨後，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她皺起眉頭，閉了嘴。

等第一縷晨光照亮窗欞時，她才沉沉入睡，還做了個非常古怪的夢。

這次策馬狂奔唯一的好處是冷卻了她的頭腦，撫慰了她的緊張。她現在平靜多了，雖然她依舊氣得發抖。

我長大了，有個聲音在她頭腦中響起，我長大了，星星眼。那時在沙漠里，我不懂如何與你交流。現在我懂了。

「我們再往前走一段路，」他冷冷地說，「然後好好談談。你的觀點，小雨燕，有些過於激進了，不適合在公開場合發表。」

她抓起木杆，用力一撐。埃斯納德河越來越湍急，小船也行駛得越來越快。很快她便把提爾·納·麗亞最後一棟建築甩到了身後。

「你們如此在乎的孩子，」她問，「它的父親會是誰？還是說是誰都無所謂？」

「去幹嗎？」

維索戈塔挺直身子。在他身後，是寒冬和白雪。狂風呼嘯。在她面前，騎著馬的傑洛特正在暴風雪中穿行。儘管他戴著皮帽，又用羊毛圍巾遮住臉，但希瑞仍能認出他。在他身後的風雪中，隱約可見其他騎手，他們的輪廓模糊不清，包裹得嚴嚴實實，讓人無從辨認身份。

「你偏離勞拉·朵倫實在太多了。」他平靜地說，「你失去了傳承，失去了與她血脈的聯繫。難怪他們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他們。你不但說話方式不同，思考的方式也不同——甚至到了天差地別的程度。八天還是八周又如何？時間並不重要。」

凱爾比噴了噴鼻息，希瑞拍了拍它的脖子，平靜地看著那群精靈。就在不久前，阿瓦拉克終於將他們的目的告訴了她，她立刻騎上馬全速飛馳，一心想要遠離他們，越遠越好。她要逃離他們，還有他們傲慢而不尋常的要求。

希瑞驚恐地看到，她正站在一片骸骨的海洋中。站在顱骨、脛骨和各種骨頭之間。

「脫掉衣服吧。」

「什麼類型的長處？」

「你可以這麼稱呼他。」

「小雨燕，你在哪兒學會這些的？」

「每次我騎馬出去，」她憤憤不平地說，「總會回到這片湖和這座塔。無論我朝哪邊走，無論我改不改變方向，無論我做什麼，每次都會回到這片湖和這座塔。每次都會。我沒法離開這個地方。所以這兒就是個監獄。甚至不如窗上安著鐵欄杆的地牢。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太羞辱人了。不管他們用的是不是艾利隆語，他們取笑我、蔑視我的時候，我都會生氣。別裝出一副從沒嘲笑和輕視過我的樣子。看到我生氣，難道你很吃驚嗎？」

「那就是——你的身高沒法通過橋洞。」

「提爾·納·麗亞。」阿瓦拉克輕聲道。

凱爾比發出狂野的嘶鳴。獨角獸高聲回應。黑暗中，它像個明亮的白色光點，照耀著她的前路。

「我承認，」他聳聳肩，「你讓我失望了。但這是你的選擇。」

希瑞燃起了好奇心，但她意識到精靈是在逗弄她，於是依然保持沉默。她可不想讓他得逞。

「就算憑藉某種奇迹，你瓦解了魔法屏障，」面對她的眼神，艾瑞汀毫不動搖，「你也要明白，那將意味著你的末日。這個世界看似無比美麗，但它同樣能帶來死亡，尤其是對陌生人。獨角獸的角造成的傷口是治不好的，就算用魔法也不行。你也要明白，你與生俱來的才能幫不了你。不要試圖逃跑。就算你真這麼做了，我的Dearg Ruadhri——我的紅騎兵隊——也會跨越時間與空間的裂隙抓到你。」

「是啊，你不蠢。」他再次轉過頭，「你不可能蠢。你是Aen Hen Ichaer，流淌著上古血脈之人。過來。」

狂風呼嘯哀號……

她再次看向大大的穿衣鏡，其中的身影令她相當滿意。她的眼睛塗著眼影，雙唇抹上了唇膏，沐浴之後，她潮濕的頭髮也經過修剪和梳理，至少遮住了臉上一部分傷疤。她穿著一件長及大腿中部的銀色短裙，以及紅色的背心和絲綢襯衣。她們給她戴上的絲巾與服裝非常相襯。

「可以這麼說。為方便起見，我會用『阿瓦拉克』這個化名，你也可以這麼稱呼我。」

阿瓦拉克終於停止了吹奏。

「還沒有人告訴過我，」希瑞首先打破了沉默，「這條河的名字。」

第二局，她執白子，但他在十一步時勝出。

輕風將另一個肥皂泡帶往河面。希瑞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因為船槳不在這兒。」阿瓦拉克抬起手臂，扭動手腕，打了個響指。小船停下了。它停在原地，開始逆流而上。

維索戈塔俯下身，清洗著捕獸籠上的水藻。乾燥的蘆葦在風中沙沙作響。

「她就是上古血脈的繼承者吧？」精靈搖搖頭，「Aen Hen Ichaer。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後裔？難以置信。她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小Dh'oine，人類的小女孩。」

「你的結論下得太快了。」他平靜地說道，注視著她的雙眼，「在這場比賽里，你跑得過了頭。這麼做只會讓你摔跤。狠狠摔上一跤。」

「當心，」她警告說道，「保持距離。我的馬不喜歡生人，還愛咬人。」

等到離開馬廄，騎著馬一路小跑時，她的大腦依然一片混亂。人類女性。身為女僕——這些都無所謂了。重要的是，這個世界也有Dh'oine存在……

起先周圍漆黑一片，小船在古老的森林間行駛，樹木和樹枝在河面上方交錯，構成了一條隧道。然後周圍亮了起來。森林到了盡頭，兩旁生長著赤楊、蘆葦和香蒲。清澈的河水裡現出一叢叢隨波蕩漾的水生植物。閃電亮起時，她注意到水面上的漣漪，而在雷霆蓋過所有聲響之前，她聽到了受驚的魚兒掀起的水花聲。在離船身不遠的地方，她幾度看到射出磷光的大眼睛。小船一次次撞上某些大東西，幸好安然無恙。

精靈大喊一聲，踢踢馬腹，後者像颶風一樣邁步飛馳，在凱爾比出發前就拉開了距離。儘管大地在那公馬的蹄下震顫，它仍不是凱爾比的對手。母馬在上橋之前便追上了它。橋面很窄。艾瑞汀大吼一聲，公馬不可思議地開始加速。希瑞立刻理解了狀況：那座橋無論如何也沒法讓兩匹馬并行。兩者之一必須減速。

「這兒有什麼？」

走吧，傑洛特說，到樓梯下面去。我們必須去那兒。對，你必須去那兒。沒別的路可走。只有這些樓梯。我想看看天空。

「你不能像這樣盲目地浪費時間！你會錯過恰當的時機……而時機轉瞬即逝，往往僅此一次。時間不可能倒流。」

「別丟下我一個人。」

而在赤楊之王身上，只有悸動的冰冷永恆。

他猛扯韁繩，馬兒噴噴鼻息，退開幾步，嘴裏泛出白沫。

「可以的話，請別對剛才的事發表評論。」等她在船首的凳子上坐下，阿瓦拉克說道。他坐在她對面，拿出長笛，吹奏起來，完全不打算去管這條船。希瑞緊張地看著他，小船卻平穩地行駛到河道正中央，連一寸偏差都沒有。這條船太古怪了，希瑞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儘管她去過史凱利格群島，那裡也有各式各樣能在水上行駛的東西。高高的船首雕刻成鑰匙的形狀，船身狹窄而單薄。的確，只有精靈能坐在這種東西里，無憂無慮地吹著長笛，而不用划槳和掌舵。

「我聽說，」她不依不饒地說，「精靈和獨角獸彼此相愛。」

奧伯倫·穆希塔齊笑了，轉過身來。他的脖子上戴著一隻金制頸環——那是統治者的標誌，上古語里稱之為torc'h。

「這是他們自作自受！」她雙手叉腰，盯著他海藍寶石般澄澈的雙眼，「我對待他們就像他們對待我一樣。監獄就是監獄。」

「我知道他說過些什麼。」

他迅速壓下震驚，朝她刺出一劍，同時搖晃船身。她維持住平衡，憤怒地作出幾次還擊，河水將響亮的金鐵交擊聲帶往遠處。

精靈的手迅速而流暢地一掃，像魔術師一樣讓瓶子消失不見。他再次看向埃斯納德河，後者在林間蜿蜒流淌，河面閃閃發光。

而陽台上坐著一位截然不同的王。

「你這就是自相矛盾了。」

這場瓢潑大雨多半導致了山體滑坡，隱藏之物因此顯現。那是一座墓地。一座巨大的集體墓穴。堆積如山的骸骨。脛骨、骨盆、肋骨、股骨，以及頭骨。

維索戈塔再度俯下身，開始清洗另一隻捕獸籠。他已經死了，希瑞冷靜地想。這代表在死後的世界，死人都要被迫清洗捕獸籠嗎？

她搖搖頭。

「而你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蠢孩子。你甚至沒做過自我介紹。」

希瑞跳了起來，將鏡子重重地砸在牆上。琥珀鏡框斷裂，鏡面摔得粉碎。

他兩大步走回她身邊，雙手像捕食的蛇一樣突然伸出，如鋼鉗般牢牢掐住了她的脖子。她這才意識到，只要他想，隨時能像掐死小鳥一樣掐死她。

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太陽穴的血管抽|動不止，兩隻手也在顫抖。她攥起拳頭，控制住雙手，然後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放鬆肩膀，試圖活動僵硬的脖頸。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並肩坐在窗邊，用滿是淚水的雙眼注視著月亮。希瑞打了個噴嚏。

「原諒我吧。我的舉止既愚蠢又可悲。原諒我吧。而且，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忘掉剛才的事。」

希瑞的雙眼閃現怒意。阿瓦拉克緩緩轉過頭。

「是『神奇』。」他揉揉眼睛，糾正道，「發音是『ensh'eass』，不是『en'leass』。你該好好注意一下發音。」

他走到她面前，擁抱了她。

她盯著凱爾比黑色的鬃毛，沉默不語。我必須想個拖延戰術，她拚命思考著。維瑟米爾怎麼說的來著：上絞架之前，記得開口要杯水，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把水拿來前會發生什麼。

精靈舒舒服服地坐在小船里，將長笛舉到唇邊，全神貫注地吹奏起樂曲。

「對我來說很重要！」

「你要告訴我什麼？」他大笑起來，「什麼可悲的秘密？」

「你肯定也明白了，小雨燕。」他用沙啞的嗓音說，「你只是在拖延無可避免的結果而已。我不會放你離開的。」

希瑞撿起一塊骨頭。

裏面一個人都沒有。桌上放著一本書和一隻陳舊的孔雀石水瓶。牆上是圖案陌生的淺浮雕、褶襇帷幕和碎花掛毯。房間一角豎立著一尊雕像。另一角則是張配有帷幔的大床。她的心臟再次狂跳起來。她咽了口口水。

他再次搖晃船身，幾乎將她掀翻。希瑞伸展雙臂，穩穩站住。他走向船頭，垂下了劍。

相比之下，阿瓦拉克卻一點也不驚訝。他用手套拍打著褲子，全然不顧落在鏡子上的灰塵。然後，他姿態莊嚴地將手套交給一個朝他鞠躬的年輕精靈。

夜空亮起一道閃電。片刻后，雷霆在天空炸響。

「謝謝。我們走吧。」

閃電再次亮起，她尖叫起來。她知道躺在這兒的骨骸屬於誰了。

「我跟他們有約。為了我的自由……」

這片山丘上聳立著豎石紀念碑和墓石牌坊。看到它們時，希瑞想起了艾爾蘭德的巨石，葉妮芙在那裡教她過魔法。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心想。就像許多個世紀之前……

他走到桌邊，拿起銀管，朝鏡子彎下腰。希瑞坐在那裡，彷彿一尊石像。她覺得就像有人朝她吐了口唾沫。

騎兵首領是個黑髮精靈，騎著一匹外表像龍的深棕色公馬：它的馬衣上綉有金色的鱗片圖案，戴著牛首狀頭盔。其他精靈也都是黑色頭髮，鎧甲下面穿著紅色夾克，鎧甲用小到難以置信的鋼環交扣而成，就像羊毛織物一樣緊貼著身體。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打算在路上一併告訴你。」

「追求完美總不是壞事。」

在大概兩百步遠的地方，有一群獨角獸正飛奔著穿過石楠叢。起碼三十頭。她見過它們，它們有時會在黃昏時分到雨燕之塔下方的湖邊喝水。但它們從來不讓她靠近——它們每次都會像幽靈一樣消失無蹤。

他很有耐心，有好幾次似乎就要成功了。但結果仍是徒勞。希瑞對自己很惱火，她覺得自己缺乏經驗和知識才是失敗的原因。他看出了她的想法，於是開始安撫她。他的手法一如既往地有效。然後她在他的臂彎里沉入了夢鄉。

「我跟你說話時，用的就是漢·林格語——精靈在你們的世界用的語言。」

「小馬？」她呻|吟著問。身後兩頭獨角獸幾乎用角抬起她的身體。

他們沿著一條小溪向前，跑下一段林木茂密的陡坡，前方是一段磨損不堪的砂岩台階。階梯相當古老，在樹根的推擠下開裂破碎。原始森林將他們環繞在中央，周圍有許多古老的白蠟樹、角樹、紫杉、楓樹和橡樹，低處則是茂盛交纏的榛木叢。這裏散發出鼠尾草、蕁麻、潮濕的石頭、春天和黴菌的氣息。

她看到那些精靈的表情，突然閉了嘴。其中兩個的臉上浮現出無比的驚訝，第三個的表情則是無比的憎惡。阿瓦拉克故意咳嗽一聲。

「你緊張嗎？」

「你以為你是誰，」他輕聲質問，「膽敢玷污她的名字？你以為你是誰，敢用這可悲的施捨來侮辱我？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勞拉·朵倫的女兒。你是克雷格南的女兒，你是個卑微、傲慢又自戀的Dh'oine，是摧毀和破壞一切、光是碰觸就是褻瀆、只是想想就是玷污的無知種族的典型個體。你的祖先偷走了我的愛人，得意洋洋、殘酷無情地奪走了她。而你不愧是他的女兒，我不會讓你連關於她的回憶也一併奪走。」

在她的腦海里，低語、話音、叫喊和嘶鳴突然混成一團。那兩隻角收了回去。她看到背後另一頭獨角獸的毛皮是藍灰色的。

追兵緊跟在他們身後。

風颳了起來，將雲朵吹向西方，逐漸遮蔽了群星。天龍座首先消失，隨後是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獵手座。夜眼星最為明亮，閃耀光輝的時間也最長。然而，它終究也被遮住了。地平線上方劃過一道閃電，雷鳴聲接踵而至。風揚起灰塵和乾枯的樹葉，遮蔽了眼睛。風暴又一次追趕而來。

她醒了過來。

他的手在教她該怎麼做。她照辦了。她甚至有些愉快，也有些著急。

「我沒法逃出這裏。我沒法穿過魔法屏障——Geas Garadh。」

艾瑞汀·布里克·格拉斯笑了，露出一口牙齒。希瑞見過這種牙齒——潔白小巧，不似人類，每顆都一般無二，而且沒有犬齒。在某座科德溫要塞的庭院里，她在並排躺在地上的精靈屍體嘴裏見過這種牙齒。她在伊思克菈嘴裏也見過這種牙齒。但伊思克菈笑起來時，牙齒顯得非常漂亮，而艾瑞汀的笑容只讓人感到害怕。

他再次朝麥稈輕吹一口氣，同時微微搖晃麥稈。一連串小肥皂泡以扇形飄飛而出。

傑洛特的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被凍在從岩石垂下的幾條細長的冰柱下方，很快便將被風雪掩埋。他的白髮就像冰塊，白霜裹住了他的眉毛、睫毛和嘴唇。雪花不停飄落在傑洛特身上，籠罩著他，用柔軟的白色毛毯蓋住了他的雙腿和肩膀。

「知道。」

小船向前駛去，橋樑從他們頭頂掠過。

「你說什麼？」

「他們無視我。我是說那些精靈。我跟他們說話，他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而他們跟我說話，又故意讓我聽不懂。純粹為了羞辱我。」

阿瓦拉克甚至不屑回答她的問題。他有失禮貌地俯下身，從希瑞的胳膊下方鑽過，從兩排雕塑之間向前走去。

她的語氣恐怕有些輕蔑過頭，就算稱之為失禮都不為過。精靈看起來卻毫無察覺，反而用麥稈吹出一個碩大的肥皂泡。接下來好一會兒，他都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這匹母馬和它的騎手，」他跳下馬背，「值得稱讚。」

「我很樂意，」她低下頭，「感謝你的邀請。」

「那是你的事。你選擇了自己的命運。我們回去吧。我想請求你一件事，小雨燕。你願意在返回提爾·納·麗亞之前與我共進一餐嗎？」

那天晚上，赤楊之王邀請她共進晚餐。她在絲綢的沙沙聲中走進門。他示意她在桌邊坐下。房間里沒有僕人，一切都是他自己動手。

那天晚上，當她出現在國王的套間時，她已經沐浴完畢，塗了香水，頭髮也梳理得整整齊齊。奧伯倫坐在桌邊，低頭看著一塊棋盤。他無言地邀請她在對面坐下。

「鏡子的事……」希瑞結結巴巴地說，腳跟陷進潮濕的砂礫，「我很抱歉。我當時很生氣。就是這樣。」

「我的小蝴蝶，」他說，「你會永遠留在這兒。直到你生命結束的那一天。」

「如果可以的話，」他說，「請走這邊，吉薇艾兒。我得把你交給那些女人。你得儘快準備才行。第一印象確實很重要。」

「你的確不該有。」精靈的語氣嚴肅起來，「奧伯倫很尊重你，把你當做艾恩·艾爾同胞來對待。別忘記，我們赤楊之民從不匆忙。我們有的是時間。」

在一座宮殿的門廊前，他們遇見了艾瑞汀·布里克·格拉斯。聽到他的指示，一群身穿灰衣的小個子精靈迅速跑來，靜靜地接過他們馬匹的韁繩。希瑞吃驚地看著這一幕。阿瓦拉克、艾瑞汀和她遇見的每個精靈都異常高大，她必須昂起頭才能與他們對視。而這些灰衣精靈卻比她還矮小。他們屬於另一個種族，她心想，僕人種族。即便在這個仙境世界，也得有人為了懶漢工作。

「當然。」

「我不是湖中女士，」她抗議道，「我在這裏只是個囚犯！而你們是牢房的看守！有什麼好否認的？」她把韁繩丟給一個精靈，「拜託！這匹馬需要刷洗身子，再喝些涼爽的水。好好照顧它！」

一個精靈吹起尖厲的口哨。

她閉了嘴。

「我明白。」

「我是帕薇塔的女兒！我根本不知道你們說的勞拉是誰！」

她看向地平線，發現遠處有一座小山，山頂能看到天空映襯下的環狀列石的輪廓。又是禁地，她心想。哈，我也看得出那邊太遠了。屏障多半不會允許我過去，讓我只會白費力氣。我還不如去河的上游，那邊我還沒去過……

「讓我們和解吧，」他輕聲說，「這是對無心之語的致歉。Va Faill，luned。」

「我並不吃驚，」艾瑞汀續道，「她就該是這副樣子，畢竟她流著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血。豎起耳朵好好聽我說，吉薇艾兒。你是逃不掉的。你沒法打破Geas Garadh，魔法屏障。」

他來不及反應便撞上了橋樑，徹底失去平衡，身體向前飛出。希瑞毫不費力就能把他推下船，但這樣恐怕還不夠——她擔心他還會追上來。另外，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殺死了赤楊之王，必須讓他吃點苦頭才行。

離開涼亭時，她回頭看看那張躺椅，覺得安妮·蒂勒就是個傻瓜，而且患有嚴重的書寫狂。

「你還在嗎？」

一切都安排好了，維索戈塔說，包括這個夢。看看你的腳邊。

但他接下來的行為出乎了她的預料。

阿瓦拉克皺起眉頭。

「我已經忘了。」他溫和地說，「以後再也別提了。」

「我不在乎。我們有協議的，現在我自由了。」

即便看到前方的高塔，她也沒放慢速度。她們彷彿在湖水中飛翔一般。換作普通的馬，腳步早就該慢下來了，但凱爾比的呼吸悠長又均勻，步伐依然迅捷而輕盈。

「世界和這些肥皂泡一樣，」他輕聲哼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們告訴自己，沒什麼關係，我們就在這裏多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如果愚蠢的Dh'oine非要摧毀自己和全世界，那該怎麼辦？我們可以到別處去，到另一個肥皂泡里去……」

「我該怎麼做？我怎麼樣才能幫到他們？我在另一個世界！我是個囚犯！我什麼也做不了！」

那把武器略帶弧度，只有一面開刃，打磨光滑，格外鋒利。劍的握柄很長，護手部分是一塊圓板。她一眼就能看出，這位精靈懂得如何使用手中的武器。

他們在沉默中前行。周圍氣候溫暖。

「多謝你們，」她說，「我自己也做得了，但還是多謝了。你們真是好人。」

她望向鏡子，看到的卻只有自己模糊的倒影。但鏡面立刻明亮起來，映出的影像也被煙霧籠罩。然後形成了一幅畫面。

「如果我問你急著去哪兒，算不算過分好奇呢？」

「我們在這裏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毫不理會她的抗議，「而我們擔心的只有一件事——也許你到不了這兒。但你做到了。你印證了你的起源，你的血脈。這就代表你的歸宿是這裏，而不是Dh'oine那邊。你的確是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女兒。」

「傑——洛——特！不——！」

「因為這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去涼亭那邊吧。」

「我不相信你的話。」

她沒再追問。

希瑞朝他投去的目光顯然在說：不給出證據，我是不會信的。

大概一弗隆遠，希瑞心想。魔法屏障就快要生效了。

「哦，」她皺起眉頭，「這麼說我很走運？因為也有可能是八周？或者八個月？或者八……」

「等到了以後，我再做決定。」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除非……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你想跟我做交易。你想要什麼，艾瑞汀？我的自由……要用什麼來換？」

阿瓦拉克用長笛吹奏出一段充滿活力的曲調。希瑞皺眉騎著馬，努力思索著。

你是誰？這個問題在她腦中迴響，敲打著她的太陽穴。突然間，精靈的歌聲變得嘹亮。獨角獸發出嘶鳴，整個獸群出聲應和。它們轉身跑開，大地為之震顫。

岩石台階頂端有座石制平台，有道小瀑布從那裡飛流而下。平台之上，接骨樹叢蔭蔽下，有棟爬滿常春藤的涼亭。她能看到下方的林木，緞帶般的河流，以及提爾·納·麗亞的屋頂、露台與柱廊。

「你著急嗎？」

「這樣的話，」他思忖道，「我還是解釋一下勞拉是誰比較好。但時間有限，所以我就在路上給你講述流傳最廣的說法吧。只不過，從你魯莽而輕蔑地對待你那匹馬，總是為難它的做法來看……」

雷聲轟鳴。伊瓦拉夸克斯發出響亮的、帶著警告意味的鼻息聲。她輕輕一跳，坐上馬鞍，催促凱爾比飛奔。

「我會留意的。」

希瑞沒聽明白，但她努力試著理解。她竭盡全力。她集中精神。低語聲和血管的脈動聲在她耳中迴響……

希瑞發出食屍鬼般的大笑，飛快地穿過橋樑，頭也不回。

那天晚上，天空烏雲密布，空氣悶熱潮濕，河面升起黏稠濃密的霧氣。天黑后，遠處傳來模糊的雷聲，閃電照亮了地平線。

「我的世界！」

公馬發出表示歡迎的嘶啞叫聲，晃晃腦袋，朝凱爾比露出滿口黃牙。凱爾比秉承「仆債主償」的原則，試圖用牙齒去咬精靈的大腿。希瑞緊緊拉住韁繩。

伊瓦拉夸克斯嘶鳴起來。希瑞接收到了它的訊息。她緊緊貼住凱爾比的脖子。無需再去催促它，受驚的母馬早就在用足以摔斷脖子的速度飛奔了。另一條來自獨角獸的訊息粗暴地鑽進希瑞的腦海。那是一句建議，更確切地說，是一條命令。

她正了正絲巾，然後把手伸進裙子，不無驚訝地確認一下自己穿著的內衣。蛛絲般輕薄的短內褲，還有不靠弔帶卻能神奇地停留在大腿上的長襪。

「此處的時間流逝方式與彼處不同。如果你幫助我們，我們也會回報你。我們會把你和我們——和赤楊之民——相處而損失的時間還給你。」

「不，」他插嘴道，「那邊不行。」

「提爾·納·麗亞，」阿瓦拉克重複一遍，「你以前見過這種地方嗎？」

「那邊是禁地。」

他們在沉默中看了很久。

「別難過，老渡鴉。要不是那座塔，邦納特早就抓住我了。至少在這兒，我很安全。」

他遲疑了幾乎無法察覺的一瞬間。

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有些事結束了……什麼？

母馬走進一連串巨石構成的石環，那些巨石長滿苔蘚，彼此離得很近，看起來就像荊棘叢。它全身一動不動，只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片刻過後，他說。希瑞驚恐地意識到，他的動作和語速都開始變慢了。

憤怒和羞愧讓她漲紅了臉。

「的確，」他看著將凱爾比牽向馬廄的精靈，「你被囚禁在這裏，遭到看守的殘酷虐待。簡直再明顯不過了。」

為了控制住雙手的顫抖，她十指交扣，拗得指節劈啪作響，然後緊張地撫平頭髮。精靈並未察覺，他全副心思都在肥皂泡上。

「我覺得，」他說，「之前主要是你朋友們的功勞。葉妮芙。還有傑洛特。」

「等等。我有別的話說。我要坦白一個秘密。」

「希達哈爾？」他低聲道，「謝天謝地，你來了。要知道，有人說你已經死了。」

不要抵抗，她聽到一個聲音說，不要自衛。我必須跳躍。我必須把我們轉移到別處。這裏非常危險。

第三座橋。

「我不知道。」精靈專註地看著希瑞，「我來這片平原巡邏，因為有傳聞說獨角獸近來不安又好鬥。沒人知道原因。現在我知道了。因為她。」

「誰說我打算同你講話了？」希瑞皺起眉頭，「不管是不是通曉者，你都是看守，而我只是個……」

走進宮殿，希瑞倒吸一口涼氣。她是繼承了王族血統的公主，在宮廷里長大，但她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大理石、孔雀石、馬賽克、彩色玻璃、鏡子和枝形吊燈。在這些眩目的華麗事物的包圍中，風塵read.99csw.com僕僕、汗流浹背、疲憊不堪的她只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

「惡棍！」她朝夜色大喊，「兇手！」

「這能掌控諸界的力量，」她大吼道，「你們不會也想讓我交出來吧？」

「不。」阿瓦拉克不慌不忙地說，「不是他。冷靜點兒。」

「是嗎？」她大吼道，「我開始懷疑了！我懷疑你在騙我！也許你從頭到尾都在欺騙我……」

有個女精靈尖叫起來。希瑞看著精靈女子所指的方向。她剛剛意識到獨角獸群正在紅色雄獸的帶領下捲土重來，另一個精靈就叫出了聲。希瑞踩著馬鞍站起身。

走進涼亭，她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張木製睡椅。希瑞的太陽穴跳動起來。

「囚犯，」他諷刺地替她說完，「你已經說過了。你也說過你遭受虐待了。你騎馬出遊無疑是因為我們的強迫，你背著劍是迫於壓力，而穿上那些衣服——比你剛來時那一身更新、更乾淨、更有品味的衣服——也是在接受懲罰。儘管條件惡劣，但你並未放棄。你用反抗回報我們的惡行。你還懷著巨大的勇氣，打碎了好幾面堪稱藝術品的鏡子。」

「請跟我來。」

他猛轉過身。

「哦，」他匆忙補充道，「你想打碎什麼都沒問題。那些只是世俗之物——雖然它們由幾百年前的藝術家打造。你願意陪我去湖邊走走嗎？」

希瑞出神地看著精巧的露台，看著出水百合般的細塔，看著河上盤繞常春藤的橋樑，看著台階、欄杆、拱廊和迴廊，看著圓柱、穹頂和狀似蘆筍的纖細塔樓。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吉薇艾兒。」

「冷靜點兒。」阿瓦拉克突然說道。希瑞倒吸一口涼氣。

伊瓦拉夸克斯再次嘶鳴，催促她抓緊時間。凱爾比給出了回應。希瑞戴上手套。

「是啊，他在等你們。他很著急。他原本要求小雨燕到達后立刻來見他。是我勸他打消主意的。」

「我不在乎，」希瑞在床上蜷縮身體，含混不清地說，「我答應做這些事，就是為了取回自由。為了終有一天能擺脫你們。為了離開。回到我的世界。回到我的朋友身邊。」

「我害怕。」他低聲說。

他茫然地看著她。希瑞注意到，其他精靈也在看她。

他攤開手掌，有個東西落到地毯上。是個灰綠色的瓶子。

她閉上雙眼，嘆了口氣，走進房間。

他們首先穿過森林，然後是遍布溝壑與溪谷的草地。天空中電閃雷鳴。風暴逼近，狂風肆虐。

熱血湧上希瑞的臉和額頭。她在貂皮床罩上縮起身子，因憤怒、羞愧和恥辱而低聲啜泣。

希瑞盯著它看了很久，感覺胃部隱隱作痛。直到阿瓦拉克出言催促，她才把一切都和盤托出——只是斷斷續續，不時略去了某些細節。

「阿瓦拉克。」

「我本來以為，」艾瑞汀續道，「是你弄錯了。呸，人人都說你從不犯錯。但在這個造物體內，的確隱藏著勞拉的基因。如果你仔細看，就能看出一些屬於她的特質。的確，她這雙眼睛喚醒了我對勞拉·朵倫的記憶。阿瓦拉克，我說得對嗎？如果連你都不知道，還有誰會知道呢？」

「不可以。我只希望你說明一下。」

她也找不到艾瑞汀。但這很正常。他經常在他的Dearg Ruadhri——紅騎兵隊——的陪伴下出城去。

「阿瓦拉克。」他敬了個禮。

「感謝你的到來，」最後，他頭也不回地說，「現在，你走吧，讓我單獨待會兒。」

這頓晚餐包括十多種蔬菜，以及油煎、燉煮和蘸醬的蘑菇。希瑞從沒吃過這樣的蘑菇。其中一些是白色的，像樹葉一樣纖薄，味道柔和可口，另一些是棕黑色的，香氣撲鼻，肉質肥美。

「我走進那座塔已是一個多星期前的事了。」她說著，努力保持冷靜，「我走出塔外，卻到了另一個世界。當時你坐在那兒，吹著長笛，等待我。你說我花了這麼長時間才來，讓你很意外。你先用我的名字稱呼我，接著又毫無道理地叫我湖中女士。然後你沒做任何說明就消失了。把我留在這座監獄里。想怎麼說隨你的便，但我覺得這就是輕蔑和惡意。」

河面變得寬敞，島嶼和水道也隨之出現。她任憑小船隨波逐流。但她也開始擔心。萬一我選錯了支流，會發生什麼呢？

她刺中他鏈甲下方的大腿。他吭都沒吭一聲，就這麼越過船舷，被河水吞沒。

「跑啊，凱爾比！」

「我知道。」

有什麼關係呢，她心想，這樣只會更輕鬆。

「誰？」她說，「啊……」

艾瑞汀笑了。

阿瓦拉克依然沉默。但希瑞注意到，他蒼白的臉上掠過一抹紅暈。她有些驚訝，心中默默盤算著。

「當心點兒。你不知道自己在冒多大的風險。」

他盯著她看了很久。而她徒勞地在他眼中尋找著信號與徵兆。

希瑞沉默地佇立在那兒，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奧伯倫·穆希塔齊又朝麥稈吹了口氣，將一個肥皂泡吹向空中。

「當然。」

「你怎麼知道，」阿瓦拉克問，「我們遇到了危險？」

獨角獸帶著希瑞來到一座峽谷邊。

「我很冷靜。」

「你太沒耐心了，」阿瓦拉克撇了撇嘴，「如此匆忙能讓我們得到什麼？」

她坐在他身邊，在他的呼吸停止后仍握著他的手。她沒有擦拭眼淚，而是任其流淌。

葉妮芙破損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血流不止。她面容憔悴，但紫羅蘭色的雙眸閃耀著怒火，凌亂的黑髮披散在髒兮兮的臉頰上。地板上有個惡臭的水坑，周圍到處是老鼠。石牆冰冷。鐵鏈捆住了她的手腕和腳踝……

儘管驕傲得像只孔雀，她卻漫不經心地吐了口唾沫。

希瑞湊近身子。

她已經學乖了許多。當他把長笛放到嘴邊，開始吹奏時，她沒再嘆氣，也沒表露出絲毫不耐與惱火。長笛的曲調優美而惆悵。

「為了誰？」他一反常態，激動地打斷道，「為了我？為了困在你那個世界的艾恩·希德？你這蠢丫頭！你來這兒徒勞地想要獻身，為的是你自己。因為這是你唯一的希望，你唯一的救贖之道。我再跟你說一遍——祈禱吧，向你的人類神靈、偶像和圖騰虔誠地祈禱吧。因為若不是我，你能選的就只有阿瓦拉克和他的實驗室了。到那裡去，把自己交給另一種可能性吧——而你根本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他又在鏡子上分出兩條粉末，招手示意她過來，再將管子遞給她。

希瑞試圖讓它掉頭離開，但卻白費力氣。要不是它脖子上的血管正跳動不停，她肯定會覺得自己正騎著一尊馬兒的雕像。

精靈讓坐騎朝她靠近，直至兩人膝蓋相觸。

這不是第一次了，她騎在飛馳的馬上心想，感受著撲面而來的風。在黑暗中，在深夜裡騎馬狂奔，鬼魂、幽靈和幻影窮追不捨——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這當然是事實，」他抬起劍，「你無足輕重。你就是一隻小蛾子，我用兩根手指就能把你碾成銀色的粉末。但我若對你置之不理，你會對無比珍貴的世界構造帶來無法修復的損害。你只是個小人物。煩人的小人物。」

「傑洛特！是我！我在這兒！」

「我認為你把我留在這兒是錯誤的。如果你強迫我……哦，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必須離開這兒，趕去援助他們……因為我的命運……」

「你欠我一個人情。等我有需要時，你得報答我。」

而當他像上次一樣，一言不發地下床離開時，希瑞平靜又無奈地接受了事實，雖然她直到將近日出都輾轉難眠。

「我說了：不！」

「然後發生了天球交匯。」精靈舉起掛滿泡泡的麥稈，「世界的數量隨之增長，但門卻關閉了。它只向少數幾個獲選之人敞開。時間緊迫。我們需要開啟那扇門。而且要儘快。這是勢在必行之事。你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嗎？」

「我的回答是『不』。」希瑞斷然答道，「明確而絕不更改的『不』。我還沒準備好生孩子，就是這樣。」

他終於不耐煩了。他爬起身，將一塊黑貂皮披在身上，站在那裡，轉向窗戶，看著月亮。希瑞坐起身，雙臂抱膝。她又沮喪又惱火，精力卻反常地充沛。

「是我的錯，」她說，「傷疤讓我毀了容。我知道你看我時，眼中看到了什麼。我跟精靈沒多少相似之處。就像糞堆里的一塊黃金……」

到了河口，她下了馬，開始等待。

風吹了起來，稍稍緩解了她的窘迫。除此之外，高塔周圍的大樹也為她提供了蔭庇。湖水一片墨綠，茂盛的黃色睡蓮裝點著湖面，讓這裏彷彿一片草原。磯鷂粗聲鳴叫，搖晃著紅色的鳥喙，迅速躲避走來的二人。

「但這不全是壞事，」他嘆息一聲，補充道，「因為終結過後，會有新的開始。」

「艾瑞汀。」

希瑞不緊不慢，步履輕巧地走著。她已經鎮定下來。她不清楚艾瑞汀有何目的，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用眼角餘光看到有東西在動。不是在房間里，而是在外面的陽台上。

「你認為什麼？」

「你認識他們？」她說，「哦，是啊。你是個通曉者！我想過他們的事，而你讀了我的心。在我的世界里，他們正面臨危險，而你卻想把我留在這兒，待上……至少九個月。你要明白，我別無選擇。我知道對你們來說，上古血脈之子非常重要，但我辦不到。我真的辦不到。」

「吉薇艾兒，請允許我向你介紹，這位是艾瑞汀·布里克·格拉斯。」

山上到處都是馬，騎手們戴著羽飾頭盔，各色斗篷在他們身後飄舞，鮮艷的紅色、黃褐色與紫紅色讓人想起了傍晚的天空。

「我只擔心一件事，」他說，「我們小雨燕的眼睛——像老鷹一樣閃閃發光的眼睛——並沒有停止東張西望，就像一隻在籠子里尋找破洞的雪貂。在我看來，小雨燕離徹底投降還差得遠呢。」

「命運。」他舉起杯子，插嘴道，「命中注定。某種不可避免之事。導致數量無限大的不見預見事件最終導向某個確定結果的機制。是這樣吧？」

阿瓦拉克沒撒謊。在這裏，在這片地勢開闊，聳立著豎石紀念碑的草地和石楠叢中，圍繞托爾·吉薇艾兒的力量同樣在發揮著作用。無論她騎馬朝哪個方向走，無論速度多快，看不見的魔法力量總會將她拉回來，讓她原地打轉。

她認出了這些畫面。她想了起來，也知道它們是什麼了。那是她過去做過的夢。

傑洛特直視著她。但他沒有看到她。雪花傾瀉進了他的眼睛。

「沒門兒。」

但結果仍是失敗。

她的頭隱隱作痛，耳中傳來嗡鳴。

她策馬飛奔穿過岸邊的灌木叢，驅使凱爾比踏入湖中，湖水沒過母馬的膝蓋。水面非常清澈，彩色湖底彷彿鑲嵌地板一般。就算坐在馬鞍上，希瑞也能看見馬兒投在湖底的影子，以及水草和貝殼。她看到一隻小螃蟹飛快地爬過鵝卵石。

接著，他似笑非笑地聽著希瑞的講述。

「說實話，我很吃驚，」他瞪大了眼睛，「非常吃驚。」

「回想一下你們的傳說吧。失蹤的人回到家鄉，卻發現親屬的墳墓早已野草叢生——而對他們來說，時間只過去了一年。你以為這些都是純粹的幻想故事，是編造出來的？你錯了。許多個世紀以來，人類一直被綁架，被狂獵擄走。他們被誘拐、被利用，然後像空貝殼一樣被人丟棄。但別期待那種好運，吉薇艾兒。你會死在這裏，連你朋友們的墳墓都看不到。」

「讓伊瓦拉夸克斯跟我一起走。」

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了他。他坐在角落的一張躺椅上，穿著一件露出瘦削雙肩的白襯衣。襯衣面料異常精緻，像打濕了一般緊貼著他的身體。赤楊之王的面孔和雙手幾乎同襯衣一樣蒼白。

希瑞驚訝地發現，阿瓦拉克和他手下的精靈開始輕聲吟唱某種陌生而單調的旋律。

「命運，」她又喝了一小口酒，「還是不要違抗它的力量為好。所以我認為……不，不，謝謝，我不想再吃了，我的肚子都快撐破了。」

「可是，」赤楊之王說，「我不想死，吉薇艾兒。發現死亡已無可避免，我非常傷心。誰又能想到呢。我本以為自己已了無遺憾。我活了很久，早已知曉一切。也厭倦了一切……然而，現在我卻感到遺憾。你想知道我還有什麼感受嗎？靠近點，我小聲告訴你。把它當做我們之間的秘密吧。」

「奧伯倫，」他簡潔地說，「在等我們嗎？」

「好好想想。不管這瓶子里裝的是什麼，對你都只有好處，小雨燕。」

窗外傳來悠長的雷聲。風暴仍在遠處。

「恰恰相反，我渴望和平。你那匹母馬的短處就不提了，它有什麼長處嗎？」

「這不是真的，」她大喊道，「你聽到了沒有，奧伯倫！我不相信！這是謊言！是欺騙！你只是在泄憤——因為你自己的無能！你只是在泄憤……」

希瑞將凱爾比牽出馬廄。母馬知道她要做什麼，於是順從地朝斑岩橋小跑著前進。希瑞盯著身後看了一會兒，注視著那座有小船停泊的平台。

她轉過身去，確認他的下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浮到水面上。藉著一道閃電的光芒，她看到他勉強游到岸邊，躺在爛泥和血水裡。

「Mire，luned。」

「你說起話來，」他慢吞吞地說，「就像個人類，艾瑞汀。」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但什麼都沒說。

「我父親……我記不清我父親了，但他的名字叫多尼，不是克雷格南。我早就告訴你了！」

他轉過身去。希瑞努力讓遭受擠壓的喉嚨恢復說話的能力。

但他們又回到了她面前。她騎馬跑了至少一弗隆。但阿瓦拉克沒撒謊。她根本逃不掉。

「沒那麼簡單。」

維索戈塔站直身子。

麥稈末端出現另一個肥皂泡，它脫離麥稈，開始飄落，最後撞上一根柳枝，破碎開來。希瑞再次倒吸一口涼氣。

「耳語溪。也不錯。為什麼沒人告訴我，這世界還有人類居住？」

「說起來簡單！但我被某種屏障——不然就是魔法束縛——困在了這裏……」

他只用十步就贏得了勝利。

但早上醒來時，他並不在她身旁。

他出人意表地重重踩在船舷上，讓船身搖晃起來。希瑞隨著船的擺動傾斜重心，靈巧地穩住身體，並在艾瑞汀用雙腳踩踏另一邊船舷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他也沒失去平衡。

「吉薇艾兒出現在國王面前時，」艾瑞汀解釋道，「應當從容不迫，輕鬆自如，心境平穩，而且精神飽滿。為了確保她心情良好，她需要沐浴、更衣，以及梳妝打扮。奧伯倫應該能忍耐到這些結束。」

「脫掉你的衣服。」

「那你們呢？」她轉過頭，「你們又來自哪個世界？我不是無知的孩童。我會在夜晚仰望天空，但那裡沒一個我認識的星座。這個世界不是我的世界。不是我的歸宿。我來這裏只是個意外……我想出去，我想離read.99csw.com開。」

他的嘴唇沒有動。嘴唇帶著瘀青，沾著血跡。血，到處都是血……鮮血覆蓋了樓梯……

在他身後，希瑞看到一座光禿禿的圓形小山聳立在草地上，彷彿一頭正在俯身埋伏的怪物的脊背。小山上有塊巨石，岩石之外還佇立著兩個身影。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孩。風吹拂著女人的黑髮。

「我又不蠢。」

「她準備好合作了嗎？」

「我承認，不太明白。」

起先，她以為他不在那兒，以為國王的房間空無一人。畢竟徹底的寂靜籠罩了周遭。

「我準備好了。」

「簡而言之，」阿瓦拉克續道，「我們將會得到在世界間往來的機會，而且並不局限於一個人。我們將開啟阿德·蓋斯——宏偉之門，讓所有人都能通過。在天球交匯之前，我們是可以辦到的，而現在，我們將同樣可以辦到。我們會疏散那個垂死世界的居民，以及居住在那裡的艾恩·希德——我們的兄弟——我們有救助他們的責任。我們不會忽視這樣的職責。我們會帶上那個世界所有面臨危機的物種，吉薇艾兒。一個不落，甚至包括人類。」

維索戈塔挺直脊背。在他身後，天空因反射的火光而發紅。數千名身穿紅袍的騎手在平原上飛馳。

那是黑暗深處的葉妮芙，繃緊的雙臂懸吊在頭頂。她衣裙的袖子就像鳥兒展開的雙翼。她的頭髮起伏飄舞，有魚兒在其間遊動。一整群魚兒在她周圍打轉。其中幾條開始啃咬女術士的臉頰和眼睛。葉妮芙腿上系著一條垂向湖底的繩索，而在湖底，一隻裝滿石頭的大籃子埋在爛泥和水草之間。在高處的空中，太陽朝水面投下燦爛的光輝。

奧伯倫用小刀將麻藥粉聚攏，然後分出兩個長條。他從桌上拿起一根銀管，將麻藥粉吸進鼻子，首先是左鼻孔，然後是右鼻孔。他原本明亮的雙眼變得黯淡渾濁，淚水滿盈。希瑞立刻明白了：原來他以前就用過麻藥粉。

「吉薇艾兒，」他說，「Lod'hlaith，你註定會成為湖中女士，終究也會成為我的女士。」

那天早上，她沒吃早餐就徑直去了馬廄。她不想撞見阿瓦拉克，不想跟他說話。她想避開精靈的打探與詢問，以及他們的視線。這次與平時不同，他們顯然對國王卧室里發生的事並非漠不關心。精靈不懂得掩飾好奇心，希瑞也毫不懷疑這座宮殿隔牆有耳。

她想起邦納特騎著滿身汗濕的馬，在開裂的冰面上追趕自己的情景，不由渾身發抖。她努力控制住自己。

凱爾比響亮的嘶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抬起頭，看到了艾瑞汀。他騎著自己的深棕色公馬，後者沒穿魔鬼般的戰鬥裝束。但騎手的紅夾克下仍穿著鏈甲。

閃電照亮夜空。另一座橋從他們頭頂掠過。

「我們要回去了，吉薇艾兒。奧伯倫在等著你。我向你保證，今晚他滿腦子都是渴望和欲求。」

現在你知道了，她聽到腦海里的聲音。現在你明白了。是他們乾的。是艾恩·艾爾，赤楊之王、狐狸和雀鷹乾的。這個世界本非他們的世界，是他們用武力佔為己有。那是他們開啟阿德·蓋斯以後的事了。我們也幫了他們一把——我們曾遭受他們的利用和虐待。如今，他們又想利用和虐待你。

他卻一點都不急。他的碰觸就像柔軟的絲綢。他讓她發出呻|吟，咬住嘴唇。他讓她在劇烈的抽搐中縮起身體。

「不久之前，」她輕蔑地看著他，「你還把我比作糞便。現在卻跟我說什麼愛撫？」

希瑞輕輕咳嗽一聲。

「哦，那你知道他想要什麼嗎？」

最靠近的女精靈咧嘴一笑。希瑞後退一步，她在那張嘴裏看到了犬齒。

「你應該，」阿瓦拉克變了臉色，不見了往常的冷靜，「沒跟他說過類似的話吧？」

「我有個條件。」

他們在沉默中又走了一段。希瑞看到幾隻天鵝順流而下。

「還沒有。」他重複一遍，「這可不妙。從整件事的性質考慮，要確保完全成功，就必須讓她合作才行。徹底的合作。否則不可能成功。而且提爾·納·麗亞離這兒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弄清現狀還是很有必要的。」

「真是個生氣的夜晚。」她說著，用絲綢衣袖擦了擦鼻子。

在相反方向的山丘後方，出現了第二群獨角獸。領頭的毛色灰中帶藍。

獨角獸的領袖是一頭銹紅色毛皮的強壯雄性。它停下腳步，人立而起，發出響亮的嘶鳴。它用後腿站立，前腿以馬兒不可能辦到的姿勢刨著空氣。

他非常苗條，看起來又十分高大。他穿著黑色夾克和一雙傳統的精靈高筒靴，靴子側面裝著一排帶扣。他灰色的長發披散在傾斜的肩膀上，順著他的背脊滑下。他的雙手潔白而纖細，手指很長。他正忙著吹泡泡。他手裡端著一碗肥皂水，另一隻手拿著麥稈，吹了一次又一次，虹色的氣泡不斷飄向下方的河面。

「我明白，」她想掩飾自己的欽佩，但不小心失敗了，「代表你是位通曉者。一位精靈巫師。」

有個東西在橋上一閃而過，動作輕巧而迅捷，彷彿一隻碩大的黑老鼠。它跳上船首，讓小船搖晃不止。希瑞丟下木杆，拔出劍。

「纏著繃帶在床上躺幾周吧，」她嘟囔道，「對你有好處。」

「你在為何事心煩？」

「如果我決定合作，那麼……之後……我就自由了？」

閃電再次亮起。在光芒中，希瑞看到了她想看到的東西。精靈舉起劍，對準船頭的方向。他有高度的優勢。她必須在下一回合取勝才行。

「不。」希瑞倒吸一口涼氣，「不行。我不同意。」

「你還真是謙虛得出奇，」他說，「要我說的話，更像豬糞里的珍珠、腐屍手指上的鑽石。你們的語言里應該還有別的比喻方式，明天我會去打聽一下，小Dh'oine，去找個和精靈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的人類。」

「精彩，」一位瓜子臉的金髮精靈從拱廊下的陰影里走出，開口道，「真是出色的表演，Loc'hlaith。」

「總之，」黑髮精靈用嘲笑的語氣說，「我看得出這個小Dh'oine的特別之處。我看得出、也能認識到她的價值。就像在一堆糞便里找到了金塊。」

阿瓦拉克什麼都沒說。當然了，希瑞同樣一言不發。

葉妮芙的手指血肉模糊。

那本書有很多插圖。事實上，整本書全都是插圖。儘管希瑞很想扮演有教養的淑女，但她感覺自己臉紅了。在艾爾蘭德神殿的圖書館里，她見過類似的著作。但無論在裝幀、豐富程度還是畫功上，那些作品都無法與赤楊之王的藏書相提並論。

希瑞趴在它的脖子上。不僅是為減少空氣阻力，也是為了避開想把她打落或拖下馬鞍的赤楊樹枝。枝條抽打著她，勾住她的衣服和頭髮。扭曲的樹榦搖晃不止，空洞里傳來竊笑。

「你不是獨自來的，」他嚴肅地說，「也不是自願。是命運把你帶到這裏，我們只是稍稍幫了點兒忙。我們已經等你很久了。即便以我們的時間標準來看，也是如此。」

她嘆了口氣，聳聳肩。

「我不明白。」

「別把我當傻瓜。我不會用這瓶子里的東西。我不會做這種事的。」

「再見了，赤楊之王。」

他們走得越近，宮殿愈發引人入勝。希瑞從噴泉、馬賽克瓷磚和雕塑旁邊走過，不由心臟狂跳，喉嚨發緊。她不明白這些設施的鏤空構造有什麼作用。最後她斷定，它們沒有任何用處，只是為了增添美觀與和諧感而已。

「我……」希瑞撫弄著手裡的韁繩，開口道，「我……」

「你說起我們的語言非常流利。然而，」他平靜地解釋道，「它對你而言仍是外語。另外，你用的是漢·林格語，而他們用的是艾利隆語。這兩者的分別不算太大，但始終是有分別的。」

她感覺到吹拂在臉上的冷風。還有雨滴。松樹的氣味。

「我什麼也沒說。儘管我很想。」

阿瓦拉克的馬匹嘶鳴一聲，緊張地跺了跺腳。他控制住馬，用精靈語高聲回答。希瑞看到一名騎手從馬鞍上取下弓。她踩著馬鐙站了起來，雙手搭起涼棚。

煙霧遮蔽了散落著麻藥粉的鏡面。

「這不重要。」

「你也看到了，這是巨蛇烏洛波洛斯，」精靈說，「這個符號象徵著無限，象徵著永別與永歸。它無始無終。時間是不斷流逝的瞬間，就像沙漏里的沙粒。我們試圖衡量行為和事件，但烏洛波洛斯提醒我們，每一個瞬間，每一個行為和每一起事件都存在於過去、現在與未來——簡而言之，就是永恆。分離即是回歸，歡迎亦是告別。每件事都在同時開始和結束。而你……」精靈說著，卻沒看向希瑞，「你既是開始，也是終結。既然你提到了命運，須知這便是你的命運。作為開始和終結。你明白嗎？」

那天晚上，她洗了澡，塗好香水，頭髮還沒幹透便走進國王的房間，發現奧伯倫坐在一張躺椅上，彎腰看著一本厚厚的書。他一言不發地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邊。

「這關我什麼事？」她厲聲道，「我們有協議的！你們的矮人親戚沒跟你們說過什麼叫協議嗎？我履行了我那部分義務！我答應了！如果他不能或不願意，那就不關我的事了！我才不管他是性無能，還是覺得我沒有吸引力！也許他厭惡Dh'oine？也許他跟艾瑞汀一樣，覺得我就像糞堆里的一塊金子？」

「當心點兒，小雨燕！」

「你說我為難它？哈！你根本不知道它的本事。我們要去哪兒？」

希瑞見狀正要離開，但阿瓦拉克用手勢制止了她。他做了個邀請她上船的手勢。希瑞猶豫了一下。她不想當著別人的面跟他談話。阿瓦拉克對那精靈輕聲說了幾句，親吻了她的手。精靈聳聳肩，轉身走開。她只瞥了希瑞一眼，而那眼神將她對希瑞的看法暴露無遺。

閃電，隨後是雷鳴。在亮光中，希瑞看到了伊瓦拉夸克斯。它站在那裡，晃著腦袋和角，蹄子用力刨著地面。

他發起進攻。她幾乎本能地擋下他的突刺，因為在黑暗中，她只能勉強看清東西。她以飛快的下盤斬擊還以顏色。艾瑞汀擋下這次攻擊，隨後再次進攻。希瑞成功地格開他的劍。劍刃交擊，火花飛濺。

「如果他真的討厭我，我們就用養馬人的辦法好了。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嗎？他們把母馬牽到馬廄里，蒙上眼睛，再把驢子牽到它面前。」

透過懸在河面上方、像綠色簾幕一樣隨風飄蕩的垂柳枝條，希瑞看到了一座宮殿。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宮殿。打造它的似乎並非大理石和雪花石膏，而是白色的蕾絲：如此精緻、如此輕巧，顯得虛無縹緲，彷彿它並非宮殿，而是宮殿的幽靈。希瑞覺得隨時都會刮來一陣風，讓那宮殿連同河面升起的迷霧一起消失。但等風真的吹來，霧氣散去，柳枝飄搖，河面泛起漣漪，宮殿卻仍在那裡，只是顯得更美了。

他們聽到身後傳來呼喊聲。是追兵的聲音。

「真的？」希瑞忍不住開口發問，「包括Dh'oine？」

當她走進雨燕之塔，發現自己身處春日花叢中時，他也是這麼稱呼她的。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沒給希瑞留下多少印象。

「奧伯倫·穆希塔齊，」精靈說，「從來不會用魔法或其他手段改變現狀。但那些手段是存在的。優秀、有力又有保障的手段。比阿瓦拉克的女僕摻進你香水裡的費洛蒙可靠得多。」

「走吧。」

第二天晚上，赤楊之王頭一次顯露出不耐煩的跡象。

「啊，抱歉。我還以為你是說『我的使節』。你說起我們的語言非常流利，但你應該多注意一下語調和發音。」

但他鬆開了手。他身體前傾，近距離注視她的雙眼。

他突然轉過身，把麻藥粉下面的鏡子扔給她。

「Elaine blath，fainne wedd……」他低聲吟唱道，「看啊，luned，你解開了緞帶……讓我……」

「可我不會同意的！」希瑞大喊道，嚇著了馬兒，「你聽懂了嗎？我不會！我痛恨你把那該死的寄生蟲種在我體內的想法，光是想到它在我身體里長大，想到……」

「我可沒有開這種玩笑的習慣。」他嚴肅地說，「我要鄭重地重申一遍：小雨燕，勞拉·朵倫之女，我們希望你生個孩子。等你生下孩子，我們就會讓你離開，回到你自己的世界。當然了，選擇權在你。我想剛才的騎馬出遊應該幫你下定了決心。你的回答是……？」

「按我的理解，」奧伯倫遞給她另一盤綠色的、氣味就像蘋果派的蘑菇，「你相信命運把你和那個叫傑洛特的男人聯繫到了一起？」

她正站在一片骸骨的海洋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起先似乎一切順利，麻藥粉讓他和她都興奮起來。她開始採取主動，甚至不斷低聲說出下流的字眼。這麼做讓他起了反應，效果也顯而易見。希瑞以為這次肯定……

「自由，」他吐了口唾沫，「你到現在還是滿口自由。就算你真的重獲自由又如何？你打算去哪兒？你是否明白，你此刻身在我們的世界。不僅僅是空間，還有時間。這裏的時間流逝方式和你們那裡不同。你認識的孩子已經上了年紀，而你認識的大人早已死去。」

「Va faill，luned.」

「才過了八天而已，吉薇艾兒。」

他的手飛快地拂過紋理分明的大理石桌面。等他拿開手時，桌上多了只灰綠色的翡翠瓶子。

第三頭獨角獸從另一側出現。這頭獨角獸通體雪白，從耳朵尖到尾巴尖沒有一絲雜色，只有鼻孔是粉紅色的，雙眼烏黑。它從另一側朝她靠近，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將頭放在她膝上。希瑞發出一聲激動的呻|吟。

那雙眼睛不帶絲毫感情。

「拜託，阿瓦拉克，」她用沙啞的嗓音說，「告訴我那只是玩笑而已。」

「沒問題。」

「在我看來，」他說，「我已經闡明了你的身世之謎。在我看來，你也聽懂了。因此你的問題令我吃驚。我們有這個權力，我們也能提出要求，小雨燕。你父親克雷格南帶走了那個孩子。為了償還這筆債務，你必須還給我們一個孩子。在我看來，這既公平又符合邏輯。」

該來的還是來了，希瑞心想。

「他，」等她說完，精靈說道，「見過超過六百五十次萬聖節火把釋放出的濃煙。相信我，小雨燕，這對赤楊之民而言也是個很大的數字。」

「勞拉，」赤楊之王搖搖頭，摸了摸脖子，彷彿脖子上的金頸環令他無法呼吸，「Caemm a me，Luned.過來我這邊，我的女士。Caem九九藏書m a me，elaine.」

她讓凱爾比緩步前行，但看到母馬驕傲地昂起頭，便又鼓勵它小跑起來。她繞過那些豎石紀念碑。青草和石楠碰到了她的馬鐙。

「阿瓦拉克。」

她照做了。地面凹凸不平，她險些被絆倒。她聽到一聲「咔嗒」，腳下有個東西滾了出去。一道閃電照亮周圍，希瑞倒吸一口涼氣。

僕人跪倒在清掃過的地板上。其他僕人也跪下了。他們低著頭，等待懲罰。

「我說過了，這是你的選擇。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但我們也會採取某些措施。你將明白，想逃出這兒是不可能的，小雨燕。如果你拒絕配合，那你只能永遠留在這兒，再也見不到你的世界和你的朋友。」

天空中繁星點點，充滿了星座。天龍座。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獵手座。以及低垂在地平線上方的——夜眼星。

沒等他們跑到一半，獨角獸便消失不見了。

「我不明白。」

「說吧。」

「是啊，我注意到了。」她不屑地說，「我注意到水流把我們帶到了離提爾·納·麗亞相當遠的地方。是時候拿起船槳了。但話說回來，我沒看到船槳。」

「你會死在這裏，小蝴蝶，」他說，「他們不會放你離開的。但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維索戈塔身後是一片遍布船隻殘骸的岩石高原。數十條船的殘骸。而在更遠處，在一座高山湖泊旁邊，她能看到漆黑不祥的鋸齒狀城垛。

相信他們吧，伊瓦拉夸克斯請求道。相信他們吧，星星眼。

地平線上，閃電照亮了天空。

「對所有人都是禁地？」

「你知道的全部。」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專註地看著他的雙眼。

第二個肥皂泡飄了下去，然後是第三個。

是人類，她糾正自己。我的思考方式開始像他們了。

「你就自由了，想去哪裡都沒問題。除非你打算留下。留在孩子身邊。」

「你想的話，有何不可呢。」她踩著馬鐙站起身，「那邊，環狀列石的方向……」

「見到你很高興。」精靈鞠了一躬。希瑞笨拙地躬身還禮。

女精靈快步上前，扶住幾乎受驚摔倒的希瑞。她拂開那僕人耳邊的頭髮，發現對方的耳朵末端並不是尖的。

「聽候您差遣。你想知道什麼？」

突然，他們聽到一聲唿哨和一聲呼喊，然後是隆隆的馬蹄聲。騎手們從山頂疾馳而下。一整隊騎手。

希瑞猶豫了幾秒鐘。但奧伯倫熱切的表情讓她不得不給出答案。

精靈在一張大理石桌邊就座，示意希瑞坐上另一張椅子。對他來說，周圍的景色似乎比她有趣得多，而他根本沒看向那張躺椅。

「有所謂。我可以理解為你下定決心了？」

她照辦了。他們一言不發地騎馬前進。

「他跟我說的可不太一樣。」

「恰恰相反，」他沒理睬她的抗議，「如果你聽從我們的請求，我們便會讓你明白，時間對我們真的毫無意義。」

「你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他指著一面牆壁，牆上裝飾著一塊浮雕，描繪著一條長滿鱗片的巨蛇。那隻爬蟲的身體捲曲成數字8的形狀，牙齒咬緊自己的尾巴。希瑞見過類似的圖案，但想不起在哪裡見到的。

阿瓦拉克叫喊幾聲，用的是精靈方言「艾利隆語」，她聽不太懂，但那句命令似乎是要求他們拿起弓。阿瓦拉克轉頭看向希瑞，她感到腦中傳來嗡鳴。就像把海螺放到耳邊時的感覺，只是這顫音強烈得多。

「我會逃出去的。」希瑞打破了沉默，「你別想違背我的意願把我關在這兒。我逃出了仙尼德島，逃離了綁架我的傢伙和尼弗迦德人，又從邦納特和灰林鴞手上逃脫。我也會逃出你的魔掌。我會用魔法找到辦法的。」

「他們不會允許你離開這兒的。」他續道，「他們不願意承認，儘管有那些預言和傳說，但你真的只是個無名小卒，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存在。相信我，他們不會放你走的。他們給過你承諾，但只是為了欺騙你，讓你乖乖聽話。他們根本沒有兌現承諾的打算。半點也沒有。」

精靈的歌聲停止了。希瑞看到阿瓦拉克在擦拭額頭的汗水。精靈用眼角餘光看著她，確認她是否注意到了。

「那鏈甲是怎麼回事？」希瑞也打量著精靈，「你要上戰場嗎？」

希瑞從馬廄里牽出凱爾比，騎著它過了河。她陷入深思，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

「你的朋友！」他嘲笑道，「你的朋友在這兒呢！」

凱爾比嘶鳴起來。希瑞猛拉韁繩，轉到淺水區域，但沒直接上岸。因為那邊的沙灘混雜著許多碎石，沒法走得太快。她指引母馬走到更靠近湖邊的位置，讓它踩在相對穩固的砂礫上。她讓馬兒小跑起來，但沒過多久，它就放慢了腳步。她吆喝一聲，用腳踝踢踢馬腹，讓它邁步飛奔。水花四處飛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彷彿熔化的白銀。

「哦，」她說，「你們跟他們一樣。不肯謙卑和順從，結果就是暴力與死亡！但我不怕。我不會被你們利用！」

午後的悶熱籠罩了森林，方才的湖面深邃如玉，此時卻璀璨若金。湖面反射的陽光如此耀眼，希瑞只能抬起手，遮住流淚的雙眼。

他坐在那兒，身體斜對著她。

他的呼吸透出死亡的氣息。

躲避樹枝越來越困難了。沒多久，它們就徹底堵住了去路。

大理石樓梯通向下方。三段樓梯。

「去我的世界嗎？」

「圖阿瑟。」

「不是這樣。」

「那個維繫著萬千性命的孩子，」阿瓦拉克擺弄起自己的長笛，「將會是勞拉·朵倫的後裔，擁有我們特意打造的基因，而那基因或許會拯救你們世界的居民。我們有理由認為，你的兒女——也就是勞拉的後裔——無疑會擁有比我們這些通曉者還要強大千倍的能力。正如你所擁有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們全速跑進庭院，馬蹄鐵踩在鵝卵石上，製造出響亮的雜訊。她拉緊韁繩，開始減速，突兀的動作讓馬蹄鐵在鵝卵石上打起了滑。她在等候于塔下的精靈正前方停了下來。馬頭幾乎碰到他們的鼻子。她看著兩個一向沉著冷靜的精靈本能地後退，感到十分滿足。

「那就想象一下，」他冷靜地說，「情侶吵架是什麼樣子吧。」

「如果問題在我，」她沒有變換語氣，也沒有改變表情，「那就代表你們犯了錯。阿瓦拉克，是你們把錯誤的人帶到了這個世界。」

他試圖抬起手，卻失敗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猛地抬起手，看向她的雙眼。這一次，他的眼睛里有了生氣。

「語調真的重要嗎？要是你不找我說話，語調根本無所謂。」

她不太明白他的話。令她困惑的是，阿瓦拉克突然皺起了眉頭——艾瑞汀的話顯然讓他很不愉快。好像艾瑞汀說得太多了。

「你們怎能要我做這種事？」她用顫抖的嗓音問，「你們怎麼能？憑什麼？」

「哦。」

「我在。」

「看起來，」艾瑞汀·布里克·格拉斯嘶聲道，「你打算剝奪我們和你做伴的權利？」

小船無聲無息地順流而下。提爾·納·麗亞黑暗而寂靜。只有露台上的雕像用死氣沉沉的眼睛注視著她。希瑞開始計算經過的橋樑數量。

聽到它的語氣，希瑞立刻明白了一切。

精靈很快回到原位，神情也冷靜下來，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她。希瑞跳下——或者說飛下——馬鞍，眼中充滿挑釁的味道。

誰知道呢，她心想。也許他真有。

赤楊國王轉過頭，希瑞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的眼睛很不尋常。那雙大眼睛清澈得有如燒熔的鉛水，而且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悲傷。

「其他原因？你想的不會是那些獨角獸吧？」

「我表示懷疑。這條河能越過屏障。你是自己發現的，還是有人給了你建議？」

他知道，她心想，他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想避開我。沒等我起床，恐怕他就騎馬或坐船去了別處，帶著他那位用金粉妝扮自己的女精靈。他不想跟我說話，不想承認自己的計劃已經破產。

「埃斯納德。」

「不，這很重要。我們會查清的。我們有我們的方法。但現在，放下劍，跟我回去。」

「打擾一下，」他從桌邊站起身，「看看這個。」

「請脫掉衣服吧。」

他爬下床，轉身走開。留下她面泛紅暈，氣喘吁吁，顫抖不止。

她感到混沌與混亂佔據了腦海。又過一會兒，混沌中才開始出現清晰的念頭。

「你這是要挾！」

「我的確不信任你們。」她冷冷地說，「這裏每個傢伙都在玩自己的遊戲，而不懂規則的我只會受人利用。我憑什麼相信你們？在荒野里，我親眼見到你們與精靈之間毫無友誼可言，還幾乎發生衝突。我完全有理由認為，你們想利用我來惹惱那些精靈。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囚禁我，強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但我不會允許你們利用我。」

希瑞緊張又不安，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不想錯過提爾·納·麗亞城的任何景緻：首先是出於強烈的好奇心；其次則是因為，她一直在思考逃跑的方法，並始終留意類似的機會。

「不，」她連連搖頭，「你不能幹坐在那兒什麼都不做。這樣什麼都辦不成！」

他的語氣如此隨意，如此漫不經心，讓她的怒氣幾乎爆發。她用顫抖的雙手努力解開胸衣。但胸衣系得很緊，她笨拙的手指跟紐扣和挂鉤苦戰了一番。儘管希瑞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卻花了很長時間才脫掉衣服。不過精靈顯然一點都不著急，就像是擁有永恆一般。

但它正飛速逼近。

希瑞沒去阻止它，也沒打算控制方向。她很吃驚。她了解凱爾比。這匹母馬的確有些怪癖，但它從來不會做這種事。這種舉動一定有什麼意義。

「我很好奇：這個企圖用目光戳瞎我雙眼的女孩，是否知道自己來這兒的理由？」

該死的瘟疫啊，她下意識地用精靈語暗想，我對付過全副武裝的男人。我應付得了……

希瑞垂下目光。她既尷尬又不安。赤楊國王用手肘拄著欄杆，雙手支撐著下巴。

他轉過頭去。

她很快來到阿瓦拉克與另外三個精靈面前。通曉者露出神秘的笑容，用海藍寶石般的雙眼注視著她。

阿瓦拉克既沒肯定也沒否定。希瑞傲慢的雙眼對上黑髮精靈的目光。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就這麼四目相對，誰也不打算先轉開視線。

「他死了。」

「我告訴過你了，別像個頑固的孩子。我再重複一點——和奧伯倫相處時要有耐心。這是你獲得自由的唯一機會。」

他抬頭看著她，雙眼空洞無神。

她的耳中傳來一聲咆哮。然後是閃光。再然後則是黑暗。

「為什麼？」她咄咄逼人地問，「你們為什麼突然要幫助我？你們就這麼喜歡我？」

「說出來嚇死你。」

至少有一點她必須承認——他行為得體，而且不慌不忙。

「剛剛聽說時，我並不相信，」他低聲道，「但這是事實。你有希達哈爾的眼睛。勞拉的眼睛。」

「你竟敢對我刀刃相向，吉薇艾兒。現在後悔或求饒都太遲了。我不會殺了你，但纏著繃帶在床上躺幾周對你有好處。」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會咬人的母馬，」他用傲慢的眼神打量著她，「就該用鐵條狠狠抽一頓。抽到出血為止。要治好挑釁的態度，這是最有效的方法。而且不光是對母馬。」

「當然不是。小雨燕，你對我們太有價值了，我們不能冒險失去你。無論是因為你自己的意願，還是其他原因。」

終於，他的馬小跑著抵達河口。他神情平靜，面帶微笑。

她在馬廄里找到了凱爾比，開始給它裝馬鞍和挽具。沒等她弄完，那些比艾恩·艾爾矮兩頭的小個子灰衣精靈便出現了。他們笑著向她鞠躬，然後開始幹活。

「我才不信。」

希瑞早已發現，上古語里的這類修辭儘管看似提問，卻並非在尋求回答，反而代表禁止答覆。

「沒這回事！我沒這種想法！」

他伸出手，希瑞下意識地咬緊牙關。但奧伯倫只碰了碰她的小臂，然後是她的雙手。愜意的麻刺感傳來。她壯著膽子看向他那雙令人驚訝的眼睛。

當然了，她心想，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在神殿讀過一本關於風流韻事的書，作者是安妮·蒂勒。那本書講述的是老國王、王后與渴望權力的年輕公爵的故事。艾瑞汀冷酷無情、野心勃勃又意志堅定。他知道得到王后的人才是真正的國王，才是真正的男人。擁有了王后，也就擁有了王國。在這裏，在這張躺椅上，一場政變即將開始……

在薄荷、鼠尾草和蕁麻的味道中，他們緩緩地、默默地走下台階。沿著名為「耳語」的小溪前行。

在橋樑上和露台里，在步道上和柱廊間，她看到長發的精靈走來走去，穿著貼身短上衣，衣物上綉著花哨的圖案。還有些精靈穿著輕薄的衣裙，或是強調身體曲線的緊身衣物。

遠處的天空雷聲轟鳴。

希瑞咬住嘴唇，沉默著瞥了眼那張躺椅。

「沒錯，是我說的。現在，請原諒，我還有職責要履行。我會留下一部分人馬，送你們去安全的地方。我建議你們在這山丘上過夜，如果你們黎明時出發，就能及時抵達提爾·納·麗亞。Va Faill。哦，還有一件事……」他俯下身去，摘下一根盛開著花朵的桃金娘枝，嗅了嗅，躬身遞給希瑞。

黑髮精靈跳下馬。阿瓦拉克也下了馬，並示意希瑞等人照做。他們穿過灌木叢與盛開的桃金娘圍繞的豎石，爬向高處。希瑞瞥了眼她的同伴們。兩人身高相近，都很高大，只是阿瓦拉克的外貌較溫和，騎兵隊領袖的臉卻彷彿猛禽。金與黑，她心想。善與惡。光與暗。

茂盛的野草、綠色的蕨類與黃色的毛茛取代了乾燥的石楠，沒過多久，他們又看到一條懶洋洋流淌著的河流，河邊生長著成排的楊樹。河水雖然清澈，卻顯出淡褐色，散發著泥炭的味道。

艾瑞汀走到凱爾比身前，撫摸並輕拍它的脖子，驚訝地發現母馬身上仍是乾的。凱爾比猛抽回腦袋，長聲嘶鳴。艾瑞汀轉頭看向希瑞。如果他敢碰我，她心想，我會讓他後悔的。

「回家。」她說，隨後又用更加溫和的語氣補充道，「回我的世界。」

「已經到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