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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でし

弟子
でし

見從不大言欺人的孔子用頗為謙恭的語調不動聲色地說出這樣的豪言壯語來,定公便愈發地驚嘆不已了。他立刻將孔子擢升為司空,不久之後又提拔為大司寇併兼攝宰相之事。與此同時,孔子推舉子路為相當於魯國內閣秘書長的季氏之宰。作為孔子內政改革方案的執行者,子路無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開路先鋒。

這時,正巧有人從裏面出來,子路便趁隙沖了進去。
第二天早晨,子路告別了老者一家,匆匆上路。一路上,他在心中將孔子與昨夜的老者做了比較。孔子的洞察力自然是不輸于老者的,孔子的慾望也並不比那老者更多。然而,孔子卻放棄了明哲保身的活法,為了「道」而奔走天下。這麼一想,子路突然對那老者產生某種厭惡之感——這是昨晚不曾有過的。
一天,衛靈公派人來找孔子,說是要與孔子同車巡視國都,並作諸般請教。孔子欣喜萬分,換好了衣服立刻就去了。
該來的終於來了——子路心想。不管怎樣,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直屬主人孔悝被人拘押、挾持,又豈能無動於衷呢?子路手提寶劍,直奔孔家府邸。
南子自許聰穎高才,時常干預衛國國政,衛靈公對她可謂是言聽計從。因此,要想進言于衛靈公,就必須首先取悅于南子。這在衛國已經成為慣例。
隨後的一段時間里,在好幾個不同的地方都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人們只要遠遠地望見子路那肩膀高聳、怒目圓睜的樣子,就趕緊閉上詆毀孔子的嘴巴。
在孔子眾多的弟子中,恐怕沒有哪個像子路這樣經常挨孔子訓斥的了。當然,也沒有哪個敢像子路這樣肆無忌憚地向老師發問的了。例如,他會問:
看到自己的工作取得了立竿見影、切切實實的效果,且規模之宏大是自己從未經歷過的,對於子路這樣的人來說,無疑是極為痛快的。尤其是能夠經過自己的手,來一一破除舊世政治家所布下的邪惡組織和陋習,讓子路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生命意義。孔子那由於多年來的抱負得以施展而顯得英姿勃勃的忙碌身姿,也讓子路看在眼裡,喜在心裏。同樣,在孔子的眼裡,此時的子路也不僅僅是自己的一名學生,更是一位雷厲風行、足以倚重的政治家。
「今天,前太子蒯聵已潛入國都。眼下已進入孔宅,正與伯姬、渾良夫一起挾持族主孔悝,要他擁戴自己為衛侯。大勢恐難挽回。我(欒寧)現在侍奉當今衛侯逃往魯國。日後之事,還望多多費心。」
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這就是孔子此刻所發出的感嘆。
然而,即便是對於這樣的一位老師,子路的內心深處仍有一個不容觸碰的隱秘之所,或者說是他唯一不肯退讓的底線。

十一

本篇創作於一九四二年六月,作者時年三十三歲。同年十二月四日,作者因哮喘發作而去世。一九四三年,《中央公論社》二月號發表了該小說。
然而,倘若讓子路來評價此事的話,他肯定會說,這簡直是荒唐透頂!尤其是「對於自己來說,殺死三人已經足夠了」這樣的說法,明顯含有將自己一身之行為置於國家利益之上的意味,足以令他憤慨不已。
那時的孔子,尚不到「四十而不惑」的四十歲,與子路相比,也僅僅是年長九歲而已。但這九歲的年齡差,在子路的眼裡,簡直就是遙不可及的無邊無涯。
某日,子路在街上行走時與兩三個昔日的好友不期而遇。這幾人雖不能說是遊手好閒的無賴,卻也是放縱不羈的遊俠之徒。子路站定身軀跟他們聊了幾句。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路的穿著后,語帶譏諷地說道:
然而,對於老師,子路也並非沒有一點不滿。
「未知生,焉知死?」這就是孔子的回答。
在對待父母的態度上,子路做到了謹遵師囑,約束自己,好歹遵從了相應的形式。因此,入孔門后,他的親戚就對他刮目相看,讚譽有加,都說這個無法無天的愣頭青變成了依頭順腦的孝子。然而,這些讚揚反倒讓子路覺得十分彆扭。因為他覺得,這算什麼「孝」呢?不過是虛情假意罷了。還不如以前率性而為,令父母頭疼那會兒來得真實呢。他甚至覺得,為現在如此虛偽的自己而高興的那些親戚,真是太無聊了。雖說他不是個精細的心理分析家,但畢竟是個正直之人,所以才會意識到這些的吧。很多年之後,子路突然發現雙親已垂垂老矣,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父母那矯健的身姿,頓時潸然淚下。從那時起,子路的「孝」才真是無與倫比,全心全意的。在此之前,他的「孝」只是「應景式的孝」,也就是那麼回事了。

十四

「以你治理中都的方法來治理魯國,又將如何?」
「啊呀,這就是所謂的儒服嗎?可真夠寒磣的。」
一天夜裡,孔子獨自嘟噥道:
子路站在眾人背後朝露台上大聲喊道:
可子貢覺得自己又大大地撲了個空。他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遠在魯國的孔子聽到衛國政變的消息之後,脫口說道:
子貢曾向孔子提過一個奇妙的問題:
又如:「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諸如此類。
一望可知,這個家庭儘管生活貧寒,卻洋溢著一種融融的暖意,悠然自足。父子三人那安詳平和的臉上,不時閃出智性的光輝,令人難以忽視。
這種話除了他,是沒有第二個人敢講的。
子路剎那間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身處如此困境之中,竟然還在為了不使自己驕傲而奏樂?然而,子路馬上明白了孔子的心意,頓覺欣喜萬分,操起戚,跳起了舞來。孔子鼓琴與之相和,三曲而終。一旁觀看的眾人,也暫時忘記了飢餓和疲勞,陶醉於豪放的即興舞樂之中。
當時,正處在一個盛行所謂「下克上」的亂世。魯國的政治實權先是從魯侯落到了大夫季孫氏的手中,而如今眼看著又要落入季孫氏的家臣陽虎這個野心家的手中了。說這話的傢伙,沒準就是陽虎的手下。
葉公子高非常喜歡龍。他在房間里刻上了龍,在綉帳上也畫了龍,整日起居於群龍之間。天上的真龍聞聽此事後,非常高興。一天,真龍就飛降葉公之家,想見見這位自己的崇拜者。真龍太大了,腦袋鑽進了窗戶,尾巴還拖在堂前。葉公見狀,嚇得渾身戰慄,落荒而逃。他「失其魂魄,五色無主」,顯得十分窩囊。
一次,為了與齊國達成屈辱的媾和,魯定公帶著孔子與齊景公在一個名叫夾谷的地方相會。在此會上,孔子斥責了齊國方面的無禮行為,將齊景公及其諸卿大夫痛斥了一頓,讓本為戰勝國的齊國君臣全都嚇得直打戰。這無疑是一件能讓子路在心裏大呼「快哉!」的事件。然而,自此之後,強大的齊國也開始對孔子這個鄰國的宰相,以及在孔子施政下不斷增強的魯國國力心懷恐懼了。他們挖空心思地採用了一條典型的古代中國式的計謀——苦肉,即齊國給魯國送去一批能歌善舞的美女,想以此來讓魯國的國君沉醉於溫柔鄉中,從而達到離間魯定公與孔子的目的。而更具古代中國特色的是,如此幼稚的計策,在魯國國內反孔派的策應下,竟然立刻就奏效了。很快,魯定公沉溺於女樂,從此不再上朝。與此同時,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季桓子以下的大臣們也都爭相效仿了起來。
他怫然衝撞道:
「我喜好長劍。」
在巧舌如簧的兩位後生小子跟前,子路玩味著老師說過的「巧言亂德」,自矜于自己胸中的一片冰心。
追隨孔子的弟子,其實也是各種各樣的。有果斷幹練的實幹家冉有;溫厚長者閔子騫;喜好追根究底的掌故家子夏;多少帶點詭辯家色彩的享樂主義者宰予;鐵骨錚錚、慷慨激昂的公良孺;身材矮小、只有孔子一半高(傳說孔子身高九尺六寸)的愚直之人子羔。然而,無論是從年齡上來說,還是從氣度上來看,在他們之中,子路都是理所當然的頭兒。
子路與那兩人奮力砍殺。然而,當年勇猛無比的子路,畢竟敵不過悠悠歲月,時間一長,他就力不從心、呼吸紊亂。看到子路漸漸落敗,眾人終於紛紛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於是,惡毒的謾罵全都朝子路潑去,無數的石塊、棍棒都朝子路身上打去。
自從為斯人以及斯人不遇之時世而落淚的那一刻起,子路便暗自下定了決心:自己要挺身而出,讓老師免遭濁世之種種侵害。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了老師的引導和守護,那麼,作為回報,自己就為老師承受一切世俗之辛勞與屈辱吧。雖說不免越俎代庖之嫌,可這就是自己的使命。就學問與才能而言,自己或許不及後輩同門弟子,可一旦老師遭遇危難,自己一定會在搶在任何人之前而為夫子奉獻生命的。——對此,子路深信不疑。
受教近四十年了,子路與孔子之間的這道鴻溝,依然是無法逾越的。
於是,商陽拿起了弓箭。王子棄疾又催促道:
當天,子路便行過拜師之禮,成了孔子的弟子。
子路聞聽此事後,便覺得十分不快。他心想:夫子的這種行為,不就是履行一個形式嗎?難道夫子的「義憤」僅到如此地步:只要履行了形式就行了,是否能付諸行動反倒是無所謂的?
「遇到國君的大事,做臣子的,理當儘力而為,死而後已。老師您怎麼能稱讚商陽的https://read•99csw.com所作所為呢?」

「巧言、令色、足恭,匿怨而友其人,丘恥之。」「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為什麼?為什麼?!
不料子路聽后竟勃然變色,左手猛地一把揪住那人的胸脯,右手揮拳狠揍他的臉頰。連著兩三下過後,一鬆手,對方就十分窩囊地倒在地上了。子路隨即將極富挑戰意味的目光投向已驚得目瞪口呆的另外兩人,可他們都知道子路的神勇,根本不敢動手,一左一右扶起挨揍的朋友后,連一句話都沒撂下,就灰溜溜地走了。
那名弟子聽了孔子這話后,覺得很滿意,便退了下去。然而,站在一旁的子路卻難以苟同。他立刻問道,「仁」與「不仁」姑且不論。但是,不顧自己一身之安危,想要去匡正一國之糜爛的風氣,這本身不就是一件超越了智與不智的很偉大的事嗎?即便結果是自己慘遭殺害,又怎麼能說是白白送掉了小命呢?
孔子的口才極具說服力。關於這一點,我們僅憑流傳下來的語錄文字,畢竟是難以想象的。因為他的說服力不僅僅在於所說話語的內容,還在於他那不慌不忙而又極具抑揚頓挫的語調,以及自己確信不疑的神態之中。
然而,孔子是在為天下蒼生而感嘆,而子路僅為孔子一人而黯然泣下。
「怎麼樣啊?聽說那個叫孔丘的老師就是個大騙子。臉上一本正經的,凈說些心裏沒影兒的話,還挺能忽悠人的呢。」
子貢認為,儘管老師這麼說了,可老師的偉大成就,完全來自他那非凡的天賦。宰予則不以為然,他認為主要還在於老師後天的努力。按照宰予的說法,就能力而言,孔子與弟子之間僅是「量」的差異,絕不是「質」的差異。孔子所擁有的,同樣為萬人所擁有,只不過經過他的刻苦努力,在每一個方面都達到了如今這樣的完美境界。而子貢則認為,「量」層面上的差異到了極大的程度,就成了「質」層面上的區別了。而朝向自我完成之方向的努力,能夠做到如此程度,這本身不就是他具有非凡天賦的證據嗎?然而,別的姑且不論,若要說孔子的天才的核心是什麼,「那就是——」
卻說魯昭公欲討伐上卿季平子,卻反被驅逐出國,亡命七年後在別國窮困而死。其實,即便是在流亡的途中,他也並非沒有回國的機會,但隨從的侍臣擔心回國后自家的命運,硬是拖住了昭公,不讓他回國。於是,魯國先是成了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這三大家的天下,隨後更是任由季氏之宰陽虎為所欲為了。
對於老師孔子,子路最為景仰的是他身上那種異常厚重的人格魅力。但是,他不理解這種厚重感源自日常生活中種種微不足道的具體行為之積累。他會說「有本才有末」這樣的話,但他缺乏對於該如何養成這個的「本」的實踐性思考,所以時常會遭到孔子的訓斥。因此,他對孔子心悅誠服是一回事,但是否能立刻接受孔子的感化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子羔會回來的吧。子路會喪命的吧。」

十六

「真是這樣的嗎?您也太迂腐了吧!」
「是啊,即便是在殺人的時候,也還是有『禮』的呀。」
在孔子後來那漫長且艱苦卓絕的流浪生涯中,像子路這樣無怨無悔、欣然跟隨的弟子,是絕無僅有的。他既不想以孔子門徒的身份求得一官半職,而且頗具滑稽意味兒的是,他甚至也不是為了磨礪自己的才學品德而跟在老師身旁的。是那種至死不渝、一無所求的極為單純的敬愛之情,將這個漢子留在老師的身邊。就像他以前手不離長劍那樣,子路如今也無論如何離不開夫子了。
孔子聽了不禁莞爾。因為他從青年的語音和神態中,感覺到了太過稚氣的自負。他那張血氣方剛、粗眉大眼的臉龐,叫人一看就感到精悍之氣,然而,又透露著招人喜歡的樸實與率真。

子路甩開子羔,衝到內門處一看,果然見大門緊閉著。他「咚咚咚」地用力敲門,裏面卻傳出了「不可入內!」的喊聲。子路聽到后大怒。他高聲吼道:
然而,南子原本就對衛靈公無比敬重這個身材高大、一本正經的老爺子感到不悅。聽說丈夫要拋下自己同他同車巡視國都,更是覺得豈有此理。

在從許國前往葉地的途中,子路掉了隊。他獨自一人走在田間小路上,遇到了一個「荷蓧丈人」。子路輕快地對他點了點頭,問道:
衛靈公的夫人南子素有淫|盪之名。在她還是宋國的公主時,就與其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個名叫朝的美男子私通,而在成了衛靈公的夫人之後,她又將宋朝招了來,並委以大夫之職,與他繼續保持著淫|亂關係。

在別的場合里,子路是個不甘人下的獨來獨往的男子漢,是個一諾千金的好漢子。也正因為這樣,他那以一個不起眼的弟子身份侍奉在孔子身邊的模樣,確實會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事實上,當他在孔子跟前時,也確實有一種不無滑稽的心態。那就是,將複雜的思考和重要的判斷全都交給了老師,自己則無憂無慮,毫不擔心。這情形就像小孩子在母親跟前的表現一樣:有些事明明自己會做,卻也非要母親代勞。有時退下后仔細想想,他自己也覺得好笑。
黃口小兒竟敢對老師說三道四,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子路聞聽此言后,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然而,儘管他知道子貢是出於對顏回的嫉妒才這麼說的,可他也感覺到子貢這話中自有其不容蔑視之處。因為就性情相合與否這一點,子路自己也意識到了。
當他得知果然被他不幸而言中時,這位蒼老的聖人閉目佇立良久,隨即又潸然淚下。
子路沒搭理他。可他隨即說出的話卻叫人沒法不搭理了。
孔子在講「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的時候,並沒將子路考慮在內。因為他覺得儘管子路身上的缺點很多,但絕不屬於「下愚」之類。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欣賞這個狂放不羈的弟子。因為他看到了子路身上的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那就是,純粹的「無利害性」。由於這種「美」在該國的民眾間太過稀有,故而除了孔子,誰都不認為子路身上這一傾向是一種「德」,反倒顯得是一種難以理解的「愚」。但是,孔子十分明白,比起這種世所罕見的「愚」來,子路天性中的「勇」和政治方面的「才」,都是不值一提的。
然而,即便如此,孔子與他的弟子們依舊講誦不輟,切磋不怠,不知疲倦地奔走于各國之間。「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儘管孔子的志趣是如此之高遠,但他絕不玩世不恭,始終希望能為世所用,並且真心以為自己能為世所用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道——簡直令人驚嘆!無論多麼地睏乏,也總是那麼地樂觀開朗;無論多麼大的艱苦,也絕不拋棄希望。真是叫人難以理解的一行人啊。
倒是絕頂聰明的子貢,對孔子的這種超越時代的使命感少有領會,或許是因為他的俗世之才太多,反倒妨礙了他的悟性吧。子路生性樸直,對老師的感情單純至極,故而能領會孔子之偉大。
對於孔子而言,要擊破如此幼稚的比喻,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
當年陳靈公與臣下之妻通姦,且穿著淫|婦的內衣上朝炫耀。一位名叫泄冶的大臣苦諫后,竟然被殺。有關百年之前的這一事件,有弟子問孔子:泄冶因諍諫而被殺,與古之名臣比干之諫死無異,可以稱之為「仁」了吧?
「太子是個出了名的懦夫。大家快放火燒台。只要一放火,太子就會害怕,就會放了孔叔(悝)的。快放火呀!快放火!」
周昭王四十年閏月十二月某日,漸近黃昏時分,一名使者慌慌張張地闖進了子路的家。此人是孔家的總管欒寧派來的,帶來的口信為:
孔子立刻回答道:「所謂『窮』,難道不是指『窮』于道嗎?今天,我孔丘胸懷仁義之道,而遭遇亂世之患難,又何『窮』之有呢?如果以食不果腹、疲憊不堪為『窮』的話,君子固然是會『窮』的。但小人則不同。小人一『窮』,就自暴自棄,胡作非為了。其間區別就在此。」子路聽后,不由得臉紅,就跟老師說中了他自己心中的「小人」似的。知道「窮」也是命,臨大難而面不改色——看到如此之孔子,子路不得不讚歎一聲:「大哉勇也!」相比之下,自己以前曾引以為傲的那種「白刃加於前也不眨眼」的勇,是多麼地渺小,多麼地可憐啊。
孔子問道。
此事傳到孔子的耳朵里時,他十分嘆服地說道:
「我沒說只顧自身安全最重要啊。倘若如此,我也不會稱讚比干為仁人了。只是,即便是為了『道』而捨棄生命,也要分清時機和場合。而擁有明察於此的『智』,也並非為了一己之私利。總之,急急地一死了之,這可不算什麼本事啊。」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路的模樣,十分輕蔑地笑道:

「那麼,」考慮了很長時間之後,子路說道,「照您這麼說,在這世上,最最重要的還是自己一身的安全了?一個人,最應該計較的,也是自身的安危,而不是什麼捨生取義,是不是?難道自己一身之『出處進退』是否適時,比天下蒼生之安危更重要嗎?誠然,那個泄冶倘若面對眼前的亂|倫只是皺皺眉、轉身而走的話,對於他自身來說,或許很好,但是,對於陳國的百姓來說,這又算是什麼行為呢?或者說,還是明知無用依然死諫,由此來影響國民風氣,意義更大些呢?」
面對如此情形,子路第一個無法容忍。他一怒之下與人發生了爭執,隨即便辭官不做了。孔子並沒有像子路這樣灰心喪氣,還在想方設法地勉力維持著。但子路一心只想讓孔子也早早地辭官回家。他倒並不擔心老師會有污臣節,只是看不得老師置read•99csw.com身於烏煙瘴氣之中的樣子。
子路被叫到了老師跟前,雖然沒被直接問起此事,卻聆聽了這麼一段訓誡:
「與世隔絕固然快樂,但人之所以為人,也並不在於保全一己之樂。倘若僅為了區區一身的高潔而不顧世上的人倫紊亂,這恐怕也不是為人之道吧。當今之世,大道不行。這一點我們早就明白。我們也知道在當今之世講求大道的危險。但是,難道不正是因為生逢無道之亂世,才需要甘冒艱險,去講求大道的嗎?」
有人說,一個千乘之國的盟誓都不相信,卻相信你的一句話,作為男子漢之夙願,還有什麼能超過這個境界的呢?你為什麼還不以為榮,反以為恥呢?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
子貢說道:
執轡趕車的子貢問孔子,為什麼尚未見到子路,就已經這麼讚不絕口。孔子答道:「進入該地界,就看到農田耕作良好,廣開荒地,深挖溝渠。這是由於治理者恭敬有信、民眾儘力的結果。進入城邑,就看到民宅整齊,樹木繁茂。這是由於治理者忠信而寬、百姓安居樂業的緣故。及至走進其官衙,看到清閑異常,從者童僕全都安分守己。這是由於治理者明察果斷、政務有條不紊的緣故。因此說,雖然我們還沒見到子路,可他的政績不是已經顯而易見了嗎?」
同樣是在「困厄于陳蔡」之時,在看到無法輕易突圍之後,子路曾問過這樣的話:「君子也有『窮』的時候嗎?」
於是,他便調轉戰車,回去了。

「豈止是魯國,即便是天下,也完全可以用這種方法來治理。」
在孔子一行受邀前去面見楚昭王時,陳國、蔡國的大夫們合謀,秘密糾集歹徒將孔子等人圍困於半途。因為他們害怕孔子為楚國所用,故而有意加以阻擾。雖說孔子與其弟子們遭受歹徒的襲擊已經不是頭一回了,但以這次最為嚴酷。由於斷糧,他們一連七天都沒能生火做飯。飢餓與疲憊叫人難以忍受,病倒的人也在日益增多。然而,就在弟子們委頓、惶恐之際,只有孔子一人依然精神飽滿,並與往常一樣,弦歌不絕。
衛國的國君衛靈公是一位意志薄弱的君主。雖然他還沒有蠢到連賢才與庸才都分不清的程度,可比起逆耳之忠言來更喜歡甜蜜的諂媚之辭。而左右衛國國政的,居然是身居後宮的那位。
後來似乎孔子也聽說了此事。
子路原本就知道自己缺乏音樂天賦,可他只將此歸咎於自己的耳朵和手。然而,當他聽說還有更為深層次的精神原因后,就不由得又是驚愕又是恐懼了。原來最最重要的並不在於手法的練習,還必須加以深思精慮。於是他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一個勁兒地沉思默想,直至形銷骨立。就這麼著幾天過後,他相信自己已經思有所得。於是他再次彈起了瑟。這次,他彈得誠惶誠恐,十分謹慎。而孔子聽到后,這次卻什麼也沒說,臉上也毫無一點責備的神色。後來子貢將這事兒告訴了子路。子路聽說老師沒有責備之意,不禁喜形於色。
要說這話也並無什麼惡意,只是跟以前一樣,在混熟了的朋友面前耍耍毒舌罷了。
「多謝指教!」

孔子在另一個房間里聽了一會兒之後,就對身邊的冉有說道:
「只要你心懷恭敬,勇猛的人就會服從於你;只要你寬大公正,有勢力的人就會聽從於你;只要你溫和而又果斷,就能制服奸詐小人。」。子路聞聽,再拜謝之,然後便欣然赴任去了。
孔子回答說,不能。比干與紂王是血親,又官至少師,故而捨身諍諫,並希望自己被殺后,紂王能有所悔悟。他這麼做可以稱之為「仁」。但泄冶與陳靈公並非骨肉至親,其身份也僅僅是一位大夫而已,知道國君行為不正,國家風氣不正,本該潔身自好,全身而退,可他卻不自量力,欲以一己之力來匡正一國之淫|靡,結果白白送掉了自己的一條小命。這怎麼算得上「仁」呢?

了解子路的人聽了這話,難免發出會心的微笑。因為這樣的做派、這樣的話語,簡直太「子路」了。
這時,子路從背後分開人群,大踏步地走到說話人的面前。大家立刻認出他這位孔門弟子。那個剛才還在喋喋不休的老頭,見到子路后大驚失色,不明不白地鞠了個躬,就藏到人牆背後去了,想必是子路那副決眥欲裂的兇相太嚇人了吧。
「你喜好什麼?」


「你說得沒錯。我只是欣賞他那種不忍多殺人的善心罷了。」
突然,敵人長戟的鋒芒掠過子路的臉頰。冠纓(系著冠的絲帶)被割斷了,頭上戴著的冠搖搖欲墜。子路用左手去扶冠時,另一個敵人將長劍刺入了子路的肩頭。鮮血迸濺,子路轟然倒地,冠也摔到地上。然而,子路依然伸手撿起了冠,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並飛快地系好了冠纓。在敵人的利刃之下,渾身是血的子路用盡最後的力氣高叫道:
「古代的君子以忠為質(根本),以仁為衛(自衛),有不善,則以忠化之,侵暴則以仁固之(用仁來安定暴亂侵擾之人),可見是不必使蠻動粗的。唯有小人動輒以不遜為武勇,而君子之勇立於義,此之謂也。」子路聽得心悅誠服。
但是,這與消極的「命中注定」式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即便同樣是「命中注定」,也是一種明確認識到「不囿於某一小國,某一時代,而要為天下萬代之木鐸」之使命的、十分積極的「命中注定」。
孔子答道:
對於如同大孩子一般的子路而言,是無論怎樣憤慨也不為過的。他頓足捶胸,痛心疾首。他思考:這「天」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天」到底看沒看見世上的一切?如果說如此命運都是「天」製造出來的,那麼自己只好反抗老「天」了。因為倘若如此,不就跟「天」不區分人、獸一般,也不區分善、惡了嗎?正與邪不就僅僅是人與人之間一時的約定俗成了嗎?
聽老師這麼一說,子路覺得倒也是這麼回事兒,可他心中仍沒完全釋然。老師說過「殺身成仁」這樣的話,可又不時在話里話外的,透露著「明哲保身」才是無上智慧的意味。這一點,令子路十分納悶。其他的弟子似乎對此都不以為意,或許「明哲保身主義」在他們身上已經根深蒂固,成了一種本能吧。子路以為,倘若他們將「明哲保身」作為萬事之根本,而不是「仁」「義」的話,那麼,無疑是十分危險的。
「看吧!君子是正冠而死的!」
此時,子路也擠在人群中觀看。回想起夫子受邀時的歡欣模樣,不由得心似刀絞。當故意大驚小怪、嬌聲連連的南子在眼前經過時,他不禁怒火中燒。只見他緊握雙拳,正欲分開眾人,撲上前去。這時,背後有人拉住了他。他急欲掙脫,瞪大眼睛回頭望去,只見拖住他的不是別人,是同門師弟子若和子正。他們二人死命拽著子路的衣袖,眼裡噙滿了淚水。子路見狀,只好作罷。
過後,冉有找到子路處,將夫子之言告訴了他。
當他得知子路的屍體又遭受醢刑時,便命人將家中所有的腌制類食品統統扔掉,並吩咐今後不許將醬擺上食案。
在匡邑,幾遭暴民凌|辱;在宋國,遭到了奸臣的迫害;在蒲邑,受到歹徒的襲擊。除此之外,還有諸侯們的敬而遠之、御用學者的嫉妒仇視、政客們的排擠傾軋等,這些就是在前方等候著孔子的一切。
此刻,天色已晚。老者殺雞炊黍招待子路,又給他引見了兩個兒子。飯後,微醺于幾杯濁酒的老者,操起一旁的琴,彈奏了起來。他的兩個兒子則和聲唱道:
為了這事兒,子路沒少挨老師的訓斥,可他就是改不了。其實,他也並非沒有自己的看法:那些所謂的君子,要是感受了與我同樣強烈的憤慨還能忍得住,那才是真的了不起。可事實上他們並沒有感受到與我同樣強烈的憤慨呀。至少他們所感受的憤慨較弱,沒到忍無可忍的程度。一定是這樣的……
「所謂得志,在於成就人生樂趣,而不在於高官厚祿啊。」

十二

而諸如「敬而不中禮謂之野,勇而不中禮謂之逆」,「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之類的教訓,在許多情況下,與其說是講給作為個人的子路聽的,倒不如說是針對作為「塾長」的子路的斥責。因為,有些在子路這個特別的個體身上能成為魅力的東西,放在其他門人弟子的身上,則往往是有害的。
子路回答道:「倘若魯國與小邾發生戰事,即便是叫我死在他們的城下,我也是二話不說的。可是,射這個傢伙是個賣國的叛臣,如果我給他立了保證,就等同於我認可一個賣國賊了。這樣的事能做不能做,難道還需要考慮嗎?」
隨即,他便下到路邊的田裡,匆匆地割起了草來,連頭也不回一下。子路心想,這一定是一位隱士。於是,他就對老者作了一個揖,站在小路上,等候老者再次開口。那老者默不作聲地幹完自己的活兒,回到了小路上,並將子路帶回自己的家裡。
可以說,孔子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思踏上周遊列國的旅程的。跟隨他一起上路的弟子大多也願意「沽之哉」的,但子路卻與眾不同,他覺得並非非「沽」不可。他已經有過運用權力斷然實施自身信念的經歷,也嘗到過此種行為所帶來的快|感。但他覺得這是需要一個特別的、絕對的前提九-九-藏-書,那就是,一定要在孔子的手下才行。如若不然,自己則更喜歡「被褐懷玉」的活法。即便一生都做孔門之看家狗,也無怨無悔。世俗的那種虛榮之心,倒也不是一點都沒有,只是他覺得做個窩囊官反倒害了自己磊落闊達的天性。
「夫子您此刻仍在弦歌,合乎禮嗎?」
「一個冒牌賢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子路氣勢洶洶地直奔孔丘家而去。只見他「蓬頭突鬢,垂冠,短后之衣」,左手提溜著一隻雄雞,右手倒提著一頭公豬。他要搖雞晃豬,以喧囂刺耳的唇吻之音來擾亂儒家的弦歌講誦之聲。
在匡地遭到暴民圍困時,孔子曾昂然說道:「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這話的意思,現在的子路也能夠充分理解了。老師的那種無論身處何地也決不絕望、決不蔑視現實,在有限的範圍內追求盡善盡美的大智慧,以及有意要垂范後世之舉措的含義,子路如今也終於懂得並予以首肯了。
「我們現在是在為國君效力。你應該拿起你的弓箭來呀。」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
不忍目睹同門之慘狀的子路,板著臉走到了仍在弦歌的孔子身旁,問道:

十三

然而,子路還有比學習「禮樂」更難的事情呢。
「子路,你好像只看到『小義』之中的偉大,卻不懂得更高層次上的意義。古代之士,國有道,則盡忠輔佐;國無道,則退而避之。對於這種『出處進退』的奧妙,你還不懂啊。詩曰:『民之多辟,無自立辟。』泄冶處事,正是犯了這一條啊。」


「你倒是射呀!」
由於子路原本就是為了說這個而來,所以他憋足了勁,怒吼一般地回答道。
傳言在晉國一個叫作魏榆的地方,有塊石頭開口說話了。有賢者解釋為,這是民眾的怨嗟之聲借托石頭髮出來了;早已衰微的周王室進一步一分為二,紛爭不斷;十多個大國彼此勾結,相互攻伐,干戈不息;齊侯與一臣下的妻子私通,每夜潛入其室,與之歡會,終被其夫所殺;而在楚國,王族之中有一人將卧病中的楚王勒死,並篡奪了王位;在吳國,有被砍掉了腳的罪人行刺國君;在晉國,有兩位大臣交換了妻子。
第二天,孔子等一行人便離開了衛國。
——都說夫子厭惡巧辯,可我覺得他自己「辯」起來真是太過「巧」妙了。對此,我們一定要加以警惕。因為這與宰予等人的「巧辯」,是完全不同的。宰予之「辯」,由於「巧」得太過明顯,能給人以「樂」,卻不能給人以「信」。也正因為這樣,反倒可以說是十分安全的。然夫子之巧辯則截然不同。雖不似行雲流水般地流暢,卻具有不容置疑的厚重感;雖缺乏逗人開顏之諧謔,卻有含蓄深沉之譬喻。這種巧辯,是誰都無法反駁的。當然了,夫子之所言,其九分九厘經常是絕無謬誤之真理;夫子之所行,其九分九厘都應成為我輩之典範。可即便如此,剩下的那一厘——也即令人不容置疑的夫子之辯中的百分之一,有時,恐怕是用來為夫子之性格(其性格之中與絕對普遍性真理未必一致的,極少的部分)做辯護的。我們需要警惕的地方,就在於此。這,或許是因為我與夫子過於親密無間、過於狎昵不羈才生出的求全責備。事實上,後世之人將夫子推崇為聖人,也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因為我從未見過像夫子這樣近乎完人的人,估計將來也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人了。我想說的只是,即便是夫子,也還有著那麼極其細微的、一丁點的地方需要我們加以警惕。像顏回那樣與夫子性情相合之人,是絕對不會像我這樣有所不滿的。夫子時常誇讚顏回,說到底,或許就是他們性情相合的緣故吧……
「仲由啊,讓我來告訴你吧。君子喜好音樂,是為了不驕傲。小人喜好音樂,是為了不害怕。這個不懂我心思卻老跟著我的人,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呀?」
人們都說,即便邪惡猖獗一時,可最終會受到報應的。或許確實有這樣的實例吧。但是,這難道不僅僅是人終有一死的普遍現象嗎?要說好人大獲全勝的事例,遠古時代到底怎樣,不得而知,反正在當今之世,是幾乎連聽都沒聽說過的。
孔子沒有回答,也沒有停下正在撥弦的手。等到一曲終了之後,他才開口言道:

十五

放眼望去,只見院子里擠滿了人。全是因為要以孔悝之名發布擁立新衛侯蒯聵之宣言,而被緊急招來的臣子。他們一個個面呈驚愕、困惑之色,似乎正迷茫于向背之間。年紀輕輕的孔悝,站在院子前的露台上,似乎正在其母親伯姬和叔父蒯聵的挾持下,發布政變宣言和說明。
「你聽聽這瑟聲,是不是充滿了暴戾之氣?君子之音必須是溫和中正、涵養生育之氣的。從前舜帝彈五弦琴,作《南風》詩,詩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如今你聽仲由之音,一派殺伐激越,不是南音,而是北音,將彈奏者荒怠暴戾的內心暴露無遺。」
過了一年左右,孔子苦笑著感嘆道:
於是,一個隨著動物的囂叫聲而圓睜怒目闖進來的魯莽青年,與圜冠句屨、佩玦憑几、和顏悅色的孔子之間,開始這麼一段對話:
「這話倒是不錯。可我說的不是這個呀!」
再說孔子這邊,也在為子路那異乎尋常的桀驁不馴感到驚詫不已。倘若單是好勇厭柔,倒也並不十分罕見,可像子路這樣蔑視形式的,真可謂絕無僅有。譬如說「禮」,從本質上來說,是屬於精神範疇的,但要學「禮」,卻必須從具體形式入手。然而,子路就很難接受這種先形式后理論的學習門徑。因此,在聽老師講「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之類的理論時,他便欣然動容,如沐春風,而老師講到《曲禮》 的細則時,他就立刻興味索然,無精打采了。也就是說,對於形式主義,這個漢子有著一種出於本能的忌避和反感。所以孔子要教會他「禮樂」,也就難上加難了。

「死者有知乎?將無知乎?」

有一天,子路在房間里鼓瑟。
對於子路而言,這種遁世哲學,也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在長沮、桀溺那裡遇到過;在楚狂接輿處也遇到過。然而,像今天這樣走進他們的生活,並與之共度一宵這樣的事情,還從未經歷過呢。聆聽著老者沖淡平和的話語,目睹著老者怡然自得的面容,子路覺得這無疑也是一種美好的活法,甚至還生出了幾分羡慕之情。
到了蒲邑之後,子路首先召集當地的豪強和叛民,開誠布公地與他們暢談了一次。不過,這也並非是懷柔、馴化的手段。因為孔子常說「不可不教而刑」,所以子路覺得應該首先向他們表明自己的意圖和宗旨。而他這種毫不做作的直率風格,似乎與當地粗豪的民風也十分投合。那些壯士們對子路明快闊達的做派全都心悅誠服。更何況此時的子路,作為孔門第一的豪爽男兒,也已經名動天下。就連「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這樣出自孔子之口的讚譽之辭,也被人添油加醋地口耳相傳了。而這樣的好名聲,確實也是讓蒲邑的壯士們折服於子路的原因之一。

赴任之前,子路前去拜訪孔子。他跟老師敘述了「邑多壯士,極難治也」的蒲地民風,向老師請教治理之法。孔子說:
子路首先想到的是要救出自己的主人。他看到院中的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全都回頭看著自己,便對他們展開了煽動攻勢:
如此世道,如此亂象。
於是,商陽便射殺了一名敵軍。可是,他隨即將弓箭收起來了。等到王子棄疾再次催促他的時候,他才又取出弓箭來,射殺了兩名敵軍。然而,他每射殺一人,都要遮住眼睛。射死了三人後,他說:
就在子路回到魯國的這段日子里,衛國政壇的頂樑柱孔叔圉去世了。他的妻子,也即流亡太子蒯聵的姐姐,未亡人伯姬,走上衛國政治的前台。她的兒子悝已經繼承了孔叔圉的執政之位,但那不過是擺設而已。對於伯姬而言,現在的衛侯輒是她的外甥,而覬覦寶座的前太子蒯聵是她的弟弟,按理說在親疏關係上應該是沒什麼區別的,可事實上其間有著許多愛憎和利慾的複雜糾葛,結果導致她想幫著弟弟圖謀大位。故而在丈夫死後,伯姬便以一位侍從出身的美男子渾良夫為信使,讓其頻繁往來於自己與弟弟蒯聵之間,密謀驅逐當今衛侯。
「按照我如今的身份,這樣子也足以復命了吧。」

在離開宋國前往陳國的渡船上,子貢與宰予曾有過一場爭論。爭論的焦點就是老師說過的這麼一句話:
意思是,明知無用,由於自己身份待遇的關係,也還是要說一說的(此時的孔子,在魯國是享受國老的待遇的)。
沒奈何,孔子只好前去見她。見面時,南子躲在細葛布做的帷帳後面,孔子面朝北方行叩拜禮,南子在裏面叩頭回禮。此時,南子身上所佩戴的玉環就「叮叮噹噹」地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就在這一年年的放浪漂泊間,子路也已年屆五旬了。雖難說已圭角盡沒,其人格卻到底也沉穩、厚重起來。此刻的子路,已脫離了早年落魄遊俠的狂妄,無論是其「萬鍾於我何加焉」的骨氣,還是其炯炯有神的堅定目光,皆隱隱然透出卓然一家之神采。
我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的東西,這小子竟能說得如此清楚明白。——對於這個狂妄小子所擁有的這種奇妙的才能,子路在極端輕九九藏書蔑的同時,又不由得佩服。
「自從仲由入我門之後,就再也聽不到別人說我的壞話了。」

「吾欲言死之有知,將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無知,將恐不孝之子棄其親而不葬。」估計對於這樣的答非所問,子貢是極為不服的。
但是,子路也並非一味地默然首肯對方的說法。他說道: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其實,各國諸侯所喜好的也只是孔子的賢名,並不欣賞其精神實質,無一不是葉公之流。對於他們來說,真實的孔子也太「大」了。以國賓之禮待孔子者有之;任用孔子之弟子者也有之。但是,沒有哪個國家真想實行孔子的政治主張。
子路帶著難以釋懷的臉色離去之後,孔子望著他的背影,愀然言道:「國家政治清明的時候直如箭矢,國家政治黑暗的時候也直如箭矢。這人與衛國的史魚是一類人,恐怕難得善終啊。」
子路再次回到衛國時,衛侯父子間的爭鬥已趨白熱化,讓人感到山雨欲來,政變似乎已到了箭在弦上之勢,一觸即發。
如此人物,是子路從未遇見過的。力舉千鈞之鼎的勇士,他見過。明察千里之外的智者,他也聽說過。但是,孔子身上所具備的,絕不是那種近乎怪物的異能,只不過是基本常識的一種完成與升華。從知、情、意各方面到肉體上諸般能力,都看似平凡,卻又是因高度發展而顯得出類拔萃。各種能力的均衡齊整是那麼地恰到好處,以至於並不以某一單項而引人注目。擁有如此博大精深之才華的人,對於子路來說,還是頭一回見到呢。更令子路感到驚訝的是,孔子還如此地闊達自在,絲毫也沒有那種道學家的腐酸味兒。子路還感覺到這是個飽經風霜,有著豐富閱歷的人。可笑的是,就連子路平日里引以為傲的武藝和膂力,竟然也是孔子更勝一籌。只是他平時不拿出來顯擺罷了。可以說,首先令俠客子路膽戰心驚的,就是這一點。除此之外,還具有一眼便可看透各種人內心的敏銳的洞察力,簡直叫人懷疑他是否也經歷過年少輕狂的放蕩生活。從這一層面到另一端無比高潔的理想主義,其間的幅度是如此地寬廣——想到這一點,子路就不得不在心中感嘆不已。總而言之,無論將此人放到哪裡都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從最嚴格的倫理道德來看,他是個大丈夫;從最最世俗的意義上來講,他也是個大丈夫。到目前為止,子路所遇到的偉人的偉大之處,都在於利用價值的層面。不過是因為對於什麼什麼有用,所以才偉大。但孔子是截然不同的。只要孔子在那兒,一切就完美無缺了——至少子路是這麼認為的。子路完全陶醉了。僅僅入門一個月,他就發現自己再也離不開這根精神支柱。
比子路小了二十二歲的子貢,無疑是個引人注目的青年才俊。比起孔子讚不絕口的顏回來,子路更推許子貢。顏回這個年輕人,簡直就是個抽去了強韌的生命力和政治意識的孔子,與子路不怎麼對路。但子路絕不是在嫉妒顏回(其實,看到老師格外器重顏回,子貢、子張等輩倒不免有些嫉妒的)。一則是因為子路與他年齡相差過大,更何況天性使然,子路在這種地方向來是毫不介意的。只不過全然不懂顏回這種逆來順受的柔性才能到底有什麼好。首先,那種缺乏活力的溫吞模樣就看不順眼。在這方面,還是略顯輕薄卻總是精力充沛、才氣過人的子貢更對子路的脾氣吧。為這個年輕人頭腦之敏銳而驚嘆不已的,可不僅僅是子路一個。只是比起他的頭腦來,他的人格尚未成熟。這一點也是誰都心知肚明的。但這僅僅是個年齡問題。雖說子路也曾因他過於輕薄而大聲怒喝過他,可總體而言,子路是對這個青年抱有「後生可畏」之感。
「學習?學習頂個屁用!」
然而,這僅僅是一方面而已。另一方面,也沒有哪個弟子像子路這樣全身心地依賴孔子的了。他之所以會毫無顧忌地詰問老師,是他那種率真的天性使然,也即在他內心尚未真正接受時,是無法裝出唯唯諾諾的樣子來的。除此之外,他也不像其他同門弟子那樣為了免遭斥責或譏笑而謹小慎微。
青年昂然答道。
胡說八道些什麼?——一旁的子路板起了臉來。這些腹內空空、光會耍嘴皮子的傢伙!現在要是船翻了,他們就驚慌失措,面無人色了吧。光會耍嘴皮子頂個屁用!一旦出事,能夠幫得上夫子的只有我!

孔子再次開口問道:
他服了。
「彼美婦之口,足以驅趕君子。彼美婦之辭,足以令君子身死名裂……」就這樣,孔子開始了漫長的、周遊列國的苦旅。
因為他覺得根據老師平日里一貫的主張,君子是沒有「窮」的時候的。
台上的篡位者大為驚恐,命令石乞、盂黶兩名劍客去結果子路。
起初,孔子倒也不是沒想過要矯正他的這隻犄角,可後來就放棄了。因為不管怎麼說,他覺得就子路現在這樣,他也是一頭好「牛」。孔子很清楚,有些弟子是需要鞭策前行的,有些弟子則需要勒緊韁繩。子路雖是個難以駕馭的弟子,可他的性格缺點,同時也是足堪大用的長處。只要給他指出大致的方向就行了。
正因這樣,那青年在聽了他這番教誨之後,態度就發生了改變。他臉上的頂撞、反抗之色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則是洗耳恭聽的崇敬。
來到孔家的外門,正要往裡闖的時候,子路與一個正從裏面跑出來的小個子男人撞了個滿懷。此人是子羔,是孔子的晚輩門徒,經子路的舉薦當上了衛國的大夫。他為人正直,卻有些心胸狹窄。子羔說:「內門已經關閉了。」子路說:「不管怎樣,我還是要闖一闖的。」子羔說:「已經無可挽回了。你現在前去恐怕反遭其害啊。」子路厲聲道:「既然食孔家之祿,又避什麼難呢?」
在拆毀費城城牆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名叫公山不狃的抵抗者。他率領費人進攻魯國的首都。國君魯定公避難上了武子台,而叛軍的箭矢也射到了台上,情勢一度十分危急。然而,靠著孔子的準確判斷和英明指揮,終於化險為夷。而孔子處理實際事務的能力,也再次讓子路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於孔子作為一名政治家的手腕,以及作為個人的超強膂力,子路是十分清楚的,但他從未想到在實際戰鬥中,孔子的指揮竟也如此之出神入化。自不待言,子路在此次戰鬥中,自然也是衝鋒在前,奮勇廝殺的。那種久違了的揮舞長劍的痛快勁兒,依然是那麼地暢快淋漓。說到底,比起尋章摘句、演練古禮來,這種直面慘淡現實的活法,更符合他的性情。
孔子第四次造訪衛國時,應年輕的衛侯和正卿孔叔圉之請求,推舉子路在衛國效力。直到孔子時隔十多年再次受聘而回歸魯國時,子路也與他作別,依舊留在了衛國。
有一次,子貢跟兩三個同門師兄弟說了大意如下的一段話:
一曲終了之後,老者對子路說了這麼一段話:陸地行車,水面行舟,自古而然。倘若如今非要陸地行舟,又將如何?于當今之世,而欲行周代古法,正所謂是陸地行舟。若給猴子穿上周公之服,必將驚恐萬分,並將其扯碎,棄之於地云云。
對此,孔子的回答頗為別具一格:
不久之後,孔子終於也忍無可忍,只好放棄了。子路也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他跟隨老師,欣然離開了魯國。回望著漸行漸遠的魯國都城,身兼作曲家和詞作者的孔子,不由得唱道:
「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當子貢這樣問的時候,孔子即刻答道:
楚國攻打吳國的時候,任工尹的商陽與王子棄疾同車追趕吳軍。王子棄疾催促商陽道:
「請問老師,可不可以拋棄古代聖賢的教訓,全憑我自己的想法來行事呢?」

子路匆匆趕路,將近中午時分,才看到遠處綠油油的麥田中,有一群人行進在小路上。當他看清了孔子那高大的身姿之後,子路的胸口突然感到了一種揪心的難受。
魯哀公在西邊的大野打獵捕獲麒麟時,子路從衛國回了一趟魯國。當時,小邾的大夫射背叛了自己的國家,前來投奔魯國。此人與子路曾有過一面之緣,便說「使季路要我,吾無盟矣」。 根據當時的習俗,逃亡到別國的人,要得到該國對其生命安全的盟誓,這才能放心地住下來。但是這個小邾的大夫卻說「只要子路做出了承諾,就不需要魯國的盟誓了」。因為,「子路無宿諾」——此時,子路重信義,為人樸直的名聲,早就譽滿天下了。

等到孔子謁見過衛靈公,來到外面要與他同乘一車時,發現盛裝打扮的南子夫人早已上車。那裡根本沒有自己的座位。南子帶著一臉的壞笑望著衛靈公。孔子也很不愉快,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衛靈公。衛靈公無地自容,連頭都抬不起,卻不敢對南子說什麼,默默地指派了後面一輛車給孔子。

子路聽到后,禁不住潸然淚下。
「夫子夫子的,我怎會知道誰是你的夫子呢?」
這是個關於人死之後有無知覺,或者說靈魂是否不滅的問題。
在「學」的權威性橫遭非議的情況下,自然不能一笑了之。於是孔子便語重心長地論述起「學」的必要性:人君若無諫臣,便會失正;士若無諍友便會失聽;木材不也是接受了墨繩的規制才能變直的嗎?就像馬需要鞭子,弓需要檠一樣,為了矯正人狂放的性情,「學」也是必不可少的哦。只有經過匡正磨礪,人,才能稱為有用之才啊。read.99csw.com
「可是,」即便如此,子路也尚未完全喪失反擊的勇氣。「我聽說南山的竹子不用烘烤矯正,本身就是筆直的。將其砍下,就能洞穿厚厚的犀甲。如此看來,天性優秀的俊才,是不用學什麼玩意兒的!」
事到如今,子路已不再期盼哪個國君願意推行孔子之道了,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也不再為此而焦躁不安了。對於世道之渾濁,諸侯之無能,以及孔子的懷才不遇,他曾經那麼地焦躁不安過,那麼地憤憤不平過。可幾年的顛沛流離,終於讓他依稀懂得了孔子以及作為追隨者的自己等人的人生意義了。

「說這話的,是公孫敢吧。為了避難而變節,這樣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來。既然食君之祿,就得救君于難。開門!開門!」
「可是,據說陽虎大人要起用孔丘,前一陣子去請了他好幾次,可那孔丘竟老躲著人家。可見他儘管大言不慚,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對現實政治其實是一竅不通。毫無底氣嘛。嘿,那種傢伙——」
很顯然,老者明知子路是孔門之徒才這麼說的。他還說:
聽了孔子的這話,這個單純、可愛的年輕人便無言以對了。他面紅耳赤地愣在孔子的跟前,像是在思考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扔掉了手裡的雄雞和公豬,低頭說道:
「請問您遇見夫子了嗎?」
孔子答道:
饒是孔子,對此也無可辯駁,只是笑道:
近十年來,衛國由於南子夫人的胡作非為,可謂是紛爭不斷。先是公叔戍想要排斥南子,不料反遭其讒言,落得個亡命魯國的下場。接著是衛靈公的兒子,即太子蒯聵試圖刺殺其後母南子,失敗后逃亡晉國。而衛靈公就在這次太子缺位的情況下死去了。不得已,大臣們只能立亡命太子的兒子、年紀尚幼的輒繼位。這便是衛出公。這時,亡命在外的前太子蒯聵藉助晉國之力潛入衛國西部,虎視眈眈,覬覦著衛侯之位,而現任衛侯出公將其阻擋在外。也就是說,父親欲奪兒子之位,兒子則將其拒之門外。子路出仕衛國時,衛國就是這麼個狀態。
為之驚嘆不已的國君魯定公曾問孔子:
孔子自魯入衛時,受召謁見了衛靈公,但沒去他夫人那裡打招呼。這令南子非常不悅。她立刻遣人告訴孔子:「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云云。

子路覺得,這世上有一件事是頂頂要緊的。在它面前,即便是生死之大,也是毫不足論的,更別提什麼區區利害了。倘若稱之為「俠」,未免太輕飄了一些;稱之為「信」或「義」,又沾了點道學氣,少了那份自由和靈動了。對於子路而言,這是一種近乎快|感的東西。總之,能夠帶來如此感覺的,就是「善」;與之無緣的便是「惡」。這一點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到目前為止,他從未對此有過懷疑。這與孔子所說的「仁」,似乎還不盡相同,而子路卻在老師的教誨中專門吸收一些能強化此種倫理的成分。例如:


每當遇見如此事實,子路不由得感到悲憤不已。
他不僅僅無言以對,事實上從他闖進房間,看到孔子面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該提著雄雞和公豬到這裏來搗亂。因為,他早已被對方那遠遠超過自己的宏大氣勢所懾服了。
三年後,孔子偶然經過蒲邑。才進入其地界,便說:「子路幹得好啊,恭敬且言而有信。」進入城邑,則說:「子路幹得好啊,忠信且寬厚待人。」等到走進子路的官衙,又說:「子路幹得好啊,明察秋毫且果斷公正。」
「你是如何看待學習的呢?」
「從前、從前的,無論什麼事,一開口總是抬出『從前』來貶損當下。反正從前到底什麼樣,誰也沒見過,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唄。可問題是,一切都遵照從前的老規矩就能治理好天下嗎?要是真管用,誰還費那個勁兒呢?對於俺們來說,活著的陽虎大人要比死了的周公偉大得多呢。」
然而,正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慣會搞陰謀詭計的陽虎結果因作繭自縛而倒台,並導致魯國政壇風雲突變。而正在此時,孔子出人意料地被起用為中都宰。在那個幾乎找不到一個公平無私之官吏與不行苛斂誅求之政治家的時代里,孔子那公正的施政方針和周密的實施計劃,在極短的時期內就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政績。
子路死了,整個人被砍成了肉醬。
孔子出入衛國共四次,滯留陳國三年,遍歷曹、宋、蔡、葉、楚等國家、地區,而子路始終追隨其左右。
「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而這種對於「天」的不滿,他在老師身上的感受又是最為強烈的。老師的大才大德,幾乎是超凡入聖的,可他為什麼又如此地命運多舛,懷才不遇呢?沒有幸福的家庭,耄耋之年還要飽嘗顛沛流離之苦。老師他為什麼非得忍受如此悲慘的命運呢?
「看你這樣兒,像是個四體不勤、不幹實事、整天空口說白話的人啊。」
兩輛車巡遊在衛國的都城裡。前面一輛是豪華的四輪馬車。車上,與衛靈公並肩而坐的南子夫人,如同盛開的牡丹一般嫵媚嬌艷,光彩照人。後面一輛寒酸的二輪牛車上,則是無比寂寥的孔子,肅然面對著前方。沿途的民眾,有的搖頭嘆息,有的緊蹙眉頭。
數日後,子路又上街溜達了。他聽到樹蔭下有幾個閑人正在高聲爭辯著什麼。聽那意思,似乎是在說老師孔子的壞話。
提出這樣的問題,明擺著是要挨訓的。
「你們揪住孔悝幹嗎?快放了孔悝。即便殺了孔悝一人,正義之士也不會死絕的!」
「你所說的南山之竹,要是將其製成箭桿,綁上羽毛,安上箭頭,再將箭頭磨鋒利的話,又何止於穿透犀甲呢?」
老者的理想,或可稱之為與世無爭,悠然自得吧。
由於不滿意老師的回答,子貢後來將此事跟子路說了,子路對於這類問題不太感興趣。然而,比起死亡本身來,他有點想知道老師的生死觀,所以他有一次特意問了個關於死亡的問題。
子路就此問題去請教孔子時,孔子總是告訴他人生幸福之真諦。僅此而已。如此說來,為善之果報,不就僅僅是「我做了好事了」的自我滿足嗎?在老師跟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已接受了教誨,可退下后獨自想想,總覺得還有點難以釋然。他無法完全認同這種不無牽強的幸福觀。只要確確實實的、誰見了都心悅誠服的善報不落到「義人」的頭上,這世道就是了無生趣的。
又說:「不喜歡長劍了嗎?」
「他那非凡的中庸之本能。無論在何時何地,夫子總能進退有序,優雅適度。這就是他非凡的中庸之本能。」
魯國的卞邑有一位遊俠,姓仲名由字子路。有一天,他決定要去羞辱一番近來賢名大作的一位學究——陬人孔丘。
孔子所實施的政治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強化中央集權,也即提高魯國國君的權威。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削弱當時權勢超過國君的叔、季、孟三桓的實力。他們分別在郈、費、成三地的居城都超過了百雉(厚三丈,高一丈)的規制。孔子決定,首先要將其拆毀,而負責實際行動的,就是子路。
孔子當然知道子貢問的是什麼,然而,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一個日常生活中心主義者,孔子如此回答,無非是想要轉變一下這個聰明弟子的關注方向而已。
看到這位憨厚的師兄露出了笑臉,年輕的子貢也不禁莞爾。然而絕頂聰明的子貢心裏十分清楚:子路鼓的瑟,依舊是充滿著殺伐意味的北聲。而夫子不予責備,只不過憐惜子路那種能夠苦思冥想到形銷骨立的實心眼兒罷了。
他還會當著孔子的面,毫不客氣地說:
子路的工作就是作為「邑宰」,去為孔家治理蒲地。孔家是衛國的名門望族,其地位至高,相當於季孫氏之於魯國。族長孔叔圉是一位久負盛名的大夫。而蒲邑,正是先前受南子譏讒而亡命在外的公叔戍的舊領地,故而當地人對於驅逐了主人的政府,懷有敵意,也不乏反叛之徒。那裡原本就民風彪悍,子路以前追隨孔子途經此地時,就曾經遭到過暴民的圍攻。
此時已是薄暮黃昏,院子的角落裡原本就燃著篝火呢。子路指著篝火大叫:「放火!快放火!凡是感念先代孔叔文子(圉)的,都去取火燒台。這樣就能救下孔叔了。」
同年,齊國發生了陳恆弒君的事件。孔子齋戒三日之後,來見魯哀公,說是基於「義」,魯國應該伐齊。如此這般,他一共請求了三次。由於懼怕齊國的強大,哀公沒有聽從孔子的意見。只說了句「你去跟季孫商量一下吧」。季康子自然也不會贊成孔子的主張。
孔子從王宮回來后,子路就毫不掩飾地擺出了不快的神情。他原本就希望孔子對南子那種賣弄風情式的要求置之不理。不過他倒也不認為孔子真會受這個妖婦的迷惑。只覺得無比高潔之夫子向一個不潔之淫|婦叩頭,這本身就十分令人不爽了。他的這種心情,估計就像珍愛美玉的人,連美玉上映出一點點污穢的影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一樣的吧。子路是個雷厲風行的實幹家,同時又是個大孩子,孔子見他總也長不大,不由得為之既好笑,又頭痛。

子路的心裏一直有個很大的疑問。應該說,自孩提時代就有了,而在他成年後,甚至在他即將進入老年的時候,也依然存在著,總也不得解決。該疑問源自一個誰都見怪不怪的現象,是一個關於邪惡猖獗、正義飽受摧殘這麼個司空見慣之事實的疑問。
孔子自君前退下后,與人說道:「由於我也忝列大夫之末,所以不能不這麼說。」
老者站定身軀,沒好氣地說道:
說得好!——子路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