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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鷹人

馴鷹人

「不對。」母親說,「阿德榮珂現在在哪兒?」
街上空無一人。我們跑過木材市場。平常我們經過時得捂住耳朵才行,因為鋸木機的雜訊震耳欲聾。許多快散架的大卡車停在堆得像山那麼高的鋸木屑前面。它們平時跑森林,運輸厚重的木材,可現在它們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從這裏開始,寬闊的馬路被一列有我三隻腳那麼寬的長欄杆分成了兩半。這條路通向奈及利亞中央銀行。伊肯納建議我們去那兒,因為那裡是離我們最近的有武裝警衛的地方。而且父親就在那裡上班,我們完全可以找到藏身之地。伊肯納堅稱,要是我們不去那兒,下決心要消滅M.K.O.在老家阿庫雷的支持者的軍政府武裝一定會殺死我們。那天,那條路上散落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是逃離大屠殺現場的人們身上掉落的,就像有飛機在阿庫雷上空往下丟行李。我們穿過馬路,走在一個種了許多樹的高牆大院外面。一輛滿載乘客的汽車從路上飛馳而過。它剛不見蹤影,又有一輛藍色的賓士沿著我們的來路駛過來,前座上坐著我的同學莫吉索拉。她朝我揮手,我也朝她揮了揮手,但車子一點兒都沒有減速。
母親是馴鷹人。
伊肯納一進屋,波賈就跑去廚房拿來了一把掃帚——用繩子捆在一起的窄窄的拉菲亞樹葉——和一個畚箕,手腳麻利地打掃起來。母親被感動了。「伊肯納,你一天到晚擔心你弟弟會殺你,」她大聲說道,這樣伊肯納在用水的時候也能聽見,「可你過來看看——」
死人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塞內加爾長袍。他一定是北方人:M.K.O.阿比奧拉的支持者發起的襲擊主要針對他們。阿比奧拉的支持者掌控了此次暴動,把它變成了支持他的西部地區和支持軍人總統巴班吉達的北方地區之爭。
——葉芝
「你們,我的孩子們,」她又開口了,「從我的瓦罐里漏掉了。我本來以為我擁有你們,我的瓦罐里裝著你們,我的生命里都是你們」,她張開雙手做環抱狀,「可我錯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你們去了那條河邊,釣了好幾個星期的魚。如今,我以為你們安全了,有危險我一定會知道,結果你們還瞞著我一個要命的秘密,比釣魚的事瞞得更久。」
「會。」伊肯納說,「爸爸之前教過我。」
波賈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頭低垂著,似乎很羞愧。

「看看為你哭泣的弟弟們,」她繼續說道,「看看他們怎麼打掃你吐出來的東西。出來看看『你的敵人』是怎麼關心你的。就算你不要他們關心,他們也一樣關心你。」
「什麼?」母親叫道,她像踩到了尖刺一樣倒退了幾步,「伊肯納,你說什麼?」
我往後退了退,看到波賈在點頭。有那麼一會兒,伊肯納看起來很茫然。我們的話似乎產生了影響,因為我們的視線和他的視線相遇了。這是許多個星期以來第一次。他眼睛裡布滿了血絲,臉色蒼白,但他的表情難以描述,非常陌生——我當時的記憶里可沒有那樣的表情。現在,每當想起他,這張臉就會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一群手持棍子和砍刀的男人一擁而過,眼神鬼祟地四下打量,口裡唱著:「打死巴班吉達。阿比奧拉將統治國家。」我們像青蛙一樣蹲著,不敢弄出任何聲響,直到這幫人走遠了才從房子後面爬出來。我們看見一輛卡車停在這幢房子後院對面,車上也有個死人,車子前門大開。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伊肯納。」母親回答,「沒人恨你;我不恨你,你弟弟們也不恨你。你這樣作踐自己,是因為你害怕。你自己嚇自己。伊肯納,你選擇相信一個瘋子的幻覺。這瘋子一無是處,甚至不該稱之為人。他比——跟什麼比好呢?——比魚,不,比你們從那條河裡撈上來的蝌蚪還不如。蝌蚪。前幾天,市場上的人都在傳,說他看見《古蘭經》學者家的牛群在吃草,小牛在喝母牛的奶,他也擠到牛乳|頭下喝了起來!」母親呸了一聲,以示對男人吮吸奶牛乳|房一事的反感。「你怎麼能相信一個叼奶牛乳|頭的人說的話呢?伊肯納,你在作踐自己,明白嗎?你不能怪別人。就算你不願為自己祈禱,我們還是為你祈禱了。你的恐懼毫無道理,就別怪其他人了。」
「噢,噢。」母親結結巴巴地說。
波賈朝門口走去,腳步有些亂。他想離開,但伊肯納的話讓他站住了。「阿布魯一把預言說出來,」伊肯納說,「我就知道那個漁人是你。不會是別人。」
「咱們走,」伊肯納說,「咱們開車去找爸爸。趕快關門!」他大聲說。
「艾克媽媽。」那個因為告密而遭我憎恨的女人回應道。
那天去教堂之前,我一直坐在那兒回想這整件事,回想那個預言如何讓伊肯納對他自己和我們做出那些事。我本來已經忘掉見過阿布魯這回事了。波賈還在事後警告過我和奧班比,不讓我們告訴任何人。我曾經問過奧班比,為什麼伊肯納不再愛我們了。他說是因為父親賞我們的那頓鞭子。我信了。可現在,很顯然我想錯了。
她環視我們,等著我們領悟她的意思。我開始想象她是怎麼頭頂瓦罐走到河邊的。瓦罐下面一定用裹身衣墊了一圈又一圈。我被這個簡單的故事和她的語調吸引住了,有些感動。至於故事的寓意是什麼,我根本不在意。我知道在我們做壞事之後母親講的故事都是別有深意的。她的言語和思維離不開寓言。
「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說道,「請讓開,我要去洗洗。」
「伊肯納,你會開車嗎?」奧班比哆哆嗦嗦地問。
「那男人死了,」伊婭·伊亞波說,「就這樣被打死了。」
「我說,我今天不會跟你去教堂做什麼心靈凈化。」伊肯納回答。接下來他改說伊博語。「要我站在那些會眾面前,讓他們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替我清除什麼詛咒,我受不了。」他迅速從沙發上站起來,「我是說,我不去。我身上沒有魔鬼。我很好。」
他打開門,從鎖孔里拔下鑰匙。波賈又說:「是的,但他不是上帝派來的先知。」
「諸位弟兄。」他嗓音洪亮,一上來就震壞了離我們這排最近的擴音器,我們只好豎起耳朵聽教堂另一邊的擴音器里傳來的聲音。「今晚,在佈道之前,我剛剛得知,那個被魔鬼附身、自命為先知的阿布魯,那個給我們鎮上的人帶來極大傷害的傢伙,去過我們親愛的兄弟詹姆斯·阿格伍家。你們都認識他,就是這位親愛的姊妹保利娜·阿達庫·阿格伍的丈夫。你們有些人知道,他有好幾個孩子。我們這位姊妹告訴我,那些孩子被人發現在靠近阿拉巴卡街的奧米-阿拉河邊釣魚。」
也許正因為如此,那天伊肯納在衛生間待了很久,但最終他還是響應母親的呼喚裹著浴巾出來了。波賈已經掃完了地,還拖了地板,擦掉了濺在牆上和沙發背後的嘔吐物。母親在每個角落都噴洒了「滴露」消毒劑。之後,她還強迫伊肯納跟她一起去醫院。要是伊肯納不去,她就打電話給父親。伊肯納知道父親非常看重健康,所以就投降了。
「來,我們去外面說話。」母親說。
「哎呀,咱們等爸爸過來吧。」我環顧四周。
他走近波賈,一拳打在他臉上。波賈摔倒了,頭撞上了奧班比放在地板上的鐵盒,發出很大的聲響。他痛得大叫一聲,跺著地板尖叫。伊肯納吃了一驚,像發現自己正站在深谷邊緣一樣後退了一步。退到門口,他轉身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波賈回答,「但我很擔心。」
「求你了,伊婭·伊亞波,鎮定,鎮定,告訴我怎麼回事。」
「但是他說的不可能變成事實。」波賈說,「聽著,他提到過一條紅河。他說你會在一條紅河裡游泳。河怎麼可能九九藏書是紅的?」他雙手一攤,表示不可能,眼睛盯著我們,好像在請求我們肯定他說得沒錯。奧班比點了點頭。「他瘋了,艾克。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知道嗎,」伊亞波媽媽一邊抹眼睛一邊說,「我覺得她殺人的時候腦子不清楚。」
「啊,伊婭·伊亞波。」她一進來,母親立即站起來,嘴裏叫著她的名字。
當晚,家裡一片寂靜,空氣里瀰漫著恐懼。奧班比和我早早回了房間。戴維不敢跟著心情不好的母親,也進了我們房間。入睡前,我一直豎著耳朵捕捉伊肯納的動靜,但什麼也沒聽到。其實,等他的時候,我心裏同時暗暗希望他第二天早上再回家。一個原因是,母親正生著氣,要是他撞在了槍口上,誰知道她會做些什麼。另一個原因是,波賈從診所回來后宣稱他受夠了。「我發誓,」他按我們那裡發誓的慣例舔了舔食指,「我不會再讓他把我關在我自己的房間外面。」之後他言出必行,睡在了他倆的卧室里。要是伊肯納回來,在卧室看見他,會發生什麼?我怕波賈會報復,因為他受了大委屈。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我的眼皮越來越重。我還在琢磨,毒液在伊肯納身體里滲透到了什麼程度,他最終會變成什麼樣。
坐在桌邊的恩肯朝那女人張開雙臂。她立馬把恩肯從椅子上抱了起來。
「當然!」他的聲音更大了,「全怪他,我恨他!沒人能在那兒睡得好!」
「客廳有那麼糟嗎?」我問這話是為了讓他平靜下來。我不想讓他繼續抱怨,我怕伊肯納聽到。
波賈靠近伊肯納,把手搭在他肩上。他的勇敢出乎我們的意料。「你得相信我,艾克,你得相信我。」他一邊說一邊搖伊肯納的肩膀,似乎要把矗立在哥哥心中的恐懼之山推倒。
母親治愈她的兒子伊肯納的努力白費了,因為那個預言像被激怒的野獸一樣,已經發了狂,正在摧枯拉朽般搗毀他的神志之屋。它扯下屋裡掛的畫,推倒牆壁,掃落壁櫥里的東西,掀翻桌子,直到伊肯納的頭腦和以往的教養陷入混亂。對我的哥哥伊肯納來說,阿布魯預言的橫死把世界變成了一個無法逃脫的牢籠,這個牢籠外面什麼都沒有。
「沒有,媽媽,我只是不想去。」
「你有證據嗎?嗯,有證據嗎?」
奧班比沒跟母親講阿布魯離開后發生的事,即他告訴我們飛機飛過時阿布魯說了些什麼那一段。即便如此,母親已是悲痛無比。在奧班比講述時,她不時用發抖的聲音叫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奧班比講完后,她站起身來,咬著嘴唇,坐立不安,顯然已經崩潰了。之後,她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我們的房間,像感冒了似的渾身發抖。奧班比和我留在房間里,想著要是哥哥們知道我們向母親告了密,會有什麼反應。這時,我聽見她責問他們為什麼把她蒙在鼓裡,他們回應了幾句。母親剛離開他們房間,伊肯納就怒氣沖沖地來找我們,質問是哪個白痴泄了密。奧班比辯解說是她逼他說的。他故意說得很大聲,好讓母親聽見後進來干預。她來了。伊肯納臨走時發誓會趁她不在的時候懲罰我們。
「媽媽,本和我會跟你一起去。」他說。
這個威脅把伊肯納嚇住了,因為母親只有在憤怒到極點時才會說出「屁股腫得只能穿我的褲子」這樣的話。她從自己房間拿來一條父親的舊皮帶,一頭纏在手腕上,另一頭垂下來,準備揍他。她以前幾乎未這麼干過。一看到皮帶,伊肯納就爬了起來,不情願地去衛生間洗澡,準備上教堂。
我聽說,如果恐懼攫取了一個人的心靈,這個人就會身心俱損。我的哥哥就是這樣。恐懼佔據他的心靈之後,他失去了很多東西——平和、安樂、和他人的關係、健康,甚至他的信仰。
「我告訴你了,別胡說!」母親嚷嚷起來,「你怎麼能相信瘋子會預見未來?怎麼能?」
母親被刺了一下。她的目光掃過我們——波賈、奧班比和我——的臉龐,看到了我們吃驚的表情。有人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但不是在客廳里。他輕輕地推開門,走進客廳。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是誰。顯然,母親和其他所有在場的人也都知道,那是伊肯納。
「我怕他會說到做到,真的離家出走。」他對母親說。
「嗯,你說什麼——」
母親搖搖頭,視線沒有離開她正在用抹布擦拭的冰箱。她彎下腰,冰箱門遮住了她大半個人,只露出她的雙腿。她說:「他不會的,他能去哪兒?」
那一天,阿庫雷變成了一片焦土,到處都有火堆和著火的汽車。我們開到城東的奧辛爾街附近時,一輛軍車疾馳而過,上面滿載身著戰鬥服裝的士兵。有個士兵注意到我們這輛車是個小孩在開,拍拍他旁邊的人,指給他看,但那輛軍車並沒有停下來。伊肯納開得很穩,只有在看見車速表上的紅色指針指向一個較大的數字時才踩一下油門。每次父親開車送我們上學,他都坐在副駕駛座,經常看見父親這麼做。我們開到了主路上,盡量靠著路肩,直到波賈辨認出路牌上的「奧盧瓦圖伊街」和下面的一行小字——「奈及利亞中央銀行」,我們才知道自己安全了,從一九九三年的大選暴動中逃了出來。這次暴動,阿庫雷死了一百多人。六月十二日發生的事對奈及利亞的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此以後,每年這一天快要到來時,就好像有一千個武裝到牙齒的隱形的外科醫生帶著手術刀、環鋸、針筒和不同尋常的麻|醉|葯品,隨著北風降臨到阿庫雷。到了夜間,等人們入睡后,這些醫生開始瘋狂地給他們的靈魂做臨時性前腦葉白質無痛切除手術,在破曉前又隨風而逝。那時手術的效果還沒有顯現出來。等人們早上醒來,他們感覺滿腔焦慮,心跳因為恐懼而加快,頭因為模糊的記憶而低垂,眼中流著淚,雙唇不斷蠕動,吐出虔誠的祈禱,身體因為害怕而發抖。他們就像小孩揉皺的畫圖本上被抹糊了的鉛筆畫像,等著被橡皮擦掉。一片肅殺中,整個城市像感受到威脅的蝸牛一樣縮進殼裡。隨著黎明第一縷曙光出現,出生在北方的居民離開鎮上,商店關門,教堂舉行集會祈禱和平。就好像到了六月,阿庫雷常常會變成一位脆弱的老人,靜候那一天平安度過。
我看到的暴動的每個令人心驚的細節,聞到的暴動的每種氣味,都讓我感到死亡是如此真實,我心中充滿了恐懼。走到一段彎路上的時候,伊肯納叫了起來:「不,不,停下。我們不該走大路;這樣不安全。」
「你是不是說你恨我?」伊肯納輕聲說。
「他是位先知。」伊肯納簡短地回答。
「不,不!」母親大聲說,「伊婭·伊亞波,不要在我家胡說。」
「快,咱們送他去孔勒的診所。」伊亞波媽媽朝她叫道。
我們滿懷期待地等著他做些什麼。他好像被精靈拍了下,驚醒過來,轉身急匆匆地進了自己房間,從裏面大聲說:「從現在開始,誰都不許打攪我。你們管好自己的事,別煩我。我警告你們,別煩我!」
「別出聲,本!」波賈喝道,但我止不住,我太害怕了。
「爸爸不會來了。」他說著在嘴唇前面豎起食指,叫我安靜。
伊肯納坐到駕駛座上,波賈坐到他旁邊,奧班比和我在後座。
「我去河邊的時候,」母親聲音嘶啞,「帶著我的瓦罐。我在河邊彎下腰汲水。我從河邊往回走——」伊肯納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接著嘆了口氣。母親被打斷了,瞪眼看他,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道:「我走回——我的家,我的家。等我到家,我放下瓦罐,才發現它是空的。」
母親搖搖頭。
父親狂奔到井邊,發現護照被撕成了碎片漂在水面上,沒法拼回去了。他雙手抱頭,渾身發抖。然後,他像猛鬼附身般伸手摺斷一根橘子https://read•99csw•com樹枝,朝屋子的方向奔過去。他正要揍波賈,伊肯納站了出來。他說是自己叫波賈把護照扔到井裡去的,因為他不想拋下波賈一個人走;等他們兩個都再長大一點兒,可以一起去加拿大。我後來才知道他撒謊了(連我們的父母也是後來才發覺),但當時父親被伊肯納的解釋感動了。這種兄弟之情在伊肯納蛻變之後卻變成了他眼中極端的仇恨。
母親想開口,但她想說的話像一個爬到梯子頂上卻溜下來的人一樣溜回了她的喉嚨。她吃驚地一會兒看看伊肯納,一會兒看看波賈。
報紙被毀,波賈受到很大的打擊;他吃不下飯,一遍又一遍地跟奧班比和我嘮叨必須制止伊肯納。
「伊肯納,為什麼,為什麼不回答。為什麼?嗯,為什麼?」
「要是他不好了,」母親對那女人說,「伊肯納會說什麼?他會說是他殺死了他弟弟嗎?」
「駁斥!」教眾們的喊聲嘹亮得像戰鬥口號。被帶到教堂的小孩子們,包括恩肯,大概是被嚇著了,紛紛大哭起來。
「我們應該等爸爸。」我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跟上他。
「天,別這麼說!」伊婭·伊亞波呸了一聲,「艾克媽媽,就因為這個,你就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們還是小孩,打架是正常的。別胡說了,咱們送他去醫院。」
「所以呢?」伊肯納不說話。她忍不住說道:「把話說完,伊肯納;把你剛才說的可怕的話說完。」接著,她氣沖沖地用一個手指頭指著伊肯納的臉:「伊肯納,看著我——埃姆和我絕不會容忍我們的孩子變成無神論者。絕不!」
「對。如果預言來自魔鬼,必須要駁斥。」
那天下午波賈回家后,媽媽就像一條遍布地雷的路,誰不小心走進她周圍三厘米以內的範圍,她就會爆炸。做晚飯的時候,她開始自言自語。她抱怨說,早就叫父親向上面申請,要麼調回阿庫雷,要麼我們搬家去約拉,但他就是不申請。她還說,她再也看不懂伊肯納了。擺晚飯的時候,她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張的。我們各自拉開一把木頭餐椅坐下。擺好最後一樣晚餐用具——一個供大家洗手用的大碗后,她嗚咽起來。
奧班比驚慌失措地跑出房間,我緊隨其後。我們在後院的花園裡找到了母親。她一手扶著鋤頭,拉菲亞樹葉編的籃子里放著幾個西紅柿,正在跟向她告發我們釣魚一事的鄰居伊婭·伊亞波說話。我們高聲呼叫。母親和那個女人走進我們房間,也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波賈已經不哭了。他躺在那兒一動不動,臉被沾滿鮮血的雙手遮擋著。那種詭異的平靜讓人舉得他可能已經死了。母親失聲痛哭。
陽光正烈,樹冠投下巨大的陰影。路邊的木棚里,有個女人在爐灶上煎魚。煙氣從爐灶兩邊升起,飄向我們。我們穿過馬路,走在一輛停著的卡車和一戶人家的陽台之間。我瞥見那家的褐色沙發上坐著兩個男人,他們在打手勢。一台立式電風扇緩慢地搖著頭。一頭母山羊和幾隻小山羊躲在陽台前面的一張桌子下面,腳下都是黑黑的羊屎豆。
「哦,什麼意思?」母親說。
「怎麼了?」母親說。
「伊肯納,你昏頭了嗎?」母親說。
戴維和恩肯一起待在母親房間。這時他咯咯地笑了起來,打破了母親話音落下后的沉寂。母親還在打量我們,以確保她的話被聽進去了。
「他不是,艾克,我確定。」
「阿布魯去找過這些孩子,向他們撒謊。」柯林斯牧師接著說道,他憤怒地朝麥克風噴出一個又一個字眼,嗓門越來越大,「兄弟們,你們大家都知道,如果預言不是來自上帝,那就是來自——」
「伊肯納……和波賈……變成陌生人了。」她哽咽著搖頭。奧班比挪近一點兒,伸出瘦長的手臂輕拍她的肩膀。她又說了一遍:「現在變成陌生人了。」
她搖著頭。
他的話擊碎了我的樂觀想法,我害怕極了。一群高年級學生擠在校門口想出去,我們沒朝那邊走,而是跨過倒掉的柵欄,穿過學校外面的一排棕櫚樹,找到了等在灌木叢後面的伊肯納和奧班比。然後我們一起跑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伊肯納發作了,他轉身面對波賈,「我問你呢,你怎麼知道?」
「怎麼啦,伊肯納?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的?」母親等到他停止嘔吐之後問道。他不作聲。
「哦!」母親驚叫。
那女人照例跟母親說約魯巴語。母親聽得懂,但從不覺得自己精通這門語言,幾乎從來不說,總是叫我們替她跟別人用這門語言來交流。「比伊昨天晚上又喝醉了,回到家時光著身子。」伊婭·伊亞波改說蹩腳的英語。她把雙手擱在頭上,哀傷地扭動著身體。
「不,別,求您別說了——」波賈懇求。
伊肯納直直地盯著面前的牆壁,似乎聽進去了。有那麼一會兒,他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的荒唐;母親的話在他備受煎熬的心臟上切開了一個口子,黑色的恐懼之血流了出來。他安靜地坐在餐桌前吃完了一頓飯,這可是很久以來第一次。飯後他對母親嘟囔了一句「謝謝您」。我們在每頓飯後都要對父母表示感激,而伊肯納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這麼做了。同樣,這幾個星期,他一直把用過的餐具丟在飯桌上或留在自己房間。今天則不同。他按照母親的教導,把餐具拿到廚房清洗乾淨。然後,他上學去了。
於是我們又穿過馬路,來到一條重要的商業街上。街道兩邊都是商店,但全都關著門。有家商店的門被砸壞了,滿是釘子的破木板掛在門上,搖搖欲墜。走到一家大門緊閉、門口堆著啤酒箱的酒吧和一輛周身貼滿了星星牌窖藏啤酒、33啤酒、吉尼斯黑啤酒等品牌海報的卡車之間時,我們停下了腳步。從我們無法立刻分辨出來的方向傳來一聲約魯巴語的「救命!」,一名男子從一家店裡衝出來,奔向通往我們學校的馬路。危險觸手可及,我們更害怕了。
每當回憶起這件事,我就會瘋狂祈禱我的記憶能發發慈悲,就此打住,但無濟於事。我總在腦海里看見那個場景:聽了波賈的話,有一會兒伊肯納一動不動,他的嘴唇翕動了好久,才說出「你恨我,波賈」。他費了好大力氣才說出這句話,說完后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微笑著點頭,借眨眼收回了一顆淚珠。
伊肯納抬頭看著奧班比,一臉不知所措。眼淚在他眼眶裡打轉。輪到我了。
「來,一起吃。」母親說。
「魔鬼!」教眾們異口同聲。
自從因為看電視的事跟伊肯納吵過之後,波賈再沒跟他說過話。這時波賈站起來說:「我也不想去,媽媽。我不要凈化心靈。沒人需要拯救。我不去。」
「昨天晚上我差點兒被蚊子咬死了。」他說,「我受夠伊肯納對我的態度了。受夠了!」
「阿布魯施在你們身上的詛咒一定要清除掉。今晚你們都得去教堂做禮拜。就這樣定了,今天誰也不許去別的地方,」母親說,「一到四點,我們就去教堂。」
他拉著我的手,帶我離開教室。我們在木頭桌椅間穿行,這些桌椅在動亂開始前排得整整齊齊,現在已經亂了套。在一張翻倒的椅子下面,一個男孩的保溫飯盒摔破了,裏面盛的黃米飯和魚散落在地板上。外面的世界似乎被鋸為兩半,我們正搖搖晃晃地走在裂口邊緣。我掙脫了波賈的手。我想回教室去等父親。
「警察局。」
母親六神無主,匆忙換上襯衣和長裙。在那個女人的幫助下,她把波賈扛到了肩上。波賈一動不動,眼神空洞,無聲地流著淚。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犯傻。」他搖搖頭,「所以你才會把我的護照扔進井裡。」波賈露出驚恐的表情,他想說話,但伊肯納提高了嗓門,從約魯巴語切換到伊博語,「我還沒說完!要不是你的惡意舉動,我早九九藏書就去了加拿大,在那裡過上了更好的生活!」伊肯納說的每個字眼、每個句子似乎都擊中了波賈。他張大嘴巴喘著粗氣,幾次想開口都被「我還沒說完」或者「聽著」給打斷了。伊肯納說,後來他還做過幾個怪夢,讓他疑心更重了。在其中一個夢裡,他看見波賈拿著槍追他。聽到這裏,波賈的臉抽搐了一下,因為震驚和無助而漲得通紅。「現在,我知道你有多恨我了。我的守護神可以做證。」
「你到底說沒說過?」伊肯納嚷道。他沒有等波賈回答,直接把波賈推下了椅子。
「我們準備好駁斥了嗎?」
母親注意到了。她責怪他,懇求他,威脅他,但無濟於事。快到期末時,七月第一個星期的某天早上,她反鎖了家門,要求伊肯納先吃飯再上學。伊肯納很著急,因為那天他要考試。他懇求母親讓他去學校:「這難道不是我自己的身體?我吃不吃飯關你什麼事?別管我,為什麼不讓我去?」他崩潰了,嗚咽起來。母親不為所動,直到他同意吃飯為止。他一邊咬麵包和煎蛋,一邊抱怨她和我們所有人。他說家裡人都恨他,發誓很快就會離開家,讓我們再也見不著。
「他不會的。這種恐懼不會持久,會消失的。」母親的聲調聽起來很確定。我當時覺得她真心相信自己的判斷。
那女人站了起來。她倆走向門外,恩肯跟在後頭。她們走後,伊肯納站在客廳里,眼神像玩偶一樣空洞。然後,他猛地捂住肚子,奔進衛生間,衝著洗臉池乾嘔。從此他就病了。恐懼奪走了他的健康。那個男人的死訊讓他堅信自己無法逃脫阿布魯的預言。東西還沒燒著,煙已經冒出來了。
波賈叫了一聲,迅速站起來,憤怒地喘著粗氣喊道:「說了,我恨你,艾克,我恨你。」
「別攔我,讓我告訴他,」母親說,「伊肯納,來看看他們,來呀——」波賈反對,他說伊肯納不願意聽到他正在打掃嘔吐物,但母親堅定不移。
惡意先是奪走了伊肯納的健康,接著又奪走了他的信仰。接連三個星期天,他都借口生病沒去教堂。還有一個星期天沒去,是因為他在醫院住了兩晚。接下來那個星期天早上,也許是父親不會回來的消息為他壯了膽——父親去迦納參加為期三個月的培訓課程,他宣稱不想去教堂。
奧班比警覺地瞥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跟我一樣害怕。波賈的話說出口,就像一件瓷器落在地上,碎片四濺。奧班比和我感覺要出事,波賈似乎也意識到了,因為他坐了下來,一隻手捂著頭。沒過幾分鐘,房子里某扇門被推開了,發出很響的嘎吱聲。接著傳來了腳步聲。伊肯納進了我們房間。
車鑰匙還插在大大的方向盤旁邊的點火裝置里。伊肯納轉動鑰匙,引擎嘎吱了好一陣才運轉起來。
「可是艾克媽媽,」那女人喃喃地說,「他們都這麼說——」
「什麼?」母親叫道,「伊肯——納?」
「沒問題。」伊肯納肯定地說,「聽著,媽媽,我是個科學家,我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
他脫下襯衫,給我們看蚊子咬的包。他比伊肯納矮,但發育得跟伊肯納差不多。他的胸口長出了一層淡淡的絨毛,腋窩下已經黑乎乎的了。一條陰影從他肚臍眼一直延伸到褲腰下。
伊肯納站在那裡,眼睛盯著地面,顯然被波賈的話感動了。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時刻,我們以前那個哥哥似乎就要回來了。我和波賈一樣,也想告訴伊肯納我不可能殺他,但奧班比搶在了我前頭。
「走吧。」等這輛車也不見蹤影后,伊肯納說,「我們不能留在學校;他們認出我們是M.K.O.四男孩,我們就危險了。咱們沿著這條路走吧。」他環視四周,好像聽到了我們都沒聽到的動靜。
「他們逮捕了她。」伊婭·伊亞波說。
那天下午,母親帶著波賈從診所回來。波賈看上去像是變了個人。他後腦勺上的傷口墊了棉花,用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血還是滲了出來。我的心一沉,不知道他失了多少血,傷口又有多痛。我努力想搞明白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事,但我做不到;算清楚這些事情可不容易。
爬藤在我們腳下噼啪作響,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灌木叢盡頭是條小路。幾分鐘后奧班比認出這是伊索羅街。
母親不懈地治療他,保護他。我記得,某個星期日下午,我們正在吃用棕櫚油醬汁腌制過的黑眼豆,伊亞波媽媽來了。我其實已經注意到了外面的動靜,但我們一直被父母教導,不要像鎮上其他孩子那樣愛湊熱鬧。父親總是警告我們,外面的人可能帶著槍,可能會打起來,我們跑去看熱鬧,說不定會中槍。我們都乖乖地待在家裡。母親也在家。要是我們跑出去了,母親會懲罰我們,或者向父親告狀。波賈第二天有兩門課要考試——社會科學和歷史。他討厭這兩門課,越複習火氣越大,開始咒罵書上的歷史人物(「一幫死鬼白痴」)。我和奧班比不想打擾他,也不想做他的發泄對象,所以,那女人敲門時,我們跟母親一起待在客廳。
「阿德榮珂,」那女人說,「阿德榮珂今天把她丈夫給殺了。」
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大,獵鷹聽不見馴鷹人的呼聲。
母親像演員那樣高舉雙手,大聲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然而,伊肯納的意志堅定得能撞破鐵門。他說:「我只知道我不會去。」波賈的話顯然鼓勵了他。他朝自己房間走去。他一關上房門,波賈也站起來朝相反方向走去——去我和奧班比的房間。母親一言不發地倒在沙發上,陷入了紛亂的思緒。她雙手抱胸,嘴唇翕動著,好像在無聲地念叨什麼,提到了伊肯納的名字。戴維在拋球玩,噼里啪啦地追著球跑,笑著叫著,一個人模仿出整個足球場的觀眾的動靜來。在他的叫聲中,奧班比坐到了母親身邊。
那天晚上,奧班比和我跟著母親去了我們的教會:神召會,它橫跨通往郵局的那條長馬路。母親一隻手抱著戴維,恩肯則用裹身衣綁在她背後。為了防止他們長痱子,母親在他們脖子上撲了粉,搞得他們像要去參加假面舞會一樣閃閃發光。教堂很大,從天花板四角垂下一排排的燈。講道壇上,一個穿白袍的年輕女郎正在唱《奇異恩典》。她的膚色比我們這邊的普通非洲人淺得多,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我們側身走在兩排教眾之間。他們中的大多數視線一直黏在我身上,弄得我疑心他們在監視我們。母親走到講道壇後面牧師和他的妻子以及長老們坐的地方,俯身在牧師耳邊低語。我的疑心更重了。歌唱完后,牧師登上講台。他穿著襯衫,打著領帶,肩上掛著吊褲帶。
他聲音很大,我怕伊肯納在他房間里也能聽見,不由得心跳加速。我看向奧班比,他看著門。我感覺他和我一樣,是在等著下一個推門而入的人。
「那也是我的房間。他不讓我進。我恨他。」波賈還沒說完,「你們能想象嗎?他不讓我進我自己的房間。」他用手捶胸,這是一個表示佔有的姿勢,「爸爸媽媽把房間分給了我們兩個人。」
「是真的,」伊婭·伊亞波說,「阿德榮珂說他打生病的孩子,還醉醺醺地說要打死為止,所以她就用椅子砸了他的腦袋。」
「所以,你現在承認恨我,我一點兒都不吃驚;你一直恨我。但你不會如願的。」伊肯納突然惡狠狠地說道。
我們橫穿垃圾場,走到一條街道上,那兒有幢房子著火了。一個男人倒在那幢房子的門廊上。我們跟著伊肯納躲到著火的房子後面,渾身發抖。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我的哥哥們大概也一樣。我心跳加速,感到一股熱流滲透了我校服短褲的臀部。我朝地上看,才意識到自己尿褲子了。幾滴余尿正在墜落。我抖個不停。
「伊肯納,求你快點兒開走。」奧班比緊張地拍著手,眼淚九_九_藏_書順著臉頰流下來,「是你叫我們離開學校的。現在,難道我們要死了嗎?」
伊肯納開始獨自一人步行上學,儘管他和波賈同校。他早上七點就起床,不吃早飯,免得與波賈同行。要是午飯或晚飯是甘薯泥之類必須跟弟弟們從一個碗里挖著吃的食物,他就不上桌。這樣一來,他日漸消瘦,鎖骨和脖子之間出現了深深的凹坑,顴骨也突出來了。再後來,他的眼白變黃了。
伊肯納一走,奧班比就朝波賈跑過去,接著突然站住了,叫道:「天哪!」一開始,我沒看見伊肯納和奧班比看到的情形,但這下我看到了:一大攤血已經漫過盒蓋,緩緩流向地板。
幾天之後的星期六早上,我們圍坐在餐桌前吃早飯,吃的是炸甘薯和玉米糊。伊肯納端著他那份進了房間。之後他突然衝出來,一手捂著肚子,嘴裏發出低沉的咕嚕聲。我們還沒反應過來,一攤嘔吐物就傾瀉在藍色沙發後面的地板上。我們管那個沙發叫「爸爸的寶座」。伊肯納本來想去衛生間,但他身不由己地單膝跪地。他嘔吐的時候,因為沙發的遮擋,我們只能看見他半個身子。
「真的,媽媽,」他答道,「我就是不想,」他搖搖頭,「我就是不想,媽媽,求你了,我什麼教堂都不想去。」
沒想到,幾個小時後母親一個人回來了。伊肯納得了傷寒,必須住院接受靜脈注射。奧班比和我嚇壞了。母親安慰我們說,他第二天就會出院。
那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日子離我們見到M.K.O.不到兩個月。當時我們都在學校。猛然間,學校外面汽車喇叭響個不停。我們班上的學生大多隻有六歲,根本不知道阿庫雷乃至整個奈及利亞已經陷入了動蕩。我知道很久以前打過仗——父親常常在講別的事情時提到這事。他要是用到了「戰前」這個短語,接下來的話往往跟打仗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有時會用「這一切都因為打仗而中斷了」來收尾。有時,他訓斥我們太懶或者意志不堅定,就會講起他十歲時的壯舉。戰爭期間,奈及利亞軍隊入侵他們村子,他們全家都逃進了巨大的奧布迪森林。在那裡,他得尋找食物,打獵,照顧和保護他的母親和妹妹們。只有這種時候,他會真的說些發生在「戰爭期間」的事。他有時也會用到「戰後」這個短語,緊跟其後的句子跟打仗還是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你在幹什麼呀,傻瓜!」波賈叫道,「暴動了,他們在殺人。咱們快回家吧!」
「不,我們不能等。」波賈駁斥道,「要是這些人衝進來,他們會認出我們是『M.K.O.四男孩』『希望93的孩子』,是敵人。我們面臨的危險比別人都大。」
伊肯納把死人從車上拖了下來。真沒想到他有這麼大的力氣。屍體砰的一聲摔到地上,鮮血從臉上的傷口濺了出來。我尖叫一聲,哭了出來。
後來,在等母親換衣服帶我們去教堂的時候,我的目光掠過客廳里的柱架。那根柱子上滿是灰塵,柱腳黏著張蜘蛛網。這些都是父親不在的標誌。他在家的時候,我們每星期輪流擦這些架子。他調走後幾個星期,我們就不擦了,母親也拿不出什麼有效的強制措施。父親不在的日子里,房子的周長神奇地變大了,就好像有隱形的建築工人像撐開紙板屋的牆壁那樣把我們的牆往外移了。父親在家時,哪怕眼睛盯著報紙或書,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維持最嚴格的秩序。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讓我們「恪守禮儀」。想到兩個哥哥拒絕去教堂清除魔咒,我強烈期盼父親歸來。
大約一個小時后,母親看上去好了點兒。她把我們都叫到客廳。她戴著頭巾,頭巾在腦後打了個結,像鳥尾巴一樣支棱著——這說明她一直都在祈禱。
「我剛才問你『你說什麼』,伊肯納?」
母親抬頭看他,淚水盈眶。
他猶豫了,眉頭皺了起來。
「你們等著瞧,」他一面用手背擦眼睛一面威脅道,「這一切會很快結束。你們會擺脫我;你們等著瞧。」
我的喉嚨有點兒發熱,我盡量保持鎮靜:「我們喜歡你,甚至超過喜歡爸爸和媽媽。」
學校外面的騷亂和車喇叭聲剛傳來的時候,我們的老師就不見了。她一走,教室就空了,同學們跑著哭著找媽媽。我們學校是棟三層樓。學前班在底層,其他年級從低到高分佈在二樓和三樓。從我們教室的窗口,我看到外面的汽車亂鬨哄的——有的車門敞開,有的正在開走,有的停在那兒。我坐在教室里等父親像別的父親那樣來接我。但他沒來,反倒是波賈出現在教室門口,叫著我的名字。我回應后拿起書包和水杯。
「我沒聽見,」牧師揮舞著拳頭朝麥克風吼,「我說了,如果預言來自魔鬼,必須要——」
這條街真夠髒的。我們的朋友卡約德和他的父母就住在這裏一幢爛尾的二層小樓里。裏面除了鋪過地板,完全是毛坯。粗糙的混凝土塊和鐵條從閣樓的位置刺向天空。院子里堆滿了長了綠苔、沒上過漆的木板。磚塊的洞眼裡,整幢房子的梁架里,有無數在此安家的蜥蜴和石龍子四下亂竄。卡約德有一次告訴我們,他母親在廚房存放飲用水的桶里發現了一條蜥蜴,已經死了,浮在水面上好幾天,直到水都變酸了才被發現。他母親倒光了桶里的水,死蜥蜴滑落在地上的水窪里,腦袋有正常的兩倍大,因為是淹死的,已經開始腐爛。成堆的垃圾幾乎侵佔了這個街區的每一個角落,還漫上了道路。有些就倒在露天排水溝里,像腫瘤一樣堵塞了排水溝;有些像蟒蛇一樣纏繞著人行天橋;有些像鳥巢一樣堆在路邊的報亭之間;有些在地上的小坑裡和有人居住的空地上腐爛。陳腐的空氣籠罩著整個地區,看不見的惡臭把所有房子連成一體。
他出門后,剛刷完牙、正在等奧班比用完衛生間的波賈走進客廳,腰上圍著他和伊肯納共用的浴巾。
「那就站起來,以主耶穌之名,駁斥那個預言。」
人們一排排跳起來,狂熱而又虔誠地祈禱。
「要怪那個瘋子阿布魯。阿布魯跟比伊說,他最寶貝的東西會殺死他。這下好了,他老婆把他給殺了。」
母親叫著「伊肯納,伊肯納」從廚房裡跑出來。她想抱起他,但他不要,說自己沒事。事實上,他臉色蒼白,一副病容。
波賈不回答,眼睛一直盯著窗子。伊肯納顯然被刺痛了(我看見他眼裡含著淚)。他輕輕地關上門,往裡走了幾步。接著,他鄙視地掃了一眼波賈,脫掉了襯衫。在我們鎮上,男孩子們打架前習慣脫掉襯衫。
「我說我是個科學家。」他的話里夾著「科學家」這個英文單詞,因為伊博語里沒有對應的詞兒。他話里的挑戰意味讓人吃驚。
做完禮拜后,伊肯納搶先走出教堂,免得母親在大庭廣眾之下挑他的毛病。另外一個原因是,母親把家裡鑰匙給了他,讓他為我們開院門和房門。她很少做完禮拜就直接回家;她一般會帶著兩個小的留下來參加女教眾會議或者去探望某人。等母親看不見我們了,伊肯納立刻加快了腳步。我和兩個哥哥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出於某種原因,他選了一條比較遠的回家路線,得經過伊傑卡街。那條街上的居民都很窮,要麼住在廉租房裡——大多數連油漆都沒上過,要麼住在木棚里。在這骯髒的街區,到處都能看見玩耍的小孩。一群小女孩在一個方方的柱廊里跳來跳去。一個不到三歲的小男孩蹲在那裡拉大便。黃褐色的大便像繩子一樣垂下來,在地上堆成一座黏糊糊的金字塔。金字塔越堆越高,臭不可聞。一群蒼蠅在小男孩的屁股附近盤旋。他卻神色如常,拿著一根小棍在地上胡亂划拉。我和哥哥們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後,完全出於本能,用涼鞋底蹭掉了地上的印子。波賈罵那小男孩和這裏的居民:「豬,都是豬。」奧班比想把他的唾沫印子蹭https://read.99csw.com得再乾淨一點兒,於是就落在了我們後頭。我們吐了唾沫又蹭掉是因為,按照一種迷信的說法,要是有孕婦踩到了唾沫,吐唾沫的男人就會一輩子陽痿。那時我對陽痿的理解是,那個器官會神奇地消失。
教眾們大聲應和說準備好了。母親的聲音最響亮,別人都靜下來的時候她的聲音還在迴響。我看著她。她又哭了。
「我的耳朵沒問題吧,伊肯納?」母親說。
波賈不說話。伊肯納抬頭看天,我們也都順著他的視線抬頭:原來有一隻用塑料紙做的風箏在遠處的天空中飄蕩。
我們來到自家院門前,等著伊肯納開門。波賈說:「今天做禮拜的時候,我看到阿布魯想溜進教堂,但因為沒穿衣服被攔在門外了。」波賈參加了教堂的男童鼓隊。隊員們輪流打鼓,那天正好輪到他,他就坐在教堂前面靠近聖壇的地方,因此看得到阿布魯從教堂後門進來。波賈說這話時,伊肯納正從口袋裡往外掏鑰匙。鑰匙跟線頭和碎布頭纏在一起,掏不出來,他只好把口袋翻了個底朝天。口袋裡面髒兮兮的,有墨水印子,還有細碎的花生衣。這些東西像灰塵一樣紛紛落地。他想把鑰匙解開,但沒成功,就用力一扯,結果把口袋扯破了。他把鑰匙塞進鎖孔,轉動起來。正在這時,波賈說:「艾克,我知道你相信那個預言,但你知道我們是上帝的孩子——」
教眾們吃驚地交頭接耳。教堂里一片嗡嗡聲。
她口中嘖嘖有聲,舉起手在頭上打響指,希望用這種迷信的舉動阻止家裡出現無神論者。「所以,伊肯納,如果你還想做這個家的一分子,如果你還想在家裡有飯吃,現在就給我從床上起來,否則你的屁股會腫得只能穿我的褲子。」
「他……說得……對。」奧班比結結巴巴地說,「我們誰都不會殺你。我們不是,艾克,我們不是真正的漁人。他說有個漁人會殺了你,艾克,但我們不是真正的漁人。」
「對!」他們齊聲說。
恐懼摧毀了伊肯納的快樂、健康和信仰,又把魔手伸向了他和別人的關係。論起和他親近的程度,沒人比得上我們幾個。看起來,他內心已經掙扎了很久,現在就想快點兒了斷。他開始用各種手段傷害我們,好像等不及預言實現。在我們試圖說服他兩天後,我們早上醒來,發現伊肯納撕掉了我們的寶貴財富:一份登有我們照片的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五日發行的《阿庫雷先驅報》。伊肯納的全身像出現在頭版上,標題是「少年英雄帶領弟弟們脫離險境」。波賈、奧班比和我的合影被放在伊肯納照片上方、《阿庫雷先驅報》報頭下方的一個長方形小框里。這張報紙是無價之寶,是我們的榮譽勳章,比M.K.O.日曆的地位還要崇高。有一段時間,伊肯納為了保住它敢去殺人。那篇報道講述了他是怎樣在一場兩敗俱傷的政治暴動中護住了我們。那場暴動影響深遠,整個兒改變了阿庫雷居民的生活。
「我們殺不了你,艾克,你很強壯,而且個子比我們大。」我覺得自己一定得說些什麼,還得儘力顯得鎮靜一些。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我居然握著他的手說:「艾克哥哥,你說我們恨你,可這不是真的。我們喜歡你,超過喜歡其他任何人。」
「來,咱們回家。」他說著跳上課桌,朝我走過來。
「不能聽之任之了。」他反覆說,「伊肯納失去理智了,他瘋了。」接下來那個星期二的早上,晴空萬里。奧班比和我賴床了,因為前一天夜裡我們講故事講到很晚。房門猛地被推開,我們一下子就醒了。來人是波賈。自從第一次同伊肯納打架后,他就睡在客廳里。他臉色陰冷,不停地撓著全身各處,一邊咬牙切齒。
母親鬆開他的手。他朝衛生間走去。波賈說:「我真為你難過,艾克。」我重複了一遍。接著是奧班比。戴維也說了。伊肯納沒有回應,但也沒摔門,而是輕輕地合上門,插上插銷。
她站在山巔,警惕地巡視著,不讓任何邪祟靠近她的孩子。她腦子裡分別裝著我們的頭腦的複製版,所以,我們那些會惹麻煩的念頭剛冒頭,她就察覺了,就像水手們能從空氣里嗅出即將到來的風暴一樣。早在父親離開阿庫雷去外地工作之前,她就時不時地偷聽我們說話。我們聚在哥哥們的房間里的時候,會派一個人溜到門邊,看她是不是站在門外偷聽。要是她在,我們會猛地把門拉開,揭穿她。然而,就像馴鷹人對他的鷹了如指掌那樣,母親總能掌握我們的動向。也許她已經感覺到伊肯納有點兒不對勁,一看到被毀的M.K.O.日曆,她就嗅到、看到、感覺到和了解到伊肯納正在變形。她想知道變形是怎麼開始的,所以會哄著奧班比說出遇到阿布魯的細節。
「天哪!」母親倒吸了一口涼氣,用雙手捂住嘴巴。
伊亞波媽媽坐在地上,頭靠著門,搖晃著雙腿。母親驚呆了,雙手因為害怕而抱在胸前。奧加·比伊的死訊讓我忘記了吞咽剛送進嘴巴的食物,因為我認識這個廢物男人。他就像一頭山羊,雖然還沒瘋,但總是喝得醉醺醺的,跟人糾纏不清,步履踉蹌。早晨去上學時,我們常常看見他往家走,那時他是清醒的。但到了晚上再看見他的時候,他又醉得站不穩了。
「她的孩子奧尼拉頓病了。等她丈夫回來,她問他要買葯的錢。他打了她,還打孩子。」
他加大油門,車子猛地向後倒去,接著就熄火了。他正想再發動一次,不料遠處傳來了槍彈聲。我們全都僵住了。
她起身朝自己房間走去,這時伊肯納說了句話,讓她腳下一頓,她猛地轉過身來。「嗯?」她說,「伊肯納,你剛才說什麼?」
「伊肯納、波賈,我們難道什麼都沒教會你們嗎?你們想要讓那瘋子的預言成真嗎?」她張著嘴,唾沫在嘴邊形成了一個脆弱的泡泡,等她再次開口時就破掉了。「伊肯納,看看你都變成什麼樣了。要是你不相信你的弟弟們會殺你,你會變得這麼粗魯嗎?現在,你居然站在這兒,站在我面前,告訴我你不需要祈禱——你不需要凈化心靈?這麼多年的教養,埃姆和我花了這麼多心血,都白費了嗎?啊?」
然而,我開始擔心伊肯納的厄運正在逼近。我在學校里悶頭不說話,誰惹我我就跟誰打架,結果挨了訓導老師的鞭子。這是件稀罕事;因為我不但一向在父母面前很乖,在學校也一直表現很好。我很怕體罰,願意不惜一切代價避免,但是哥哥的狀況日益惡化,讓我感到傷心,我對什麼都心懷怨恨,尤其是對學校和學校里的一切。我希望哥哥能得到救贖,但這個希望破滅了。我感到害怕。
她們一走,我才意識到地板上有東西在緩緩流動,是那攤血。我坐在床上,眼前的情形讓我戰慄,但更讓我困擾的是伊肯納所喚醒的記憶。我記得那件事,儘管那時我大概只有四歲。當時,父親那個住在加拿大的朋友巴約先生回了奈及利亞。他曾經答應過,如果回奈及利亞,就會帶伊肯納去加拿大跟他一起生活。所以,他替伊肯納辦了護照,申請了加拿大簽證。那天早上,伊肯納準備跟父親一起去拉各斯,在那裡同巴約先生一起上飛機,但護照找不到了。之前,他把護照放在旅行外套的胸袋裡,那件外套掛在他和波賈共用的衣櫥里。但到了那天早上,護照不見了。行程被耽擱,父親很生氣,到處亂翻,想找到護照,但就是找不到。要是趕不上這趟飛機,伊肯納就得重新走一遍流程,申請簽證、辦理旅行文件什麼的。想到這個,父親火氣更大了。正當他要出手教訓伊肯納,懲罰他的粗心時,波賈承認是他偷的護照。他躲在母親身後,避免父親揍他。為什麼,父親問,護照在哪兒?波賈身體微微發抖,說:「在井裡。」然後,他承認他前一天晚上把護照扔到井裡去了,因為他不希望伊肯納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