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蝗蟲

蝗蟲

「那個男的就是沒教養的動物,連對不起都不會說。」我想哭,但拚命忍住了。奧班比的痛,我似乎能感同身受。最終,我還是哭了出來。
「哪個瘋子吵得我不得安寧?」伊肯納在房間里厲聲問道。
「他們在打架。」他嚷嚷道,「伊肯納和波賈。是真打。快來。」陽光從窗口瀉進來,急得團團轉的他就像一隻迷失了方向的飛蛾。他轉頭看見我還在床上,大叫起來:「聽著,聽好了——他們打得很厲害。快來!」
屋裡響起一陣迅捷的腳步聲,伊肯納眨眼就出了房間。他的速度實在太快,波賈甚至沒看見他出拳就倒在了地上。
「你們說他們在哪兒打架來著?」博德先生困惑地問。
他快步往房子的方向走了幾步,似乎要去拿點兒什麼東西,但中途停下,做了個向前的手勢:「走吧。」奧班比和我跑了一段,把博德先生落在了後面,我們只好停下來等他。
這話奏效了。他忍住了眼淚,點頭表示接受。我奮力擠到前面,拍了拍夾在兩個大男孩中間的波賈的肩膀。
「你沒聽見?」他呼吸聲很重。
雨兒,雨兒,走開
「誰?什麼?」我稀里糊塗地問。
「閉嘴,」他咆哮道,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要是你不馬上閉嘴,我會連你們兩個一起揍。白痴。他用那種態度跟我講話,你們難道沒看見嗎?這事不怪我。是他挑釁的——」
跑到我們家院子那兒,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鄰居家懷孕的山羊,肚子鼓鼓的,乳|房下垂。它蜷伏在我們家院門邊,咩咩地叫著,舌頭從嘴巴里耷拉下來,就像被扯下來的膠帶。它笨拙黑臭的軀體表面沾滿了自己的黑屎豆,有的壓成了濃稠的糊糊,還有的兩顆、三顆或更多顆黏結在一起。從院子那邊傳來的只有山羊粗濁的呼吸聲。我們奔到後院,只看到從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條、沾著血跡的泥土和滿地的腳印。他們不可能在沒人調解的情況下自己就不打了。他們去哪兒了?有誰來過?
雨季一開始,蝗蟲席捲了阿庫雷和奈及利亞南部的大多數地方。這些長著翅膀、大小跟棕色叢林蒼蠅差不多的昆蟲從地上的孔洞里蜂擁而出,朝著有光的地方集結——光像磁鐵吸鐵一樣吸引著它們。阿庫雷人因蝗蟲的到來而欣喜。因為旱季陽光猛烈,哈麥丹風助紂為虐,大地備受煎熬,雨水拯救了大地。小孩子們會打開電燈泡或者點亮燈籠,在附近放好盛著水的碗,一等蝗蟲飛來就把它們拍到碗里,要麼就等它們翅膀脫落淹死在水裡。人們聚集在一起享用烤蝗蟲大餐,慶祝雨季的降臨。通常在蝗蟲出現后第二天,雨水就會光顧。但這一次來的是暴風雨,掀翻了屋頂,推倒了房子,淹死了許多人,把好多城市變成了水鄉澤國。蝗蟲從吉兆變成了凶兆。波賈頭部受傷之後第二個星期,厄運降臨到了阿庫雷居民、奈及利亞人民和我們家人頭上。
我搖搖頭。
櫥柜上層的門大開著,裏面放著一個空的好立克罐、一罐黃奶油凍和幾個摞在一起的空咖啡罐。母親在廚房裡坐的塑料椅倒在門邊,扶手斷了,黑乎乎的椅腳朝天戳著。堆滿臟盤子的水池旁邊的案板上積了一攤微紅的棕櫚油,正沿著案板邊緣滴落到地板上。裝油用的藍玻璃瓶側躺在地上,裏面有黑乎乎的渣滓和少量油。一把叉子像死魚一樣靜靜地躺在那攤紅色的油里。
他還能做什麼呢?老鷹已經藉著一股常人無法觸及的熱氣流飛上高空,地上的人只能尖叫,哀號。我跟奧班比一樣,被眼前這一幕嚇呆了。我喊著那個名字,但我的聲音被阿布魯的聲音取代了。那個名字被污染了,砍傷了,抽空了,死去了,消逝了:伊可納。
「噓read.99csw.com。」奧班比突然說。
「在哪兒?」我低聲問。
就在八月的那個星期,奈及利亞「夢之隊」打進了奧運會男子足球決賽。此前連續好幾個星期,各處的市場、學校和辦公室都在顯眼的地方打出了齊奧瑪·阿君瓦的名字,因為他為我們這個破敗的國家贏得了金牌。緊接著,我們的男子足球隊又在半決賽中擊敗了巴西隊,即將同阿根廷隊爭奪金牌。全國上下沸騰了。現場觀眾在遙遠的亞特蘭大的夏日驕陽下揮舞著奈及利亞國旗,與此同時,阿庫雷一點點沉入水中。奈及利亞「夢之隊」同阿根廷隊決賽的前夜,阿庫雷狂風暴雨,全城斷電。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比賽的當天——八月三日。鋅皮和石棉做的屋頂被雨點砸得砰砰作響。日落時分,暴風雨終於弱下來,最後雲收雨散。那一天,我們誰都沒出門。伊肯納把自己關在卧室里,默不作聲,除了有時會跟著那台攜帶型收錄機唱唱歌。那段時間,那台收錄機是他的主要伴侶。到那個星期,他同我們完全隔絕了。
那天晚上,球賽快要開始的時候,雨停了。就在比賽前,伊肯納不見了。我們翹首盼望電力供應能夠恢復,讓我們看上這場重要的比賽,但直到晚上八點,電還是沒來。那一整天,奧班比和我都坐在客廳里,藉著昏暗的天光看書。我看的是一本內容奇特的平裝書,書里的動物會說話,有著人的名字,而且都是家畜——狗啦,豬啦,母雞啦,山羊啦,諸如此類。書里沒有我喜歡的野生動物,但我還是讀了下去,像人一樣說話和思考的動物把我迷住了。波賈起初安安靜靜地坐著,後來突然告訴母親,他想去「美好房間」看比賽,當時我正沉浸在書里,母親則坐在客廳里陪戴維和恩肯玩。
「為什麼?」
小孩要去玩……
伊肯納打斷了波賈的鼻樑骨。鮮血噴涌而出,從他下巴上流到了地上。波賈痛苦地癱在地上,啜泣著用撕爛的襯衫擦鼻子。奧班比和我的目光一落到他血跡斑斑的鼻子上就驚叫起來。我知道,這一架還遠遠沒打完。波賈一定會報復,因為他從來都不是懦夫。他朝花園方向爬去,試圖站起來。我有了個主意。我轉向奧班比,告訴他我們應該去找個大人來拉開他們。
博德先生於是光腳跑了起來。快到家的時候,有兩個女人靠人行道邊緣站著,擋住了我們的路。她們穿著廉價的滿是污垢的長袍,每人頭上都頂著一袋玉米。奧班比從其中一個身邊擠過去,兩個小玉米棒子從袋子的破洞里漏了出來。我們不管不顧地往前沖,那女人沖我們的背影咒罵。
「我也早就等著這一天了。」波賈站在主屋的門檻上說,「如果你想打架,就到後院空地上來。這樣就不會弄壞家裡的東西,媽媽也不會知道我們打過架。」
等他們走遠了,奧班比又問了我一遍。
「行,走吧。」博德先生說。
「我們不能走;伊肯納和波賈都在。」他一邊對我耳語,一邊從眼角偷看那個男人。
「是的,先生,」奧班比說,「這兒,我們走開的時候他們就在這兒。這兒。」博德先生看著我。我說:「這兒,他們就在這兒打架。您看有血。」我指著一塊沾有血跡的泥,緊接著又找到一個形似半閉的眼睛的濕漉漉的、圓圓黑黑的斑點。
我搖頭表示我沒聽見,但其實我撒了謊。雖然聽得不是很清晰,但我在他經過的時候的確聽到他在反覆念叨一個詞。他打破我們寧靜生活的那天開口說的也是這個詞:「伊可納。」
「下午好,先生。」奧班比跟他打招呼。
等我和奧班比趕到後院,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波賈試圖躲開伊肯納的拳頭,但沒能躲開,拳頭落在他胸口,他踉蹌著倒退了幾步。不等他站穩,伊肯納伸腳一絆,把他絆倒在地。緊接著九-九-藏-書,伊肯納撲了上去。他們倆像赤手空拳的角鬥士一樣相互撕扯。難以名狀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心。奧班比和我呆立在門口,邁不動步子,只能懇求他們別打了。
她想了一會兒,抬頭看著我們說:「好吧,小心點兒。」

「我們不知道,先生。」奧班比不願多說,「請跟我們過去,幫幫我們吧。」
「你說的我都聽見了,」伊肯納對掙扎著起身的波賈說,「我都聽見了——你說我死了,沒氣了。你,波賈,枉我為你做了這麼多,希望我死掉,對嗎?還有,你還叫我瘋子。我是瘋子?今天我要讓你看看清楚——」
「我們得快點兒啊,先生。」我乞求道。
「我們要走了。」
他話音還沒落,波賈閃電般擊中了他的雙腿。他撞到了房門,倒在房間裏面,臉因為吃痛而扭曲,嘴裏咒罵著。波賈跳了起來。
我沒說話。
「有事嗎,孩子們?」他一邊問一邊在被污垢和機油染黑的褲子上擦手。
「沒什麼。」我說。
最後,我們總算找到了一個大人,是汽車修理工博德先生,他住在離我們家三個街區的一排既沒上塗料也沒刷清漆的平房裡。那房子還沒有完工,旁邊堆著木頭和沙子。博德先生頗有軍人之風:身材高大,肱二頭肌發達,臉像綠柄桑坑坑窪窪的樹皮一樣粗硬。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好從汽修鋪回來上廁所。這個廁所是他和這排平房另外五個房間的房客共用的。他哼著小曲在靠牆的一個立式水龍頭下面洗手,外褲沒系好,平角褲倒是拉到了腰部。
他把我拉到一個木頭亭子旁邊的角落裡。一開始,我什麼也沒看見。漸漸地,我也分辨出他看到的情形了。瘋子阿布魯就站在我們家院門外的棕櫚樹下。這太突然了,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從我們在奧米-阿拉河邊遭遇他之後,我再沒見過他。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儘管並未出現,或者離得遠遠的,他那給人招來災禍的身影還是逐漸填滿了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我聽說過有關他的故事,被告誡不許靠近他,也祈禱過讓他受天譴,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下意識里,我一直在等他,甚至盼望見到他。現在,他來了,就站在我們家院門外,全神貫注地盯著院子裏面,但似乎並不想進去。奧班比和我躲在角落裡,看他手舞足蹈,好似在同只有他才看得見的人對話。突然,他轉身朝我們走來,一邊走一邊輕聲自言自語。他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出的我們聽到他咕噥了一句。我想奧班比也聽得很清楚,因為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拽離了那瘋子要經過的路線。我喘著粗氣看著他走遠,湮沒在黑暗裡。鄰居的卡車開過來,頭燈在地上投下他的影子,但卡車立刻就過去了,影子消失了。
奧班比跟波賈要手電筒,但波賈沒聽見。
我剛要回答,一個男人蹣跚而過,肩膀上騎著一個小孩。那小孩在唱兒歌:
然而,不管多努力,它發出來的只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咩」。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定是山羊語里的懇求。
但沒人聽我們的,他們出拳狠厲,出腳像野獸一樣快,扭成了一團。我們很快就顧不上懇求了。要是有誰挨了拳頭,奧班比會尖叫。要是有誰吃痛怒吼,奧班比會倒吸一口涼氣。我看不下去了。有時候,他們中哪一個快要擊中對方的時候,我會閉上眼睛,等這一下過去了再睜開,心怦怦亂跳。波賈的右眼上方裂了個口子,鮮血直流。奧班比再次出聲懇求,卻遭到了伊肯納的斥責。
「對。」他同意。眼淚順著他的腮幫往下流。
「為什麼?」他看起來很驚訝,但他也很怕他後面那個頭很大的男人,可能也想離開。那個男人長著一對鬥雞眼,我們這裏叫「四點一刻」眼。更叫奧班比害怕的是,這個長相嚇人的男人還朝他吼過,要他「站有站相」,用https://read.99csw.com臟手粗魯地推搡他的腦袋。這男人就是只蝙蝠:又丑又可怕。
話音剛落,他就奔去了有水井和花園的後院。伊肯納緊隨其後。

改天再來
博德先生迷惑地端詳了半晌后說:「那麼,他們去哪兒了呢?」他再次環顧四周。我藉機擦了擦眼睛,朝地上擤了鼻涕。一隻低飛的鳥兒,是只鴿子,停在我右手邊的籬笆上,急急地撲扇著翅膀。接著,它像是受了驚嚇似的飛起來,滑過水井,朝另一邊的籬笆飛去。我抬頭想看看伊巴夫的外祖父是不是還坐在那兒。哥哥們打架時他在。可這會兒他也不見了。他不久前坐過的椅子上放著一個塑料杯。
奧班比點點頭,在前面帶路。我留在後院。山羊咩咩叫著朝我走過來。我動了動,想阻止它,但它只是站住了,抬起長角的腦袋,咩咩地叫了起來。這頭不會說話的動物在目擊了可怕的一幕之後,集中全身的力量,想要給出一番能被理解的報道。
奧班比說,波賈問得很真誠,生怕伊肯納遭遇不測的樣子。接著,波賈又貼耳過去,然後再敲門,這次敲得更響了,還高聲叫伊肯納的名字,要他開門。
我們隔壁阿巴提家那輛破卡車發動起來了,不時傳來轟隆聲,撕破了夢境和無意識世界之間的薄膜。雖然是卡車把波賈吵醒的,但他本來就想早點兒起床,好和教會的其他男孩一起練鼓。母親已經帶著戴維和恩肯去市場了。他洗了澡,吃了他那份麵包和黃油,這是母親走之前為我們準備的,接下來就只能幹等著,因為他得換上乾淨的襯衫和褲子——雖然他不再跟伊肯納同睡一個房間,他的東西仍然放在那個房間的衣櫥里。母親,我們的馴鷹人,屢次懇求他搬到我和奧班比的房間。她說:「讓惡魔獨佔他的巢穴吧。」但波賈不答應。他抗議說卧室是他和伊肯納共有的,他絕不搬走。由於伊肯納和他互不理睬,波賈常常要等到伊肯納醒來打開房門才能進去拿東西,否則他就得出聲叫伊肯納開門。不承想,伊肯納深更半夜還在街頭參加席捲整個奈及利亞的慶祝活動,回來后一直睡到大中午。很久以後,奧班比告訴我,伊肯納回到家時醉醺醺的。他說,因為母親在半夜時鎖上了屋門和院門,奧班比打開百葉窗把伊肯納放進來,聞到了他身上濃濃的酒精味。
我沒理睬那隻山羊,往花園走去。奧班比和博德先生進了屋,嘴裏喊著兩個哥哥的名字。在八月輕柔的雨水的澆灌下,花園裡的玉米苗長勢喜人。我走得小心翼翼,盡量不踩到它們。快走出玉米地,來到堆著舊石棉瓦的牆角的時候,我聽到廚房那邊傳來一聲驚呼。我馬上飛奔過去,發現廚房裡亂作一團。
「就在這兒。」奧班比指著泥地回答,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很好,先生。」我們齊聲說。
「我們用不著手電筒。」我被兩個高大的男人擠得東倒西歪。「我們走慢一點兒。上帝會指引我們安全到家的。」
一股可疑的喜悅席捲了奈及利亞,從夜裡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就像蝗蟲在夜間肆虐,日出時銷聲匿跡,只留下一地斷翅那樣。奧班比、波賈和我狂歡到深夜,因為波賈回來后給我們口頭回放了一遍比賽。我們都知道了傑伊-傑伊·奧科查怎樣像超人營救被綁架的受害者那樣運球避開了對手,伊曼紐爾·阿蒙奈克又怎樣像金剛戰士一樣飛腳射門。到了半夜,母親不得不出手叫停,命令我們上床睡覺。我好不容易才睡著,做了好多好多夢,直到早上被奧班比叫醒。他一邊使勁拍我,一邊尖叫:「醒醒!快醒醒,本——他們在打架!」
「好吧,一會兒見。」他立即把注意力轉向電視。
「他們流血了,好多血。」既然奧班比說不下去,那就我來,「請跟我們過去,幫幫我們吧。」
「為什麼?」九*九*藏*書他又問了一遍,眼睛迫不及待地想轉向電視屏幕。
波賈在他背上猛捶了一拳,接著箍住了他的腰,伊肯納的話被打斷了。兩人一起倒地,揚起一團塵土。他們廝打的激烈程度在他們那個年紀的兄弟之間很少見。當年有個在伊索羅市場賣雞的男孩因為我們母親在聖誕節時不肯買他的雞而叫她「妓|女」,被伊肯納揍過。而這次,伊肯納出拳的力度猶有過之。那一次,我們都站在他旁邊為他加油,連憎惡任何形式的暴力的母親也說——在那個男孩爬起來,拎著拉菲亞樹葉編的雞籠逃跑之後——那男孩活該。這次,伊肯納下手比以前任何時候都狠,都重。波賈也一樣,左刺右踢,膽子比跟某個星期六在奧米-阿拉河邊阻攔我們釣魚的那些男孩打架時還要大。這場架前所未有。好像有某種力量在操縱他們的雙手,這種力量佔據了他們每一塊血肉,甚至每一滴血漿。也許正是這種力量而非他們自身的意識讓他們對彼此痛下狠手。看著他們,我生出一種預感:這一架之後,一切都會不同。我害怕他們每一拳每一腳都帶著無所顧忌、無法遏制和逆轉的破壞力。這些感受抓住了我,我的腦子裡像是颳起了旋風,各種瘋狂的念頭飛速旋轉,其中壓倒一切的是個奇特而陌生的想法:死亡。
「咱們回家吧。這地方糟透了。」在說了十幾遍「抱歉,奧貝」之後,我建議道。我感覺這個理由不太有說服力,就引用了母親在我們堅持要出去看足球賽時常說的話:「我們沒必要看這場比賽。反正就算贏了,球員們也不會把獎金分給我們。」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慢慢地把頭往後傾斜,直到湊近我的耳朵:「他坐在前面,剛才我看見——」一陣突如其來的喝彩聲打斷了他。「進球了!」大堂里的觀眾沸騰了,歡呼聲震耳欲聾。那個蝙蝠一樣的男人的同伴又是叫嚷又是揮舞雙臂,胳膊肘打到了奧班比的頭。奧班比大叫一聲,但很快就被歡呼聲蓋過去了,旁人只會以為他也欣喜若狂。他痛得一縮,歪倒在我身上。那個打到他的人根本沒注意到,依舊在那兒嚷嚷。
波賈發現了一個能瞥見電視機的地方,就丟下我和奧班比,從兩個男人中間擠了過去。不過我們倆終於也找到一塊地方,只要往左側那兩個鞋子臭得像爛豬肉的男人中間歪一歪,就能不時看一眼電視。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里,奧班比和我被淹沒在人海里,聞著人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各種令人作嘔的氣味。有個男人身上一股蠟燭味,另一個是舊衣服味,還有一個身上一股動物血肉的味道,再有一個是幹掉的油漆味,還有汽油味、金屬味,等等。我手捂鼻子捂得累了,湊過去對奧班比說我想回家。
「怎麼了?」他急急問道。
「不晚,我想去;現在還不太晚——」
「他在裏面。」他從門邊走開,向奧班比嘟噥道,「我剛才聽見裏面有動靜——他還有氣兒。」
蝗災是個預兆。
「好吧,我們到屋子裡去看看。」我聽到博德先生說,「這樣才好,咱們走。說不定他們不打了,回屋了。」
我們離開了旅館。奧班比用手去摸被那個男人用胳膊肘打到的地方,大概是想感覺一下有沒有腫塊。天很黑。要不是路上間或有汽車和摩托車經過,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不過,車的確很少,因為人人似乎都找到了地方觀看奧運比賽。
母親質問過他為什麼要打傷波賈,他回嘴說他沒錯,是波賈先威脅他的。「他那樣的小男孩也敢威脅我,我不可能無動於衷。」他語氣強硬。母親請求他在客廳坐下來好好談談,但他仍舊站在卧室的門檻上。說完那句話后,他突然哭了起來。也許他覺得這樣有點兒丟臉,就跑回房間,關上了房門。就在那天,母親說她確信伊肯納神志不清,要求我們在父親回來讓他清醒過來之前離他遠點兒。那時我對伊肯納的恐懼已經越https://read•99csw•com來越強烈。就連發誓不再讓人欺負的波賈也乖乖聽從母親的話,避開伊肯納。他的傷口愈合了,不再貼膏藥,縫合過的地方有道凹痕。
「是的,先生,」奧班比回答,「我們的兩個哥哥在打架,我們,我們——」
「你確定嗎?」
波賈等得坐立不安,怒火上涌。到了快十一點的時候,他失去了耐心,開始敲門,起初還算溫和,後來越敲越大聲。奧班比說,備受挫折的波賈像站在陌生人家門口那樣用耳朵貼著門,然後像被閃電擊中一樣猛地轉身對他說:「我聽不到裏面有動靜。你確定伊肯納還活著嗎?」
我們從母親房間拿了手電筒,走出家門,來到夜色漸深的街道上。周圍有些人家用自備的發電機發電,嘈雜的嗡嗡聲充斥著整個街區。人們普遍相信,阿庫雷的有錢人賄賂了國家電力局阿庫雷分局,讓它在遇到像今天這樣的重大賽事時斷電,好讓他們設立臨時觀賽中心,發一筆橫財。「美好房間」是我們那一區最現代化的旅館:四層樓,圍著高高的帶刺的鐵絲網。儘管外頭斷了電,從旅館牆壁內側探出來的明亮的日光燈還是把周圍的街道都照亮了。那天晚上,「美好房間」按慣例把大堂變成了臨時觀賽中心。為了吸引觀眾,旅館門外大大的告示牌上貼著一張印有奧運會標誌和「亞特蘭大1996」字樣的五顏六色的海報。果然,我們到那兒的時候,大堂里已經擠得滿滿當當。每個角落裡都站著人,站姿各不相同,都是為了更好地看到放在相對而立的兩張高台上的兩台14英寸電視機上的圖像。早到的觀眾佔據了離電視機最近的塑料椅,後來的人則一層一層地站在他們身後。
比奧班比叫醒我早得多的時候,波賈就醒了,嘴裏罵罵咧咧。
「你聽見他說什麼了嗎?」一看不見他,奧班比就問道。
波賈一開始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才叫道:「伊肯納,你才是瘋子。我沒瘋。你最好現在就把門打開;這房間也有我一半。」
他端詳著我們涕淚縱橫的臉,五官像中風般皺成一團。「怎麼回事?」他說著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他們為什麼打架?」
「孩子們,」他應了一聲,抬頭看我們,「你們好嗎?」
我們立即奔到鄰居家,只看見鐵將軍把門。我們忘了,這家人兩天前就出城了,要到那天晚上才回來。我們匆忙離開時,正好看見我們教會的柯林斯牧師開著廂式車經過。我們拚命朝他揮手,但他沒注意到,也沒有放慢車速,他的腦袋隨車載音響播放的音樂的節奏晃動著。我們沿著露天下水道走,想找到別的大人。下水道里躺著一條死蛇,體量接近蟒蛇,是被石頭砸死的。
「現在是不是太晚了——你一定要看比賽嗎?」母親說。
門那邊還是沒有反應。波賈火了,開始用身體撞門。後來他不撞了,往後退了一步,眼神里既有如釋重負,又有之前沒有的恐懼。
廚房裡不止奧班比一個人。博德先生站在他旁邊,咬著牙,雙手抱頭。然而,廚房裡還有第三個人,只是他比我們在奧米-阿拉河裡抓來的魚和蝌蚪還缺乏生氣。這個人臉朝冰箱躺在地上,眼睛睜得很大,定定地看著某個地方。很顯然,這雙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的舌頭耷拉在嘴唇外面,嘴裏滲出的白沫已經在地板上積成了一攤。他的雙臂像被釘在一個隱形十字架上,張得很開。他的肚子上插著母親的菜刀,只露出了木柄,鋒利的刀刃完全埋進了肉里。地板上滿是他的血:一股有活力的、流動的鮮血正緩緩從冰箱下面流過,同棕櫚油匯合,顏色變成詭異的淡紅,跟泥土路上的小坑裡的泥漿的顏色差不多。令人不寒而慄的是,這一情形就像尼日河跟貝努埃河在洛科賈匯合,催生了一個四分五裂、亂七八糟的國家。這攤怪異的混合物弄得奧班比像被嘮叨鬼附身似的,抖著嘴唇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紅河,紅河,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