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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頌》《商頌》述

《魯頌》《商頌》述

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於鄂。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小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及周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後為熊毋康,毋康早死。熊渠卒,子熊摯紅立。摯紅卒,其弟弒商代立,曰熊延。熊廷生熊勇。……熊勇十年卒,弟熊嚴為後。……熊嚴卒,長子伯霜代立……熊霜六年卒……而小弟季徇立,是為熊徇……熊徇卒,子熊咢立。熊咢九年卒,子熊儀立,是為若敖。若敖二十年,周幽王為犬戎所弒。……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為霄敢。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為蚡冒。蚡冒……二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弒蚡冒子商代立,是為楚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隨。隨曰:「我無罪。」楚曰:「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隨人為之周,請尊楚,王室不聽,還報。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早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為武王,與隨人盟而去。於是始開濮地而有之。五十一年,周召隨侯,數以立楚為王。楚怒,以隨背己,伐隨,武王卒師中,而兵罷。子文王熊貲立,始都郢。文王二年,伐申。……六年伐蔡。……楚強陵江漢間小國,小國皆畏之。十一年,齊桓公始伯,楚亦始大。十二年,伐鄧,滅之。十三年,卒,子熊囏立,是為杜敖。杜敖五年,欲殺其弟熊惲,惲奔隨,與隨襲弒杜敖,代立,是為成王。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舊好於諸侯。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於是楚地千里。十六年,齊桓公以兵侵楚,至陘山,楚成王使將軍屈完以兵御之,與桓公盟。桓公數以周之賦不入王室,楚許之乃去。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許,許君肉袒謝,乃釋之。二十二年,伐黃。二十六年,滅英。三十三年,宋襄公欲為盟會,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將好往,襲辱之。」遂行,至盂,遂執辱宋公,已而歸之。三十四年,鄭文公南朝楚,楚成王北伐宋,敗之泓,射傷宋襄公,襄公遂病創死。三十九年……晉果敗子玉于城濮。

《商頌》是宋詩

王君斷定《商頌》為宋詩固是精確不移之論,然又以為是宗周中葉之時,以求合《魯語》正考父校于周太史之說,則由王君一往不取孔廣森、劉逢九*九*藏*書祿以來辨析古文經作偽之義,故有所蔽,不敢盡從韓義,不免曲為《魯語》說也。請申韓說。《殷武》初章、二章曰:

《商頌》所稱不及宋襄公

按王君此說有三證:一、景山在宋;二、《商頌》中稱謂與《殷卜辭》不同;三、《商頌》中詞句與宗周中葉以後詩之詞句同。二、三兩證斷無可疑,一證則無力。蓋《鄘詩·定之方中》亦有「景山與京」之語,此詩乃衛文公成是丘時詩也。恐景山即是大山之義,未必是專名,雖此證未必有著落,然二、三兩證已足證《商頌》為宋詩而有餘矣。

《商頌》非考父作


或疑《殷武》之詞甚泰,曰:「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若核以《左氏》《史記》所載,宋襄公固未勝楚,霍之盟辱身,泓之戰喪師,幾乎亡國,晉文救之,然後不亡。若此湯孫為襄公,何至厚顏如此?答之曰:《詩》之語誇,一往皆然,即以《周詩》論,𤞤狁侵鎬,至於陘陽,臨渭濱矣(從王靜安所考,陘陽為秦之陘陽,非漢之陘陽);徐淮侵周,迫雒京矣。而《周詩》所記南征北伐,只記反攻之盛,不言入寇之強。且《殷武》固一面之詞,《左氏》所記亦一面之詞。舊來《國語》應是晉三家將為諸侯或已為諸侯時之人所集,以晉楚等傳說為資料而成者。今如統計《國語》《左傳》時記事,晉最多,楚次之,魯又次之(《左傳》中關涉魯者甚多,然皆敷衍經文語,當非原有),晉楚間小國如周鄭等又次之,宋甚少,齊尤小。且《左氏》稱晉楚多善言,記魯國多亂政,從此可知原本《國語》之成分,來自晉楚者多,宋齊事恐皆是附見他國者,楚人記宋襄公必另是一面之詞也。今試看《春秋》所記,葵丘之會,襄公與焉;咸之會,牡丘之會,淮之會,皆與焉。齊桓甫死,襄公即以曹衛邾莒之師伐齊,勝魯而定齊難,於是乎繼齊桓之伯。次年(僖十九年)執勝子嬰齊,與曹人邾人盟于曹南。逾二年(僖二十一年)宋人齊人楚人盟于鹿上。大國之盟,宋人為先,儼然盟主也。其年秋,「宋公、楚子、陳侯、蔡侯、鄭伯、許男、曹伯盟于霍」,襄公然後為楚所欺,乘車之會,楚人伐兵執襄公。次年,「宋公、衛侯、許男、縢子伐鄭」,其年冬十一月,然後敗於泓。由是而論,襄公固曾主霸,只是斷爛朝報之《春秋》,所記不詳耳。襄公曾致楚人來,盟之而為主霸,泓之戰前,未必對楚無小勝也。且若合襄公前後兩世看之,宋在當時關係實大。僖四年,「公會齊侯、宋公、陳侯、衛九九藏書侯、鄭伯、許男、曹伯侵蔡,蔡潰,遂伐楚,次於陘。楚屈完來盟于師,盟于召陵」。僖六年夏,「公會齊侯、宋公、陳侯、衛侯、曹伯伐鄭,圍新城。秋,楚人圍許,諸侯遂救許」。七年,「公會齊侯、宋公、陳世子款、鄭世子華盟于寧母」。八年「公會王人、齊侯、宋公、衛侯、許男、曹伯、陳世于款、鄭世子華盟于洮,鄭伯乞盟」。是齊桓敵楚諸役,襄公之父桓公皆與焉。(當時鄭已臣服於楚,故齊恆諸會,子華聽命,鄭伯不來。其後宋襄公時伐鄭,亦以楚故。楚勝宋,鄭文夫人羋氏姜氏勞楚子,取鄭二姬而歸。)襄公卒后,楚勢大張,伐陳滅夔,數次伐宋,幾至入其國,諸侯以宋故盟于宋。至僖公二十八年,晉文敗楚于城濮,然後中國不為楚滅。是則晉文定功,亦緣宋之故也。齊桓晉文之間,宋襄雖小霸而不卒,然齊桓晉文御南蠻之事業,宋公三世(桓襄成)皆參与之。則「奮伐荊楚」之語,括召陵之盟以言可也。若《殷武》作于襄公卒后,括城濮之役以言亦可也。《殷武》固只言戰荊而勝之,未言荊楚來享。總之,《楚語》以楚為本,一種說法,《殷武》以宋為本,又是一種說法。其詳則「書闕有間」,不可考矣。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正考父相傳為孔父嘉之父,孔父嘉與殤公同為華父督所殺(桓王十年,西曆前710年),下逮襄公之立(襄王二年,西曆前650年),已六十年,時代不相接。故《史記》《韓詩》以《商頌》為襄公時者則是,以為即是正考父作者則非。戰國末漢初人好為詩尋作者,故以《周頌》一部分為周文公作(已見《國語》),《魯頌》為奚斯作,《商頌》為正考父作,無非於其國中時代差近之聞人,擇一以當之。此是說詩者之附會,不暇詳考年代者也。
宋襄公之為如何人物,《春秋》家與《國語》《左氏》所記絕異。泓之戰,《公羊傳》以為「雖文王之師不為過」。凡記襄公事,無不稱之,襄公受窘,無不諱之。《公羊》于齊桓稱之甚矣,亦未至如此。故宋襄公者,《公羊》家之第一偶像。《論語》《孟子》無談及襄公者。然以孔子之稱管仲齊桓,孟子之論《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又曰「戎狄是膺」,諸義衡之,宋襄自是歷來儒家所傳之賢聖,為中國文化奮鬥者也。儒與宋頗有關係,《國語》則出自晉,不與宋相涉,又非儒家之義,故其記襄公與《詩經》《春秋》有異。劉子駿刺取《國語》材料以為《春秋左氏傳》,凡《公羊》之義彼可得而反者九_九_藏_書,無不設法儘力反之。《公羊》義之甚重者,如新周、故宋、王魯,《左氏傳》則全無以魯為王之義,而改《公羊》春王正月之王謂文王一義曰「王周正月」,更以周為絕對者,非溯統而述文王。至其抑宋,更不待說矣。
由這一段看去,楚在周夷王時曾強大,后以厲王故,削其王號。大、小《雅》中所記「蠢爾蠻荊」「荊蠻來威」等語,皆是指厲王、宣王對荊用兵事。此後荊蠻頗衰,兄弟爭亂,幽王之亂,不曾乘勢以攻東周。數代之故,經若敖蚡冒「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見《左傳》宣公十二年),至於熊通(武王),然後又北向以窺中國,歷剪南國,亡絕江漢舊封。至於晉文之世,息以周姻之侯,申以方伯之遺,竟為楚之戎卒,北戰晉宋矣。厲宣時之伐荊,既非宋之得而參与,而楚在武王文王前,亦無與宋接觸之可能,則宋之伐荊楚者,必為襄公,歷檢《春秋左氏》《史記》,斷斷乎無第二人也。此是三證。總之,西周荊不稱楚,西周伐荊乃王室事,周既東遷之後,宋楚接觸,至襄公始有之,是《韓詩》以《商頌》為襄公時作,太史公述《魯詩》亦然,皆不誣也。
就《殷武》看,宋之民族思想在春秋中世又大發達,所謂「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者,乃指周之先世臣服於商。姜為周所自出,《大雅》「厥初生民,實為姜嫄」,《魯頌》「赫赫姜嫄,其德不回」。至於氐,疑即狄之異文。
解釋《詩三百》之爭論,以關於《魯頌》者為最少。以為《魯頌》是僖公時詩,三家及《毛詩》一樣,這正因為《詩》本文中已有「周公之孫,庄公之子」,「令妻壽母」(從朱于讀)的話,即使想作異說,也不可能。但三家詩以《魯頌》為僖公時公子奚斯所作,恐無證據。《宮》卒章說「寢廟奕奕,奚斯所作」,是《魯頌》頌奚斯,不是奚斯作《魯頌》。三家雖得其時代,而強指名作者,亦為失之。《詩三百》中,除《陳風》外,恐無後于《魯頌》者(《商頌》時代不遠),《魯頌》亦最為豐長。《商頌》既為襄公時物,宋襄卒于魯僖卒前十年,則《魯頌》《商頌》同代,而《魯頌》稍後也。《魯頌》擬《大雅》的痕迹顯然,反與《周頌》不相干,此亦可證《大雅》與《周頌》文詞之異,由於時代之不同,《魯頌》之時代近於《大雅》,故擬其近者;否則《魯頌》以體裁論,固應擬《周頌》不應偏擬《大雅》。《商頌》之時代,三家說同;《史記·宋世家》:「宋襄公之時,修行仁義,欲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湯高宗殷所以興,作《商頌》。」《韓詩薛君章句》亦然(九-九-藏-書《後漢書·曹褒傳》注引)。獨《毛傳》立異說,以為「微子至於戴公,其間禮樂廢壞,有正考父者,得《商頌》十二篇于周之太師,以《那》為首。」這一說與《魯語》合。《魯語》:「閔馬父……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這話是非常離奇的:第一,漢以前不聞有校書之事;第二,《國語》中無端出這一段《商頌》源流說,我們感覺不類。欲斷此文之為偽加,應先辨者三事。
《殷武》之卒章曰:「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毛鄭于景山均無說。《魯頌》擬此章則雲:「徂徠之松,新甫之柏。」則古自以景山為山名,不當如《鄘風·定之方中》傳大山之說也。按,左氏傳商湯有景亳之命,《水經注·濟水篇》:黃溝枝流「北逕已氏縣故城西,又北逕景山東」,此山離湯所都之北亳不遠,商丘蒙亳以北唯有此山,《商頌》所詠,當即是矣。而商自盤庚至於帝乙,居殷墟,紂居朝歌,皆在河北;則造高宗寢廟,不得遠伐河南景山之木;唯宋居商丘,距景山僅百數十里,又周圍數百里內別無名山,則伐景山之木以造宗廟,於事為宜,此《商頌》當為宋詩不為商詩之一證也。又自其文辭觀之,則《殷虛卜辭》所紀祭禮與制度文物,于《商頌》中無一可尋,其所見之人、地名與殷時之稱不類,而反與周時之稱相類,所用之成語並不與周初類,而與宗周中葉以後相類,此尤不可不察也。《卜辭》稱國都曰商,不曰殷,而《頌》則殷商錯出;《卜辭》稱湯曰大乙,不曰湯,而《頌》則曰湯,曰烈祖,曰武王,此稱名之異也。其語句中亦多與周詩相襲,如《那》之「猗那」,即《檜風·隰有萇楚》之「阿儺」,《小雅·隰桑》之「阿難」,《石鼓文》之「亞箬」也;《長發》之「昭假遲遲」,即《雲漢》之「昭假無贏」,《烝民》之「昭假于下」也;《殷武》之「有截其所」,即《常武》之「截彼淮浦,王師之所」也。又如《烈祖》之「時靡有爭」,與《江漢》句同;「約錯衡,八鸞鶬鶬」,與《采芑》句同。凡所同者,皆宗周中葉以後之詩,而《烝民》《江漢》《常武》,序皆以為尹吉甫所作,揚雄謂「正考父晞尹吉甫」,或非無據矣。
故《商頌》為宋襄公之頌,儒者所傳故說,與事實相合者也。引申而有正考父作之論,傳《詩》者之小附會也。改正考父之作為校,而曰是商代之詩,劉子駿作偽時所取義,以抑宋之地位,以與三家詩立異,以與《春秋》家立異,于《魯語》中羼入一種不倫不類之言,以證其說者也。劉子駿蓋以自己校書之事加之古人九_九_藏_書,而忘時代之異,《商頌》說之三段遷移如此。



綜觀《魯頌》《商頌》,齊桓管仲事業之盛可見,宋襄魯僖皆叨桓公之光者耳。齊桓之伯,北伐山戎,以救邢封衛,南伐楚,陳諸侯之兵于召陵,楚既受責,略東夷淮徐以歸。方厲宣之世,𤞤狁臨渭,徐淮犯雒,南北交侵中國,宣王能自保未能大定也,故幽王遂亡于犬戎。周既東之後,楚又張大,申息隨鄧江漢諸姬,無不剪滅,進迫河洛之間。齊桓遂于北方功定之後,率諸侯之師以威之,雖未能戰而勝楚,楚不敢不受盟也。魯僖實躬與桓公曆年之盟會,伐楚之役,與師往焉,東略而歸,遵徐淮而反。疑《魯頌》中所言淮夷來同,徐方來同者,未必非由召陵班師之役,桓公助之開始經營。桓公晚年,徐從諸夏,楚伐之,諸夏救之。桓公一死而宋魯閧,宋納齊孝公,魯亦納公子無虧,宋敗魯。從此宋東聯東夷,主諸夏之盟,以斗楚,魯則折而為楚(僖十九年,魯與楚盟。魯之折而為楚者,疑由子志切略地徐方,故遠交楚而近攻徐。徐在桓公末年,已折為中夏,楚伐之,同時楚人入舒,舒亦淮上國也。楚魯夾攻徐,則魯之拓地徐方自易。魯僖為自己之利,忘諸夏之義矣)。宋襄之主盟不成者,恐亦由於恢夏殷商之觀念甚熾,姬姓諸國所極不願,然毅然抗楚之北上,為齊桓之所不敢為,繼齊桓之志,開晉文之業,誠春秋前半之最大事件。若魯僖則始追齊桓之後,繼背諸復而為楚,終乃于泓之戰後受楚之獻宋俘。乃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亦顏之厚矣。若《商頌》之語,雖為辭近,就感情論,及誠真無隱。宋人質直,故談愚人每曰宋人(《莊子》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孟子》宋人有憫其苗之不長而揠之等),而大史公評魯公「揖讓之禮則從矣,而行事何其戾也!」禮雲禮雲,樂雲樂雲,魯道之交,如是而已。
維女荊楚,居國南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荊蠻稱楚,絕不見於《詩三百》,西周詩中稱伐荊蠻者數次,皆不稱楚,則荊楚之稱乃春秋時事,此是一證。西周之世,王室猶強,禮樂征伐,自王朝出,《大雅》《小雅》所敘各種戰伐事可以為例,斷不容先朝之遺,自整武威;故宋在西周,無伐楚使之來享于宋來王于商之可能:此是二證。《史記·楚世家》:

宋人自稱商,金文中已有成例(見《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左傳》中此稱尤多(詳見閻百詩所考)。至於《商頌》之不能為商時物,必為宋時物者,王靜安論之甚詳,王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