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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沅西

第十八章 沅西

她費力而痛苦地睜開眼睛,但眼睛不知道大概出了問題,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能朦朧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面前晃動,身體里的每個角落都在疼痛,她低低叫了兩聲,然後有人俯身下來抱住她,一點點吻她的額頭和臉頰。雖然昏迷著,但那時候腦子卻驚人的清晰。她感到那麼溫暖的身體,自己的臉頰濕潤,大概是吳維以的眼淚。
「還有我阿爺,現在大概在山上做農活,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吳雨又急又恨,吼她:「誰告訴你他一定死了?」
大山裡的漠人不多,成年人大都出門打工去了,幾個小孩子對這個忽然出現衣著和他們明顯不同的陸筠非常好奇,眼珠子不停地在她身上打轉。吳雨見狀,指了指她,用漢語說:「這是陸阿姨,客人。」
小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歪著頭看陸筠,陸筠見狀,也匆匆忙忙地蹲下來露出最溫柔的笑臉。她從心底開始後悔自己出門匆忙,行動急促,結果什麼都沒來得及帶上,早知道有這麼多小孩,應該買點禮物過來了。
陸筠目光深深地看她一眼,沒有任何遲疑地點頭。
「好。」
吳雨沉默了一會兒,想起傍晚時她聽到那個消息時的反應——沒有一句話,臉色在夕陽下泛出不祥的色澤,身子就像竹子一節節被砍斷那樣癱在地上,昏了過去。此時的陸筠再不見傍晚時的緊張,走到她身邊坐下,鎮定得讓人覺得詭異和不安。
吳雨指了指前方的那間門戶緊閉的屋子:「到了。」
「不是這種,」吳雨看著她笨拙的舉動,露出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符合的苦笑來,「不要聞了,這是我們漠人的說法,你們漢人不懂的。總之,你身上既然有他的味道,你是他最親密的人。所以我才會對你發那麼大的脾氣。其他人放棄沒有關係,只有你不能放棄他。」
陸筠跟著她的腳步出來,很有耐心地等待下文。
冷不防卻聽到吳雨用哆嗦的聲音問她:「你的生日是?」
陸筠眉目一冷,朝她趨近一步,厲聲說:「小雨!到底怎麼回事?」
「我想起來了。」
「……小筠,我還記得你上次跟我說的話,你說,你的人生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還有太多夢想沒有實現。所以你好好活著,忘了我,幫我一起活下去。我愛你。」
吳雨對陸筠的出現既不好奇也不驚訝,她端著個盆子去水槽洗衣服,熟練地泡好了衣服,回頭看她一眼,悶悶地說:「你怎麼來了?」
「回來就好。」
仔細想起來,這件事情說來也奇怪。兩人其實認識了不到十天,昨天在酒店的碰面不過是第二次,吳雨的情緒忽然變得那麼失控,那麼憤怒,一口氣說出銳利的指責,其實是沒有道理的事情——理論上來說,她沒有任何理由認為她跟吳維以關係不一樣。
她笑起來表情異常的美麗,陸筠一個閃神,居然花了眼。她皺了皺眉,焦急地問:「小雨,不要賣關子。」
吳雨看到陸筠眼神的光芒漸漸散亂,胸口有一下沒一下地起伏,心裏已經有數了,扯了一把她,問:「在想什麼。」
吳雨聽完身子一軟,幾乎都要癱到地上。陸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著急地問:「怎麼了?我有什麼問題嗎?你爺爺說了什麼?」
「我阿爺說,你不應該活著……你早就應該死了……」在淚光里,吳雨看到陸筠的表情越來越扭曲,她也不管也管不了,哆嗦著繼續開口,「兩年前你本該有一個死劫……我阿哥幫你擋了劫……他把自己的命換給了你……所以你才能活著……」
吳雨想要說什麼,恰好院門一動,抬頭看去,臉上立刻露出喜色。有大半年時間沒有見到爺爺,自然高興地迎接過去:「阿爺,我回來了。」
所有流失的記憶都被想了起來。陸筠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裡滾了出來,自己為什麼會忘九九藏書掉那麼重要的事情?怎麼能忘記吳維以?
很難想象一個鄉間老人會有這樣的眼睛,陸筠略微一呆,很快對老人欠身,誠摯開口:「老人家您好,打擾您了。」
回沅西一路的行程都是陸筠安排的。先是差不多一個小時的飛機,再是四五個小時的大巴車,最後是綿延不斷的山路,據說,要走一個小時。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什麼話,偶爾視線交會,但也很快避快開。似乎所有可以說的話都隨著一路疲乏的奔波而消失殆盡了一般。
在這樣的靜謐中,陸筠感覺到溫熱的液體一點一點滴到她的臉上,她問:「維以,你在哭?工程上出了什麼問題?其他人呢。」
一個人在這樣的中高檔的餐廳吃飯總是有些奇怪,她也不管,極有耐心地等著,還遇到了一個曾經採訪過她的電視台的記者寧漸,年紀不大,專業水平卻相當不錯,採訪時很有分寸,私下也經常跟她聯繫。陸筠的朋友不多,有這麼一個主動跟她聯繫的人,她非常感激也很領情,乾脆邀請了寧漸跟她一起吃飯。
「說過的,」陸筠不重不輕地回答,「我們當年說好了,一回國他就帶我來沅西,拜祭他的媽媽。」
看到她那麼茫然,吳雨又再說了一次:「你跟我接觸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你身上有我阿哥的味道。我第一次跟你搭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可隨後發現,爺爺的目光明顯不對勁兒起來。他的目光落在陸筠身上,起初是有和藹的笑意,慢慢卻變得不可置信和冰冷。吳雨心頭一沉,問:「阿爺?怎麼了?」
「不是,」陸筠說,「我沒有男朋友。」
兩個人一照面,同時呆了呆。吳雨沒想到陸筠那麼快就醒過來,視線一低,竟然看到她光著腳踩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披著件白色的外套,這樣一看,她真是瘦得只剩下衣服了。迷茫的表情里什麼都沒有,眼神卻怪異的清晰,能鎮定地跟她打招呼。
陸筠獃獃看著她:「那你說,我怎麼找他?」
「……我沒關係……」
然而吳雨一點繼續說下去的念頭也沒有。她平靜地擦乾了手,走回沒有旁人的客廳,端著杯子喝了口水。
陸筠怎麼忍心讓他難過,努力地安慰他:「維以……我沒事,我真的沒事……」說話間的頭越發沉重起來,她咬破自己的唇,竭力讓思緒清晰:「別擔心,我不是好好的嗎,就是有點頭暈而已……睡幾天看一看醫生就好了,你讓我睡一會兒。」
外面月光正好,透過屋頂的明瓦窸窸窣窣地灑進這個屋子,在房間里陰暗的空間好像以月光為養分,照得久了,那些陰暗彷彿就有了生命,低沉地呼吸著,訴說著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陸筠想,吳維以住在這裏的時候,難道它們也是這樣地述說著?
如果那時候掙扎著活下去就好了,如果自己沒跑回到那些搖搖欲墜的危房裡去就好了。為什麼死的不是我。「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吳維以你怎麼就不明白,生命才是最可貴的,活著才有希望啊。
「沒有什麼問題,」吳維以聲音低沉,「有問題的,只有你一個人。」
整個山村都寂靜地睡著了,遠處有些微的蟬鳴蛐蛐的叫聲。四周除了空曠還是空曠,夜晚深得沒有底,風躡手躡腳地走路,像是樹木的嘆息。潮濕而溫暖的空氣迎面襲來。
吳雨半蹲著,笑眯眯地跟那些小孩子們說話,只有這個時候,才覺得這個女孩不過是個大孩子。
換命,以身受劫。
沒料到的是,這樣的大半夜,吳雨也沒有睡,在院子里看著遠處發獃,背影單薄得跟紙一樣。
他不為外物滋擾,心無旁騖地看著她。他穿著寬大的風衣,是他離開時穿著的那件,他整個人都裹在裡頭,可還是看得出,他瘦多了,唯有眼睛,還是那麼九九藏書漂亮。
「什麼都想起來了。地震時的,維以失蹤的當天晚上的事情,」陸筠眼神僵直,「我那時候大概是要死了,他說他會讓我活下去……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忘記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現在想起來,可能是他把我的記憶抹去了或者是催眠了吧。」
吳雨「哦」了一聲:「想得很長遠。」
吳雨怔怔看她一眼,咬了咬唇,很久沒有開口。
老人微微笑了笑,放下手裡的農作工具,摸了摸她的頭髮。
陸筠心知說錯話了,抽|動了嘴角,連忙轉移話題:「是我多此一問,你不要放在心上。」
吳雨並不意外地苦笑:「阿哥什麼都為你考慮到了。」
看著吳雨一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肩膀,陸筠莫名地想起幾年前的某個晚上,吳維以也這樣問過她;當下一振,極大的不安浮上心頭。但她也不是當年那個陸筠,定了定神,說了生日。
陸筠也不要她回答,淡淡說:「回去把那邊的工作辭了,聯繫一下以前的學校,三四個月後新學期就開學了。缺什麼就告訴我。」
漠寨的建築多是土石結構的吊腳樓,飄出縷縷炊煙。最近的一棟小樓的柵欄上晾曬著的幾件半圓形的蠟染挑花百褶裙,在陽光下那麼鮮艷,並且漂亮得驚人。
吳雨是用漠語跟老人說話,陸筠聽不懂,但大致的意思還是能判斷出來,估摸著這位清瘦矍鑠的老人就是吳雨的爺爺,立刻站起來。老人看上去七十左右,穿著漠族的傳統服飾,頭上包著一塊頭巾,頭巾下些許的白髮貼在兩鬢上,跟白髮不相配的是他的眼睛,湛然有神得讓人心驚。目光所到之處,一切無可遁形。
吳雨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了。
陸筠回神過來,目光落在最近的梯田上,掩飾地笑了笑:「沒有什麼。」
也不知道是哪裡擔來的泉水,真是異常清冽。
他用整個生命來愛著她。
有柔軟卻冰冷的東西貼在自己的唇上,陸筠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想是吳維以第一次吻她的唇,稀薄的欣喜湧上來,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力氣漸漸溜走,徹底沒了力氣,思考都是一種奢侈了。她溫順地靠在他的肩膀,有一搭沒一搭地呼吸著,吳維以抵著她的額頭,在她臉頰邊清晰地低語。
陸筠一呆:「不知道。」
陸筠瞠目結舌:「啊?你爺爺不是說……」
安靜的小院里,人人站得僵硬筆直,地上的影子被夕陽拉長,荒唐地交錯著。吳雨渾身上下都在抽筋,手指不由自主地抽|動著,見鬼一樣地盯著她。看得出來她竭力讓自己鎮定,可隱約的哽咽聲音還是透露出所有的情緒。
大腦不好使,但雙手還是好的,她緩慢地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腰,用不知道什麼時候沙啞的嗓子說:「維以,對不起,我不應該回到地震后的危房裡去。我又讓你擔心了,真是對不起。」
那天晚上吳維以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在腦子裡回放著,就像錄音帶一樣。片刻后陸筠抬起頭,伸手扳過吳雨的肩膀,定定地說:「你爺爺既然能算出我們的命運,那一定有自己的辦法。告訴我,還有沒有什麼辦法見到維以?招魂還是其他的?」
陸筠身子發軟,眼淚簌簌而下。
寨子里的路漫長而曲折,小路上上下下,經過一件件房屋門口。有老人坐在門口納鞋底,漠家小姑娘小男孩在道路上跑來跑去,也有成年人背著竹簍進進出出。路過某個大院子時,幾個小孩高興地從屋子裡跳出來,跑到吳雨的懷裡。他們用漠語聊天,陸筠一個字都聽不懂,只能依稀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判斷出在聊著一些輕鬆的話題。
他的聲音凄苦和沙啞,是她之前從來沒聽過的悲愴。陸筠完全聽不懂他的意思,眼前越發黑暗起來,偏偏還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費力地掙扎了一下,讓自己腦九九藏書子清晰:「啊……我不太懂……」
傍晚的夕陽是如此的好,閃爍著金色的波光,吳雨的臉在波光里蕩漾著,就好像潔白船帆的顏色,透明而且溫柔。毫無疑問,她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從陸筠的角度看過去,側面可以看見她臉上很淡很淺的絨毛。吳維以的身世也跟她差不多,陸筠頓時心下惻然,慢慢握住她的手。
月光下,吳雨綻開一個很像哭的笑容,不過聲音里則一點笑意也沒有:「你對這些事情的接受能力比我想象的好。」
雖然輕描淡寫地回答,可心裏猶如刀割,悔恨絕望如同潮水般淹沒了她。那麼多往事歷歷在目,爭前恐后地凌遲她。她沒辦法想象當時吳維以抱著她時的心態,他當時究竟在想些什麼啊,他是經過怎麼樣的思想鬥爭才作了那個決定——
陸筠喝足了水,也有了力氣,擦了擦額頭的汗,問吳雨:「你家沒有別人嗎?」
潮水般的記憶涌過來,她腦子太亂,混蒙蒙沒有一點自己的邏輯,只知道再也睡不著,重新披上衣服,推開門,從閣樓上走下去。
他伸出手,溫柔地微笑著:「小筠,不要難過,我從來不曾真正離開你。」
兩人依然沒什麼話,一前一後沉默地進了那間光線陰暗的堂屋,在桌子上放下了行李。陸筠顧盼了一會兒,真是家徒四壁,但卻很整潔。吳雨去廚房拿著一隻葫蘆瓢盛了水出來,遞給陸筠:「喝吧。」
然後兩個人再也沒說話,樹葉在風中「嘩嘩」直響,彷彿是在為她們的行走伴奏一般。
吳雨走路很快,陸筠幾乎跟不上她,只能勉力奔走,根本不及去觀察路邊的風景。好不容易她在一條小路面前站住,她才得到了幾分鐘的休息時間,才真正看清了這個山中的漠寨。
吳雨在陸筠的扶持下好不容易站穩,她看到陸筠近在咫尺的臉,臉上的茫然慌張並不比自己好了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上心頭,吳雨踉蹌後退兩步,憤怒地打開她的手,眨眼之間眼眶就紅了,又迅速地伸手掩了唇,好像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號哭出來。
「你瘋了!」吳雨渾身一顫,「你在想什麼!我阿哥救了你,你卻想著尋死?死後的世界誰知道怎麼回事!你不想著怎麼去找他,居然要尋死嗎!你這個人的腦子是怎麼回事,我真是看錯你了!」
「嗯。」
半明半昧間,陸筠看到吳維以從黑暗裡朝她走來。
這樣突兀的一句話讓陸筠覺得自己的智商統統不夠用,她不明所以地睜大眼睛:「啊?」
陸筠決定回去找吳雨。
這樣的小院子通常都有幾張小木凳子,吳雨遞給陸筠一張,自己也拖過來一張坐下,才慢慢說:「阿爹走得早,娘嫌寨子里苦,跟人跑了。我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陸筠也不是真的要等她說話,自己靠著門,陰暗的屋子裡全是寒氣,從鞋底蔓延上來。她吸了口氣,慢慢說:「其實……不是那麼回事。我找過他的,我費了所有的力氣去找他,可是一無所獲。所有人都告訴我節哀……你知道等待是什麼感受嗎?第一個星期過去,以為他會回來;一個月過去,開始憂心忡忡;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希望一點點喪失,人就絕望起來……連怎麼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陸筠冷汗淋漓,慘叫一聲,然後醒了過來。
那場地震后,她因為頭被磚頭打到陷入了昏迷,她以為自己昏迷了足足兩天,其實不是的,第一天晚上她醒過來一次。
老人的目光這時才從陸筠身上離開,慢慢地搖了頭,又嘆了口氣,說了幾句話。陸筠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能從那聲長長嘆息里聽到不可言述的壓抑和傷心,她的心被人一把揪緊。
陸筠停了停,慢慢說:「如果維以知道你輟學,會怎麼想?小雨,你回去念書吧。我可以幫你,就像他曾經幫過你一樣。九九藏書
他的背後是無邊無際又空無一切的黑夜。他每行一步,黑色就退去一分,彷彿墨色被水稀釋溶解。無數的聲音在黑夜裡沉浮飄蕩,它們已在世間游弋千年。它們呼嘯,高喊:回來,回來,回來。
她這樣的堅定的語氣吳雨之前沒有聽過,之前只覺得她冷靜淡然,不輕易表露感情。此時猛然覺得面前這個陸筠身上有一種她不了解的東西,就像這大山裡的竹子,看似柔弱,實則剛硬。她想起一個月前在報紙上看到的某張新聞照片——那時她被解救出來,但表情極度的淡漠,看不出任何喜憂,唯有眸子里殘存的輝光。
吳雨拍拍他們的後背:「去玩吧。」
吳雨說:「我爺爺不太懂漢話,我幫你翻譯吧。」然後轉頭對著老人,用漠語轉達了陸筠的意思。
「是這麼回事,阿哥幫你受了劫難,可他也未必死,」吳雨沒好氣地打斷他,「不,有很大可能性他還活著。你都不想想我為什麼那麼篤定地要找到他,因為阿爺說的,他應該還活著。」
吳雨半天沒吭聲,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複雜的問題。
自從吳維以失蹤后,陸筠一直斷斷續續地做著這個噩夢,每次的細節略有不同,然情形大抵相同——吳維以就像海市蜃樓里的仙人,帶著高妙而溫暖的笑容出現在她面前,她去擁抱他觸摸他時,卻什麼也得不到。
吳雨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去看她,正是滿月前後,月亮猶如玉盤懸挂在天上,皎潔如玉,那種光芒塗到陸筠的臉上,詭異得有種熒熒的光彩,奪目但毫不刺眼。她頭髮凌亂地貼在額頭,蒼白的皮膚居然有光澤,或許那是月光的渲染;眸子就像兩顆帶著露水的葡萄,或許那是星星落到了眼睛里。
陸筠怔怔許多,從嗓子眼擠出一個「嗯」字。
依稀聽到吳維以的聲音:「山體滑坡道路不通,醫生過不來,小筠,別睡,別睡,你熬不過這個晚上啊……」
吳雨把浸在冰水裡的雙手抽出來,轉了個身子,正對她,用怪異而壓抑的語氣開口:「陸工程師,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找上你,認定你跟我阿哥有關係?」
這裡是他生長的地方,到底是何等的山清水秀,才出了一個吳維以。
陸筠這時才注意到光滑的腳背,她皺著眉頭,彷彿是費力地想了想發生的什麼事情,最後才遲疑地說:「……大概是忘了。」
陸筠說:「昨天的事情,我來跟你道歉。」
小朋友們很快散開,陸筠環顧四下:「你家呢,在哪裡?」
「你睡不著?」
陸筠其實也奇怪,被一個老人這樣看著感覺總是有些不舒服的,何況是那種困惑不解和審視兼而有之的目光,好像手術刀一樣,把她的大腦解剖了。陸筠無奈,求助性地看了一眼吳雨。吳雨卻沒有理她,轉頭跟爺爺輕聲交談著,完全不理會她這個外人。
陸筠也沉默了一會兒:「我愛他,我怎麼會放棄……」說到這裏她些微一頓,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吳雨,「不要瞞我。你究竟知道什麼,又究竟能從我身上看出什麼?」
吳雨看她一眼,拐上了一條田坎里的小路,陸筠很快跟上,又聽到她的聲音從前面傳過來:「我阿哥跟你說過我們這裏?」
所有的一切都還跟當年一樣。他手心寬大,紋路深深的,手指修長,中指食指上的趼分明可見。他的手,他的笑容,陸筠不能置信,顫抖著伸出手去,卻只觸摸到一片空虛,人卻不在那裡。
吳雨忍了一會兒,還是問:「你怎麼不|穿鞋就跑出來了?」
那是一套一室兩廳的小屋子,六七個年輕的女孩子一起租的,很背光,條件並不太好,看上去還算乾淨整潔。
「我阿爺會教他一些東西,所以我記事起就經常看到他,他在寨主和我家待得時間最長,他一般住那間,」吳雨指了指西邊的一間小屋子,慢悠悠說下去,「大概九-九-藏-書也同病相憐,所以阿哥對我特別好,寨子里那麼多孩子,他最喜歡我,每次回來都會很耐心地教我念書,我寫的第一個字就是他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出來的呢。」
陸筠臉上青青白白,可目光卻是不容置疑的,她問吳雨:「人死後會怎麼樣?如果我死了,會不會看到維以?」
吳雨沉默一下,才說:「你身上有我阿哥的味道。」
陸筠完全無法跟上她的思維,她完全是一副聽天書的表情,傻乎乎地提起自己的衣袖聞了聞,茫然問道:「什麼味道?我快兩年時間沒看到他……哪裡有什麼味道……」
正是四五月份的沅西,滿山遍野都是綠色,那些綠色是如此的濃密,彷彿巴山中的五顏六色的野花也似乎染上了一層綠色,看得久了,視線之內全是滿山滿野的鮮活。
「事到如今了你就不要再說話說一半了。」
陸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這祖孫倆,尷尬而沉默地站在原地,神思全散,心裏亂七八糟,好像一鍋燒開的水。
昏暗的燈光下,吳雨的表情十分凝重和悲哀,凝重得讓人懷疑這麼年輕的面孔上是否能承受那種複雜而沉重的感情。
「什麼?」
吳雨扔下手裡的衣服,無聲地笑了笑:「看來我阿哥沒有告訴你一些事情,不過我也猜到了,你終究是外人。」
她一直以為他不夠愛她,也一直安慰自己說「沒有關係,只要我主動一點就可以了」,吳維以就像剛從地下開採出的泉水,溫柔的,細水長流的。可從來沒想到他的感情一旦爆發出來,居然是這樣一種力量。
吳雨的家和漠寨其他房子一樣,幾間小小的土房,沒有什麼人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廚房的構造和牆上的幾隻牛角,到底是少數民族。房屋外是一塊平壩,陽光下鋪了塊黃色的竹席,上面曬著紅彤彤的辣椒,黃澄澄的南瓜片,在傍晚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說話間她習慣性閉上雙眼,其實現在閉不閉眼也沒有什麼差別,雙眼前早就一片漆黑,她想,地震之後,工地上大概是停電了吧。
吳雨攥著手心,又跟老人匆匆說了幾句。
吳維以長久地沉默著。四周特別安靜,連江水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吳維以的手指在她臉上慢慢地摸索著,輕輕說:「不,不關你的事情,是我的錯。我早該知道你今年有死劫……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幫你逃脫劫難,地震發生的時候,我才知道,千算萬算,人禍可免,怎麼也想不到天災。」
「其實我懂的也不多,只能隱約從你身上了解那麼一點。我阿爺說我沒有那個資質,學不好,」吳雨終於正色開口,「陸工程師,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阿哥的下落,那過兩天跟我回一趟沅西。」
你怎麼能一點希望都不留給我,讓我苟延殘喘地,用你的生命活著。
她下了班,再次去了孟行修帶她去的那家餐廳,卻得到吳雨今天不上班到外面去的消息。吳雨沒有手機,也聯繫不上。她想了想,在餐廳顯眼的位子坐下,隨便點了兩樣菜,看著夜色中燈火閃爍的城市,用守株待兔的方法等她回來。
吳雨面無表情:「昨天那個人,是你男朋友?」
吳雨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複雜,又酸又苦。她沉默了半晌,踢著地上的幾粒小石子,慢慢說:「你的確很漂亮,比新聞里說得更漂亮,難怪阿哥那麼愛你,愛到把自己的命換給你。」
寧漸極能聊天,這頓飯吃得也不寂寞。差不多吃完時,旁邊那個跟吳雨一樣年輕的小服務員終於告訴她,吳雨回來了,去餐廳後面的宿舍了。
陸筠忍了忍,還是問:「你父母呢?」
陸筠長久地盯著這樣的景色,各種聲音都從腦海里淡去,想起來的只有當年吳維以那些略帶笑意的聲音——略微有點低沉,音色卻極美,不徐不重的,就像面前的這條清澈的溪流一樣,慢慢地流淌到人的心裏去。
「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