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七章 離別

第十七章 離別

等到她再次回復意識,已經是兩天後夜晚。周旭說她被東西打到了頭導致昏迷,腿也受了傷;但幸運的是,躺了幾天居然慢慢好轉。更好的情況是,物資和醫生也在路上了。
「你這個年紀,應該在學校里,為什麼沒讀書?」
還好,趕上了。在她鑽出來的一瞬間,辦公室全部垮塌。陸筠回頭看了一眼,煙塵瀰漫。
活著的人,總是要活下去。路雖然難走,還是要走下去。希望雖然渺茫,但沒有那麼渺茫。眼前的一切未必是永恆。萬一哪一天他回來了,她不在怎麼辦?大半年的休整階段之後,水電工程再度開工。這之前,有不少人因為被地震嚇到回國,包括周旭和錢大華,只有她留了下來。
餘震,並且還是不小的餘震。
「一切事情,每一件事情。我想知道他變胖了還是瘦了,他身體好不好,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受傷,他高興不高興,辛苦不辛苦,他經常吃什麼,喜歡吃什麼,他去過哪些地方,他認識了哪些人,他工作的情況……總之,我想知道他在國外這幾年,經過的一切事情。」
他向來認真,做事有始有終。
孟行修臉色一變,在路邊剎住了車,去聽她說什麼。
陸筠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回頭去再次看到不遠處的房子,猛然想到什麼,一跺腳都要哭了:「咱們的資料啊!」
吳雨剛剛這番話也是出於激憤,看到陸筠身邊多出來的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什麼都有數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把照片重新收入挎包。短促而怪異的一聲笑:「沒有你們,我也會找到他。」
「小筠,你需要人照顧,不要露出這個表情,其實你我都知道我說的是事實。」孟行修不氣不惱,還是一副娓娓道來的樣子,「不過我寧可看到你對我發火抱怨,這才像以前那個你。不論怎麼樣,都好過你現在暮氣沉沉的樣子。」
他們在剩下的一兩天時間里去了趟拉合爾,沿路參觀了一路風景如古樸壯觀拉合爾古堡、夏利瑪園等,實在太開心。美中不足還是有的,出門前她本來帶了個數碼相機,可是剛拿出來用時卻發現壞掉了,所以連一張照片都沒能留下來。
嘆了口氣,反問:「真的?」
吳雨沒有化妝,素麵朝天,白皙的臉頰下透出一點點的紅暈;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到她臉上,把她臉頰上細細茸毛都精細地勾勒了出來。她穿著打扮非常普通,比起第一次陸筠見到她,看上去似乎還要年輕一點,幾乎已經可以歸結到青澀和未成年的那一步。
「你幹什麼?」陸筠眸子里都是火,「我不要你多管閑事!還有,誰是你女朋友!」
陸筠咬牙,不語。
「我阿哥還告訴過你什麼?」
然而各方的努力都沒有得到迴音。
「我不知道啊,」陸筠害怕似的,朝座位的一角擠了擠,雙手抱著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話擠出來,「我等啊,等啊,等啊……沒有消息,一直沒有消息……」
情況大致明確,吳維以負責上游,錢大華負責下游。
問到大使館,那邊很歉疚地說,不好意思搞錯了。又說在地震中的失蹤,差不多等於死亡,勸她節哀。個人的生死在大災難面前,始終那麼渺小,宛若塵埃。打電話給三局,電話隨後轉到了局長那裡,他聽完電話就表示傾全力幫忙,讓陸筠安心。
陸筠過了一會才回神,想起他還沒有吃飯,自己下午的事情還有一堆,此時真不是說話的時候,反正晚上還可以見面,不用著急一時。沒有任何異常的,也沒有任何預感。
她聽到有極其熟悉的聲音叫她的名字,叫得那麼用力和辛苦,就像杜鵑泣血一樣痛苦。她努力地抬頭看了看,可兩眼徹底失去焦距,一片模糊,連陽光都不分明了。她感覺到有人抓著她的手臂,一聲聲地叫她支持下去。她想,大概是吳維以吧,那是她地震前的最後一個九九藏書意識。
吳雨絞著手指,目光變了又變,最後說:「二十。」
她眼神里都是濃濃的期盼,吳維以這才明白她的意思,終於忍不住搖頭笑了:「我回去給你一張。」
又是一陣遲疑才開口:「不想念了,上完了高中,沒考上大學,跟寨子里的姐妹們一起出來了,」說著,吳雨變得口齒伶俐起來,「我阿哥沒有告訴你嗎?我們那個地方,女孩子念書有多難?」
她知道,只要她追問下去,吳維以肯定會把溫曉的事情和盤托出,可她不想再多問,選好了自己的照片也撤回去睡覺了。
「他被送回國了?」吳雨激動得雙手發抖,「那怎麼可能還會失蹤?」
他掃了眼照片,回答:「溫曉。」
她腦子裡頓時閃過這個念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就像妖怪的腳步,逼得她不敢回頭,小碎步的行走變成狂奔,她一口氣往著唯一有光的地方跑過去。
「你們感情很好?」
兩人在假期結束的前一天才下午才回來,回去后的當天晚上陸筠就去吳維以那裡收刮照片,可惜他似乎不喜歡照相,單人照少得令人髮指,合照也不多,大都是跟這個領導那個同事的合照。除此外,大都是他大學時的寥寥幾張照片。
「是的。」
低頭一看,是當年的集體照,那時候侯鵬送她和周旭到工地上,臨走的時候拍下了這張照片。照片里三十多位工程師笑眯眯地擠在一起,照片太小,人又太多,衣服差不多,笨重的安全帽下,每個人的臉都有些模糊,外人來看,很難分得出誰是誰,就連她自己,也是順著吳雨的手指才發現自己的身影。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以後會發什麼,笑容璀璨。
我怎麼會忘記他。
陸筠遺憾得簡直無法言語,當她第若干次在極其秀美的夏利瑪園遺憾得捶胸頓足,吳維以也只好第若干次地安慰她:「身臨其境已經很好了,照片倒是不那麼重要了。」
他們幾個人就在江邊,錢大華打電話的時候,陸筠也去查看圍堰的情況。圍堰是按照七級地震的標準建築設計的,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更何況是這一次地動山搖的地震?如果圍堰垮塌,後果不堪設想。
那天晚上圍堰決堤的時候,他在現場指揮;夜黑風高,現場亂成一團,等險情過去后,所有人拍手相慶的時候才發現他不見了。所有人都不明白怎麼回事。
「我來酒店見一個客戶,路過餐廳,恰好看到你被那個女孩子刁難,就進來了。以後她再來煩你,你告訴我,我會找人處理。」
這一年多里,無數次的回憶當時的細節,可得到的只是支離破碎的片段。那場意料之外里氏7.8級的地震中,幾乎破壞了一切。連她的記憶也破壞了。她清楚地知道那段記憶很重要,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模模糊糊的有些人出現,有些聲音出現——
從周旭的婚禮上離開,陸筠帶著吳雨到了酒店一樓的西餐廳。酒店氣派很大,咖啡廳的裝修無可挑剔。雖然不是吃飯的時間,但是依然有三三兩兩的人對坐交談。
意料之外的,她在婚禮結束后看到了吳雨。
她只記得他渾身沐浴在陽光下,修長的身體為她擋住了所有的陽光。
地震來臨時一點預兆都沒有。
「現在所有人都是這樣,看我都用小心翼翼的眼神,一點都不敢刺|激我,生怕我得了什麼心理上的病,一不小心就去自殺啊,自殘啊,前幾天主任還讓我去看心理醫生,說單位給報銷,」她順手拿起車子後座上的一沓報紙,她的照片和「美女工程師最後成功獲救」幾個字格外醒目,「記者把我寫成受害者,說我身體和心靈上都遭受了不一般的折磨,每個字都在告訴世人,和平年代還有人遇到這種事情,陸筠真是太可憐了,太倒霉,太不幸了,我們應該對她好點。」
「我不相信存心找一個人會找不到read.99csw.com!你們到底有沒有用心去找我阿哥?有沒有?他都被送回國了怎麼人還會丟?你們去找過救援隊的人一個個問過嗎?」吳雨情緒激動,霍然站起來,「漢人都是這樣嗎?我以為你會有點不一樣,結果還是一樣的!什麼事情嘴裏說的好聽,把人都騙光了,終於事到臨頭了,開始推卸責任,模稜兩可,我阿哥做得還不夠多,吃苦受累不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我現在不在這裏,恐怕你、你們,早就把他忘記了!」
讀書時的記憶被他這句話引出來。幾年的事情她早就不在乎了,可她現在需要想一些事情。分手她不意外,她和孟行修一直沒有什麼共同話題。只是憤怒崔采,她一直看不慣的那個嬌滴滴的大小姐。不過現在,她連崔采長什麼樣子都忘得一乾二淨。
「夠了!」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同時一雙手也搭在她的肩膀上。
陸筠微笑:「我說的是真實年齡,不是身份證上的。」
隨後的一段時間里她留在巴基斯坦的辦事處,多方打聽,用盡了一切辦法尋找,卻一無所獲。那樣一場大的災難,失蹤的人口上萬,一個人的生死算不了什麼。
除了失蹤的吳維以。
忘記。
「二十二。」回答乾脆利落。
辦公室就像一隻被壓扁的蛋糕,門幾乎已經被壓歪了,她也顧不得那麼多,從門下鑽進去。那年決定修電站后,臨時用木料、泥土和少量的磚塊修成的這一片的辦公室。木頭房梁咯吱咯吱作響,在痛苦的呻|吟;磚塊時不時地從上掉下來,天花板撲哧撲哧地掉灰,四周充滿了嗆人的灰塵味。帶著玻璃窗的左右兩邊的牆壁垮了,屋子裡異常陰暗。
她抬起眸子看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完全是恢復到工程師嚴謹刻板的態度里去:「也許他們都是好意,只是這些粉飾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綁架這事,也許別人都覺得驚心動魄,但最後我活了下來,已經是答案了。我能夠面對未來的一切。如果你還堅持己見,認為我需要有人照顧,我沒辦法阻止,不過請你想好你在做什麼。孟行修,這個世界上的同情分為兩種,一種是看到別人的痛苦,覺得感傷和焦灼,甚至坐立不安;另一種是下定決心和別人一起經受磨難,直到力量耗盡也不退縮。你是哪一種?」
「地震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所有一切開始模糊,陸筠輕飄飄開口,眼神卻不知道在哪裡,「我,我不記得了啊!」
距她最近的就是錢大華,站在壩子的那一頭,她衝過去找他的時候,他正拿著對講機暴躁地開吼,陸筠何嘗見到他那個樣子,嚇得竟然一哆嗦,連對講機的聲音都漏掉了幾句。
茫茫然中猛然抬頭,是孟行修,目光凌厲,表情嚴肅。聲音冰冷如鐵:「請你離開這裏。我以為這裡是高級餐廳,客人也應該必要的素質。沒想到發現有人極不禮貌地對我的女朋友說話。她坐在這裏,是出於對你的禮貌而不是為了聽你的訓斥!說話之前,先想想你是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格訓斥她!」
車流如水,她看著前方發獃,孟行修跟她說話:「小筠,當年跟你分手,其實不是因為崔采。後來你負氣去了巴基斯坦,然後遇到那麼多不幸的事情,我沒有料到。」
「他說過這個。」
她的遭遇使人同情,得到了很長時間的休假。她回家休息了一段時間,可家中的一切都讓她感覺陌生。父親當上了校長,阿姨也升為了高級教師;他們很歡迎她的回來,專門為她騰出一個房間,可是隔閡到底是存在的,家中的弟弟到了青春期,很叛逆,誰的話都不聽,讓他們操碎了心。
然後忽然發覺雙腿沒來由地打顫,頭暈得厲害;驚訝地去看周圍的幾個同事,發現每個人臉上都是愕然,努力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是誰用近乎尖叫的九_九_藏_書聲音吼:「地震了!蹲下!」
陸筠苦笑:「你就是因為所謂的負罪感,而打算重新追求我?反正你跟崔采也早就分手了,身邊正好沒人,又順便提高你在社會上的知名度,一舉兩得,是吧?」
「你以為我沒找過嗎?」吳雨反問,眼睛似有淚光,「我來這個城市半年了,找了很多人,沒有人真正理我,好心一點的人說『還在找』,大部分人讓我放棄,問什麼事情,都說不知道。」
吳維以把文件翻過一頁,隨口說:「的確不是的。」
陸筠盯著她看了一會,忍不住問:「小雨,你多少歲?」
猶如被雷劈中,吳雨愕然,然後呆若木雞。
「不是的,」陸筠發現他還是沒聽懂自己的意思,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嚴重強調,「我想要你的照片。」
半夜時候她絕望地扯自己的頭髮,洗冷水臉,大把大把地吃安眠藥。直到某一天睡了足足一天,險些再也沒有醒過來。醒過來的時候,她聽到窗外鳥的叫聲,看到漆黑的夜空,慢慢褪色成為一片深藍。
吳雨有點煩躁,語氣漸漸激烈起來:「那把你知道的事情全告訴我。地震之前他遇到了什麼事情,地震之後他又遇到什麼事情;他和你說過的話,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失去聯繫之後,你有沒有找過他,是怎麼找的,都知道了哪些消息?一五一十,我都要知道。」
那時大概是下午四點,陸筠正在江邊的平壩上看技術人員遞過來的統計資料,還在美滋滋地設想,如果照這個工程進度發展下去,明年六月之前,工程項目事情可宣告完成,她和吳維以就可以回國了。
她專程前來找他,然後故事回到了最初。
陸筠張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問題猶如雨點一樣撲過來。陸筠哪裡招架得住,她端茶杯喝了一口,腦子裡千百個年頭轉過,最後茫然一片,不知道該說什麼,在吳雨執著的目光和堅毅的表情面前,她如芒在背。勉強笑了一下,艱難地開口:「你……為什麼想到問我?當時在巴基斯坦,在格拉姆工地上,有很多人;整個三局裡,認識他的人也很多,嗯,周旭結婚,他們都來了,都是他的同事……你如果想問的話,我可以去樓上叫一部分人下來。」
但不論如何都沒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此後的接近兩年的時間里,她都在不停地回想那個見面的細節,她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麼——實際上她的記憶遺棄了他,完全記不住了。
陸筠心亂如麻,最初的震驚慌亂過去,腦子裡就只剩下冷靜了。她英文最好,吩咐這個吩咐那個,任務不重的就聚到江邊穩固的平壩上等待,職能關鍵的,注意自己的安全,檢查工程的檢查,還有各種線路的檢查。
在被壓垮的屋子裡行走,真是提心弔膽。所幸角落裡的電腦沒有被東西砸到。陸筠一把扯下了電源線,抱著兩個筆記本就開始撤離屋子。
「這是誰?」
「不記得?」
「那你們為什麼不努力找他?」
沉默半晌陸筠后開口:「你想知道什麼?」
有東西重重打到了頭,她不管;有磚塊絆到了腳,她依然不管,看著前方的光亮,腳步一刻不停。
她把江邊的施工現場交給別人,幾乎是連滾帶跑地朝辦公室跑過去。所有的資料圖紙都在辦公室的兩台筆記本電腦里。她走之前看了一眼,電腦穩妥的擱在桌上,而那間辦公室垮了一大半。
趕緊離開,抓緊每一分每一秒。離門口只有十來步的距離,她著急地向外走,屋子裡「窸窸窣窣」的聲音忽然大起來,不是具體哪一個地方,是整個屋子都在劇烈地晃動著,剛剛才消散的眩暈感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襲來上。
陸筠依然事情不太多,但吳維以就辛苦得多,三餐都不正常了。既然已經回來了,陸筠不好跟他走得太近,害怕讓人起疑,只能見縫插針地提醒他注read.99csw.com意身體。
看著照片里女孩子果決的眸光,陸筠忽然有點理解兩人這麼多年的書信往來了。
「陸工程師,我為什麼找到你,因為我知道,你可能是唯一一個可能聽我說話的,而且,也可能是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吳雨堅持,臉上剛毅的表情和最開始的猶豫判若兩人,「如果你覺得有困難,其他的事情,我不問了。我只想知道,地震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不論你信不信,但那時細節,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這樣一提醒,所有人都明白了,紛紛抱著頭蹲在地上。
「她沒有刁難我,她是個好女孩,」陸筠頭痛欲裂,「孟行修,你這麼纏著我有什麼意思啊?我累得很,不想跟你玩這些花樣。你去找別人吧,讓我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待著。上次吃飯,我說得很清楚了,我們早沒關係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她在哪裡都待不住,假期沒結束就回去了,她覺得自己需要一份工作,每天有事可干,人也不會東想西想,還接到了周旭的婚禮請帖。她真的為他高興,那漂亮溫柔的新娘很配他。
有一張吳維以和年輕女孩的照片引起了陸筠的興趣。那是吳維以這麼多照片里唯一出現的女性。照片里的吳維以一身學士服,他旁邊的女孩個子高挑,一身藍白色的短袖短褲,半長的頭髮紮成馬尾,對著鏡頭也不苟言笑,眉眼清冷。
他暫時不在,她代替他,堅持下去。
陸筠疲憊不堪,沒精神再理他,站起來要走;孟行修又跟了上來,從停車場開車出來說送她回去。現在這個時候,路上車子不多。如果不讓他送,他不知道又會怎麼煩她,終於還是上了他的車。
這樣一來,陸筠反而沒有脾氣,她一隻手支著額頭,有氣無力地問:「你怎麼在這裏?」
陸筠滿意了,摟住他的胳膊繞過穿過中央水池的涼亭:「這才像話嘛。要讓我自己去選。」
當然,回來就意味著新一輪的忙碌了。
這次她不得不離開巴基斯坦,最後一次路過伊斯蘭堡的時候,她遇到了那次震驚中外的恐怖分子綁架事件,幸運的是,她大難不死順利獲救,被強行遣送回了國。
雖然是夏天,而且這一帶山谷中絕對溫度不算高,而且昨天晚上下了一場雨,這個早上天氣都是陰霾的。但不知何時起,在雲層中藏了半天的太陽奇迹般割開雲層,露出了一角,剎那間,陽光如瀑布從萬仞高空的流瀉而下。群山頓時綠得發亮,好像被什麼染料潑過一樣;江水波光閃爍,就像芭蕾舞演員鞋尖踩出的光點。
孟行修坐在剛剛吳雨的位子上,一聲不響地遞過茶杯給她,溫言勸說:「我不管你誰管你呢。剛剛那女孩說了你什麼?」
陸筠把臉轉到暗處:「小雨,不要太強人所難。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啊,」陸筠恍然大悟,「這就是那個溫曉啊,她比我想象的漂亮一些。我以為她是那種嬌貴的大小姐,看上去好像不是。」
那兩天的時間可以發生太多的事情。
就算住在家裡還是屢屢被噩夢驚醒。半夜醒過來渾身大汗,每天吃得極好還是繼續以可怕的速度消瘦下去。
巨大的疼痛從後知後覺的後腦勺漫上來,疼得她意識模糊;她再也站不穩,眼前金星亂舞;癱軟到地上,懷裡的電腦筆記本一前一後掉出來,整個人重重砸到了地面。
但他的語氣竟然緩和了幾分,環顧一下全場,說:「吳總,這邊還好,看上去都沒事。哦,陸筠也在我這裏。」只這樣短短一句,她頓時放心了,只要吳維以沒事就好。
她就像平日的任何一天一樣,對他展顏一笑先行離開了。
所有人都說:「真是太可憐了。被綁架的後遺症啊。」
吳維以知道她是個喜歡操心的人,怕她擔心,於是安撫性地一笑:「我有數。」
忽然間小了四歲的吳雨是個漂亮的女孩。陸筠想,九*九*藏*書他們漠族的人似乎都特別漂亮,皮膚細如白瓷,彷彿吹彈可破;眼珠很大,比一般人的更黑更亮,一看就讓人很難忘記。如果稍加打扮,走在校園裡,回頭率必然很高。
言畢轉身就走。看到她獨自離開的孤獨背影,陸筠如夢初醒,站起來也要追上去,卻被孟行修一把拉住手臂,摁坐在沙發上。他手勁很大,幾乎害得她一個踉蹌。
「你怎麼會不記得!」吳雨愕然。
說話時,她的馬尾辮從肩頭上垂下來,看起來楚楚可憐。
如果說前幾分鐘因為震驚沒完全緩過勁,現在大腦從木然的情況恢復過來后,才意識到其中的可怕。
混亂中的卻不缺少的就是主心骨。錢大華到底是老工程師,比她鎮定,回復在幾分鐘內就回來,人員傷亡情況不明,但此時正是下午工作時間,基本上沒有人在室內,都是平房,建築結構簡單,只要沒有睡覺,有很大的機會可以跑出來;各項工程安慰正在檢查中,但包括圍堰和導流洞在內的最重要的水工建築暫時沒有大礙。
她知道那場地震是7.6級,震心距此一百多公里;還知道工地上人員的奇迹般的沒有太大的人員傷亡;這兩天期間餘震不斷,大壩出現過一次險情,險些決堤,經過連夜補修,沒有釀成大的事故。
「等?你做的事情就是等?」
「什麼?」
還是一樣的青山綠水,但好像忽然就不認得了。不再是熟悉的那個世界,地球憤怒地撕下了和善的面具,取而代之的,是猙獰的面容。
那種眩暈的感覺持續了大概一分鐘,顛得陸筠覺得腸胃都不舒服。震動快要結束時,由遠及近的劇烈聲響終於隱約傳來——那是整座大山,不,整個地表的震動,像一頭沉睡了千萬年的巨獸,復活過來,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胸口,發泄憤怒。
外面有明晃晃的陽光和腳踏實地的土地。此時的陽光銳不可當,太陽有如一朵灼灼盛開的、散發著有毒香氣的花朵。陸筠頭暈目眩,頭重腳輕,身體好像進入了雲端,慢慢飄起來。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年多,工程終於在眾人的齊心協力下完工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尋找吳維以就成了他們生活的重心之一,陸筠知道最後關於他的消息就是有人在下游十多公里的地方發現他,幾番周轉,大概被送回了國。據此推斷,很可能,他在組織過程中以不明的方式落水了,順著河水流到了下游。
「嗯……十八。」
剛剛吳維以把放相冊的抽屜指給了她,就到書桌前看圖紙和報告,任憑她坐在床上折騰自己的相冊,對她的問題不甚上心。
可這句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她怔怔坐著,聽著吳雨激憤的指責,看到她的淚水爬滿了整張臉。記憶模糊而扭曲。原以為會流淚,可是,伸手摸了摸臉,沒有淚水。
看到她那個惜言如金的樣子,吳雨只覺得火氣上涌,把衣兜里找出一張照片重重拍在桌上:「這個人是你嗎?跟著你們單位寄來通知他失蹤的那封信一起寄過來的。」
僅此而已。
「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了。我知道的最後一條關於他的消息,是救援隊在水電站下游的河邊發現他,他為什麼在那裡,我不知道,我怎麼都想不明白……他好像傷得很重,當地的醫療條件達不到要求,傷員也太多,救援隊聯繫了大使館,決定送他回國。」
陸筠舉著照片拿到他面前晃了晃:「維以,這個女孩是誰啊?」
再一次看到他很晚才到食堂,陸筠沒忍住提醒他:「再晚就沒有吃的了,你注意身體。」
顫巍巍地抬起頭並站起來,目瞪口呆地發現,百米外的辦公區宿舍區的房子垮塌了一小半。作為工程師,應變忽發事件的能力都是足夠的。陸筠甚至來不及目瞪口呆,立刻判斷出這次地震的震級絕對小不了,足以對工程和人員造成巨大的危害。
這次換陸筠垂下眼睛。這種事情,不難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