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李陵りりょう

李陵
りりょう

在狐鹿姑單于繼位后的數年間,曾一度謠傳蘇武已生死不明。而當狐鹿姑單于想起這位無比堅強,連父王也未能降服的漢使后,便勞李陵去探明蘇武是否安好;倘若仍健在的話,就再次勸其降服。因為他早就聽說李陵與蘇武是老朋友。沒奈何,李陵只得領命北上。
翌日凌晨,李陵醒來後走出大帳一看,見全軍已按照昨夜的命令,擺開陣形靜候敵軍來犯了。將士們整齊地排列在兵車的外圍,執戟持盾牌者在前,弓弩手在後。
司馬遷在獲刑之後,一直孜孜矻矻,筆耕不輟。

不知為何,單于的長子左賢王與李陵十分投緣。其實,與其說是表示好意,毋寧說是十分敬重。這是一位二十剛出頭的,粗野而又勇敢、誠實的青年。他對於強者的崇拜,是十分單純而強烈的。他找到李陵,起初只是為了請教騎射。說是騎射,其實他的騎術一點也不亞於李陵。尤其是騎裸馬的本事,更是遠在李陵之上。所以李陵能教他的,僅僅是射而已。於是,這位年輕的左賢王就成了李陵熱心好學的弟子。每當談論起李陵的祖父李廣那出神入化的箭術,他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兩眼直放光芒。他們師徒二人經常外出狩獵。他們往往只帶幾名隨身侍從,在遼闊的曠野上縱馬疾馳,盡情射殺狐狸、豺狼、羚羊、野雞等獵物。
此事極大地震動了李陵的內心。當然了,無論歸不歸漢,蘇武同樣是偉大的,故而對於李陵而言,蘇武永遠是一種鞭笞。但是,蘇武歸漢,也讓李陵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蒼天有眼!——這才沉重打擊了李陵的心靈。原以為老天爺是個瞎子,可事實上它還是什麼都看著的。李陵不由得肅然起敬,並感到恐懼。儘管李陵直到此刻仍不覺得自己的過去有什麼差錯,可眼下就有蘇武這麼個堅貞之士,不僅用自己的行為讓李陵為自己的過去感到羞恥,並且蘇武還能將自己苦行堅守的事迹彰顯于天下。面對如此境況,李陵的內心又怎能不受震動呢。與此同時,他又感到極度的恐慌。他心想,自己如此七上八下,愁腸九轉,該不是出於羡慕吧?
李陵告別了蘇武,回到南邊時,剛好漢朝也派來了使者。那是來通報武帝之死,昭帝即位,且締結友好關係——這種友好關係通常維持不了一年——的和平使者。來者共有三人,而出人意料的是,其中竟有李陵的故交隴西人任立政。
如此悲壯的努力持續了一年之後,他才終於發現,在喪失了生之歡愉之後,唯有表達之快樂是可以存留下來的。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打破絕對的沉默,那種獰厲的神情也沒有絲毫的緩解。寫作中,有時必須寫到「宦者」「閹奴」等字樣,而每當此時,他都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呻|吟之聲。無論是獨處一室的時候,還是躺在床上的夜晚,只要念及那屈辱的一幕,烙鐵炙烤般的疼痛就會傳遍全身。他會猛地跳起身來,嘴裏發出怪叫,一邊呻|吟,一邊繞室徘徊,然後再咬緊牙關,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諸位將校幕僚全都頷首稱是。於是下令全軍將士每人分發二升乾飯,一塊大冰,不顧一切,奔向遮虜。與此同時,還將營中旌旗全都放倒、砍斷、埋入地下。武器兵車等凡是可被敵軍利用的東西,悉數擊毀。

此刻,夾持著這個山谷的左右雙峰,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森然聳立,寂靜無聲,卻也讓人依稀感到,這兒那兒的巨岩背後,似乎潛藏著什麼。
士眾滅兮名已隤
事實上作為一名武將,他以前也一再對煩瑣的禮儀懷有疑問。他覺得在許多情況下,胡人的粗野、正直,要比掩蓋在美名之下的漢人的陰險、毒辣好得多。他總覺得不問情由地將諸夏之俗奉為高雅,而將胡地風俗貶為野蠻,完全是漢人的偏見。譬如說,以前他也盲目地相信一個人在「名」之外,必須有「字」,可仔細想來,這樣的必要性,是根本不存在的。
有人帶來了司馬遷由於為李陵辯護而獲罪的消息。但李陵既不感激,也不懷有同情。他與司馬遷雖然相識,也打過招呼,但沒什麼交情。相反,他只覺得那是個夸夸其談的討厭鬼。事實上,現在的李陵,為了抑制自己內心的苦痛,已經耗盡了心力,哪裡還有什麼心情去體察別人的不幸呢?雖說不覺得司馬遷是在多管閑事,可事實上也並不感到有什麼可抱歉的。
起稿后十四年,遭受腐刑后八年,當京師興起巫蠱之獄,發生戾太子悲劇之時,這部父子相傳,符合最初構思的通史,已經基本完成了。之後的增補、刪減、推敲,又耗費了數年時光。而這部一百三十卷,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的《史記》全部完成之時,已經離漢武帝駕崩之期不遠了。
李陵遲遲不歸。將士們凝神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只聽得從遠處的山頭上,傳來了陣陣胡笳之聲。許久之後,李陵才悄沒聲息地掀開門帘,重新回到了營帳之中。
寫完《太史公自序》的最後一筆后,司馬遷不由得憑几茫然。從他的內心深處,長長地發出了一聲嘆息。他的眼睛對著院子里一棵茂密的大槐樹注視了良久,其實什麼都沒有看到,耳朵里也是什麼都聽不進去,可即便如此,他還是靜下心來,想捕捉從院子的什麼地方傳來的蟬鳴之聲。按理說,他應該覺得高興才是,可首先感到的卻是虛脫般的茫然、寂寥和不安。

原來,該年二月武帝駕崩后,便由年僅八歲的弗陵繼位,並根據武帝的遺詔,由侍中奉車都尉霍光任大司馬大將軍輔佐朝政。霍光原本就與李陵交善,而升任左將軍之職的上官桀,也是李陵的故友。他們二人商量過召回李陵之事。正因為這樣,此次遣使匈奴之際,就有意選派了李陵的舊友。
除了有幾次神志不清時在牆壁撞得頭破血流之外,他並未試圖自殺。他想死,覺得倘若自己能夠一死了之該有多好啊。由於現在遭受的恥辱遠比死亡更可怕,所以他根本就不懼怕死亡。那麼,為什麼死不了呢?牢獄之中沒有能夠殺死自己的工具,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但除此之外,還有某種內在的東西在阻止著他。起初,他也沒意識到那是什麼,只覺得自己身處迷狂和激憤之中會時不時地感受到死亡的誘惑,卻同時又隱隱地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阻止他自尋短見。似乎是雖不清楚忘記了什麼,卻總覺得一定有什麼東西被遺忘了。這就是他當時的心態。
留在營中的將士,根據李陵所穿的服裝,猜想他是去單身窺探敵陣,並伺機刺殺單于,與之同歸於盡。
剛從蘇武那裡回來的李陵,並非沒有被舊友那誠摯的話語所打動。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的,連想都不用想,那是絕不可能的了。
十年前,父親在病榻上握著自己的手,流著淚所說的那段悲切的遺言,至今也仍在耳邊。然而,如今在他那慘痛已極的內心中,不允許他放棄修史的,卻不僅僅是亡父的遺命。說到底,真正起作用的,還是這項事業本身。不過也不是什麼該事業的魅力和對於該事業的熱情之類能令人愉快的東西。對於司馬遷來說,修史自然是自己的使命,卻也沒有那種「捨我其誰」的豪邁情懷。雖說他曾經是個自視極高的人,但這次的遭遇已經讓他領教到自己原來是多麼地微不足道了。他明白,自己曾經是多麼地胸懷大志,多麼地顧盼自雄,結果卻成了一條被牛蹄踩爛的路邊小蟲。儘管「自我」已遭到了無情的踐踏,可他對修史大業的意義卻毫不懷疑。自己已經淪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自信與自矜也都已喪失殆盡,卻還要苟活人世,繼續從事該項事業。此情此景,不論怎麼想,都不會感到愉快的。他認識到,修史這件事,已經近乎於世人的宿命了——不論你感到多麼地厭煩,也不得不與之相伴始終了。總之,有一點已經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為了該事業,他是無法殺死自己的(這也並非出於什麼責任感,僅僅是由於他整個人已經與該事業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了)。
不僅如此,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李陵總覺得在蘇武對待自己的態度中,似乎有一種類似於富人面對窮人時的姿態。也即知道自己處在優越的地位,所以給對方展示一種寬大為懷的姿態。李陵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可儘管說不清道不明,但這種感覺確實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蘇武滿身襤褸,可他眼中不時浮出的憐憫神色,卻讓身裹豪奢貂裘的右校王李陵感到無比膽怯。
當朝陽將大山的陰影投入峽谷之時(匈奴習俗,在單于拜過朝陽之前,一般是不會採取任何行動的),從原本一無所有的左右兩山的山頂、山坡上,一下子冒出了無數的人影。隨著震天動地的吶喊聲,胡兵衝殺了下來。直到胡兵前鋒進逼至二十步之前,原先一直偃旗息鼓、鴉雀無聲的漢營中這才響起了隆隆戰鼓。剎那間,千弩齊發,箭似飛蝗,數百胡兵應弦倒地。趁著其餘的胡兵張皇失措之際,漢軍前列之執戟者,間不容髮地發動了攻擊。匈奴全軍崩潰,紛紛逃上山去。漢軍尾隨追擊,斬首數千。
九月向北進發的五千漢軍,到了十一月,只有不足四百的殘兵回到邊塞,而且是失去了主將的疲憊不堪的傷兵。
翌日,司馬遷便被交付廷尉,判處宮刑。
宴會終了,作別散去之際,任立政若無其事地走近李陵,再次低聲詢問他有無歸漢之意。李陵搖了搖頭,回答說:
南歸之後,蘇武的身影也是一天都沒有脫離過李陵的腦海。他甚至覺得,離開之後,蘇武的形象反倒愈發威嚴地聳立在眼前了。
數年後,李陵又一次造訪了那所位於北海之濱的小木屋。而在途中,遇上了一些戍衛雲中之北地區的士卒。李陵從他們口中得知,近來漢地邊境,從太守到平民百姓,全都穿上了白色的衣服。全民服色皆白,無疑是在為天子服喪。李陵由此得知,武帝已駕崩了。
當天晚上,李陵單身闖進李緒營帳,一句話都沒說,也沒讓對方說一句話,只一劍就將李緒刺死了。
李陵每天都站到山頂上,親自眺望四方。然而,從東往南,唯見一片漠漠平沙;從西到北,是樹木稀疏的連綿群山。天上,秋雲間偶爾會掠過鷹隼鳥影;地下,卻看不到一騎胡兵。
不過,這話說得有氣無力,恐怕也不是由於怕衛律聽到的緣故吧。
與此同時,漢軍也從當天俘獲的胡兵口中,獲悉了部分敵情。據說,單于對於漢軍之頑強十分震驚。覺得漢軍面對二十倍於己方的大軍也毫不畏懼,且每天都在往南退卻,似乎是在誘敵深入。疑心附近某處藏有伏兵,故而漢軍才有恃無恐。前夜,單于召集諸將,說出了自己的懷疑,並與之商議。結果主戰派佔了上風。他們認為,這樣的懷疑儘管成立,可單于親率數萬騎兵而不能殲滅漢軍這一劣勢孤旅,未免有損匈奴的臉面。此地往南,是連綿四五十里的山谷,不如在此間實施猛攻。出了山谷,來到平原上之後,再全力一戰,倘若仍不能將其殲滅,再回兵北上也不遲。最終的決定,也正是這樣的。了解了這一情況后,自校尉韓延年以下的漢軍幕僚長們,未免生出了一絲希望,以為自己或許尚能生還。
沿姑且水北上,李陵一行首先到了該河與郅居水的交匯處,然後穿過森林地帶一路直奔西北。他們在積雪尚隨處可見的河岸上行進數日,終於隔著森林、原野,望見了北海那碧綠的湖水。當地的丁靈族嚮導將這一行人帶到了一間簡陋的小木屋前。屋裡人被久違了的人聲驚動,手持弓箭跑了出來。在這個從頭到腳裹著毛皮、鬍鬚蓬亂得像熊一般的野人臉上,李陵看出了從前那個栘中廄監蘇子卿的面影。然而,對方卻在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認出眼前的這位身穿胡服的大官,就是從前的騎都尉李少卿。因為,蘇武根本不知道李陵已經投靠匈奴了。
面對以騎兵為主力的匈奴,這麼一隊步兵(僅李陵和少數幕僚騎馬)竟敢深入敵境,只能說是魯莽至極了。更何況就連步兵也只有區區五千,而這座浚稽山離最近的漢寨居延也有一千五百多里(中國里程)。由此可見,若非絕對信賴並服膺其統帥李陵,這樣的行軍是不可能堅持下來的。
沒過多久,大閼氏病死,李陵重被召回單于王庭。此時的李陵,似乎已變了一個人。因為,之前一直不參与對漢用兵的他,竟然提出參与軍議了。單于大喜過望,封李陵為右校王,還要將自己的一個女兒嫁給他。要將女兒許配給他之事,以前也曾提起過,都被他回絕了。但這次李陵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處於虛脫狀態中的他,有時明明茫然地坐著,卻又會突然跳起身來,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一樣呻|吟著在昏暗、悶熱的蠶室中繞圈而走。這樣的行https://read.99csw•com為,無意識地反覆了好幾次,而他的思緒,也老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不知該著落於何處。
李陵和韓校尉並駕齊驅,率領十余名壯士先行開路。他們打算突破這個今天不得已躲入的峽谷的東口,然後往南而去。
生性不喜多思的他,每當胸中煩悶不已之際,總是獨自跨上駿馬,飛馳于曠野。在秋高氣爽,藍天一碧之下,他如同發瘋一般,催響馬蹄,賓士于草原、丘陵之上。一口氣狂奔了幾十里,人馬都感到睏乏之後,他便在高原上找一條小河,飲馬河畔,自己則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帶著略覺快意的疲勞感,暢望著高遠、潔凈的藍天。有時候他會覺得:啊,我原本就是廣袤天地間的一粒塵埃而已,管他什麼胡呀漢的!休息過後,他又重新跨上馬背,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待到夕陽暈染了千里黃雲,疲憊不堪的他才會返回自己的營帳。疲勞,只有疲勞才是他唯一的解脫。
單于親自給李陵鬆綁。不僅如此,在此之後也給了李陵極豐厚的待遇。這位且鞮侯單于是上一代呴犁湖單于的弟弟,是一個骨骼雄健、巨眼赭髯的中年偉丈夫。他曾經跟隨幾代單于與漢軍交戰,但坦言從未遇上過像李陵這樣的強敵,並且以李陵的祖父李廣為例證,對李陵的英勇善戰大加讚賞。事實上,曾經徒手搏殺猛虎、飛箭射入山岩的飛將軍李廣的威名,至今仍在胡地廣泛流傳著。李陵蒙受厚遇,既有他是李廣之孫的緣故,也因為他自身的英勇強悍。按照匈奴的習俗,在分配食物時,總是將最好吃的部分分給強者,而老弱之人只能分得剩下的部分。因此,他們是絕不會羞辱強者的。降將李陵在此也受到了貴賓的待遇,單于為他配備了一頂大帳和數十名侍從。
對於胡地的風俗,李陵起初只覺得既野蠻又滑稽,但結合當地實際的水土和氣候來看,就覺得沒什麼野蠻和不合理了,故而也就漸漸地接受了。不|穿厚厚的毛皮胡服,就熬不過朔北的寒冬;不吃牛羊肉,就攢不起抵禦嚴寒的體力來;沒有固定的房屋,那是他們的生活形態使然,是不能蠻不講理地貶斥為低級、原始的。如果非要堅持漢人的生活習俗,恐怕在這胡地的自然環境中,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第二天早晨,時隔多日之後胡兵又發動了近戰。全體漢軍放開手腳,與匈奴痛痛快快地搏殺了一回。敵軍敗退,遺屍三千多具。漢軍士氣大振,因胡兵糾纏不清的游擊戰所帶來的焦躁、鬱悶也隨之一掃而空。
這一年——天漢二年夏,五月,搶在匈奴入侵之前,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三萬騎兵出酒泉,欲在天山一帶擊潰屢窺西疆的匈奴右賢王。漢武帝原本命李陵監護輜重。不料在未央宮的武台殿應|召時,李陵竟極力請免這一差役。要說這李陵,本是人稱「飛將軍」的李廣之孫,是一位素有其祖父之風的弓馬高手。數年前,就官拜騎都尉之職,在西部的酒泉、張掖等地教練騎射,訓練士卒。年齡將近四十,正當血氣旺盛之際,讓他去押運糧草輜重也實在是太委屈他了。故而當他請願「臣在邊境所練之兵,皆是以一當十的荊楚勇士。臣願率其出征,側面襲擊以牽制匈奴」時,漢武帝也予以首肯。然而,不巧的是,在此向各處頻繁調動兵馬之際,已經沒有多餘的軍馬可分給李陵了。即便這樣,李陵仍說「無妨」。其實他也知道未免太過勉強,可比起押運糧草輜重的差使來,他還選擇了與甘為自己拋棄生命的五千兵士一起共赴危難。他那句「臣願以少擊眾」的豪言壯語,也使向來好大喜功的漢武帝龍顏大悅,最終接受了他的請求。
過了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了這麼一句。
隨即他將業已完成的著作呈獻官府,並在父親的墓前加以稟告。做這些事情時,他依舊打起了精神,可在此之後,他立刻就陷入了虛脫狀態。就像神靈離身後的巫師一般,身心兩方面都萎靡不振了。六十剛出頭的他,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十歲。武帝駕崩也好,昭帝即位也罷,似乎對於這具曾經的太史令司馬遷的軀殼而言,都已經毫無意義了。
路窮絕兮矢刃摧,
此時,漢朝平定天下以來已經傳至五代,歷時已有百年,之前因始皇帝的反文化政策而湮滅或隱匿起來的書籍,也終於開始重見天日了,文運將興的鬱勃之感十分強烈。不僅僅是大漢朝廷,整個時代都在期待著史書的出現。就司馬遷個人而言,父親臨終遺言的激勵伴隨著他自身學殖、眼力與筆力的提高,正在不斷地發酵之中,一件渾然天成的偉大作品彷彿已呼之欲出。他的工作,進展得十分暢快,甚至到了令人擔憂是否過於暢快的地步。這麼說是因為,在寫開篇的五帝本紀到夏、商、周、秦的「本紀」時,他不過是一名合理編排史料,追求記述之準確周密的技|師而已。但在寫完了始皇帝,進入項羽本紀的寫作階段時,那份技術人員的冷靜就逐漸喪失了。讀他的文章,時常會讓人覺得項羽的魂魄附在了他的身上,或者說他自己變成了項羽。
自翌日起,漢軍沿著龍城古道,繼續往南撤退。匈奴也重新開始了遙遙圍攻的戰術。到了第五天,漢軍踏入了平沙中時常可見的沼澤之中。水已多半冰凍,泥濘深可沒脛,乾枯的蘆葦塘無邊無際,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一隊胡兵繞道上風處,放起了野火。朔風凌厲,火勢熾烈,在白晝下已沒了光亮的白色烈焰,以飛快的速度撲向漢軍。李陵果斷下令,主動放火燒掉了附近的蘆葦,這才堪堪躲過了滅頂之災。
然而,李陵萬沒想到自己竟會投降匈奴,而自此以後,他就不想再見到蘇武了。甚至當他得知蘇武被遷至北方而兩人不會再見面后,反倒鬆了一口氣。尤其是自己全家被戮使他徹底斷了回歸漢地之念后,他就更要躲避這位「手持漢節的牧羊者」了。
天漢三年秋,匈奴再犯雁門。為了給以顏色,翌年,也即天漢四年,漢朝派貳師將軍李廣利統領大軍——騎兵六萬、步兵七萬出朔方,並令強弩都尉路博德率步兵一萬為後援。因杅將軍公孫敖率騎兵一萬、步兵三萬出雁門;命游擊將軍韓說率步兵三萬出五原,各路人馬一齊向北進發。這是一場近年來少有的大規模北伐。單于獲報后,立刻將婦女、老幼、牲畜、財產之類盡數轉移至余吾水以北的地方,並親率十萬精騎,扎余吾水以南的大草原上迎擊李廣利、路博德的大軍。一連激戰十數日,漢軍才終於不得已而退兵。師從李陵的左賢王,另率一軍往東,迎擊因杅將軍公孫敖並大破之。為情勢所迫,位於漢軍左翼的游擊將軍韓說,也只得引兵退去了。至此,漢軍的北伐已徹底失敗。由於這是與漢軍作戰,李陵照例是不上陣的,所以他也退到了余吾水以北。可他驚愕地發現,自己竟在暗自留心著左賢王的戰績。當然,就整體而言,他是希望漢軍大勝、匈奴大敗的,可自己又似乎希望唯獨左賢王不要吃敗仗。當他意識到這一點后,心中又產生了強烈的自責。
最後,司馬遷將憤恨的矛頭指向了自己。事實上,倘若一定要對什麼事物憤憤不平的話,最終都會落到自己身上的。但是,自己又何錯之有呢?為李陵辯護,這事無論怎麼想也沒錯啊。就連辯護的方式方法,也並不是笨拙不堪的呀。只要自己不甘淪于阿諛奉承的境地,這麼做是勢所必然的。作為一名士大夫,只要其所作所為問心無愧,那麼,不論招致怎樣的後果,也應該甘心領受才是。誠如斯言,故而無論是被處肢解,還是腰斬,自己也是絕無怨言的。但是,這個宮刑——竟會有此結果,尤其是該結果所造成的,自身的如此模樣——則是不可與之同日而語的。同樣是殘疾,這宮刑所造成的殘缺是與臏足、削鼻全然不同的。這不是應該加之於士大夫之身的刑罰。自己的身體受到如此摧殘,無論怎麼看都是絕對醜惡的,沒有絲毫虛言巧飾的餘地。更何況倘若僅僅是心靈的創傷,還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愈合,而身體上如此醜惡的模樣,是到死也不會改變的。且不論動機如何,既然招致如此結果,也只能說自己「謬矣」了。可是,又錯在哪裡呢?思來想去,自己到底哪裡錯了呢?哪裡也沒錯。自己只不過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而已啊。如果非要說錯,那就只能說「我」這個存在本身就是錯的。
在充滿著悲憤與鬱悶的那幾天里,他有時也會出於學者之習慣,做一些思考,或者說反省吧。他思索的是:如此事件,到底由誰,以及這個誰的哪一方面的惡所造成的?在那個君臣之道與日本大相徑庭的國度里,他所怨恨的對象,自然首先就是漢武帝。事實上他曾一度對武帝滿懷怨恨,根本無暇去念及其他。然而,在短暫的狂亂期過去之後,作為歷史學家的他,也終於清醒過來了。與一般的儒生不同,司馬遷即便是對於先王的價值,也深知要以歷史學家的眼光來加以估量的,故而對於后王武帝,他自然也不會基於一己之私怨而妄加評判。他知道,無論怎麼說,武帝也是一位偉大的君王。儘管他的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點,可只要他還在位,大漢的天下就依舊穩如泰山。在漢朝的歷代君王中,除去高祖姑且不論,就連仁君文帝和名君景帝,與之相比也顯得較為渺小。只是,偉大的人物,其缺點也同樣會被放大,而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對於這一點,即便是在極度的怨憤之中,司馬遷也並沒有忘記。總之,自己的此次遭遇,只能看作是遇上了疾風暴雨、霹靂雷電一般的無妄之災。這樣的想法激起了他的極度憤懣,可與此同時,也將他引入了死心斷念的境地。
歌舞時,李陵聲音顫抖,淚滿雙頰。儘管他內心也叱責自己這種小兒女姿態,卻也無可奈何。
從第二天開始,胡軍便展開了無比猛烈的攻擊。或許正如那俘虜所說的那樣,是在進行最後的進攻了吧。這樣的進攻,一天之內竟然反覆了十幾次。漢軍一邊給予頑強的反擊,一邊繼續往南撤退。三天之後,終於來到平原之上。一到了平原上,騎兵戰鬥力就陡然倍增,匈奴人利用這一優勢,發動了不顧一切的衝鋒,企圖一舉壓垮漢軍,結果卻依舊只能在留下兩千多具屍體后無功而退。倘若那俘虜所言不謬,那麼胡軍的追擊應該到此為止了。雖說誰都認為一個胡兵小卒的話不足為信,可幕僚們還是稍稍地鬆了一口氣。
漢武帝在他心情好的時候,確實是一位高邁闊達、通情達理的文教庇護者,加之太史令是一種需要樸實的特殊技能的職位,故而能讓司馬遷免於官場所必有的朋黨比周、擠陷讒誣所帶來的對於其地位(或生命)的威脅。
李陵並沒有分得土地,而是與單于麾下的諸將一起,一直跟隨著單于。李陵準備伺機割取單于的項上人頭,但這種機會卻很難獲得。其實,若非天賜良機,即便刺殺了單于,也是幾乎不可能攜帶其首級而遠走高飛的。更何況在胡地,單于被刺被認為是一件極不光彩之事,絕不會大肆聲張,這樣的消息估計是不會傳到中原的。然而,李陵依舊忍辱負重,耐心等待著這個幾乎不可能的機會到來。
到了第二年,天漢三年的春天,當李陵並未戰死,而是被俘降敵的確切消息傳回之後,武帝這才爆發了雷霆震怒。
在中國,自古以來,肉刑主要有黥、劓、剕、宮四種。到了漢武帝的祖父漢文帝在位的時候,這四種刑罰中的三種已被廢除,唯獨宮刑被保留了下來。所謂宮刑,是一種將男人變得不是男人的奇怪刑罰。該刑也稱為「腐刑」。這個名稱的由來,有人說是因為受刑后,創口會發出腐臭味。也有人說是由於受過此刑的男人就不中用了,就跟腐木結不出果實一樣。遭受此刑的人被稱為閹人,自不待言,宮中的宦官,大多皆屬此類。司馬遷所遭受的刑罰,偏偏就是這種宮刑。對於身處後世的我輩而言,作為《史記》的作者,司馬遷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可在當時,作為太史令的司馬遷,僅是區區一個文筆小吏而已。若論其頭腦之清晰明辨,那倒是確鑿無疑的。可他對於自己的頭腦又過於自信,非但不善於與人交往,並且一旦與人論辯就絕不甘居下風,是個出了名的既桀驁不馴又乖僻古怪的傢伙。因此,他遭受宮刑,竟無人感到驚疑。

李陵的叔父(李廣的次子)李敢,又落了個什麼下場呢?他因父親之死而對衛青怨恨不已,竟跑到大將軍府邸將他羞辱了一番。為此,https://read•99csw.com大將軍的外甥驃騎將軍霍去病代抱不平,在甘泉宮狩獵時,將李敢射死了。漢武帝明明知道此事,卻為了包庇驃騎將軍霍去病,對外只說李敢是觸鹿角而死的。……
李陵的隨從很快就在附近撐起了幾頂帳篷,這片無人之境,陡然間熱鬧了起來。早已準備好的酒食被端進了蘇武的小屋,難得的歡笑聲驚飛了林中的夜鳥。李陵一行,在此地一連逗留了好多天。
這是一個漂亮的勝仗。然而,賊心不死的敵軍,是不會就此退去的。僅就今天的數量來看,敵軍就足有三萬。從飄揚在山頭的旗幟來看,他們無疑是單于的近衛軍。既然單于在此,那就必須預料到尚有八萬、十萬的後續部隊。於是李陵當即決定拔營起寨,往南撤離。並且改變了前往東南兩千裡外受降城的預定計劃,而是循著半月前的來路,爭取早日退回居延寨(即便如此,也有著上千里的路程)。
何止是如今的這一次?朝廷歷來就是這樣對待我們李家的!——他想起了祖父李廣的下場(李陵的父親,當戶在他出生的幾個月之前就已經死去了。李陵就是所謂的「遺腹子」。因此,在少年時期培養他的,就是那位有名的祖父)。名將李廣在數次北伐中都立下了大功,但由於皇帝身邊的一干奸臣作祟,沒有得到任何封賞。他手下的部將一個個地全都封侯晉爵,唯獨這位廉潔的老將軍,不要說封侯了,始終只能清貧度日。最後,他與大將軍衛青又發生了衝突。衛青本人還是較為體恤這位老將軍的,可他帳下的一名軍吏卻狐假虎威,羞辱了飛將軍李廣。激憤之餘,這位一代名將便當場在陣營中刎頸自盡了。李陵至今仍記得尚在少年的自己在聞聽祖父的死訊后,是怎樣放聲痛哭的。……
面對著橫亘于自己與舊友之間的這種本性層面的隔閡,李陵不由得對自己的處世之道產生了懷疑。
在獲釋放回,禁閉家中之後,他才發現,由於這一個月來的迷狂憤懣,自己已將修史這一畢生事業忘得一乾二淨了。不過他也意識到,這種遺忘僅僅是表面的,其實在下意識里對該事業依舊是十分執著的,而正是這份執著阻止了自己的自殺企圖。
「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史書能夠這麼寫嗎?司馬遷自己也疑惑了。能夠以如此熱情洋溢的筆觸來書寫歷史嗎?對於「作」,他是極為警惕的。他時刻提醒自己:唯「述」而已。事實上,他的寫作也確實是唯述而已。但這種「述」卻又是多麼的生動傳神啊!若非形象思維超常發達的人,是絕不可能作如此記述的。有時候他害怕自己犯了「作」字,會在重讀已經寫下的文字之後,將那些把歷史人物寫得如同現實人物一般生動傳神的字句刪去。如此一來,那些人物確實停止了活生生的呼吸,從而也不用擔心其為「作」了。但是,(司馬遷心想)這樣的項羽,還是項羽嗎?如此寫法,項羽也好,始皇帝也好,楚莊王也好,不都成了同一個人嗎?將不同的人記述成同一個人,又何「述」之有呢?所謂「述」,難道不就是要將不同的人記述為不同的人嗎?如此想來,他只得將已被刪除的字句重新寫上去。恢複原狀並重讀一遍之後,他終於放下心來。不,不僅僅是他,他所記述的歷史人物,項羽、樊噲、范增等人,似乎也都終於放下心來,各安本位了。
有一次,將近黃昏時分,兩人的箭都已經射完的當兒——由於他們將侍從遠遠地拋在後面的緣故——被一群狼包圍了。儘管已經快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衝出了包圍圈,可還是有一頭狼撲到了李陵的馬屁股上。緊隨其後的左賢王快馬趕上,揮動彎刀十分利落地將狼斬為兩段。事後查看,兩人的坐騎都已被群狼撕咬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了。那天夜裡,他們坐在天穹下,將當天的獵物煮成羹湯,一邊吹著熱氣一邊嘬飲著。李陵望著這位臉蛋被火光耀得通紅的年輕的番王之子,心中不由得生起了一股友情。
司馬家原本是周朝的史官。後來去了晉國,又出仕秦國。至漢代時,第四代的司馬談侍奉漢武帝,在建元年間任太史令。這個司馬談,就是司馬遷的父親。他在所專長的律、歷、易之外,還精通道家教義,又博採儒、墨、法、名等諸家學說,融會貫通,將其統統轉化為自己的學問。他對於自己的頭腦和意志有著絕對的自信,而這種自信又原封不動地傳給了他的兒子。在訓教兒子方面,他所做出的最大的貢獻,就是在傳授完諸家學說之後,又讓他行萬里路,暢遊了海內。在當時,這種家教真可謂是別具一格,而對於日後的史學家司馬遷而言,無疑是大有裨益的。
五年後,漢昭帝始元六年夏,原以為就此不為人知地在北海窮困而死的蘇武,卻十分偶然地得以回歸漢朝了。那個漢天子在上林苑射得的大雁腳上縛有蘇武的帛書的故事,自然是十分有名的。當然,這無非是為了駁斥匈奴單于那蘇武已死的說法而編造出來的託詞而已。其實是十九年前跟隨蘇武一同來到胡地的,一個名叫常惠的人,在遇到漢使后,告訴他們蘇武還活著,並教他們說這麼一番假話以營救蘇武。於是單于立刻遣使飛奔北海,將蘇武帶至王庭。
他沒頭沒腦地在野外暴走。強烈的憤怒在腦海中激蕩。一想到老母和幼子,他就心如刀絞,卻又流不出一滴眼淚。想必他的眼淚已被過度的悲憤烤乾了吧。

在放棄了現實世界中的追求之後,他僅作為書中的人物而存活著。他那張在現實生活中不再張開的嘴,卻藉著魯仲連的口舌,噴出了熊熊烈火。他時而化為伍子胥,剜出了自己的雙眼;時而化為藺相如,當面怒斥秦王;時而又化為燕太子丹,為荊軻灑淚送別。而在敘述楚大夫屈原的鬱憤之時,不惜筆墨,長長地引用了其投身汨羅江之際所留下的遺作《懷沙》賦。司馬遷似乎覺得這一篇賦,應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十天之內,在浚稽山東西三十里的範圍內,他們未發現一個胡兵。
早在他們之前,夏天就挺進天山的貳師將軍李廣利,曾一度大破匈奴的右賢王,可在歸途中卻被匈奴大軍圍困,遭受慘敗。漢軍喪師十之六七,據說連將軍本人也險遭不測。這些消息也傳到了他們的耳中。那麼,大敗李廣利的敵軍主力,如今又在哪裡呢?眼下,因杅將軍公孫敖正在西河、朔方一帶禦敵(與李陵分道揚鑣后,路博德正是去馳援那裡的)。但從距離和時間上來計算,他所抵禦的敵軍也不像是匈奴的主力。因為,這些匈奴兵不可能這麼快就從天山往東飛奔四千里而趕到河南(鄂爾多斯)。因此,無論怎麼推算,匈奴的主力也都應該駐屯在從李陵所部現在的宿營地到北方的郅居水之間。
元豐元年,武帝東巡,登上泰山舉行祭天大典之時,竭忠敬業的司馬談偏偏病倒在了周南。在天子始建漢家之封時,自己未能躬逢其盛,為此,司馬談鬱憤難耐,竟至含恨死去。他畢生的願望,就是編纂一部貫穿古今的通史,結果卻在僅僅完成了史料的收集工作之後,便撒手人寰了。司馬遷在其《史記》的最後篇章中,詳細描述了他父親臨終時的光景。文中寫道,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司馬談,將司馬遷喚至病榻前,執其手,諄諄叮囑修史之重要,泣淚哀嘆自己無用,身為太史令卻未能著手此事,導致賢君忠臣的事迹空埋地下。他說道:「我死之後,你必定繼任為太史令。你當上太史令之後,切勿忘了要實現我的著述之志。」並再三叮囑,這才是對自己最大的孝,一定要銘記在心。司馬遷聽罷,俯首流涕,發誓決不違背父命。
之後,根據《漢書·匈奴傳》記載,李陵在胡地所生的兒子擁立烏籍都尉為單于,與呼韓邪單于相對抗,后遭失敗。此為宣帝朝五鳳二年之事,也即恰好是李陵死後的第十八年。史籍上只說是李陵的兒子,並沒有留下名字。
漢武帝天漢二年秋九月,騎都尉李陵率領五千步卒出邊塞遮虜鄣北上。在阿爾泰山脈東南端那幾乎沒入戈壁沙漠的亂石丘陵中穿行了整整三十日,朔風戎衣,冰冷徹骨,萬里孤軍之慨,何其沉重。行至漠北浚稽山下,大軍終於紮下了營寨。此刻,他們已深入匈奴腹地。就時令而言,眼下還是秋天,可北地風光早已是一派肅殺景象。苜蓿枯萎,榆樹和杞柳也葉落殆盡。其實何止是樹葉,就連樹木本身也都很難看到(除了營地附近之外),到處都是黃沙、岩石、河灘和乾涸的河床,一片荒涼。放眼望去,四下里不見人煙,偶爾出現的,只是在曠野中找水喝的羚羊而已。遠處的高山,突兀地聳立著,將秋日的天空分割開來。高山之上的空中,有一行大雁,正匆匆飛向南方。然而,此情此景卻絲毫也不能牽動將士們的思鄉柔情。他們全都明白,眼下的處境,是何等地危險。
其實,關於此書的謀篇布局,他早已成竹在胸了。根據他的構思,他將採用一種嶄新的形式,一種與之前所有的史書都不同的形式。在以往的史書中,就彰顯道義性的評判準則而言,當首推《春秋》,但就史實傳承的角度來看,他又覺得此書未免不盡如人意。他以為,既然是史書,就理當記錄更多的史實。比起道德訓誡來,史實更為重要。至於《左傳》和《國語》,倒是富於史實的。尤其是《左傳》,其敘事之巧妙,令人嘆為觀止。但二史並未對創造出歷史的一個個具體人物深加探求。誠然,他們在歷史事件中的個人形象與表現,已被描繪得栩栩如生了,可他們何以會有此作為?已有之史書在一個個具體人物的身世溯源方面還相當欠缺。對此,司馬遷自然是不以為然的。更何況,從前的史書,其著眼點都在於如何讓當代人了解過去,而在如何讓後世了解當代方面,似乎太不關心了。總之,司馬遷想要的東西,在現有的史書裏面是找不到的。然而,現有的史書究竟在哪方面不能令他滿意呢?恐怕他自己也要到寫出來之後才會真正清楚吧。應該說,早在批判已有的史書之前,他就已經萌發了要將鬱積于胸中並不斷躍動的東西寫出來的強烈願望。或者說,他的批判,只能通過創新來表達。至於自己腦海中長久構思的東西能不能稱為「史」,他也並無自信。但是,無論能不能稱為「史」,這些東西也都是不得不書寫下來的(無論是對於世人,還是對於後世而言,都是必需的。尤其是對於自己來說,更是不得不寫的)。對於這一點,他倒是充滿自信的。他效仿孔子,採取「述而不作」之方針。但是,在「述」和「作」的具體內容上,他與孔子是大不一樣的。對於司馬遷而言,僅僅是寫成事件羅列式的編年體,是不能算作「述」的;而妨礙後人了解史實的,過於偏向道義性的判斷,則應該歸入「作」之範疇。
無論是飢餓、嚴寒、孤獨,還是故國的冷漠,自己的節義不為人知等近乎確鑿的事實,於他而言,都不是什麼能促使他改變節義的「無可奈何」之事。
到了北海之濱,李陵將此事告訴蘇武后,蘇武便面朝南方,號啕大哭了起來。他一連慟哭數日,最後竟吐出了鮮血。見此情景,李陵的內心也漸次下沉,及至黯然神傷。他毫不懷疑蘇武的慟哭是出於真情實感,也不禁為其單純而劇烈的悲痛所感動。然而他自己,如今卻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細想起來,蘇武雖然不像李陵那樣全家遭戮,可他的哥哥和弟弟,一因天子出行時儀仗行進出了點差錯,一因未能捕獲罪犯而雙雙被責令自戕。無論從哪方面來看,蘇武也都未受到朝廷的厚遇。由於李陵了解這一切,所以如今看著蘇武單純、真摯的痛哭模樣,他才首次發現,在蘇武那種以前只以為是強烈的偏執的深處,還潛藏著對大漢故土的無與倫比的、清澈醇正的眷戀(這不是「義」「節」之類外加的東西,而是無可抑制的、時常會噴涌而出的如同骨肉親情一般的自然之愛)。
李陵所率領的五千步卒,在浚稽山的山谷中滯留了十余日。其間,每天都派出斥候打探敵情。當然,他們還必須將附近的山川九-九-藏-書地形毫無遺留地畫成圖冊並奏呈朝廷。這些圖冊、奏章將由李陵帳下一位名叫陳步樂的軍士隨身攜帶,單騎馳回京城。這位被選中的使者,與李陵一揖而別之後,翻身跨上不足十匹的戰馬中的一匹,猛抽一鞭,飛也似的下了山崗。全軍將士都懷著前程未卜的忐忑心情,目送著他那漸行漸遠的身影,直到最終消失在灰濛濛的荒涼大漠之中。
李陵戰敗的消息,通過驛站,很快就傳回了長安。
至於自己緣何會身穿胡服,李陵實在是難以啟齒。但他還是說了,並且是只講事實經過,不做絲毫辯解。蘇武也平靜地述說了自己這幾年來慘淡的經歷。他說道,數年前,匈奴的於靬王在狩獵時偶然經過此地,十分同情蘇武的境遇,曾連續三年供給他衣服食物,可在於靬王死後,就只能在冰凍的大地上挖出野鼠來充饑了。至於他生死不明的傳言,則似乎是他畜養的牲畜被悍匪搶光后所產生的訛傳。李陵向蘇武通告了他母親的死訊,而他妻子棄子改嫁之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讓人覺得十分不解的是,蘇武到底是指望什麼而活著的?難道他到現在仍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回到漢地嗎?聽他的口風,似乎事到如今,他已經對此不抱幻想了。那麼他到底為了什麼,一天天地忍受如此慘淡的煎熬呢?只要他表示願意臣服於單于,那是肯定會受到重用的。不過,李陵十分清楚,蘇武是不會這麼做的。令李陵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既然如此,蘇武他為什麼不早早地了結自己的生命呢?李陵不能親手斷送自己已無南歸之望的生命,那是由於在不知不覺中,已在此地結下了因緣,產生了種種恩愛、情義,更何況如今一死了之的話,也算不上是為大漢盡忠了。可蘇武就不同了。他在此地並無牽挂。李陵覺得,就為大漢盡忠這一點而言,永無盡頭地在曠野上持節挨餓與焚毀節杖、自刎而死之間,似乎並無差別。要說這個在剛剛被俘時,會猛然拔劍刺胸的蘇武,到了今天卻突然變得怕死了,這可是絕對難以想象的。
路博德在迎接李陵的同時,派人往京城送去了奏章。說是眼下正是匈奴秋高馬肥之際,且胡虜擅騎戰,以李陵之寡兵恐難當其鋒芒。倒不如讓他在此地過冬,待到來年春天,從酒泉、張掖各發五千騎兵協同出擊,如此方為良策。對此,李陵自然是一無所知的。漢武帝見了這道奏章,不禁勃然大怒。他以為這奏章是李陵與路博德合議之後才上的,心想:你李陵在我跟前誇下海口,如今一到塞外卻又畏敵如虎,真是豈有此理!於是他立刻分別遣使至路博德和李陵處下達詔書。給路博德的詔書,是這樣寫的:李陵曾在朕的面前誇下「以少擊眾」的海口,所以你不用協助他。如今匈奴已侵入西河郡,你拋下李陵所部,即刻奔襲西河,斷敵之進路。在給李陵的詔書里則寫道:你部應即刻深入漠北,在東至浚稽山,南到龍勒水一帶觀察敵勢,若無異狀,則循浞野侯當年之故道,領軍至受降城休整。自不待言,詔書中還嚴厲責問了他與路博德合議上奏之事。
其實,李陵所面臨的艱險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暫且不論「以寡兵徘徊于敵境」這樣的危險,光是這隊沒有戰馬的步卒,要走完所指定的數千里路程,就已經是難比登天了。想象一下徒步行軍的速度之慢,車輛輜重又全憑人力牽引,以及入冬后胡地氣候之嚴酷,這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漢武帝絕對不是個昏庸之主,卻有著與同樣不是庸主之隋煬帝、秦始皇相同的長處和短處。想當年,貳師將軍李廣利——武帝無比寵愛的李夫人的哥哥,因兵力不足從大宛暫時回撤時,由於觸動了武帝的逆鱗而被阻擋在玉門關外。那次遠征大宛,僅僅是為了獲取良馬而已。作為大漢天子,一言既出,無論多麼地任性隨意,也是必須切實踐行的。何況李陵這次是主動請纓,自己討來的差使。雖說在季節和距離上,條件相當苛刻,可這也絕不能成為躊躇不前的理由。因此,李陵就這樣踏上了「不帶騎兵的北征之途」。
臨別之際,李陵為老友設宴餞行。要說的話很多,可無非也就是降胡之時自己其實是有如此這般打算的,可在付諸行動之前,遠在故國的家人已被誅戮殆盡,故而無從得歸了。可這話說出口來,也就變成發牢騷了。所以他直到最後也隻字未提。只是在酒酣耳熱,實在按捺不住時,才起身歌舞了一回。歌曰:


關於李陵,自他與蘇武作別之後,除了他于元平元年在胡地死去的傳說之外,就再也沒留下一條可靠的記載。
對於李陵而言,蘇武的存在,既是崇高的道德訓誡,也是個令人心神不寧的噩夢。之後,他也時常差人去向蘇武問安,並贈送食物、牛羊、毛毯。可他自己的內心,卻一直處在既想見到蘇武,卻又怕見到蘇武的矛盾之中。
李陵也回問了那二人的安好。但他的語氣十分冷淡、生分。任立政再次開口道:
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少卿啊,回去吧。富貴何足道?什麼也不用多說了,回去吧。」
李陵回到西部的張掖,整頓了所部軍卒之後,立刻往北進發。當時駐屯在居延的是強弩都尉路博德。他接到漢武帝的詔書後,便遠赴中途迎接李陵。到此為止,一切都還順暢,可接下來的情況就有些不妙了。
剎那間,久別重逢的感動,壓過了李陵心中原本想躲避蘇武的隱情。最初,兩人都激動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徑萬里兮度沙漠,
在最初的野獸般的、迷狂的慘痛之後,隨之而來的則是人類所特有的、清醒的苦楚。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在明白了自己無法自殺之後,除了自殺之外更無法逃避苦悶與恥辱的這一實情,顯得越來越清晰明了。他只能如此認為: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太史令司馬遷,已在天漢三年的春天裡死去了。之後,續寫其未竟之作的,僅僅是一架既沒有知覺,也沒有意識的書寫機器而已。哪怕是強迫自己,他也要這麼認為。修史之事必須繼續。對於他來說,這是無可動搖的。為了完成修史大業,無論多麼地難以忍受,自己也必須苟活於世。而為了苟活於世,又必須將自己當作一個活死人。
他的妻子是個極其溫順誠樸的女人。直到現在,在丈夫跟前還是畏畏縮縮,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的。可他們所生的兒子,卻一點也不怕老子,動不動就要爬到他的膝蓋上來。看著這個兒子的小臉蛋,李陵就會想起數年前留在長安的那個兒子——與他母親、祖母一起被砍了腦袋——的面龐,令他黯然神傷。
南撤第三天的正午,漢軍的身後,北方遙遠的地平線處,揚起了遮天蔽日的黃塵。匈奴的追兵到了。翌日,八萬胡兵蜂擁而至。他們利用騎兵之迅捷,在漢軍的前後左右,圍了個密不透風。只是他們像是吸取了前日的教訓,並不逼近。他們遠遠地包圍著正在南撤的漢軍,在馬上不住地放箭。當李陵下令全軍停下,擺開戰鬥陣形時,匈奴便驅馬遠去,避免近身搏殺。當漢軍繼續行軍后,他們又圍上來射箭。這樣一來,則漢軍的行軍速度明顯下降,且死傷者無可避免地與日俱增。匈奴兵就像一群野狼一樣,不即不離地尾隨著這批饑寒交迫、疲憊不堪的旅人。他們用這樣的戰術一點點地消耗對方,並窺探著給予致命一擊的機會。
約在半年之後,從一個邊境被綁架來的漢軍士卒口中,李陵聽到了這一消息。聞聽之後,他立刻站起身來,雙手抓住那人的胸脯猛烈搖晃,再次確認了事情的真偽。當他得知確實如此之後,便咬緊牙關,不覺將全身的力氣都運到了手上。那人掙扎著,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原來在無意之中,李陵的雙手已經扼住了那人的咽喉。等李陵鬆開雙手,那人便立刻頹然倒地。李陵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衝出了大帳。
此人雖只是一名下大夫,由於也參与了朝堂議事,故而也受到了天子的垂問。於是,他便直截了當地稱讚了李陵。他說:
帳內鴉雀無聲,滿座之中無一人開口。片刻之後,才有一名軍吏說道,早年趙破奴為胡軍生擒,數年後逃歸朝廷,武帝也並未責罰他。根據此例看,將軍憑寡兵而能如此震駭匈奴,即便遁回京都,想必天子也會待之以禮的吧。
他手執長戟,再次沖入亂軍之中。在一片漆黑,難分敵我的混戰中,李陵的坐騎像是中了一支流矢,呼地一下往前栽倒。幾乎與此同時,正要挺戟刺敵的李陵,後腦勺突遭重擊,他即刻就暈了過去。待他跌落馬下,一心想要生擒他的胡兵就層層疊疊地撲了上去。
他們在山間的疏林外將兵車首尾相連,列為圓陣。陣中帷幕相連,便是其宿營地。這裏一到夜裡,氣溫就陡然下降。士卒們只得折取原本就不多的樹枝來生火取暖。駐留十日間,月亮由圓而缺,並最終消失。或許是空氣乾燥的緣故,星空顯得異常凄美。每天夜裡,天狼星晶瑩閃亮,擦著黑魆魆的山影,斜斜地灑下藍白色的光芒。十多天,就這麼平安度過了,可就在決定明天離開此地,按照指定的路線往東南進發的頭天晚上,一名步哨在無意間仰望璀璨的天狼星時,突然發現在其下方,出現了一顆赤黃色的碩大的星星。正驚詫間,這顆從未見過的巨星,已經拖著紅色的光尾晃動起來。緊接著,兩顆、三顆、四顆、五顆,同樣的光斑在其周圍冒出,晃動著。可當他禁不住要叫出聲來時,遠處的這些光亮卻又一下子全部熄滅了。剛才所見,恍如夢境一般。
為君將兮奮匈奴。
從此,李陵開始了奇異的生活。住的是絨帳穹廬,吃的是腥膻之肉,喝的是酪漿、獸乳和酸奶酒,穿的則是用狼、羊、熊的皮縫製而成的旃裘。說到日常生活,無非就是畜牧、狩獵和掠奪。在一望無際的高原上,也有以河流、湖泊和群山為標誌的疆界,除了單于的直轄領地之外,別的地方都分配給了左賢王、右賢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等諸位王侯,牧民的遷徙,也僅限於各自的疆域之內。這是個既沒有城郭,也沒有田地的國家,雖說有一些村落,卻也並不固定在一處,而是根據不同的季節,逐水草而移居的。
到了夜半時分,擊鼓起兵——就連軍鼓都陰沉低回,發不出透亮之聲了。
既然怨恨的矛頭不能一直指向君王,就勢必會轉向君王身邊的奸臣。不錯,這幫傢伙確實可惡。然而,他們的惡,無疑是處於次要地位的,是附屬性的惡。更何況司馬遷向來心高氣傲,覺得這幫小人,似乎還沒資格做自己怨恨的對象。
「除了全軍戰死,已別無他路了。」

恰好在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漢朝的中郎將蘇武被扣押在了胡地。
兩三天過後,最初的激動平息了,李陵的心中產生了一個怎麼也解不開的心結。因為無論說什麼,他都會將自己的過去與蘇武的做對比。儘管他也不能明確地判定蘇武是義士而自己是賣國賊,可他不由得感到,之前唯一的自我辯解,也即積累至今的所謂的苦惱,在蘇武那長年累月于森林、原野、湖水的靜默中磨鍊出來的威嚴面前,簡直是不值一提的。
單于帳下,除了李陵還有幾個從漢朝投降過來的人。其中有一個名叫衛律,此人不是武將,卻被封為丁靈王,最受單于的重用。衛律的父親就是胡人,但他卻是因故而出生在長安的。他也曾侍奉過漢武帝,但早年受協律都尉李延年之事的牽連,唯恐獲罪,便逃歸匈奴了。由於他身上原本就流著胡人的血液,所以很快就適應了胡地的生活。又由於他才能出眾,故經常參与且鞮侯單于的帷幄運籌,擔任所有的謀划之事。李陵幾乎不跟衛律以及其他投降匈奴的漢人說話。因為他覺得他們之中並無能與之共謀大計之人。事實上這些漢人,彼此之間似乎也都十分尷尬,並無親密交往的跡象。
逗留了十來天之後,李陵告別舊友,悄然南歸了。臨走時,他在這個林中小屋裡留下了充足的食糧和衣物。

時隔十九載,蘇武終於回到了祖國。
與司馬遷不同,李陵是比較單純的。他所感到的,只有憤怒(除了對沒有早點實施攜帶單于首級逃出胡地的計劃略感後悔之外)。因此,現在的問題僅僅是如何將此憤怒發泄出來而已。他又想起了剛才那人所說的話,「聽到胡地有一位李將軍在幫助匈奴練兵以備漢軍后,皇帝雷霆震怒」云云。他終於明白了。這個李將軍當然不是他自己,而是同為漢朝降將的李緒。此人原為塞外都尉,鎮守在奚后城,投降匈奴后,確實經常幫助匈奴練兵,還傳授他們兵法。就在半年前,他read•99csw•com還跟隨單于與漢軍作戰呢(不過對手並不是因杅將軍公孫敖)。李陵心想:就是他了。同被稱作李將軍的,一定就是這個李緒。
雖說李陵自己也並不覺得投降匈奴是一件光彩之事,可他原本一直堅信,考慮到自己對故國的付出和故國對自己的回報,即便是最嚴苛的批評者,也會認為他的降胡實屬「無可奈何」。然而,現在就有這麼一個人,即便面對著絕對的「無可奈何」之事,也決不允許自己屈服於這種「無可奈何」。
單于囑託的勸降之事,李陵最終也沒說出口。因為蘇武的態度十分明朗,已經無需多問了。李陵覺得,到了如此地步,倘若再要勸降的話,就簡直是對蘇武和自己的侮辱了。
於是他又將矛頭指向了那一班老好人。他對這些傢伙感到了無比的憤怒,這是前所未有的。他覺得他們比奸臣、酷吏更難應對。至少,在一旁看著他們就來氣。他們很容易讓自己心安理得,也很讓別人放心,可就因為這樣,不就更顯得滑稽可笑了嗎?既不辯護,也不反駁。心中既不反省,也不自責。丞相公孫賀之流,就是其典型。同樣是阿諛奉承,迎合上意,像杜周(最近這廝陷害了其前任王卿,自己當上了御史大夫)那種傢伙無疑是有意而為之的,可到了老好人丞相這兒,恐怕是連這份自我意識都沒有的。被人罵作「全軀保妻子」之臣,想來他們也不會動一動肝火的。既然如此,這幫傢伙又有什麼值得怨恨的呢?
被左賢王打敗的因杅將軍公孫敖回朝之後,因損兵折將,寸功未立而獲罪下獄。然而,他為自己開脫的理由卻十分蹊蹺。據他說,從俘虜口中得知,匈奴之所以強悍善戰,是因為有一位來自漢朝的降將李將軍經常幫他們操練兵馬,並授以兵法以備漢軍的結果。故而自己的軍隊才打了敗仗。當然,這位因杅將軍並未因如此狡辯而獲赦免,可聽說此話的漢武帝,卻理所當然地將雷霆之怒發到了李陵的頭上。他將曾一度獲准回家的李陵家屬再次下獄,並將其老母、妻子、兒子、兄弟統統斬首。更加之世態炎涼,人情澆薄,據記載,連當時隴西(李陵一族原籍隴西)的士大夫們,也都為出自李家而深以為恥。
翌日,匈奴最精銳的部隊,朝漢軍的黃、白旗陣營發動了攻擊。他們一邊衝鋒,一邊高喊道:「李陵、韓延年快快投降!」其凌厲的攻勢將漢軍一步步地從平原逼入了西面的山地,最終全被趕入遠離大道的山谷之中。敵軍從西面的高山上,朝身處谷底的漢軍射箭,直如暴雨一般。漢軍此刻箭矢已盡,全無還手之力。從遮虜出發時,漢軍每人攜帶一百支箭,共計五十萬支,如今已全部射完了。其實,不僅箭矢已盡,就連全軍的刀槍矛戟等兵器,也已經折損大半,真是到了刀折矢盡的地步。可儘管這樣,沒了矛戟的將士,砍下車輻做武器,軍吏們則手執短刀苦苦支撐著。退入深谷之後,空地越來越狹窄。這時,胡兵開始從各處的山崖上往下投擲大石塊。比起弓箭來,此舉對漢軍造成的傷亡,無疑更大。死屍與亂石,層層疊疊,堵塞了通道,漢軍至此,已是寸步難行。
漢軍用弓弩從樹林往外猛射。事實證明這一招十分管用。這時,匈奴單于正好帶著親兵來到了陣前。漢軍調集連弩一通亂射。只見單于胯|下的白馬將前蹄高高舉起,頃刻間便把這位身披青袍的胡酋摔到了地上。單于的親兵中即刻衝出兩騎。他們並不下馬,略一彎腰,便一左一右地抄起了單于。全隊一擁而上,將其圍在中央后,迅速退去。對於漢軍而言,雖說混戰多時,最終擊退了頑敵,但確實也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惡戰。敵人留下的屍體,多達數千,可漢軍也陣亡了近千名將士。
當時,正是媚上之風盛行之際。例如,某廷尉素有酷吏之名,善於窺測聖意,並用合法手段來曲解法律,迎合武帝。有人曾以法的權威性來責問他,他卻答道:「先王所肯定的就是律,后王所肯定的就是令。前後若有矛盾,就以當今聖上的意志為是。除此之外,哪裡還有別的什麼法律?」其實,當時所謂的殿上群臣,與該廷尉也都是同類,所以自丞相公孫賀、御史大夫杜周、太常趙弟以下,沒一人肯冒著觸怒武帝的風險去為李陵辯護,全都極口痛罵李陵的賣國行為。有人還說只要一想起與李陵這樣的變節漢同朝為官就羞愧難當。大家一致認為,李陵平日里的一舉一動也都值得懷疑。甚至連李陵的弟弟李敢仗著太子的寵信而驕縱橫行,也成了誹謗李陵的口實。結果,緘口不言,就成了對李陵表示同情的最好方式。然而,即便是這樣的人,也寥寥無幾,屈指可數。
當夜,李陵身著窄袖短襟的便衣,禁止任何人跟隨,獨自一人走出了營帳。此刻,月亮已從山峽間探出頭來,將皎潔的月光灑在山谷中的累累屍體上。從浚稽山撤出的那天,是個月黑之夜,如今月亮又開始放出光明。月光如水,白霜滿地,山坡上一片晶瑩透亮,宛如被水浸濕了一般。
因此,在那幾年裡,司馬遷的日子過得十分充實、幸福(那時人們的幸福觀與當代人在內容上大相徑庭,但追求幸福之心卻並無二致)。他不懂得和光同塵,一味地意氣風發,嬉笑怒罵,縱論古今,最為得意之事就是將論敵駁得體無完膚。
「休矣!」
「丈夫豈可再次受辱。」
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便頹然坐在了馬紮上。
李陵還記得上一代單于所說過的話。且鞮侯單于說,漢人一開口,總說自己的國家是禮儀之邦,而將匈奴的行為看得如同禽獸一般。可漢人所說的禮儀究竟是什麼呢?不就是將醜惡的表面加以美化,不就是「虛飾」嗎?就見利忘義,嫉賢妒能而言,漢人與胡人,到底哪個更嚴重呢?在貪財好色方面,又到底是哪個更無恥呢?剝去了華麗的外衣來看,應該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漢人懂得糊弄與掩飾,胡人不懂罷了。當他引用漢初以來漢人骨肉相殘,誅殺、排擠功臣的實例來說這番話時,李陵幾乎無言以對。
漢朝的使者在單于跟前辦完了冠冕堂皇的正事之後,單于便擺下了盛大的酒宴。以往在這種場合,都是由衛律負責招待的,可這次由於是李陵的老朋友來了,所以將李陵也拉了來,一同出席酒宴。任立政看到了李陵,但席前有眾多匈奴的大官在座,他也不能明言讓李陵歸漢。於是他便頻頻向李陵使眼色,還手撫刀環,暗中示意。李陵看到了,也基本察覺了對方的用意。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且說漢武帝召集重臣,商議如何處置李陵。當然,李陵本人並不在京城,所以定罪之後,也是落實在他的妻子及其他家人身上,以及財產的處置上。
此時的漢武帝,已經即位四十余年,年近六十,可與壯年時相比,他的火氣卻有增無減。他喜好神仙之說,寵信方士巫覡,在此之前,已經被自己深信不疑的方士們騙了好多次。值此漢朝國威鼎盛之時,這位君臨天下已五十余年的大皇帝,自從過了中年之後,就一直對靈魂世界深感憂慮,無以自拔。也正因為這樣,這方面的失望對他造成的打擊也是巨大的。而這種打擊,隨著年歲的增長,又在他那原本闊達的心裏,滋生出了猜疑群臣的毒芽。李蔡、青翟、趙周等身為宰相的重臣,一個個都被問成了死罪。再如現任丞相公孫賀,在拜受帝命時,因害怕日後沒有好下場,竟然當著武帝的面號啕痛哭了起來。自耿介名臣汲黯退位后,環繞在武帝周圍的,不是佞臣就是酷吏。
卻說混戰中被擊暈的李陵在單于那點著羊油燈、燃燒著牛糞的大帳中醒來后,當即便拿定了主意。要麼自刎而死,免受欺辱;要麼假意從敵,伺機逃脫——帶上足以抵消敗責的「厚禮」,除此二者,別無他途。李陵最終選擇了後者。
此時,正好有一隊人馬要去酒泉、張掖一帶劫掠,李陵便主動要求隨軍同行。然而,當人馬一路往西南而行,途經浚稽山山麓時,李陵的心情就變得沉重起來了。他走在這片曾被部下鮮血浸透的沙漠,這片部下的埋骨之地,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戰友,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很快就失去了繼續南下與漢軍交鋒的勇氣。於是李陵便託病,匹馬單騎,返回了北方。
話說到一半,衛律回席來了。兩人全都閉口不言。

有一次單于將李陵叫來,向他請教用兵之道。由於那一次是與東胡作戰,李陵就十分爽快地陳述了自己的見解。第二次單于找他商量軍情,由於是針對漢軍用兵,李陵便一言不發,並毫不掩飾地露出了不快的表情。見此情形,單于倒也並未強人所難。許久之後,單于命李陵帶領一隊人馬南下,要他去劫掠代郡和上郡。這次,李陵就明確表示自己絕不會與漢軍作戰,斷然拒絕了單于。自此之後,單于就再也沒有向李陵提出過如此要求。不過,李陵的待遇依然如故,沒有一點改變。彷彿給予李陵如此待遇,並非出於加以利用的目的,純粹是為了禮賢下士。李陵覺得,不管怎麼說,這位單于確實是一條好漢。
這是一場人馬混雜的白刃戰。為了避開敵軍馬隊的猛烈衝擊,李陵拋棄了車輛輜重,將戰場轉移到山腳下稀疏的樹林之中。
李陵想起了蘇武年輕時的偏執——那股近乎滑稽的死硬勁兒。或許蘇武拿的是這麼個主意吧:單于想以榮華富貴為誘餌來釣極度貧困中的自己,自己禁不住誘惑而上鉤則自不待言,即便自己受不了苦難而自殺,也就相當於敗給了單于(或者說是以單于為象徵的命運)。然而,在李陵的眼裡,蘇武那與命運死懟的樣子並不滑稽可笑。能夠若無其事地笑傲難以想象的艱難、貧苦、酷寒、孤獨(並且到死為止),如果這算是偏執,那麼這種偏執無疑是無比悲壯、偉大的。看到蘇武以前那種多少有些幼稚的偏執,竟然升華得如此壯大,李陵驚嘆不已。更何況他沒指望自己的行為能夠傳回漢地。被接回漢朝的奢望自不必說,他那在不毛之地與苦難死磕的事迹別說指望傳回漢朝了,他甚至都沒指望有誰能將其傳到匈奴單于的耳朵里。毫無疑問,他將在默默無聞中孤獨地死去。而在那即將撒手人寰的最後的日子里,回顧自己的一生,他會對嚴酷的命運給予輕蔑的一笑,從而十分滿意地死去。即便無人知曉自己的事迹,也毫不在意。
正式宴會結束之後,僅留下李陵、衛律等人以牛酒和博戲來招待漢使。這時,任立政對李陵說:如今朝廷已經大赦天下,老百姓正安享著太平盛世呢。由於新帝年幼,在你的老朋友霍子孟和上官少叔的輔助下治理天下。其實,任立政看出,衛律已經徹底成了胡人了——事實也正是如此——故而不便當著他的面勸李陵歸漢。只提出霍光和上官桀的名號來打動李陵的內心。李陵聞聽之後,默然不答。他凝視任立政良久,然後摸了一下頭上的束髮。他頭上的髮髻已經不是中原式樣了。過了一會兒,衛律離席更衣,任立政這才用親密的口吻呼喚了李陵的字。
而李陵自己呢?倒也曾想獲取上一代單于的項上人頭。可他又擔心即便得逞,是否能攜之逃離胡地,恐怕自己的如此壯舉不能傳回漢朝,患得患失間,終於喪失了行動的良機。面對著毫不擔憂別人是否知道自己的蘇武,李陵想到這裏,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只有一人,面對眼前的如此場景,臉上露出了極為厭惡的神情。他心想:如今極口詆毀李陵的,不正是數月前李陵辭京時,為之舉杯壯行的那批人嗎?當使者從漠北帶來李陵所部尚在的消息時,對李陵的孤軍奮戰稱讚不已,說什麼「不愧為名將李廣之孫」的,不也正是這一批人嗎?在他眼裡,這些恬不知恥、裝作往事全都忘卻的高官,以及明明具備看破臣下阿諛奉承的聰明才智,卻不願傾聽忠言、了解真相的君王,是多麼的不可思議。不,也沒什麼不可思議。他十分清楚,人,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可儘管他心裏明白,但依舊難以改變極度的厭惡之感。
此刻,月亮早已落下。由於胡虜毫無防備,全軍的三分之二得以如願突出谷口。然而,敵人的騎兵很快就追上來了。頃刻間,漢軍步卒被斬殺、俘獲大半,但也有幾十人在混戰中奪取了胡馬,揚鞭直奔南方而去。漠漠平沙,在夜色中也是微微發白的。漢軍士卒們狼奔豕突,四散逃命。李陵看到擺脫了敵人的追擊,往南逃去的部下人數也已過百,便又返身重新沖入谷口的那個修羅場。此刻他已經身被數創,渾身的戎裝早被自己與敵人的鮮血浸透,愈發地沉重。剛才還與他並肩作戰的韓延年,已經戰死沙場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全軍,再無顏面對天子。
在此之前,與之交善的狐鹿姑單于已死,其子壺衍鞮單于即位。但就在這繼嗣問題上,發生了左賢王與右谷蠡王之內亂,他們與閼氏、衛律相對抗。不難想象,就算李陵無意介入,也定會捲入其中的吧。九九藏書
李陵與蘇武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以前還曾同宿一處,一起擔任過侍中之職。在李陵的眼裡,儘管蘇武有些偏執且不合時宜,可確實是一條鐵骨錚錚的硬漢。天漢元年,蘇武使北后不久,其老母病死,李陵曾一路送葬直到楊陵。而就在李陵即將動身北伐之際,聽說了蘇武之妻因丈夫無望南歸而改嫁他人的傳聞。當時的李陵還曾因其薄情寡義而為老友感到憤憤不平。
當天夜裡,李陵在營中巡視時,十分偶然地在一輛輜重車上發現了一個身著男裝的女人。一一檢視全軍所有的車輛后,竟然搜出以同樣方式隱藏著的十多個女人。原來,當年關東群盜同時被剿時,他們的妻女都被驅趕到了西部居住。這些缺衣少食的寡婦,往往嫁給戍邊卒為妻,以他們為主顧而淪落為娼妓的也不在少數。隱藏在兵車之中,千里迢迢跟來漠北的婦女,正是這樣一些人。李陵簡短地命令軍吏將這些女人統統處死,而對帶她們來的士卒不發一言。霎時間,谷中低地處傳來了女人們凄厲的哭號聲,營帳中的將士們則神情肅然地默默傾聽著。不過這些聲音很快就消失了,就像被沉寂的黑夜吞沒了一般。
然而,就在這天夜裡,漢軍中一名名叫管敢的軍候逃出陣營,投降了匈奴。這人原本就是長安的市井惡少,頭天夜裡在擔任斥候打探敵情時犯了過失,在眾人面前遭到校尉成安侯韓延年的痛罵和鞭笞,故懷恨在心,投降了匈奴。也有人說是因為前些天在山谷處決的那些女人中,就有他的妻子。管敢是知道匈奴俘虜的供詞的,因此當他被拖到單于跟前時,就力勸其毋庸擔心伏兵,也不必引兵北歸。還說,漢軍並無後援,箭矢也幾乎用盡,傷兵日益增多,連行軍都變得極為艱難了。又說漢軍的中堅就是李將軍和成安侯韓延年各自所率領的八百壯士,他們分別以黃色和白色的旗幟為標識。明日只需集中騎兵精銳,重點攻擊該部即可。只要將其擊破,其餘的漢軍就不難殲滅了云云。單于聞聽大喜,厚賞了管敢,立刻取消了撤兵北上的命令。
五月過後,司馬遷又重新開始動筆了。他感受不到一絲喜悅與興奮,只是如同一個拖著受傷的腿、艱難地走向目的地的旅人一般,在必須完成該事業的意志的鞭策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寫。此時,太史令的官職早已被罷免了。稍感悔意的漢武帝,不久之後又任命他為中書令。但是,宦海沉浮對於此刻的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這位曾經的雄辯之士,如今已閉口不言。既不笑,也不怒。不過也絕非萎靡不振,沮喪悄然。人們反倒能從他那緘口不言的風貌中,看到某種類似於惡靈附身般的獰厲。他那種廢寢忘食的幹勁,不禁讓家人們感到,他是想早日完成此事,以便獲得自殺的自由。
每年秋風起時,漢朝的北疆就會出現大批的入侵者。他們野蠻彪悍,鞭打著胡馬來去如風。所經之處,邊吏被殺,邊民遭擄,牛羊等家畜盡被掠去。五原、朔方、雲中、上谷、雁門等處,每年都深受其害。當年,靠著大將軍衛青和驃騎將軍霍去病的神武,在元狩到元鼎的這幾年間,也曾出現過「漠南無王庭」的局面,可最近三十年來,邊患又連年不斷了。霍去病死後十八年,衛青死後七年,浞野侯趙破奴率全軍降虜,光祿勛徐自為在朔北修建的城障,也很快遭到了破壞。當時,足以維繫全軍之信賴的將帥,除了在遠征大宛時聲威大震的貳師將軍李廣利,就再無他人了。
等到這個不顧前後的傢伙——太史令司馬遷從君前退下之後,「平素唯念全軀保妻子之臣」之中,就有人上前揭發了司馬遷與李陵的親密關係。還有人聲稱,太史令司馬遷因故與貳師將軍李廣利有隙,他如此盛讚李陵,無非是為了貶低先於李陵出塞卻無功而返的貳師將軍。總之,大家一致認為,區區一個執掌星曆卜祀的太史令,竟敢如此出言不遜,實在是難以容忍,從而導致了一個離奇的結果:司馬遷竟然先於李陵的家屬而獲罪。
出人意外的是,武帝並未因此而發怒。其實這也並不奇怪。因為既然連作為北征主力的李廣利的大軍都遭到慘敗,武帝又怎會對李陵這一小隊的孤軍寄予厚望呢?更何況他堅信,李陵必定是戰死沙場了。只是李陵先前派回的使者陳步樂,如今也陷入了絕境。當初他從漠北帶回「戰線無異常,士氣頗為旺盛」的喜訊后,作為吉報使者,受到了嘉獎,還被封為郎官留在了京城。如今,就只得自殺以謝天子。儘管其情堪哀,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本篇最早發表於一九四三年七月的雜誌《文學界》(此時作者已去世半年有餘)。內容主要取材於《史記》
翌年,也即太始元年,且鞮侯單于去世,與李陵交好的左賢王繼位,是為狐鹿姑單于
上文提到的漢使任立政等人,在胡地尋訪過李陵之後,重新回到京城長安時,司馬遷已經與世長辭了。
一番話說得群臣震驚不已。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想到世上還有敢說這話的人。他們驚恐地偷窺著太陽穴直跳的漢武帝,想象著這個竟敢稱他們為「平素唯念全軀保妻子之臣」的傢伙的下場,不由得暗自好笑。
李陵趕緊攔住此人的話頭,說道:「我李陵一己之身,已無足掛慮。如今的境況是,倘若有幾十支箭,尚能突圍出去,可我們連一支箭都沒有,等到明天,就只有全軍坐以受縛了。如果今夜突圍出去,各自作鳥獸散,或許還有人能逃回邊塞,向天子稟報軍情。我們現在的位置,應該在鞮漢山北面的山地,相距居延還有數天的路程,成敗難以預料。可事已至此,哪裡有還有別的選擇呢?」
在昏暗的蠶室中——受了腐刑的人怕風,所以要在生火取暖的密閉暗室中將養數日。這種溫暖、昏暗的場所,與養蠶用的房間極為相似,故而名為「蠶室」。——司馬遷一言不發。他的頭腦里一片混亂,茫然地倚牆坐著。應該說,比起激憤來,他首先感到的是驚駭。因為,若說是被處以斬首或別的死刑,他平日里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他能夠想象出自己被處決時的模樣。在違忤武帝的心意稱頌李陵的時候,他也想到過自己可能會被賜死。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眾多的刑罰門類中,自己偏偏會遭受最最醜陋的宮刑!要說迂腐也確實是迂腐(因為,既然預料到了死刑,那麼自然也應該預料到遭受其他所有刑罰才是),他雖曾料到自己將會橫遭不測,卻沒料到自己會遭遇如此醜惡之事。他時常懷有一種類似於信念一般的妄想,即每個人的身上只會發生與之相應的事件。這是他在長期接觸史料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觀念。他以為,即便是身處逆境,慷慨之士也會遭受激越悲壯的痛苦,軟弱之徒則會遭受緩慢而恥辱的蹂躪。或者說,即便最初看來似乎並不相符,但至少人們從其隨後的應對方式上可以看出,如此命運還是與之相符合的。司馬遷自信自己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雖說僅是一介文筆之吏,但他確信自己要比那些武人更像一名男子漢大丈夫。事實上這也不僅僅是他個人的自負,就連一些不喜歡他的人,也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因此,根據他的一貫主張,自己將來倘若要受刑,也應該是最為慘烈的車裂。可誰知在年近五十之時,竟然遭受如此的奇恥大辱!他甚至覺得如今羈留蠶室,該不是身處夢中?他希望這僅僅是一個夢。可當他身靠著牆壁睜開雙眼時,所看到的卻是三四個毫無生氣、似乎連靈魂都被抽掉了的傢伙。他們在昏暗的房間里或躺或坐,一副散漫、邋遢的模樣。當意識到自己眼下也是這副模樣時,他的喉嚨中便發出了一聲不知是嗚咽還是怒號的慘叫。
父親死後兩年,司馬遷果然繼任了太史令之職。他本想利用父親所收集的資料以及宮中所收藏的秘籍,立刻著手于那一件父子相傳的天職,但上任后卻立刻被課以修改曆法的重任。他心無旁騖地整整幹了四年,終於在太初元年得以完成。隨即,他便開始了《史記》的編纂,時年四十二歲。
「要回去不難,然而,難道不又是自取其辱嗎?何況……」
然而,數年過後,如此大禍,便突然從天而降了。
「少卿啊,這麼多年來,你真是受苦了。霍子孟和上官少叔在向你問好啊。」
身為匈奴右校王的李陵,直到此時,心中仍是矛盾重重,猶疑難決。老母妻子被誅殺的怨恨無疑是刻骨銘心的,但先前的經歷已經表明,帶兵與漢軍交戰,自己是做不到的。儘管自己已發誓不再踏入漢地一步,儘管與新單于友情深重,可對於自己能否徹底胡化,終老胡地,他還是缺乏信心。
路博德是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將,年輕時曾在霍去病的麾下效力,因赫赫戰功而被封為邳離侯。更為顯赫的是,他曾官拜伏波將軍,率兵十萬滅了南越。后因犯法而失去封爵,落到如今這般鎮守西邊的地步。就年齡而言,他是李陵的父輩。要這位曾經封侯的老將軍去拜李陵之後塵,其心中自然是十分不快的。
火災雖然逃過了,可在濕地中推車而行的艱難,也同樣是語言所無法形容的。由於沒有一塊地方可以安營休息,漢軍只得在泥濘中跋涉了一整夜。直到次日早晨,才總算登上了一處丘陵。然而,敵軍主力早已先期到達,並設好了埋伏。漢軍立足未穩,便遭到了攻擊。
接到步哨的稟報之後,李陵號令全軍,明天天一亮就立刻做好戰鬥準備。他巡視各營,檢查各項部署。等他再次回到大帳,和衣倒下之後,片刻之間便鼾聲如雷地進入了夢鄉。
如此這般,漢軍且戰且退,又南行了數日之後,在某山谷之中休整了一天。這時傷兵的數量已相當多了。李陵清點了全軍人數,調查了傷亡的狀況,隨後命令負傷一處者照常持械作戰;負傷兩處者幫著推兵車;只有負傷三處者才能坐到車上,被人推著前行。與此同時,由於缺乏運力,陣亡者的遺體就只能全部遺屍荒野了。
第二天早晨,李陵來到單于跟前講明了一切。單于告訴他不用擔心。只是母親大閼氏那裡稍稍有些麻煩——那是因為,單于的母親雖已衰老,卻與李緒有些不乾不淨的醜聞。對此,單於是心知肚明的。根據匈奴的習俗,父親死後,長子要將亡父的妻妾全都接受下來,成為自己的妻妾,但生母畢竟是不在其內的。在他們那個極度男尊女卑的社會裡,對生母還是相當敬重的。故而吩咐李陵,暫時到北方去躲避一下,等事情平息之後,會派人去接他回來的。於是李陵就帶上隨從,去西北的兜銜山(額林達班嶺)暫避了。
蘇武原本是作為和平使者,為交換俘虜事宜而被派來的。然而,由於某副使十分偶然地捲入了匈奴的內部紛爭,整個使團成員都遭到了囚禁。單于無意殺死他們,卻欲以死為威脅而降服他們。結果只有蘇武一人寧死不降,不僅如此,為了不受辱,他還拔劍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對於昏倒在地的蘇武,胡醫採用了一種匪夷所思的搶救方法。根據《漢書》記載,他們在地上挖了一個坑,讓蘇武躺在坑裡,然後踩踏他的後背,給他排血。得益於這種粗暴的治療,不幸的蘇武在暈死半天之後,居然死而復生了。且鞮侯單於十分看重蘇武。數十天之後,蘇武的身體終於恢復了,單于的近臣,也即上文提及的那個衛律,前來探望,并力勸他投降。結果遭到蘇武無情的痛罵,衛律羞愧難當,只得灰溜溜地跑了。之後,蘇武被囚禁在地窖之中,乃至以氈毛和雪來充饑,隨後又被遷往北海(貝加爾湖)之濱的不毛之地去牧羊,說是公羊不產乳,就絕不放他回去。此事與他那持節十九年的名聲一樣,曾被廣為傳揚,此處恕不贅言。總之,當李陵不得不死心塌地,決定在胡地了此餘生的當兒,蘇武已在北海做了好一陣子孤獨的牧羊人了。
「臣觀李陵平生,事親以孝,交友以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之急,頗有國士之風。如今不幸戰敗,平素唯念全軀保妻子之臣,便誇大歪曲其失誤,蒙蔽聖聰,實在是遺憾之至。李陵此次出兵,率不足五千之步卒而深入敵後,令匈奴數萬之師疲於奔命,轉戰千里,直至矢盡道窮,全軍張空弩冒白刃,猶自死戰不已。正所謂得部下之心而力死報之,雖古之名將也不過如此。雖說戰敗,然其英勇善戰之事迹已足以彰顯天下。依臣愚見,李陵不死而降虜,抑或有意潛伏胡地,伺機報漢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