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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替代性親密行為

第六章 替代性親密行為

把這些數字加起來,大概可以說,這四個國家裡的狗和貓大約有1.5億隻。再做一個估計,假定這些寵物的主人平均每天撫摸、拍打或擁抱3次,那每年和寵物的親密動作就是1000次。把這些數字加起來,他們每年和寵物的親密接觸就是150億次。這個數字之所以令人震驚,是因為這個數字代表美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或英國人與寵物的親密接觸,而不是和自己同胞的親密接觸,而這兩種寵物卻是食肉動物。如此看來,與寵物親熱的現象就不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確實,20世紀以來,經特許而進行的動物實驗每年都在激增。在英國,1910年的實驗是9.5萬種;1945年激增到100萬種;1969年又跳到550萬種,這一年參与實驗的機構多達600個。動物實驗的龐大規模引起了政界的議論。1971年,一位英國議員抗議道:「我知道,動物實驗的目的是保護人的生命,但如果在前進的過程中採用如此嚴重道德墮落的方式去搞實驗,我就不得不問,這樣的人類是否值得保護。」
最重要的寵物是貓和狗。美國有9000萬隻貓和狗,每小時出生的小貓小狗多達1萬隻;法國有1600萬隻狗;德國(聯邦德國)有800萬隻狗;英國有500萬隻狗。貓的準確數字沒有統計,但貓的數量肯定和狗一樣多,可能還要多一些。
經過人手馴化的鳥類比如普通鸚鵡、虎皮鸚鵡和鴿子,常常被人捧起來在面頰上貼一貼,以接觸它們柔軟而光滑的羽毛。用嘴對嘴的方式給它們餵食使親密行為更加親密。由於這些鳥兒小巧,擁抱和拍打的可能性就不存在,撫摸的親密動作也僅限於手指頭的撫摸和在它們「耳朵背後」的撓撓了。
動物園的遊人不僅想要看看籠中的動物,他們還想摸一摸動物。觸摸動物的衝動非常強烈,以至於給動物園的管理人員造成許多隱患。動物園急救站的記錄就是證明。扭傷腳踝、割破手指去求醫的情況與被動物咬傷手、抓破臉去急救的事故,數量上大致相當。有時,急於撫摸動物的遊人受到的傷害很嚴重,但這些事故很少是管理粗心造成的。兩個例子足以說明事故的原因。一位婦女跑到急救站,懷裡抱著哭叫的孩子,他的手被咬傷了。經大夫詢問,事情是這樣的:孩子反覆吵鬧著要摸那隻成年的雄性大猩猩。媽媽答應他,吃力地把他舉起來越過防護欄,不顧那塊「動物危險,可能傷人」的警示牌;她把孩子往前塞,使他能夠把手伸過那塊防彈玻璃的屏障,硬是把手伸進了籠子里。大猩猩誤解了這友善的舉動,立即咬那隻伸進來的手。女子不但不悔悟,反而氣勢洶洶地提出抗議,使負責人哭笑不得。
在這一點上,一些最不情緒化、最有才學的批評家也感到擔憂。用達爾文的話說,「真正的研究」要走多遠才會成為「純粹可憎又可惡的好奇心」呢?這就會產生一個更加困難和微妙的爭論。閱讀一些科學期刊尤其是實驗心理學的期刊時,難免會斷定,無論用什麼合理的標準來衡量,人類近代的許多研究也走得太遠了。他們的做法正在危及公眾對整個科學界的接受,許多權威人士相信,必須對許多研究計劃的方向進行重大的矯正。如果不採取斷然措施,可能會引起公眾強烈的反感,從長遠看,就會給科學進步造成無窮的損害。
在這一章里,我們考察了在這個渴望親密接觸的世界里人們用動物活體替代人體達成親密接觸的情況。身體接觸比如擁抱寵物充滿愛意時,親密行為能夠帶來很大的樂趣;但在沒有愛意比如接觸實驗動物的情況下,身體接觸就使人不快。總體上看,與動物的接觸多半會帶來很大的樂趣,顯然,動物在這方面對我們至關重要。我們考察的多半是成人的活動,但養寵物也是較大兒童相當重要的行為模式;他們模仿父母,對小寵物表現出假性父母的關愛,擁抱、懷抱、護理、照顧,彷彿他們的小寵物就是完全要依靠他們的嬰兒。既然貓和狗常常被成人打上假性嬰兒的印記,兒童常常不得不養其他的寵物,比如成人一般瞧不起的兔子、豚鼠和烏龜。父母沒有染指這些小動物,所以它們常常組成兒童專有的、更加親密的世界,成了這些兒童假性父母尋求親密行為的替代物。
如果我們出於謹慎不把人觸摸鮭魚的動作當作親密接觸,那就可以說,人觸摸魚的現象並不存在。也許,唯一的例外是人工飼養的大鯉魚躍出水面乞食時和我們吻手的情況。它們能在池塘邊躍出水面,張大嘴巴覓食;它們甚至可以引誘飛過的小鳥來親密接觸。有一張異乎尋常的照片顯示,一隻小鳥銜著美味的昆蟲準備回巢喂嗷嗷待哺的幼雛,可她竟然禁不住誘惑,停下來看大鯉魚那張大的嘴巴,而且禁不住把鳥喙里那寶貴的昆蟲送進了鯉魚的嘴巴。如果鳥兒被吸引而且作出了這種完全不自然的身體接觸,那麼觀魚者禁不住給張嘴的大鯉魚餵食,摸一摸那張嘴,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見,嚴肅的實驗科學家的困境並沒有解決。和開刀拯救我們生命的外科大夫一樣,他改善人的命運;但和外科大夫不同的是,他得不到什麼感謝。和外科大夫一樣,他在操作過程中嚴格保持著客觀而冷靜的態度。對實驗科學家和外科大夫而言,情感的捲入都可能產生災難性後果。至於外科大夫,他在手術室外還得注意臨床醫生和善的儀態;然而,一旦進入手術室,他就必須要冷靜而客觀地對待病人的身體,就像大廚切肉一樣超脫。如果他不這樣做,從長遠來看,我們大家都會吃盡苦頭。如果搞動物實驗的科學家感情太深,將其當作寵物,他就不可能繼續進行艱巨的研究工作。於是,使我們從病痛中解脫的大量成果就不可能產生了,他會泥足深陷在大量研究工作中。同理,如果外科大夫看見病人的痛苦而情緒波動,他的手術刀就會顫抖,那就會給病人造成致命的傷害。倘若住院病人真能聽見大夫在手術室里的談話,聽見那種時而詼諧、時而平九-九-藏-書淡的話,他們難免會感到吃驚,但他們這樣的感覺顯然是受了誤導。鋒利的手術刀以可怕的「親密」劃開病人的皮肉時,大夫的情感反應顯然必須戲劇性地關閉。如果他動刀時既絕望又愛憐,那麼病人接下來接受的「親密接觸」恐怕就是殯葬人冷冰冰的雙手了。
如上所見,我們擁抱時拍拍背,我們撫弄戀人或孩子的頭髮,撫摸他們的肌膚。但顯而易見,我們得到的親密接觸並不夠,我們和寵物的億萬次親密接觸就是很好的證據。我們與人的接觸因文化局限而受阻,於是,我們就把親密行為轉向逗人喜歡的寵物,它們是我們表示愛的親密行為的替代品。
批評動物實驗的人可能會竭力否認這種背信棄義,宣告他們心中想到的是小白鼠,而不是人與動物這種象徵性的關係。然而,除非他們是完完全全的素食主義者,也絕不會拍死一隻蒼蠅,他們就是在欺騙自己。如果他們接受過醫療,那麼他們就是偽君子。倘若他們誠實,他們就會承認,在人與小白鼠的象徵性關係里,他們真正關心的是其中存在的對親密關係的背叛。
那麼,人和動物之間的親密接觸本身是什麼性質呢?比如,為什麼我們拍拍狗、摸摸貓,卻很少摸摸狗、拍拍貓?為什麼一種動物吸引我們的是一種親密接觸,另一種動物吸引的是另一種親密接觸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要看看這些動物的身體結構特徵。當然,它們作為寵物的角色是人的替身,它們的身體就是人體的替身。然而,它們的身體結構特徵卻大不相同。狗腿僵硬,不可能擁抱我們;而我們不可能張開雙臂去擁抱貓。即使最大的貓也不會比嬰兒大,其身子柔軟,又有彈性,我們可以相應地調整摟抱貓的動作。
換句話說,那些反對動物活體解剖的主張實際上是說,寧要讓一個孩子死亡,也不願意讓活體動物受罪。固然,這反映了它們對動物福利的關心,令人欽佩;同時,它又反映了對兒童的冷漠,令人吃驚。這種動物優先、將其置於人之上的態度又使我們想起養寵物的情況,但這裡有一個重大的差別。就養寵物而言,你可以對人和動物都友善,對人的友善並不排除對動物的友善,所以,反對寵物的主張是站不住腳的。但動物實驗卻是另一種情況,為了對兒童仁慈,遺憾的是,你未必能同時對動物仁慈。我們不可能魚和熊掌兼得。我們被迫作出一個令人不快的決策。
這個例子和上文提到的集中營司令官的例子有類似之處。這位長官對自己的寵物狗仁慈而溫柔,對囚徒卻殘忍折磨。在那裡,他善待寵物的行為提醒我們,即使這種混世魔王也沒有完全泯滅柔情。在實驗室里,情況剛好顛倒過來。對人和藹的科學家工作時卻虐待他的實驗動物,使之痛苦,其中的反差使我們不寒而慄。看見一位表面友善的士兵拍拍寵物狗的頭部時,我們不禁要問,他是否也會把不幸的囚徒送進毒氣室?看見一位友善的父親和他愛的孩子一道遊戲時,我們不禁要問,在表面的善良之下,他是否在虐待實驗動物?我們開始失去價值判斷。我們對親密行為強化情感紐帶的信仰開始動搖,我們對科學的冷漠規定表示反感。
那麼,我們轉向什麼去求解呢?答案既溫柔又可愛,就像你膝頭的小貓咪。於是,我們就轉向其他動物。如果親近者不能滿足我們的需要,如果與陌生者的親密接觸太危險,我們就可以到附近的寵物店,花一小筆錢,買到寵物的親密接觸。寵物純真,不會帶來問題,不會提問題。它們舔我們的手,在我們的腿上摩挲,蜷成一團睡在我們的腿邊,它們用鼻子來嗅我們。我們可以摩挲它們,撫摸它們,拍拍它們,像抱嬰兒一樣抱抱它們,撓撓它們的耳根,甚至親吻它們。
實驗科學家用以下方式回答以上兩種批評。對第一種批評,他說:「把你的話說給畸形胎兒的母親聽吧。」如果做了更多的動物實驗,她本來是可以生正常孩子的。他還可能回答說:「把你的話說給孩子死於白喉的母親聽吧。」就在幾年前,每年死於白喉的兒童數以千計,而由於活體動物實驗,一種疫苗被開發出來,白喉就絕跡了。科學家還可能說:「你可以問問小兒麻痹症兒童的媽媽,如果犧牲一隻實驗動物就能夠生產三劑疫苗,並拯救她的孩子,你看看她有何感受。」
回頭再說動物。離開動物園,我們來到人與動物接觸的第四種範疇,即科學界存在的人與動物的接觸。在醫學研究過程中,每年飼養和殺死的動物數以百萬計,研究者和實驗動物的關係就成了激烈爭論的話題。科學家認為,人與動物在這裏的互動完全是客觀的。他認為,在研究過程中與動物互動時沒有情感的紐帶,沒有積極或消極的態度,也不存在愛或恨的關係。他的決定很簡單:如果犧牲實驗動物能減少人類的苦難,他就別無選擇。他儘力避免,但無法避免;他反對把動物的生命拔高到勝過人的高度。要言之,這就是他陳述的情況,但常常有人予以激烈的反駁。
其實,我們都很清楚,這樣的反感是沒有道理的,因為科學研究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好處,但科學研究沉重打擊了我們何謂溫馨關愛的親密行為的觀念,所以我們禁不住覺得反感。我們生病時急忙到藥房去買葯,並急忙吞藥丸和片劑,但我們盡量不去想那些信賴我們卻被我們背叛的動物;它們遭受痛苦,卻給我們帶來防病治病的抗生素。
這些詰問很有力,不能輕率地置之不理,但它們有一個重大的瑕疵。簡單地說,我們的回答古今如一:不能矯枉過正。毫無疑問,呵護寵物、漠視兒童是可怕的錯誤,極端情況下,這種令人髮指的罪孽確有發生。但把這種錯誤用作反對撫弄寵物的根據,那就是愚蠢的看法。即使在極端情況下,寵物是否能「偷走」孩子應該得到的寵愛,那也是值得懷疑的。如果由於神經症,孩子沒有得到父母的愛,那麼,如果不養寵物,這種情況就能得到改善嗎?這也是令人生疑的https://read.99csw.com。幾乎在一切情況下,寵物都是另一個親密行為的源頭,或者是缺乏親密行為時的替代物。如果硬說,對動物的呵護比較多必然導致對人的關愛比較少,那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這兩個例子似乎很離奇,但值得記住的是,它們是極端的行為;在比較適中的層次上,不那麼嚴重的事故大量發生,世界各地,天天如此。無論是由於個人悲劇的原因或文化禁忌,當觸摸他人的慾望被堵塞時,無論會產生什麼後果,這種慾望幾乎總是要頑強地找到表現的出路。在這裏,你禁不住會想到那些可憐的所謂兒童騷擾案。嫌疑人不能和成人充分交往,於是就轉向兒童,因為兒童渾然不知成人禁忌里的嚴格規定。他們需要的常常是溫情、友好的親密接觸,但嚴懲他們的呼聲很高,他們的行為就必然被解釋為有性的動機了。性動機當然是可能的,但絕非必然,許多沒有歹意的老人常常受到嚴懲。毋庸諱言,這些案例里的兒童也成為受害者,但他們不是由於騷擾而吃盡苦頭,因為即使真的性騷擾他們也不太懂,而是由於父母的驚恐,由於法庭審理后留下的心理創傷,庭審使他們受到羞辱。
如果個人與寵物的親熱看起來微不足道,那就請看餵養寵物的規模。在美國,每年花在寵物身上的錢多達50億美元。英國人每年花在寵物身上的錢也多達1億英鎊。德國(聯邦德國)人花的錢則多達6億馬克。幾年前,法國人每年花的錢就多達1.25億新法郎,近年估計的金額已經翻了一番。這樣的數字不能用微不足道來形容。
如果這樣的情景使普通公眾難受,那麼,在動物實驗科學家眼裡,這是什麼樣的情景呢?答案是,一點也不可怕。原因很簡單,他訓練有素,不會把他與動物的關係看成是象徵性的關係。他對實驗對象的態度是冷靜客觀的,能駕馭情感上遭遇的困難。他精心照料實驗動物,目的是使之成為更好的實驗對象,而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感需要,不像寵物愛好者把動物當作親密關係的替代物。他的工作常常要求他自製、自律,這是因為即使他能最理性地控制感情,長期的身體接觸也會產生魔力,使他和動物結成依戀關係。在一所大型的實驗室里,擱著一隻籠子,裏面養著一隻胖嘟嘟、大耳朵的大白兔,它成了研究所的吉祥物,這種情況並不罕見;它成了人見人愛的寵物,人們做夢也不會想要把它用作實驗動物,因為不知不覺間,它擔當了截然不同的角色。
對第二種比較溫和的批評者,實驗科學家的回答是:「我同意你的意見;動物的痛苦必須要減到最低限度,但還有一些問題值得注意。」近年來,科學家們作了大量詳細的研究,結果,實驗動物的數量大大減少,動物的痛苦也減到最低限度,儘可能用其他方式取代實驗動物。以此為基礎,我們有望每年穩步減少實驗動物死亡的數字。然而,從我剛才引用的數字可見,情況並非如此。實驗科學家對此的回答是,實驗動物數字未減少並不等於說,他們使用了更浪費動物生命的實驗方法,而是因為研究計劃日益增加,為減輕人類痛苦的研究方法也越來越多。科學家還指出,值得注意的重大問題之一是,我們不可能把動物實驗局限在某些直接而明顯的痛苦問題上。許多最重大、終極效果最有利的發現是「純」動物實驗的結果,而不是「應用性」動物實驗的結果。如果某一動物實驗在醫學和心理治療等領域沒有明顯的應用價值,就說它不能做,那就只會窒息科學認識的整個進程。
對大規模動物實驗的諸如此類的批評里,有兩個明顯不同的成分,區別這兩個成分意義重大。首先是極端的人|獸同性論,認為動物是象徵性的人,無論目的何在,都不應該使動物痛苦。其次是人道主義的成分,認為動物與人類似,有自己的七情六慾,他們不想給動物造成不必要的痛苦。第二種人認為,一定程度的痛苦是必要的,但有一個前提:痛苦要限定在絕對的最低限度,而且研究直接瞄準的目標是減少更大的痛苦。
第二個例子是「摸老虎」的鬧劇。一位老先生多次翻越鐵欄杆,進入動物園的大型貓科動物的籠舍,他要去撫摸一隻雌虎。被請出來時,他總要抗議,如此反覆多次,直到他拚命跳過欄杆,摔斷一條腿,不得不住院躺病床。在他住院期間,那隻雌虎被送到另一家動物園去配種繁殖。康復出院后,老先生直奔動物園的虎籠,發現裏面是一隻陌生的豹子時,他惱羞成怒,氣勢洶洶地跑到動物園辦公室,質問負責人把他的「妻子」藏到哪裡去了。起初,對這種離奇的指責,動物園負責人大吃一驚;經過一番詢問才知道,這位可憐的老先生最近失去了妻子這個終身伴侶,他把對妻子的感情遷移到雌虎身上了。他覺得,雌虎成了剛去世的愛妻的象徵,所以,即使冒生命危險,他也想與新形式的「妻子」繼續維持親密接觸,看來,這是他發乎自然的渴望。
對不從事科學實驗的人,這樣的嚴格區分是難以做到的。對他而言,一切動物合適的生活場所都是迪士尼樂園。由於現代影視媒介的教育,他可能開闊了眼界,忘記了他童年時代玩具動物的形象。如果真是這樣,那不是動物實驗科學家一手造成的,而是他接觸博物學家受到影響的結果。博物學家的基本態度是觀察者的態度,而不是動物實驗科學家操縱動物的態度。
如何解釋這種態度不一致的現象呢?顯然,無論我們說什麼,這一矛盾態度和我們客觀上對老鼠安危的關心是沒有關係的,無論我們說的是家鼠還是野鼠。如果我們真的關心動物實驗里的老鼠,將其看作一種生機勃勃的生命形式,我們就不會如此殘忍地殺死其野生同類。對,我們的態度和老鼠的安危沒有關係,實際情況是,我們在九九藏書這個問題上的做主的反應遠比我們的想象複雜微妙得多。我們對野鼠的態度是把它當作我們隱私領地的侵犯者,我們覺得用一切手段捍衛領地都是合法的。對危險的入侵者,沒有什麼手段是太嚴厲的。但實驗室里溫順的小白鼠呢?難道它的祖先沒有把瘟疫傳給我們嗎?那肯定是事實,但如今的小白鼠以新的角色出現。如果我們想要了解,為何它在實驗室里的死亡會引起我們強烈的反感,我們就必須要了解它擔任的新角色是什麼。
這一情況受到有些人的猛烈批判。一位作家稱之為「寵物癖」,譴責它反映了現代生活的墮落,認為文明人的親密交往失敗了。批評者尤其強調,用在防止虐待動物身上的錢超過了防止虐待兒童的錢。愛寵物者對批評者的回答被斥為不合邏輯的、虛偽的。有人認為,養寵物有助於我們了解動物的生活方式,但這一觀點被認為是荒唐的,因為我們與寵物的關係似乎全都是讓動物模擬人的形象。它們被「改良」為人的樣子,被當作毛茸茸的人,根本就不被當作真正的動物。有人說,動物純真而無助,需要我們的幫助。批評者認為,在嬰兒受虐待、農夫遭重創的時代,這個觀點是非常片面的。我們容忍100萬孩子在戰爭中被屠殺或受傷,同時卻為寵物貓和寵物狗提供專業的呵護,一旦需要就立即送寵物醫院——在我們這個開明的時代,我們怎麼能夠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呢?在20世紀,我們特許我們的男人在戰爭中殺害1億同類,同時卻花掉越來越多的數以億萬計的金錢去塞飽寵物的肚子,讓它們過養尊處優的生活——這樣的對比作何解釋呢?總之,我們更善待其他動物,而不是自己的同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偏離進化的階梯考察,我們就可以看到,親密動作的可能性迅速減少。大多數人覺得,爬行類、兩棲動物、魚類和昆蟲是最不值得觸摸的。烏龜的龜甲光滑,偶爾拍一拍還可以,但它身披鱗甲的近親就沒有值得我們友好觸摸的屬性。也許,唯一可說的例外是身子可以收縮的巨蛇。比如,經過馴化的蟒蛇可以給主人提供貓和狗不可能提供的親密動作,它可以纏在主人的身上。強大的蛇身盤卷在人體上,時收時送,那波動的肋骨,那閃爍的舌頭在人身上「親吻」,給人的感覺妙不可言。但巨蛇的進食習慣使之難以餵養,由於它們曾大鬧伊甸園而臭名昭著,所以它們從來就不曾廣受歡迎,難以成為我們親密接觸的動物。即使最渴望擁抱的人也不喜歡蛇,比巨蛇體形小的毒蛇就更不受歡迎了。
誠然,在理想社會裡,我們不需要這樣的替代物,也不需要為我們的親密行為增加釋放的渠道。但如果因此而建議禁止養寵物,那就是治標不治本。即使在理想的充滿愛意、親密行為不受約束的社會裡,我們大概總是能留下很多時間和寵物親熱,那不是因為我們需要這樣的親密接觸,而是因為它們能增加我們的生活樂趣,而且,寵物不會與我們爭奪親密的人際關係。
講過這些普遍性問題之後,還剩下一個問題:為什麼人與動物在實驗室里的接觸會引起如此激烈的爭論與嚴重的關切?答案是顯而易見的,而且也許是太明顯了:即使我們同意,動物實驗有道理、有必要,但我們並不喜歡使它們痛苦的做法。然而,在廚房裡發現老鼠的人和在貧民窟的卧室里發現老鼠的人用棍子打死老鼠,放毒鼠藥使老鼠緩慢而痛苦地死去,那又該怎麼看呢?他非但不會受到非難,而且會得到同情。沒有什麼協會要保護危害住宅區的老鼠;既然實驗用的老鼠和住宅區里的老鼠是同類,為什麼用老鼠做實驗竟然引起如此激烈的爭論呢?人們贊同殺死野鼠,因為它傳播疾病;那麼,既然通過科學發現,實驗中老鼠的死亡能防止疾病的傳播,為什麼這樣的動物實驗還遭到如此多的非難呢?
至於較小的兒童,享受親密接觸的問題由玩具動物來解決,於是,玩具就成了他們親密接觸替代物的替代物。他們照料、愛護玩具,彷彿玩具是真有生命的寵物,他們對米老鼠和泰迪熊的依戀很強烈,和較大兒童對兔子、馬駒的喜愛無異。一些小女孩對玩具動物的依戀一直維持到成年;最近一張劫持人質的新聞圖片顯示,被劫持的一位大姑娘獲救后緊緊抱著泰迪熊,這是她度過那場劫難的安慰。當我們亟需能給我們安撫作用的身體接觸時,即使無生命的物體也能夠給人安慰——這是下一章研究的課題。
如果我們在家裡得不到愛,我們就到外面去尋找愛。被冷待的妻子會找情人,丈夫也會找情人,身體親密行為將重新綻放。不幸的是,這樣的替代辦法並非總是能增進家人那點殘存的親熱,反而會與僅存的溫情爭奪地盤,而且最終可能取代家庭的溫馨,造成不同程度的社會損害。破壞力較小的一種選擇是上一章介紹的專業人士經特許的身體觸摸。專業人士的觸摸有一個好處:它們不會與家人的親密關係展開競爭。只要遵守嚴格的業務操守,按摩師的親密接觸就不能作為離婚的理由。然而,即使是專業的按摩師,無論其公開的借口多麼有理,她心理上都是成人,必然被視為潛在的性威脅。「看見」的威脅很少被公開談起,一般只在玩笑中提起。相反,倒是社會在努力,對這類專業人士的親密接觸的性質和環境強加越來越多的限制。首先,社會很少公開承認這種親密接觸。跳舞不是為了去觸摸,而是去「尋求樂趣」;看醫生是為了治病,而不是去尋求安撫;理髮是為了給髮式定型,而不是讓理髮師撫摸頭部。當然,這些公開的功能全都有道理,也很重要。必須要有這些功能去掩蓋同時發生的另一種現象:尋求友好的身體接觸。一旦公開宣示的功能不再重要,未得到滿足的隱蔽需求就暴露無遺,所以我們必須提出一些基本問題,以拷問我們的生活方式並要求作出答覆,不要等待被迫考慮這些答案的被動局面。
成人世界是充滿壓力和陌生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們尋求親愛九九藏書之人的親密安撫。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可能沒有回應我們的渴望;無論是出於冷漠或者忙於現代生計的複雜情況,我們都會身處危險的困境,缺乏身體接觸的基本安撫功能。由於心態畸形者的道德說教,我們的親人可能會抑制自己的親密行為,情不自禁地接受衛道士的觀點:即使在最親的親人之間,享受親密行為也是罪過,是邪惡;如果這樣,我們對親密接觸的渴望就得不到滿足,我們就感到孤獨。然而,人類是富於創造才能的物種,如果我們被剝奪了迫切需要的東西,我們的創造精神很快就能驅使我們去找到替代手段。
首先,小白鼠不再是害鼠,而是人類的僕役。我們千方百計溫和地對待它,它吃得好,住得舒服,受到悉心照料。人對它的態度好比是醫生手術前對病人的態度。後來,我們通過實驗手段讓它患上癌症。再後來,它死在悉心照料者的手裡。除了癌症那個成分之外,實驗動物和科學家的關係和家畜與農夫的關係是吻合的。農夫照料家畜,殺死家畜;但我們不抱怨農夫對家畜的殘忍,也不抱怨在廚房裡投毒殺死老鼠的人。這給我們什麼啟示呢?實驗室的工作程序是悉心照料—使其痛苦—致其死亡。農夫的工作程序是悉心照料—進行屠宰。滅害鼠的過程是使其痛苦—致其死亡。換句話說,我們不反對先飼養后屠宰,也不反對滅鼠前使之痛苦,而是反對先照顧后使其痛苦。在實驗室里,小白鼠的角色類似謙卑忠實的僕人的角色,主人愛護它,可是突然在沒有預警也沒有刺|激主人的情況下,那有愛心的主人卻突然翻臉,不顧它忠心耿耿的伺候,竟然為了自己的私利而殺死它。這就是引起了那麼多麻煩和爭論的背信棄義的富有寓意的故事。
貓的情況截然不同。它體形較小,身段柔軟,不是拍打人背部的理想替代物。其柔軟如絲的體毛摸起來就像人的頭髮。因為我們撫弄心上人的頭髮,自然我們就傾向於撫摸貓的長毛。正如狗身是人背的理想替身一樣,貓身就是人發的理想替身。實際上,我們經常把貓的整個身子當作蓄長發的人頭。
反對者很多,蕭伯納的話是一般人反對態度的典型代表:「如果你不折磨狗就得不到知識,那麼你必須捨棄這樣的知識。」另一種比較溫和的觀點是,許多動物實驗無的放矢,從人道主義的觀點來看問題,實驗結果是不值得的,它們只滿足了學術界毫無意義的好奇心。令人吃驚的是,偉大的達爾文就發表了這樣的意見。在致一位動物學家的信中,他說道:「如果用動物所做的生理學實驗是真正的研究,那是有道理的,但為了純粹可憎又可惡的好奇心去進行實驗,卻是毫無道理的。」不久前,一位令人尊敬的實驗心理學家指出:「過分的行為主義和機械主義的後果之一,就是許多實驗里明顯的冷漠,許多用低等動物的實驗常常無的放矢、沒有價值。」
至此,我們只考慮了友善的、父母般的親密行為,然而一些人與動物的接觸不止於此,甚至發展到完全的性|交。這些案例罕見,但其歷史卻相當悠久,古代的文學藝術作品里就零星可見這樣的現象。人與獸|交有兩種形式。一種是男人與動物(一般是農場家畜)的獸|交;一種是利用在場的動物「手|淫」。「手|淫」時,比較自然的趨勢是讓動物舔舐人的陰|莖或陰|蒂,以達到性高潮。這種變態的親密接觸竟然會發生,說明在人類社會裡,異化感和親密接觸挫折感是多麼嚴重。然而,如果我們牢記,在現代文化里,寵物主人和寵物之間擁抱、親吻和撫摸的親密行為動輒以億萬計,那麼,這種少量的畸形接觸偶爾發生,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無意之間,我們都意識到我們在玩遊戲,所以我們間接地束縛那些能撫摸我們的雙手。我們用常規和行為準則去減輕我們的性擔心。我們一般不說為什麼。我們直截了當地接受優雅禮儀的抽象規則,彼此告誡,哪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或「不妥當」的。用手指頭指人是粗魯的,用手觸摸人就更粗魯了;顯露感情是不禮貌的。
假定一種怪病明天使一切寵物滅絕,從而有效地清除了它們和主人之間的數以百萬計的親密接觸動作,那麼,那一切關愛行為向何處去呢?我們是否會重新定向,把那些關愛轉向同伴身上呢?遺憾的是,回答是未必。唯一的後果是,千百萬孤獨的人就會失去一種重要形式的溫馨的身體接觸;由於各種原因,這些孤獨的人得不到真正的親切關懷。習慣與寵物貓朝夕相處的老太太不會把對貓咪的撫摸轉移到郵遞員的身上;習慣拍拍寵物狗的男人不太可能把他對狗狗的撫摸轉移到十幾歲兒子的身上。
在介紹人與動物身體接觸的過程中,我們迄今只提到寵物和農家動物;除此之外,還有兩種人與動物的互動值得一提。受人控制的動物不僅僅見於住宅和農場,還見於動物園和實驗室。在這兩個地方,人與動物的接觸也時常發生,但這樣的互動並非總是得到普遍的贊同。
先說狗。作為我們可愛的夥伴,我們需要擁抱它,但它僵硬的雙腿使我們難以擁抱它,所以我們就從擁抱—拍背的符號動作中抽取出拍打的要素,直接用於對狗的親密行read.99csw•com為。我們伸手去拍它的背、頭部或腰腹部。體形碩大的狗背部寬大而結實,是我們拍打人背部的理想替代物。
至此,我為何不厭其煩詳細論述人類行為模式,應該是清清楚楚的了。表面上看,人類行為模式和本書的主題沒有密切關係。就其實質而言,動物實驗的科學家陷入了兩難困境,為了消減人們的恐懼,他不得不反覆強調,他精心呵護實驗動物:操作過程充滿溫情,籠子清潔衛生,動物的生活輕鬆愜意,等待著在實驗中發揮重要作用。批評者之所以激憤和對抗,其關鍵原因正是科學家對動物態度的強烈反差:起初是親切地呵護,後來是殘忍地傷害。我們在本書自始至終看到,親密關係意味著信賴,象徵性的小白鼠「僕人」完全信賴其主人,主人溫情和關愛的雙手卻要它受苦和患病。倘若對親密關係的背叛偶爾發生,只有在非常特殊原因的情況下才出現,大多數的批評者大概會勉強接受,但如果這樣的事情每年數以百萬計,他們就會感到毛骨悚然,覺得自己和那群親密關係的叛徒同屬一夥了。倘若一個人能故意傷害信賴他的試驗動物,倘若他善待它、溫情而精心地呵護它,卻突然傷害它,那麼,我們怎麼能夠信賴這個人與他人的關係呢?雖然在社會生活的其他一切方面,他的行為都是完全合理的、友善的,但我們怎麼敢肯定,他理性的友善是真實的呢?我們怎麼能夠確信,理性的友善還是可靠的指針,能說明我們社會成員的本質呢?這個動物實驗科學家對自己的孩子非常關愛,但他卻經常背棄他實驗室里象徵性的「孩子」,他怎麼能這樣行事呢?這些問題是縈繞在批評者腦子裡的恐懼,只是沒有說出口罷了。
把這一觀點略作延伸,就可以認為,拍打是我們對一切犬科動物自然而然的親密動作,而撫摸是我們對一切貓科動物典型的親密動作;不過情況並非如此簡單。我們的動作與狗和貓典型的體形有很大關係。凡是親密接觸過馴化后的獵豹、獅子或老虎,有過奇異體會的人都很清楚,我們與它們親密接觸的動作模式各有不同。雖然它們都是真正的貓科動物,但它們的背部寬大、結實,使我們聯想到的是家犬而不是家貓。和典型的家犬一樣,這三種「大貓」的毛又粗又硬。結果,我們就拍打它們,而不是撫摸它們。與此相比,小型的長毛獅子狗體毛長,所以我們就像對貓那樣撫摸和擁抱它們了。
沿著體型大小的階梯往上走,我們看到,喜歡馬的人也用拍打的親密動作,但拍打的方式有一點微妙的變化。拍打動作的起源地是人的背部,人背是垂直的,而馬的背部是水平的,所以它作為人背的替代物就不太令人滿意。但馬的脖子就彌補了這一缺憾,其高度合適,而且也是一個理想的垂直平面,人拍馬的動作大多數是在這個部位進行的。在這方面,馬勝於狗,因為狗的脖子太短,不便於拍打。此外,馬的身高使其頭部成為親密動作的理想之地。相反,狗的頭部位置低,若要拍打,我們就得降低身體的位置,或把狗抱起來。我們看見,許多愛馬人把頭貼在馬的脖子上或臉上,擁抱或拍打馬的脖子或頭部。
對許多人來說,寵物不僅是一般同伴的替代物,而且是孩子的替身。在這裏,動物的體形大小成為重要問題。家貓沒有問題,但典型的家犬太大,所以一些品種的家犬要經過選育來逐漸減小,直到使之和嬰兒一樣大。這樣,小型家犬就和家兔或猴子一樣大,我們可以一把攬在懷裡,假性的父母抱著寵物時不會太吃力。就寵物而言,這是主人和它們身體接觸的最流行的形式。對大量主人抱寵物的照片所作的分析顯示,類似抱嬰兒的姿勢最常見,佔50%;拍打動作緊隨其後,佔11%;再往後是一隻手臂的半抱姿勢,佔7%;緊隨其後是面頰貼寵物的身子,一般是貼寵物的頸部;另一個頻率相當驚人的親密動作是嘴對嘴的親吻,佔5%,親吻的動物從虎皮鸚鵡到鯨魚,種類不少。你可能認為,鯨魚或許不太適合與人親吻。如果亞哈船長聽說一位小姑娘親吻鯨魚嘴巴的故事,他肯定會大吃一驚,但近年海洋館展示的趨勢改變了這一觀念。馴化的鯨魚及其體形較小的近親海豚都是人們最喜歡親吻的動物;而且,由於它們的吻部圓潤、額部隆起,頭部就像嬰兒頭,所以當它們從水池邊伸出貌似微笑的臉時,人們就禁不住很想撫摸、撓撓和擁抱它們。
最後,我們為捍衛寵物而再進一言。如果我們能對寵物溫情相待,那至少說明,我們能夠表達這樣的溫情。但反駁的人說,即使集中營里的長官也善待他們的狼犬,這又能證明什麼呢?簡單的回答是,即使最殘忍的人也能夠表現出某種溫情。固然,他們同時又冷酷無情、兇狠殘忍,深深傷害我們,其殘暴更令人恐怖;但這樣的兩重性不能使我們對事實視而不見。它使我們經常想起,人這種動物在沒有被扭曲的情況下,在沒有表現出「文明的野蠻行為」這種矛盾之前,富有天然的溫柔和親密的偉大潛力,這是我們的根本天性。目睹寵物主人和寵物之間溫情、友好的觸摸,這使我們想起,人本質上是富有愛心和親情的動物——即使這一點也足以給我們寶貴的教益。這是我們需要學習再學習的教益,在這個日益冷漠無情的世界里,這個教益尤其重要。當人在壓力下變得殘忍時,我們正需要搜集一切證據證明:這不是必然的結果。換言之,殘忍並不是人的自然天性。如果我們愛寵物的能力證明了人愛心的一個方面,那麼,善意的批評家對人的殘忍發起抨擊前,就必須要三思,無論愛寵物的觀點從某些角度看是多麼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