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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漣漪

第十章 漣漪

話里玩笑的意思他根本沒藏,陸筠一時忘記他的身份,把他當成周旭那樣,也跟上去一句:「你這話跟我老師一樣。反正,反正,我就算我不夠格,也還有你嗎。」
陸筠身體一僵,想要玩笑著說一句「這是在誇我嗎」,可聲音卻被另一陣歡呼聲蓋過。抬起頭,原來是另一場乒乓球大賽開場了。
她覺得奇怪,伸手叩門,半晌沒有反應。也許他是睡著了,這麼想著,不由得擔心起來。看上去他只穿著秋衣秋褲,屋子是沒有暖氣,而且他今天晚上被人灌酒無數,這樣下去非著涼不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門走到他身邊,才發現——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瞼低斂,眉梢微翹,面孔沉靜如畫,是真的睡著了。
這時吳維以才看到陸筠,大概是因為睡得好,她的精神比平日更好,穿著件深色的格子大衣,襯托得皮膚特別白;頭髮稍顯得零亂,笑起來的兩個酒窩,年輕俏皮的感覺,看上去就讓人愉快。
吳維以短暫地頓了頓,說:「吃藥了嗎?」
相比起來,畢希古就差得太多了,被打得東倒西歪,滿地找球。他沮喪得把球拍放下,伸手擦著頭上的汗,心悅誠服:「你們中國人的乒乓球都打得不錯。」
周旭後悔:「是我的錯,昨晚不應該半夜找你聊天的。」
十多個人很快散去,注意到屋子裡除了自己,只剩下吳維以和周旭,兩人指點著圖紙,還在討論複雜的細節問題,例如壩底的高度抬高多少米,例如避開滑動岩層部分,例如鋼材的數據;邊聽邊收拾紙筆站起來,一手支著額頭朝外走,打算騰出地方給他們。
「從事野外工作,只有自己照顧自己,要是覺得我給你的任務太重,你直接告訴我,我不是那麼不通人情的人。這些年,我見到很多人因為長年外業生了病,不能再堅持在第一線。我不希望你成為他們中的一位。」
那天晚些時候她在去醫院探望袁祥的車子上再次見到吳維以。他沒穿工作服,套了件黑色大衣,下面是件高領毛衣,他很少穿得這麼隨意休閑,別有一種氣質。真正是人靠衣服,目光看過去,竟不知道該停在哪裡。昏頭昏腦地對他點頭,笑出了酒窩算是招呼,跟在他後面鑽進小麵包車;身體比較疲倦,話比起平時少多了,跟他寒暄幾句就提不起什麼精神。
陸筠已經坐下,吳維以順勢拖過來凳子坐在她旁邊,看到她漲得通紅的臉和額角細密的汗珠,忍不住想伸手出去,手腕下意識一動,抬到半空時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陡然停住,轉而扶上自己的額頭。
沒有反應。看來真的是累到了極致,睡得很沉,她想起以前錢大華無意中說過,上一次連續加班三天之後,他睡到雷都打不醒的境地。她扶他上床,幫他把拖鞋脫下來。小心地調整了他的睡眠姿勢,拉過被子給他蓋上,然後坐在床畔,慢慢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去。他手指冰冷,在她手心裏微微發顫。
陸筠感動得只想叫「大叔萬歲」抒發感情。以前覺得枯燥的菜色居然這一瞬間變得美味無比。心滿意足地吃了飯,身體也有點溫度,她開始在工地上轉悠,跟所有擦身而過人點頭微笑,遠處開山劈地的機聲、炮聲隱約入耳,江面山頂都反射著太陽的白光,她歪著頭想了想,去了試驗場。平常這個時候,大家應該都在那裡。
「吃午飯了沒有?」
陸筠眯起眼睛:「我是半吊子罷了,今天的水平絕對是超常發揮。」
陸筠很是理解:「我能想象到。忙起來的時候,一秒鐘的時間都是寶貴的。這一來一回也要三四個小時,他肯定走不開。」
並不算溫暖的車廂,後座只有他們兩個人。談話到這個地步,似乎什麼都可以說開,而且,對象是他,那更沒什麼關係了。陸筠緊了緊衣服,別開目光,慢慢地說:「我跟我姑姑生活過一段九-九-藏-書時間,她沒有子女,也不喜歡去醫院,可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很多時候是我照顧她。打針啊,吃藥啊,這些醫療常識,就學到了一些。」
陸筠想了想,搖頭:「我覺得能想象到。你忘了前幾天檢查基石裂縫的事情?他不滿意工程質量,我們連續加班三天,大家都戰戰兢兢。沒檢查演算過十次,設計方案都不敢遞到他手上。說來也不是怕挨罵,只是,工作越久,也漸漸理解了這份工作背負的責任了。」
「怪?」周旭假笑,「這倒是前所未聞。」
在床上坐了一會,慢騰騰找大衣披上,從床底下拖出行李箱翻開,找感冒藥。出國的時候帶了些常見藥品,就是以防萬一。她身體本來不錯,有個小病都是等著自己痊癒,現在這種時候,不比當年輕鬆,不吃藥,光靠身體的抵抗力,對付病毒太勉為其難。
「那你也不用擔心我的,」陸筠盈盈一笑,「我嘛,別的不會,最擅長的就是照顧自己了。」
陸筠想了想,可發燒使得她無論如何也不明白一些事情,乾脆拒絕再想,笑了:「不是什麼說不得的往事。只是不希望別人同情我。上次我很沒禮貌問你的那番話,也是在說我自己。有句老話,每個人背後都有個故事,對吧。」
走到門口被周旭叫住,詫異地回頭,人影已經到了跟前,一隻屬於別人的手搭上額角:「剛剛就覺得你不對勁,像是霜打的茄子。果然是著涼了,額頭滾燙。」
周旭「嗯」了一聲,放下水杯站起來。從外帶上門前映入眼帘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她鑽進了被窩,探身去摁檯燈的身影。「啪」的一聲,光消失了,牆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這是今天最後一個聲音,也是每天的最後一個聲音,宣告了一天的終結,然後等待黎明的到來。
陸筠擺擺手,正要富有英雄氣概的說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生病,都是沒辦法的事情」,眼角餘光瞄到周旭身後的抱臂看著設計圖紙的吳維以,心臟猛烈地一縮,腳步一挪,不留痕迹地退後半步,從周旭的手掌下離開。
過年工地上有十天假期,不少人要趁機回國看看。陸筠幾乎沒猶豫就回答:「不回去。回去了又能幹什麼?早過了為他們慪氣的年齡了,」說到這裏頓一頓,「再說還有這麼多的事情要做,工地上也缺不了人,吳總已經夠累了,我能分擔一點是一點。」
她輕輕叫他:「維以。」
不但他們不清楚,正在交戰的吳維以和陸筠也不甚清楚。丟球失球兩人早就沒在意了,運動起來也看不清對方的臉,更無暇交談,酣暢淋漓不言而喻,心裏有的是一種棋逢敵手,他鄉遇故知的快|感。
果不其然,在門口就聽到英漢夾雜的笑語聲從屋子裡傳來。她努力分辨著是誰和誰在說笑,推門而入。
驚訝的是,門卻是虛掩著的。透過窄窄的縫隙,簡陋的房間一覽無餘。可以看到他在檯燈下伏案而睡,影子在地板上拖了很長,直到她的腳畔。
「人和人不一樣的,」陸筠說,「吳總,例如你。那你又是怎麼堅持下來的?你的工作壓力和勞累程度我是看得到的,可是不也堅持下來了。」
吳維以看她一眼,溫和開口:「想好了再說。沒想好的話,就不用說。」
「你球打得不錯。」
幾乎可以用微妙來形容。
「我也是,就想著怎麼把球救起來,壓根不知道誰輸誰贏,不過感覺上,你失球的機會比我少得多。」
「這些事都不是一時半會可以做完的,」吳維以說,「今天休息好。」
那天晚上,陸筠做了很多很多夢。照理說重壓之下睡覺應該很沉,可那天晚上不是。夢境複雜煩瑣,記得起不記得起的人臉一張張浮現,小時候的事情凌亂地擠上腦門,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早上醒來時心口突突地跳,渾身無力,嗓子干九*九*藏*書疼,明明頭痛腦熱,一陣陣寒氣卻撲上心口。大概是感冒了。
都是爛熟於心的事情,陸筠流利地回答:「壩體設計方案的複核,還有水流分析報告,還有發電運行預泄調度方案……」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陸筠抬頭,瞥到周旭眼睛里的暗光,嚇一跳,站起來趕人:「回去睡覺吧。哼哼,大半夜的跑我宿舍來,敗壞我的名聲啊——不過算了,今天就不跟你計較了。」
兩人一起回宿舍,還是以前的習慣,周旭送她至房間門口。他費了很大的精神,把所有情緒都壓制下去,最後只在她消瘦的肩頭一拍:「小筠,春節快樂。」
她提起這個事情,周旭不自在地咳嗽兩聲:「好了好了,這件事情,你還要取笑我到什麼時候?」
半晌后陸筠喘息放定,才有工夫開口:「我,我快累死了。吳總,你的體力怎麼那麼好?真佩服。」
她說話時鼻音很重,吳維以再看她一眼,又問別人:「你們呢?」
「你不能跟我比,」他答了這一句,語氣里有著一點難得的悵然和追憶,「這個專業,這個工作,一直都是我自己的意願。」
「你從來都是做的比說的好。」
得到了一片贊同,這麼長一段時間論證,這麼多次試驗的重複,都沒什麼問題。吳維以拍板:「那就這樣定了,散會,回去繼續工作。」
那個下午,直到晚飯前整個試驗場都是歡暢的,在外人眼裡,這也許是苦中作樂,強作歡顏,但實際上,對水電人而言,不論是哪個國家,就是有一種天生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有一種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
她想著怎麼才能把他弄到床上去,卻忽然看到被他手肘壓著的一沓信箋紙。他一直有寫信的習慣她是知道的,那時她很驚訝,他也只是說了句「我這人比較跟不上時代。而且有些話,還是信里說比較好」,然後一笑置之。現在她面前的這封信上只有短短几行:曉曉,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這件事情從來都沒有變過,我也說過,只要你需要幫助,我總是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只是——
吳維以還沒搭話,陸筠在旁邊插話:「這是我們的國球嘛,自然打得好。十億人民至少一半都能上場揮舞兩下拍子的。」
「體力好,是水電工程師必要的素質。」吳維以笑著回答了一句。
「抱著,暖和一點。」
「技術人員里就我一個女孩子,他怎麼都要給點面子吧,」陸筠覺得臉上一熱,又笑起來,「你長這麼大,沒被什麼人罵過吧,那麼大一家人,人人都拿你當寶,幾時受過這種氣。」
所以住宿舍就有這個壞處。只要稍加留心,連你睡到什麼時候這種私密的事情都知道。陸筠不好意思地一笑,訥訥開口:「是啊,我也沒想到一覺睡到這麼晚,見笑了。」
越到年底事情越多,事情越多就會越忙越亂,然後脾氣也會變壞。
「現在看來沒什麼事,神志清楚,這樣程度的車禍居然沒受明顯的傷,真是運氣好。開始嚇死我了,我生怕他堅持不過來。剛剛還在想,我跟這些倒霉不幸的事情總是特別有緣。」
她說的是出國前兩天去周旭家吃飯的事情,那時他們剛剛畢業,她還住在學校的宿舍,正在準備最後的手續和資料;周旭熱情邀請,她盛情難卻,專門挑了個時間上門拜訪。周旭家人眾多,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坐了四五張桌子——那頓飯是陸筠吃過最豐盛最熱鬧而又最具悲壯意味的一頓飯。畢竟他們即將去的地方是充滿了太多不安定因素的巴基斯坦。若不是她這個外人在場,估計當初周旭的母親外婆都能哭出來。
接下來的兩天是意料之內的忙碌,直到除夕當日終於得了一天的假期。對於長年累月奮鬥在第一線的人而言,哪怕只有一天的時間,也會覺得奢侈。
「交給你我是很放心的,」周旭頓一頓九*九*藏*書,笑言,「就是想跟你多說幾句話而已。」
這樣的狀態,做起事情來效率也是可想而知。恰好那天的討論會相當重要,是關於優化溢流壩體型和變更閘門結構的方案。原來方案中堰面設計合理,但是不適應水流條件的變化。經過無數次的試驗研究,新的方案中,減輕了溢流壩和閘門結構共振的影響,水流流態明顯有了改善。這也是周旭等人兩三個星期的成果,因此他講起方案來,聲音格外鏗鏘有力。
現在這個時候,說什麼後悔都沒用了。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理智呢,節制呢,都去哪裡了?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說的就是我這種人。陸筠抓著自己的頭髮,絕望地鄙視自己。也許他沒醒,只是翻個身而已。哪裡這麼巧呢,他好像沒睜開眼睛,也許根本不知道是我呢。懷著這種僥倖的想法,她再次轉過頭去——只看到,漆黑的夜空背景下,門下水銀般光芒,一瞬間流走了。
她累得要命,懶得理他,奄奄地坐下,手勉強支撐著頭,用目光問其來意。
那天晚上鬧到凌晨之後才睡。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又或者酒精在她血液里沸騰,她很久都沒辦法入眠,披了件衣服坐起來,順手摸起枕邊的書看了一會,困意還沒有上來。江水拍岸,聲聲入耳。心神不寧,乾脆離開宿舍,去外面散心。
陸筠這時才抬頭看他,周旭平時不正經的時間居多,此時也在笑,不過神態似乎有了點不一樣。那要非常了解的人才能看出來這細微的差別。
「我想起大一軍訓那次吧,咱們班的馮裕斌心臟病發作,不是你的話,估計也不行了,」這樣安靜的夜晚適合懷念舊事,周旭感慨著說道,「遇到你,他們運氣很好。」
時間已經是深夜了,他們明天一早出發,陸筠一邊把複印好的資料分門別類一邊說:「放心回去吧。別啰唆了,不過一個星期,也不會真出什麼問題的。」
吳維以當然說好。
難得的言簡意賅。桌子上的玻璃杯還有半杯茶水,周旭抓起暖水瓶倒熱水一兌,轉頭看她:「老袁沒事吧?」
吳維以略一頷首,握著球拍笑著環顧屋子:「下一個是誰?」
反倒是吳維以打破了沉默:「周旭本來要來,但施工方案的討論會一直開到現在,估計這幾天沒時間了。」
他的氣息近在耳邊,有著一點點酒氣,平穩而綿長。觸碰的那一瞬間,他的身體明顯顫動了一下。她像犯錯的小孩般猛然站起來,連連倒退數步,在臉還沒來得及徹底燒紅的時間里就已經逃離了房間,順手帶上了門,發出「咯吱」一聲響動,在夜晚聽起來,效果驚人。
「他對你很好,」周旭目光一變,「他對你發脾氣次數最少吧。」
太久不吃藥的緣故,一吃感冒藥就表現出明顯發困疲倦的狀態,喝再多濃茶都沒有用。一旦稍微得幾分鐘閑暇,上下眼皮就開始往一塊湊,技術人員找她徵求意見,字字句句入了耳朵,就是不知道什麼意思;圖紙清清楚楚,看得懂沒法理解;計算時習慣性地列出公式然後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算——這是精神上的疲倦。比身體上的疲倦更讓人不堪忍受。
毫無疑問的勝利者口吻。一時無人接聲,陸筠看大家的臉色和額頭上的汗珠,琢磨著估計所有人都是吳維以的手下敗將,不由得燃起躍躍欲試的興奮:「我來!不過,我好久沒摸球拍了,吳總你先陪我練習幾分鐘再正式開戰吧。」
那天晚上陸筠回到工地,已經時近凌晨。
這一天累得要命,一進宿舍就往床上倒,甚至都懶得動身去洗漱。本可以就這樣睡下去,結果剛合上眼周旭就來訪。目光對視,發現一樣的疲乏表情。
「感覺怎麼樣?」
吳維以聞之會心一笑,又看她一眼:「是啊,還有我呢。不過你能堅持這麼久,也難得了。」
周旭要回家一趟read•99csw.com,雖說時間也不長,但是,暫時將自己手上的工作交接給她,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工地上的中國人畢竟是少數,而且幾乎都是技術人員,只要前期準備工作到位,進度也不受太大的影響。兩人平時的工作不太一樣,但互相之間經常交流,加上圖紙和資料的說明,很快的也就明白了大概。
吳維以攤手:「這倒是未必了,我沒算。」
周旭忽然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她頭髮有些亂,加上疲憊的神色,看上去楚楚可憐;一句話想了半晌后開口問出來:「小筠,過年回家嗎?」
猛然驚醒,感覺吳維以的目光從前方而來。握緊了手中的筆,忍著倦意盯著牆上的設計圖,點頭:「哦,我沒有什麼看法。」
「好了,別誇我了,」陸筠揉了揉眼睛,「這麼晚來找我,是問這個?我想想看,你跟老袁關係不錯,擔心也對。」
陸筠一直知道吳維以笑起來迷人,卻不知道他沉睡的時候更加動人。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臉上。他是那種只要看了一眼就能觸動到你心裏的男人,這跟他是否清醒沒有關係。睡著也好,沉睡也好,都不要緊,只要是他,就夠了。
因此這一覺睡到了日頭過午。她暗暗懊悔,把頭探出門外四處看了看,宿舍區這塊沒人,才出門去衛生間洗漱。房子是臨時修建的,蓋得有些隨便,沒有用什麼磚頭,是水泥澆灌起來的,因此屋子裡特別冷,空氣很冷,水龍頭流出的河水也冷,比冰箱的效果還好。陸筠想,冷水洗面絕對是酷刑,不過,對睡過頭的人而言,同樣是絕好的提神劑。
彷彿水墨山水畫一般,所見之處全是大塊大塊的黑色。只有一間屋子的門下流瀉出水銀一樣的光澤。那是吳維以的房間。她忽然很想見他,腳彷彿不聽使喚,朝那間屋子走了過去。
值得嗎?
他於是忍不住微笑:「睡醒了?」
她恢復了精神,對著牆壁上的一面小鏡子開始梳頭。她昨天晚上洗了頭,沒徹底干之前就倒下睡了,今天的頭髮簡直亂成了一團,怎麼都梳不好,邊後悔為什麼出國的時候不剪了頭髮,邊胡亂地扎了個馬尾,然後去食堂吃飯。
陸筠把大衣一脫就上場。起初幾分鐘還覺得冷,奔跑下來,也漸漸找回來以前打球的感覺,也摸到吳維以打球的規律。他左手直板快攻出眾,跟他平時的認真性格相得益彰,靈活中透著訓練有素的務實打法;她也不差,尤其喜歡打快球,輕巧的白色小球迅速來回,給人一種險峻的美感,看花了旁人的眼睛。畢希古本來是在計算勝負,現在也徹底糊塗了,跟旁人哀嘆:「看都看不清楚,怎麼統計呢。」
兩人的對戰非常精彩,風生水起,如火如荼。所有到試驗場的工程師技術人員都被這一幕吸引過去,大廳里人越聚越多。歡呼聲才起又歇,擦邊球,扣球,旋球,扣人心弦不過如此。
吳維以笑起來眸子上隱隱有種夜明珠的光輝:「的確不是每個人都懂得那套急救知識和醫學常識,你救了袁祥。」
但不論多精彩的球賽,總有結束的時候。陸筠漸漸覺得體力不支,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擦邊球凌厲地掃過來,想去救可動作比起球速來到底慢了一步,只得眼睜睜看著小球跳出球桌,在地上彈跳兩下滾入角落。此時的她連去角落撿乒乓球的力氣都沒有,幾次感覺到頭暈,身體有一種飄忽的感覺。最後扶著桌子只喘氣;眼角餘光看到,相比她的窘迫,吳維以從容得簡直像從舞台上下來,雖然也一樣地在調解呼吸,但從容尤在,目光在屋子內掃過,把球拍拍在桌上:「你們來吧。活動一下筋骨。」
說她好色也罷,說她把持不住也罷,說她鬼迷心竅也罷,總之,她覺得自己忽然理解王子為什麼要去親吻睡美人時那種留戀和不能自已的心態。她輕輕撥開他額前的碎發,一寸一寸俯身read.99csw.com下去,雙唇在他冰冷的臉頰上輕輕一碰。
在心裏面想著這句話,陸筠開口:「周旭,這段時間我總覺得你怪怪的,怎麼回事?」
周旭目光一低,看到她的手,手掌微腫,手指凍得通紅,因為凍得太久而顯得有些僵硬。以前這雙手修長白皙,說是彈鋼琴的都不會有人懷疑。他靜一靜,把早已準備好的熱水袋遞給她。
結實的橡膠熱水袋,水溫適宜,非常溫暖,讓人一抱就捨不得放開。陸筠把臉貼在熱水袋上,恢復了一點精神:「謝謝你了。說事吧。」
過了吃午飯的時間,食堂也沒人,幾乎是冷鍋冷灶,連炊煙的味道都沒有了。食堂大叔看到她來,直樂:「小姑娘,我給你留了點。等我熱一熱。」
正如那天晚上吃飯時,吳維以說的那番祝酒辭。雖然是只有中國人才過的春節除夕,但食堂作了一番精心準備,張燈結綵,甚至門上還貼了一個倒「福」;與此相比的,電視上的國內的春節晚會五顏六色花團錦銹歌舞昇平,華美得不切實際,彷彿另外一個世界。
陸筠也是心潮起伏。她的感慨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多:對於水電人而言,遠離都市,遠離熙攘的人群,遠離摩天的高樓,遠離華麗的櫥窗,將美好的年華只投入到水電事業,這是一種近乎自虐的忠貞。
開會討論時她昏昏欲睡,眾人的討論聲都入了耳朵,可就是不能理解其意思,茫然中聽到有人問她:「陸筠,有什麼看法沒有?」
陸筠聳肩:「我隨口說的,你別在意。好了,回宿舍吧。」
陸筠笑起來,燈光在她臉上跳了跳:「不是取笑。你家人很好,你過來吃這個苦,說實話,一開始我沒想到。」
「吃藥了,小感冒,」陸筠笑得若無其事,「你以為我是你,這麼點事也大驚小怪。」
中間的大廳一反往日的空曠,變成了乒乓球運動場。吳維以和那位總是笑眯眯的巴基斯坦工程師畢希古對戰,賽事正酣。兩張書桌,夾了一塊擋板,就是最簡單的運動場地。白色小球跳躍不停,三四個人圍觀,看上去無不熱氣騰騰。參与運動也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乒乓球不單純是身體運動,更是一種腦力運動。陸筠第一次發現吳維以的乒乓球打得如此之好,不論是防守還是進攻,直板還是反板,幾乎是滴水不漏。讓觀者為之讚歎。
陸筠喘氣:「那有什麼用,還是敗在你手下。」
聲音顯然傳達到了,吳維以抬頭,問她:「小陸,手裡都有什麼事情?」
「葯倒是一早就吃了,不過總覺得感冒藥除了讓我想睡覺之外,也沒別的用處。」陸筠攤手,滿臉無奈。
吳維以看著在座百餘人,一張張樸實到了極致的臉,無數的感慨悠然而發:「……我不會說什麼漂亮的話,只想說一句感謝。感謝你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這一年的支持和付出,感謝你們的犧牲和無私,任何一個水電工程都不是某一個人能完成的。你們是這片工地上的英雄!」
這話猶如清泉在她心頭潺潺流過,濺起一陣漣漪。陸筠猛然覺得鼻子一酸,不敢再看那張臉,「嗯」了一聲,低下頭匆匆離開。
「吃了,然後才過來的。」
「吳總跟我說了這事,我提心弔膽到現在,一直后怕,」周旭心頭沉重,嘆了口氣,把下午跟吳維以那番話複述了一次,「第一次看他這麼發火,我真是被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真是明白想挖個地洞藏起來這句話的意思了。」
「你也是啊。」陸筠盈盈一笑,「晚安。」
朝著他的方向,陸筠慢慢開口:「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後面的沒有了。字跡流暢漂亮,或許因為下筆的心境不一樣,跟他在圖紙和設計方案上的批註似乎不太一樣。曉曉,是誰?聯繫到檯燈旁邊翻開的手機,很有可能,他本來已經睡下,在接到電話之後,臨時決定起床寫信。畢竟,今天是除夕之夜,誰打電話來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