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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躲避

第十一章 躲避

根本來不及想任何事情,陸筠本能地一把推開吳維以。因為用力過猛,自己也沒有站住,撞到他懷裡,看在外人的眼底,十足十電影里的情節:她用身體撞開了他,兩人一先一後退了若干步,吳維以撞到了牆壁,她撞在他的懷裡。如果牆壁不存在的話,兩人大概會抱在一起雙雙跌倒。
完全沒有玩笑的意思,一如既往的嚴峻和不留情面,是他一直以來的作風。陸筠恨不得像神鬼故事的茅山道士一樣學會穿牆術好鑽進山裡去躲起來。半晌才擠出來一句「我明白了」。
「謝謝嚴工。我一定會注意。」
以前他從來不知道兩個人正常的交談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情。
這樣清晰的話語和承諾一樣的回答,顯示出無可挽回的態度堅決。
隨即又轉頭批評犯錯的工人。那幾位年輕的工人戰戰兢兢,低著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她收拾好東西,猛然一個轉身就朝門口走去。
然後兩人就沒了聲音。屋子安靜得讓人覺得空蕩,好像連空氣都學會了沉思。
陸筠艱難地開口:「嚴工,風機什麼時候可以安好?」
吳維以半邊身子一麻。若干的想法被想起但是思緒又前所未有的零亂,在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她已經逃了出去,動作之快甚至比超過了他整理思緒的速度。
陸筠聞言,臉「刷」地一白。
有人輕輕叩門。
安靜的除夕之夜,甚至感覺比起平時更加敏銳。她握著他的手遲遲沒有鬆開的跡象,那種奇怪的溫暖觸感讓他猛然產生再次睡過去的想法。漸漸地,大腦變得遲鈍,其實也明知道不對,可就是不願意糾正,直到床身微動,眼瞼上的光亮因為人影的逼近變得微弱,微弱的呼吸,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氣,無不說明她俯身靠近他。然後,同樣溫軟的雙唇輕輕落到他的臉上。
她進屋后就把手裡的圖紙遞給他,兩人一起把桌上的圖紙展開,用鎮紙壓住四角;打開電腦,調出計算軟體,才說話:「吳總,這是擋水拱壩和閘門結構的圖紙。周旭走的時候把資料都交給我了,這幾天我看了看圖紙,用相關函數計算了一下瀉洪時水流的振動對閥門和壩體產生的危害。基本上和周旭的結果差不多,不過還是有點小問題。」
吳維以斟酌半晌,最後說出口的,卻是輕輕的問句:「昨天晚上,你……」
陸筠正在收拾圖紙和筆記本。動作不快,可吳維以分明看到,捲起圖紙的時候,她的手分明在微微發抖。
陸筠苦笑著想,真是怕什麼他說什麼。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努力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拋之腦後,裝作不曾發生。並且懷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不知道是她。可是不然,他到底是心如明鏡的一個人,恐怕一開始,她就沒有任何事情瞞得了他。就像掙扎在暗戀旋渦里不能自拔的青澀女中學生一樣,她的演技更騙不過自己,更騙不過別人。
不過沒有人會特地去注意這類小事了。
應該是陸筠了。吳維以想睜開眼睛跟她道謝同時問她找自己的原因,可猛然停住了動作。遲了一步,現在掙開眼睛,時機已經不對。
因為機械的運轉,雜訊和迴音也一樣的驚人。基本上交談都要用吼。嚴工程師也以同樣的聲音回答:「下午就可以了。」
十分鐘前發生過的事情,忘記根本不可能。她推開他的時候,毫無疑問把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可她好像根本沒有考慮到自己,她抬頭確認他沒事時,臉上那如釋重負的神情宛如高清晰的照片一樣九-九-藏-書清楚。她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危,只是一心一意地擔心他。
「正在準備灌漿材料。一會回去后我把相關資料給你送過去,」嚴工程師手在空中一比劃,「好在只有最初開挖的這不到一百米出現了裂縫,後面的我們有了經驗,沒有再出現類似的問題。」
吳維以的視線從那條明顯的裂縫上移開,轉而看著說話人:「解決辦法?」
吳維以點頭,朝洞內更深處走去。其他人自然立刻跟上。
兩人並肩離開導流洞。一路上都是沉默,一個是不知道如何開口,一個是完全沒有說話的意圖。很多事情上,他們難得的心照不宣。好在機器轟鳴聲在洞內不斷回想,氣氛還不算尷尬。洞口外是明渠段,圍堰一個月前已經修繕完成,這裏暫時沒有工人,也幾乎沒有了聲音。此時陽光明亮,江水漾起細密的金色波紋,重重拍打河灘。
嚴工程師又轉頭去看吳維以,陸筠是他手下的人,訓斥也好安慰也好教育也罷他都應該表個態。他鎖著眉頭,目光在她身上一停,聲音低沉:「沒事就好。回去把《安全手冊》第三章再看一遍。」
這個時間這個地方,除了陸筠不會有別人了。抬頭一看,果然是她。她抱著捲圖紙和電腦筆記本,站在辦公室門口,沒有什麼笑容,面色異常的坦然鎮定。
這個壩址是早已選好的,也是最適合的地方,庫區多在荒山野嶺,對百姓的生活影響較小,而且江面窄,截流容易。因此,十幾年前巴基斯坦已經決定在此修築水電站解決斯瓦特河上游的十多個城市的用電問題,可若干年下來,勘察分析工作做了一次又一次,水文觀測站建了一個又一個,但最後總是在資金或者技術問題上遇到難題,導致工程一次次的擱淺。
刺耳的剎車聲讓她產生一種山洞驚魂的錯覺。下意識緊張地朝前看,果然,包括吳維以在內的所有人都在注視她,神色都不分明;司機大叔從車窗里探出頭,表情緊張地大聲問:「沒事吧?」
臨走的時候,丁工拉著他的手,艱難說出道謝的話,眼眶都是紅的。
她平板而流暢地說出這番話,吳維以聞言眉心一緊,仔細研究著的計算流程,拿筆算了算,抬頭看她,處變不驚地開口:「很好的發現,既然提出了問題,那應該也想好了解決辦法。」
陸筠大力地搖頭,欠身道歉:「是我的錯。剛剛沒有注意到車子過來。」
只要假以時日,必然出現高壩橫于江河之中,攔腰截斷江河的景象。高峽出平湖,這也許是所有水電人能想到最波瀾壯闊的景象之一了。
司機大叔鬆了口氣,啟動了汽車;車子消失之後,陸筠拘謹地笑了笑,不知道對著誰艱難地開口:「我沒事,讓大家擔心了。」
經過此事件,陸筠再不敢分心,保持著精神的高度集中狀態,隨時都可以背出資料中關於施工導流的所有的相關數據。
回答的快速和乾脆讓兩人都吃了一驚。
吳維以抱臂站在一旁看了一會,覺得該說的已經說到,才開口:「一次教訓就夠了,相信他們下次不會再犯這種錯誤。這次也是我們站的地方不對。」
沒有感受到牆壁的堅硬和粗糙。陸筠定了定神,鎮定自若地抬起了頭,可到底修鍊不夠,看到吳維以的臉時還是渾身一僵。臉一下子漲紅,迅速從扶著她的雙手裡彈開,轉而去研究事故現場。
一直以來,他的建議總是最中肯和有效的。陸筠點頭:「好,我下午把數據read•99csw•com和圖紙交給你。」
這樣大小的通風機重量沒有五十也有三十公斤。一旦真的砸到人,哪怕只是從五米高的木架子上掉下來,哪怕帶著安全帽,後果也相當嚴峻。陸筠看到通風機砸出來的淺坑,現在才覺得后怕,不無自嘲地開始反思:自從這箇舊歷過年之後一切都開始變得不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流年不利吧。
負責人侯鵬得知情況后,沒好氣地訓斥了他一頓,那番話至今還清晰入耳。他說:吳維以,我說你什麼才好!格拉姆電站也是裝機四十萬千瓦的大中型電站了,一個泥罈子,一腳陷下去,沒個兩三年時間半會別想出來!放棄,你說得容易,不過是一句話,只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你第幾次放棄回國的機會了?
「不用急,今天先休息,本來也放假了。明天再給我。」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起得很早,卻沒有按照慣例去試驗場工作,而順著一條蜿蜒的小路上了山。
山並不高,也不險峻,樹木墨綠著顯得深邃;除此外並無太突奇的地方,是那種走遍全世界都讓人覺得似曾相識的小山。第一次爬這座小山的時候,應該是一年半前的事情。
她朝試驗場的方向去了,明媚的晨光中,背影看上去如此消瘦,比起她來的時候似乎更加單薄。
想起這些事,陸筠就克制不住的心不在焉,落到了最後,差點連前方開過來的運輸車都沒有看到。看到的時候車子距離她只有幾米遠的距離,龐大的車身讓整個洞顯得無比狹窄,雪亮的車燈光芒驚得她連連後退兩步,緊貼洞壁,睜大眼睛看著高大的運輸車慢吞吞在她身邊剎住。
初三的那天,一行人去看了正在建設中的導流洞。工程尚未完工,洞壁上安裝了燈,但燈光也只能照亮很小的範圍,隱約可見洞壁洞頂上沉積岩的凹凸不平。洞壁些微反射著光芒,看上去彷彿有些濕漉漉的潮意。吳維以每次進洞都會仔細地檢查岩壁的裂縫,這次也不例外,他幾乎以走三步一停的速度觀洞內的情況。
陸筠伸手拉過被子的一瞬間,吳維以醒了過來。他花了幾秒鐘的時間來確認自己的房間有人和有什麼人。毫無疑問,有人在他睡著的時候把他扶到了床上,幫他脫下鞋,然後,輕輕握住他的手。那雙手比他的手小,十指修長,手心柔軟而溫暖。毫無疑問,是個女孩子。
而吳維以就站在那颱風機的正下方,他正在和嚴工程師說話,沒有聽到被鑽機聲蓋住的驚呼,也沒有察覺到頭頂上逼近的危險。
吳維以來到了半山腰,半邊紅日靜卧于山頭之上,天地之間一片金色的輝光。他肩上頭髮上全是霧氣。
導流洞的洞身開挖過程已經完成大半,四百余米的距離很快到了盡頭。隨著進洞的深入,洞內的高度越來越矮,空氣的質量也變得糟糕起來。待走到施工開挖處時,十幾個小時前爆破時引起沙粒塵埃正在四下瀰漫,竟不知道是呼吸的沙粒還是空氣了。
「不,不是。」
侯鵬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你這個人,人人說你聰明厲害,只有我知道,你是真傻。聽不得別人的一兩句軟話,現在怎麼不把你工作時那個絕不通融的勁頭拿出來?小吳啊,不玩點小聰明,不留一點心眼,不多為自己考慮一點,是不能被叫做聰明人的。
來之不易。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四個字的難處。
那轉身的一瞬如此決絕,好像一輩子再也不回頭,吳維以腦子一熱,叫住她:「陸筠https://read.99csw.com。」
陸筠並不為自己受到了誇獎而高興,她唯唯諾諾地聽著,賠笑了幾句。正苦於無法解脫時,聽到吳維以說:「陸筠,跟我出來一下。」
說著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四位工人。他們站在人字形登高梯上,相互配合著在把兩個直徑約一米的大功率通風機固定在木架頂端。工人們看起來忙碌不堪,加上嘈雜的聲音,幾個人放棄了跟他們招呼的念頭,只在木架下站了一會,跟忙碌的人們點了個頭。
根本不知道說什麼。
一年半前第一次來這裏時,連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離此五公里之外道路不通,一行人不得已棄車步行,總算來到了這裏,滿地廢棄的鋼材石塊,讓人忍不住感慨:真是糟蹋了這絕美的風景。
幽暗的光芒落在他的臉上,輪廓五官分明,依然完美到無可挑剔。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看不清楚,只有分外閃亮。他仔細認真的神情看得陸筠忍不住一怔,匆匆別過頭去,聽到跟在一旁的負責導流洞開挖的監理嚴工程師開口:「吳總,斷層的影響,這一代地下水活動頻繁,西北風恰好正對洞口,混凝土風乾收縮的情況比較嚴重,出現了裂縫。」
她站在門口,只回了頭,露出一張小臉,也不是不困惑的:「什麼?」
因為江河水流速度的不確定性和複雜性,實際上一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提出成熟而有效的計算水流的振動效益和評估其安全性的有效方法。現在通常根據經驗公式計算分析和模型的試驗結果一起考慮。吳維以看她一眼:「說下去。」
沉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他終於抬起腳,也朝試驗場踱步過去。每個角落都是寂靜的,看來,還是以往那樣,總是他們最早到試驗場。他瞥到其中一扇虛掩的門,然後像往常一樣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如既往地埋首于似乎永遠看不完的資料堆里。
直到兩年前巴國內不堪用電壓力,最後決定面向國際招標,將這個水電站建設運轉起來。然後此地終於有了今天的面貌,雖然問題依舊重重,但這一切總是走上了正軌。
錢大華當時就搖頭苦嘆:維以,你心裏可要有譜啊,任務重於泰山。
陸筠打開電腦,指著三維圖形說:「因為壩體的基礎岩性不太均勻,不能做均質處理,我把壓力係數的數據細化了一點點,最後的結果,壓力、壓強、位移,都比周旭的數據稍微高了那麼一點,也許不是什麼大事,但我想,瀉流引發振動是持之以恆的,跟地震不一樣,設計上應該留一點餘地。」
她聲音囁嚅,有如犯錯的小學生。今天一早,嚴工程師就發現她異於平常,平時那麼認真的小姑娘今天似乎不在工作狀態,一直沉默著,顯得若有所思。
經過剛剛的事故,她的神經高度緊張,猶如一觸即發的箭,對一切外來的事情都反應敏捷。不知道是風機本來就沒有固定得太好還是左邊那個年輕的工人手滑,總之他一鬆手,風機搖晃了兩下,呈現出一種前傾的狀態。兩人一驚,驚呼了一聲,同時伸手去抓風機的外殼,事有湊巧,都沒有抓到,反而促使了通風機下掉的趨勢。
好在周旭和陸筠來了。兩人雖初出茅廬,但到底是著名院校畢業的專業研究生,能力超群,不論是設計還是計算都是一流水準,實踐經驗也有,而且難得謙虛,責任感強,不怕吃苦受累。能力固然重要,品質優良更是難得。這麼苦的環境,兩人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自除夕那天後,這兩三天的時九九藏書間陸筠都不敢正面看他,就算不得不跟他接觸時,也不看他的臉,不跟他目光對視。彷彿這樣,除夕晚上的事情就不曾發生過。
吳維以沉默半晌,不再看她,只「嗯」了一聲,極緩地點了點頭。
聽到關門的聲音而屋內再無聲響之後,吳維以坐了起來,支著頭想了一會,就像是有什麼技術上的難題不能解決一樣,陷入了長久的思索。他的臉默在陰影里,最後輕輕一嘆,伸出手關上了床邊書桌上的檯燈。
吳維以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什麼,他半垂著視線:「陸筠,你沒睡好?」語速十分平均。
吳維以點頭:「進來。」
格拉姆電站建於兩山之中,俯瞰下去,江水聲音依稀,大壩盡收眼底。臨時修建的交通橋,一字排開的各種重型機械,略具規模的廠房,正在進行中的圍堰築壩,公路盡頭之外的的採石場……
「你不也在忙嘛,」陸筠閃出個笑,「我沒關係的。」
嚴工程師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倆:「萬幸啊。你們要出事了我責任就大了。我說今天都是怎麼了,一個個的,連續遇到危險的事,看得我心驚膽顫的。」
附近的工人技術人員丟下工作機器圍了過來,洞子里頓時安靜了不少,七嘴八舌的評論,例如「挺驚險的」,「吳總要是出事了麻煩就大了」,「還好陸工程師機靈,捨身相救,真讓人感動啊」,更有人把她上次救老袁的事情也講出來,一時誇讚之聲不斷,熱鬧非凡。
三局成功競標格拉姆水利水電項目時,他恰好在巴基斯坦,剛從另外一個水利項目中抽身,本來單位上打算調他回國擔任另外一個大型水庫的副總工程師,可另一位年逾四十的丁工程師因為家中妻兒的關係,比他更需要這個回國的機會,他就笑著放棄。
陸筠就是在這個時候察覺到了危險的來臨。
她動作很輕柔得不可思議,就像是一片帶著靜電的柔軟羽毛飄下來,劃過脊背和臉頰,明明輕微得可以忽略不計,但酥麻的感覺卻傳遍全身——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
水利工程中圖紙的小修,方案的些微調整都是司空見慣,以前類似的話題兩人也進行了無數次,沒有哪一次像今天的氣氛這麼詭異。
「這段時間,我給你帶來的困擾?」
吳維以清楚。他是總工程師,本來專心於工程質量就可以,可現實沒這麼輕鬆,一個人要做幾個人的事情:負責設計工作,又要協調好施工、監理等部門之間的關係,就像錢大華說的,就像身經百戰的老兵一樣,指揮戰鬥一起上。
陸筠一默:「這個,還沒有。」
「計算的時候考慮了閥門的鋼材結構嗎?」
新年的前幾天很快就過去了。
所有人注意力的焦點都在通風機上。附近的人看得清楚:在陸筠推開吳維以的一瞬間,笨重的風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在她的腳畔,只差一點她就會被砸到。真的是毫釐之差,用科學的觀點判斷,大約兩厘米。
既然騙不過,那就順其自然。陸筠猛然抬頭看他,露出個消失多日的笑容:「吳總,對不起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要說困擾,抱歉,是我給你帶來了困擾。是我太不成熟,分不清輕重。以後我會分清公私,不會再讓自己情緒影響工作的。」
他慶幸不已:「還好洞子里車開得慢。」
陸筠給他問得一怔,下意識地去看書桌后的那個人,不可避免的目光相撞看到他眼睛里去,彷彿被滾燙的水燙到一樣,目光一瞬間就從他的臉上滑倒了大衣的第二顆扣子處:九九藏書「……沒有,我……忘記了。不過我想,就算改動,也變化不大。」後半句的底氣較足,像是在努力挽回一點什麼。
他終於還是沒說話,揮了揮手:「回去休息吧。」說完走到窗邊,只見淡淡晨曦照亮了屋外的樹梢,窄窄的水面映出一江朝霞。
認識半年來發生的事情,如電影畫面一楨楨從眼前閃過。那個總是最早起床,畫得一手漂亮圖紙,總是笑語盈盈,救人時沒有半點含糊的陸筠。那日她面帶微笑說出的那番話重新在耳中迴響:「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分開了,我跟著爸爸,怎麼說呢,我爸爸是個好人,不過喜歡體罰,我經常挨打罰跪;後來爸爸娶了個阿姨,生了弟弟,弟弟五歲的時候我帶他出去玩,我沒看好他,他從滑梯上摔下去,摔得很嚴重,差點活不下來……沒有照顧好弟弟,是我的責任,我也不怨他們不喜歡我。後來姑姑看不下去,把我接到了她家。不過現在想起來,我那時也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到現在我也沒辦法完全釋懷,童年的陰影,是真有那麼回事的。不過我比較想得開啦。人生還長呢。佛經里有一句話,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以後種種,比如今日生。就這麼簡單吧。」
他的樣子雖然說不上和顏悅色,但也相去不遠。跟平時他對技術人員的嚴格要求截然不同。一個人表達情緒是容易的,但是在合適的地點、針對合適的人、運用合適的方式表達個人的感情,就很不容易了。
她沒有發現他,微微低著頭,半長的劉海擋住了眼睛,緊緊抿著唇,隱約可見臉頰邊淺淺酒窩;她背著裝圖紙的畫筒,抱著筆記本電腦匆匆走在路上,臉上有明顯的憔悴和疲勞的痕迹,顯得心事重重。他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本來她的名字已經到了嘴邊,硬生生把聲音掐回嗓子里,放棄了和她打招呼的念頭。
「……差不多。」
雖然不是肩挑背扛,但實際上也差不多。在國內建水電站已經不易,何況是人生地不熟的國外,難度立刻漲成原來的比較級。圖紙如論如何都不夠,技術人員差,機械缺,原材料缺,基本上沒有不缺的。最糟糕的,還是地質環境的先天不足。原始資料的勘測數據似是而非,不夠深入,施工時出現意料之外的重大問題,第一次導流洞垮塌事件起因就在於此,技術力量的缺失,就像獨行的旅人失去了指南針,找不前進的方向。
他還是一慣的微笑:我還年輕。
本來討論工程上事情時吳維以從不會分心,可陸筠那躲閃的目光和語氣讓他有了短暫的迷惑。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讓自己用工程技術人員的大腦去思考問題:「你再算一下,試試把閥門加厚一點,能不能抵消那個變數。」
吳維以沿著踩出來的山路,散步般下了山。工地也就這麼大,人數也就這麼多,遇到誰都不奇怪,可卻沒想到,早上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陸筠。有時候,想什麼人就看到什麼人。
尤其是陸筠。
「沒事,」陸筠完全不想在此事上居功,「湊巧而已。」
外面視野開闊,群山大川盡收眼底,讓觀者也變得心情開闊。在昏暗的洞內那種不可言說的心情不翼而飛。吳維以注視著江心半晌,把目光收回來,鄭重開口:「陸筠,謝謝你。不是你發現危險,現在我可能已經倒下了。」
像是電腦的忽然死機一樣,吳維以啞了聲音。
吳維以看著她那張明麗的臉,一字一句地開口:「陸筠,你是我見過的女孩子里,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