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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

麻雀

葬禮在聖安德魯公墓舉行。公墓四周有圍牆,裏面遍布墓碑,還有幾棵樹。公墓里貼滿了葬禮告示。有的訃告列印在A4紙上,貼在送我們教會會眾和其他來賓去參加葬禮的巴士上,還有的貼在父親汽車的風擋玻璃和後窗玻璃上。有一張貼在我家外牆上,就在一九九一年人口普查時工作人員用炭筆寫在一個圈裡的郵政編碼旁邊。另一張貼在我們家院門外的電線杆上,還有一張貼在教會的布告欄里。訃告還貼到了我的學校——伊肯納以前也在那兒上學——和後來伊肯納跟波賈一起就讀的阿庫雷阿奎那學院門口。父親決定只在必要的地方張貼訃告:「告知我們的家人和朋友就夠了。」訃告最上端的「訃告」二字印得有點兒模糊。幾乎所有訃告用紙都太白,襯得伊肯納的照片格外暗淡,讓他看起來像個十九世紀的人。照片下面寫著:雖然你過早離開了我們,但我們深深地愛著你。希望到時在天國再見。再下面是這樣幾行字:
伊肯納是只麻雀。
一大幫人奇迹般地在兩天之內趕到了我們家。他們大多數是親戚。有些我以前見過,其餘的只在我們家相冊里為數眾多的發黃的銀版相片上出現過。他們都來自我們老家阿馬諾村。我對那個地方几乎一無所知。我們只回去過一次,是為了參加父親的叔叔伊·凱尼奧利沙的葬禮。他年紀很大了,而且行動不便。我們在茂密的森林里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公路上開了很久,來到一塊只有寥寥幾棵樹的地方——那兒的莊稼地里豎著許多稻草人。接著,父親的標緻車顛簸著駛上一條沙子路。路邊的人認出了他,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再後來,我們穿著黑衣服,和很多人一起走向舉辦葬禮的地方。隊伍里沒有人說話,只有哭泣聲,好像我們一下子從會說話的生靈變成了只會痛哭的活物。我驚訝得無以言表。
這個長翅膀的小東西能在眨眼間飛得無影無蹤。奧班比和我領著博德先生來到我們家的時候,他的生命已經流走了。我們在血泊里發現的只是他血淋淋的、受傷的軀殼。我們發現他之後不久,他就被送上了綜合醫院的救護車。四天之後,他躺在一具木棺材里被一輛輕卡送回了我們的院子。那時候,奧班比和我還沒見到他,只有耳朵捕捉到別人口中「棺材里他的屍身」。我們像咽下苦口良藥一般咽下了許多人安慰我們的話:「別哭了,會好起來的。」他們沒有提到伊肯納已經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旅人。這個不同尋常的旅人不需要肉身就可以行走,他的軀殼毫無知覺地read•99csw•com躺著,就像剝完花生后重新合在一起的兩片花生殼。我知道他已經死了,但當時我就是覺得這不可能。他被送上了屋外的救護車,我很難想象他再也不會站起來走進屋子。
阿門聲漸漸低下去,在巨大的墓園裡一排排沉寂的石碑間迴響。牧師向掘墓人做了個手勢。葬禮期間,他們一直坐在別處說笑。在牧師示意下,這些古怪的男人立即聚攏過來,急急忙忙地往回填土,加快了抹去伊肯納的進程。他們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一旦他們用土蓋住了他,就沒有人會再見到他。隨著土塊落下,又一陣悲痛襲來,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像撒播種子的豆莢一樣裂開了。我沒有哭,但我能強烈地感覺到那種失去的痛。那些掘墓人的冷漠令人困惑。他們挖土的動作加快了。其中一個人停下來,從已經部分遮住伊肯納的土堆里拔出一個滿身泥濘的壓扁的水壺。我看著他們揮鍬,同時在自己腦海中冰冷的土壤里挖掘。突然,我明白過來——事情總是在過去之後才看得明白——伊肯納是只脆弱的小鳥:他是一隻麻雀。
這些人到達我們家時的裝束跟我上次見到他們時一樣:全身上下都是黑色。事實上,在伊肯納的葬禮上,他自己是唯一穿得不一樣的人。他身著白得耀眼的襯衫和褲子,看上去像是個天使,只不過在人間現身時遭遇偷襲,折斷了骨頭,再也回不了天堂。葬禮上,人人都身著黑衣,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悲痛,只有奧班比和我例外:我們沒哭。伊肯納死後,日子一天天流逝,就好比癤子里的壞血越積越多。除了當初在廚房裡看到他那毫無生氣的軀體時哭過,我和奧班比之後再也沒哭過。就連父親也哭過好幾回:一次是在往我們家牆上貼伊肯納的訃告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在柯林斯牧師第一次上門來悼念的時候。我找不到不流一滴眼淚的合理解釋,但我還是堅持不哭——奧班比的決心看來和我一樣大——只是緊緊盯著伊肯納的臉,因為我怕很快就沒人記得他了。他的臉洗乾淨了,還抹了橄欖油,散發著不屬於塵世的光輝。雖然他嘴唇上的裂口和眉毛上的傷疤清晰可見,但他的臉色平靜得出奇,好像他這個人從沒真實存在過,是我和其他哀悼者憑空想象出來的。就在他那樣靜靜地躺著的時候,我第一次發現,奧班比說得沒錯——伊肯納長鬍子了。那些鬍子似乎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他下巴下面像是畫了一條細線。
伊肯納·A.阿格伍(1981-1996)九*九*藏*書
棺材里,伊肯納的屍身——臉朝上,鼻孔和耳朵里塞著棉花球,雙手放在身側,雙腿併攏——呈長球體,卵狀,鳥的形狀。這是因為他本來就是一隻麻雀,一個無法設計自己命運的脆弱的小東西。他的命運是設定的。伊博人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守護神。伊肯納的守護神法力太弱,而且不負責任,有時候會拋棄守護對象去遠行或替人跑腿。伊肯納到十幾歲的時候已經經歷了他命里註定的所有兇險和不幸,因為他只是一隻身處危險世界的小麻雀。
「現在,我們一起禱告。」他說。
波賈、奧班比、本傑明、戴維和恩肯·阿格伍前面
在葬禮上,臨到往墓穴里填土的時候,柯林斯牧師要求家屬圍繞他站成一圈,其他人退後。「請稍稍往後退一點兒。」他的英語帶著濃重的伊博語口音,「哦,謝謝,謝謝你。願主祝福你。請再往後站站。願主祝福你。」
父親返家四天後,伊肯納下葬了。波賈的行蹤仍舊是個謎。這場慘劇已經傳遍了整個地區,我們家裡擠滿了前來告訴我們他們所見所聞的鄰居,但誰都不知道波賈在哪兒。有個懷孕的女鄰居住在馬路對面。她說大約在伊肯納被害的時間,一聲大叫把她吵醒了。還有一個在讀博士,我們都管他叫「教授」,平時神出鬼沒,很少在家——他住在伊巴夫家隔壁的一間平房裡。他說他當時正在學習,突然聽到金屬撞擊的聲音。最終,伊巴夫的母親轉述了她父親,也就是伊巴夫的外祖父的話,我們才知道當時的細節。兩個男孩中的一個(顯然是波賈)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沒有接著廝打,而是在盛怒之下忍痛跑進了廚房。另一個男孩跟在後面。看得驚懼不已的老人以為架已經打完了,就起身進屋去了。他也不知道波賈去了哪兒。
小事就能讓他輾轉反側。渴望常常拂過他憂鬱的心靈,他的悲傷無處存放。小時候,他常常坐在後院,雙手抱膝,沉思冥想。同父親一樣,他極為挑剔。他會把小事釘到大大的十字架上,會因為對人說錯了一個字而思來想去——他很怕別人的責難。他無法容忍諷刺或反語,這些東西讓他心煩意亂。
阿格伍先生與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妹妹
像麻雀一樣——我們相信麻雀是沒有家的——伊肯納的心靈沒有家園,沒有固定的忠誠對象。遠的和近的,小的和大的,陌生的和熟悉的,他都愛。但唯有小事吸引著、耗費著他的悲憫。最讓我記憶深九九藏書刻的是他在一九九二年養過幾天的一隻小鳥。那是聖誕節前夜,別人都在屋裡跳舞,唱聖誕歌,吃吃喝喝,他卻一個人坐在屋外的走廊上。突然,一隻小鳥掉在他面前的地上。伊肯納彎下腰,在暗夜裡一點點靠近它,最後將它柔軟的小身體包裹在手中。這是一隻被人捉住、拔掉好多羽毛后逃出來的麻雀,腿上還纏著一段線。伊肯納的靈魂附到了麻雀身上。接下來的三天,他小心地守著它,用能找到的吃食餵養它。母親讓他把它放了,他不肯。三天後的早上,他捧著小鳥毫無生氣的身體到後院挖了個洞;他的心碎了。他和波賈朝麻雀身上撒土,直到把它埋住。伊肯納自己也是這麼消失的。先是哀悼者,然後是葬禮承辦人,他們朝他身上撒土,漸漸蓋住了他被白布包裹的軀幹、雙腿、雙臂、臉和一切,直到他在我們眼前消失。
作為回應,在場所有人的禱告聲匯成了一股洪流。我緊閉雙眼,用最大的音量背誦:「願天父的慈愛,基督的聖寵,聖靈的恩賜,永遠與我們同在。阿門。」
走在他的父母

我看見伊肯納身穿紅背心,腳踩我們小學操場上畫著的白線。那是一九九一年,我剛剛代表藍隊跑完了學前班的比賽,是倒數第二名——我好不容易才把白隊的選手甩到後面。母親攬著我,跟奧班比還有波賈一起站在一根長繩後面,那根繩子兩頭系在兩根杆子上,把觀眾席和田徑場區分隔開來。我們站在邊線上為伊肯納加油。波賈和奧班比時不時地鼓掌。遠處有人吹響了哨子,伊肯納同另外四個分別身穿綠、藍、白、黃顏色衣服的學生並排單膝落地。兼任體育組組長的「百事通」勞倫斯先生喊道:「各就各位!」等所有選手都像袋鼠一樣抬起一條腿,指尖向下,他再次叫道:「預備!」他喊出「跑」的時候,運動員們看上去都已經開始跑了,但還是肩並肩地排成一條線。接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拉開了距離。他們襯衣的顏色一閃而過,立刻就被其他顏色所取代。後來,綠隊選手絆倒了,帶起一陣塵土。選手們都被塵土吞沒了,但波賈很快就看到伊肯納在終點線那兒舉臂歡呼;接著我也看見了。他瞬間就被同樣穿紅背心的人圍住了。他們都在大聲叫喊:「紅隊贏了!紅隊贏了!」母親高興地抱著我跳了起來,然後猛然僵住了。我馬上就明白為什麼了:波賈已經從隔離線下鑽了過去,高叫著「艾克,冠軍!艾克,冠軍!」,朝終點線飛奔而去。緊隨其後的九_九_藏_書是手拿長藤條、負責看守隔離線的老師。
「現在,請容許我讀一小段《聖經》。」牧師站穩后說道。他說起話來一頓一頓的,那些單詞像是一隻只熱帶草蜢從他嘴巴里飛出來,然後停住,再起飛,再停住。他的喉結上下滑動。「我們讀《希伯來書》,使徒保羅寫給希伯來人的信,第十一章第一節。」他抬起頭,嚴厲的眼神掃過每一位哀悼者。然後,他略略彎了彎腰,誦讀起來:「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
接著,牧師像接收到某人的信號般清了清嗓子,向前邁了一步,結果險些踩在墓穴邊緣,好不容易才穩住沒摔下去,帶得沙土撲簌而下。有個男人伸手拉住了他,他再往後退了一點兒。

等我的心神回到葬禮現場,牧師已經讀到了第三十五節。他的聲音變大了,帶著魔咒的意味。他讀的每一節都掛在思維的魚鉤上,像上鉤的魚兒一樣跳動著。牧師合上卷角的《聖經》,夾在腋窩下,拿一塊早已濕掉的手帕擦了擦眉毛。
父親也知道了,因為他在伊肯納死後兩天回來了。那天下著小雨,空氣潮濕,有點兒冷。我在客廳過的夜,當時我正在用手擦窗上的霧氣,從擦出來的弧形里看到他的車駛進了院子。這是他在稱我們為他的漁人之後第一次回家。他把所有東西都運回來了,顯然不打算再離開。母親跟他說了伊肯納行為舉止的變化之後,他幾次想請假,缺席幾天在迦納舉辦的長達三個月的培訓課程,回阿庫雷一趟,但都沒被批准。伊肯納死後幾小時,母親給他打了求救電話,她只說了一句:「埃姆,伊肯納死了!」然後就癱倒在地上。父親草草寫了辭職信,交給迦納培訓中心的一位同事。回到奈及利亞后,他乘坐夜間大巴到約拉,把所有個人物品都裝上車,開回了阿庫雷。
我們家人和親屬環繞墓地站好。有的面孔自打我出生以來還是頭次見到。大家差不多站定后,牧師要求我們閉上眼睛祈禱,這時母親發出一聲痛苦的吶喊,讓我們再次被悲傷淹沒。柯林斯牧師沒有停頓,繼續用顫抖的聲音祈禱。您容許和接納他的靈魂入您的國……我們知道您給予,也帶走……您賜予我們承受痛苦的勇氣……謝謝您主耶穌,因為我們知道您聽見了我們的心聲。雖然他的祈禱詞在我看來沒什麼意義,但所有人都會在每一句祈禱詞結束后高聲說「阿門」。接著,大家輪流上前,每人鏟一鍬土送進墓穴,再把鐵鍬遞給下一個人。等著的時候,我抬起頭,看見天邊堆滿了羊毛狀的深灰https://read•99csw•com色雲朵,我想就算白鷺飛過也會變灰。我正想得出神,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垂眼一看,原來是奧班比淚眼汪汪,不知道在嘟囔些什麼,遞鐵鍬給我時手在發抖。鐵鍬又大又重,背後粘的土加重了它的分量。鐵鍬的柄摸著很涼。我奮力鏟起一鍬土,雙腳頓時陷進了沙土裡。把土送進墓穴之後,我把鐵鍬傳給了父親。他接過去,鏟起好大一堆土,撒進墓穴里。他是一圈人里最後一個動手鏟土的,鏟完後放下鐵鍬,一隻手扶著我的肩膀。
牧師讀經時,我不知怎的很想觀察奧班比,判斷他此刻的感受。我看著他,那些有關我們失去的兩個哥哥的記憶湧上心頭。似乎過去突然炸開了,碎片在他眼睛里漂浮,就像氣球里的五彩紙屑。一開始,我看到的是伊肯納。他臉拉得很長,眼睛眯著,怒氣沖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奧班比和我。那是在我們去奧米-阿拉河的路上,靠近埃桑草叢的地方。他命令我們跪下,因為奧班比嘲笑白衣教,那是「對他人信仰的不敬」。接著,我看到伊肯納和我坐在我們家院子里那棵橘子樹的樹杈上,扮演約翰上校和蘭博,等著襲擊奧班比和波賈。他們倆分別扮演胡克·霍根和查克·諾里斯,正埋伏在我們家門廊上。他們不時冒出頭來,用玩具槍瞄準我們,嘴裏發出射擊聲——突突突。要是他們跳起來或者尖叫,我們就用炸彈爆炸聲回應——砰!
六歲時,他跟人一起踢足球,被一個男孩踢中了襠部,一個睾丸移位到了陰囊外面。他被緊急送往醫院,醫生們火速給他做了睾丸移植;與此同時,就在同一家醫院的另一間手術室,母親也在接受急救,因為她一聽到伊肯納受傷的消息就暈倒了。第二天早上,兩個人都蘇醒過來了。母親如釋重負,之前她以為他要死了,悲痛過度;伊肯納的陰囊里裝了個小球體,代替他移位的睾丸。接下來三年他都沒有踢過球。再次開始踢球后,看見球朝他飛過來,他常常不由自主地用手護住襠部。此事過後兩年,也就是他八歲的時候,他坐在學校的一棵樹下,被蝎子蜇了。他再次被救回來;但右腿永久受損,比左腿細了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