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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菌

真菌

「奧班比,那時候你也老了;他們不比你大多少。」父親忍著笑意回答。
「博藍樂,怎麼了?」父親問。這女人的叫聲讓他跳了起來。
父親從胸袋裡掏出一張紅色身份證給他看。那個警官仔細審視了一番,臉先是擰成一團,然後和顏悅色起來。遞迴身份證的時候,他臉上已經掛起了大大的笑容,還用一隻手揉太陽穴。
「好的,爸爸。」奧班比回答。
「我有種感覺,他沒事,只是躲在某個地方。」父親又說,「也許他只是因為無法面對自己做過的事才躲了起來。」
他拉好拉鏈,凝視著我,好像我是擋在他前行道路上的可疑物體。也許他注意到,自從他返家以來,我一滴眼淚都沒流過。警察局位於一條舊鐵路旁邊。那條鐵路在繞了個圈后朝左通向一條坑坑窪窪、滿是泥濘的道路。警察局是個大院子,院子里的布遮陽篷下停著幾輛警車,車身是黑色的——奈及利亞警方的顏色。遮陽篷的立柱固定在插|進水泥地面的鐵管里。幾個赤|裸著上身的年輕男人在一個破舊的遮陽篷下大聲爭論,警官們只聽不說。我們一路走向接待處。接待處巨大的木柵欄後面坐著一位警官——他一定是坐在高腳凳上。父親問他能否見到副局長。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倒在床上,蓋上母親給我們的裹身衣。那件裹身衣上印滿了老虎圖案。我看到他的腦袋在裹身衣下面一動一動的,聽到他發出壓抑的抽泣聲。我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肚子越來越難受,就好像有隻迷你野兔在裏面啃啊啃。終於,一股酸味湧上我的喉嚨。我朝地上吐出一塊黏糊糊的食物,然後一陣猛咳。我彎下腰,又吐了幾口。
「嗯。」
奧班比又點了點頭。
我不會忘記,母親被人從父親身上扒下來之前,沒法呼吸、渾身濕透的父親鎮定得超過我的想象。過去四天里,母親多次試圖攻擊他,一再被前來安慰我們的人拉住。也許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波賈發現母親沒心思給恩肯餵奶,恩肯只好黏著父親,哭個不停。奧班比多數時候都在照顧戴維。戴維也一樣,動不動就哭,有一次因為纏著母親不放還挨了打。也許,這一切波賈都看在眼裡,他同情恩肯,也同情我們其他人。也許,他只是藏不住了,只能現身。到底什麼原因,是沒法弄清楚了。
我點點頭,含糊地說道:「沒事。」
救護車的警笛再次響起,圍觀人群的喧嚷聲震耳欲聾。奧班比從窗口走向我。
我一下子坐直了,然後奔向他,就好像有什麼野獸頂穿了牆壁闖進房間里要吃我似的。「一把刀?」我問。
然而,他的形象可不像什麼死後復生,而是讓人難忘的、駭人的、腫脹的死物。父親不想讓這樣的形象鐫刻在我們的腦海里,於是強令奧班比和我進屋。
「我想和你一起去。」

「老闆,有好處嗎?」那人說,「你懂的,老闆。」
我想回答,但做不到——野兔的抓撓已經深入骨髓。我喘不上氣來。
「你能不能閉嘴?」母親朝他嚷嚷,「老天呀!你怎麼會有這種念頭?你的哥哥們不會死,聽到了嗎?」她拉住自己的一個耳垂。奧班比被恐懼攫住了,肯定地點點頭。
「好吧。」奧班比猶豫了,不過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他的視線沒有離開他們,疑問在他腦海里奔騰欲出。「可是,要是他們死了怎麼辦?」
父親在他辦公桌前面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示意我坐在靠門的牆邊的另一張椅子上。這是一間老式的辦公室,裏面有三個櫥櫃,全都塞滿了書和文件夾;因為停電,褐色的窗帘沒拉攏,一束明亮的日光流瀉進來。空氣里有薰衣草的味道,這味道讓我想起父親在奈及利亞中央銀行阿庫雷分行上班時的辦公室。
奧班比沮喪地垂下頭,默默地對付晚飯。
「你們倆——坐這兒。」他喘著粗氣說,臉色同往常迥異。不知不覺,皺紋已經爬上了他的臉龐,紅血絲充斥著他的眼眶。我們坐好后,他跪下來,把手放在我們兩個的大腿上。他說:「從現在開始,你們倆將成長為堅強的男人。你們將直視世界,命令它為你們讓路……憑著……跟你們兩個哥哥一樣的勇氣。明白嗎?」
「啊!」那個警官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可怕的事實,叫了起來,「原來你就是那兩個男孩的父親!」他脫口而出。接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抱歉,先生。請稍候,先生。」
「聽著,你什麼也不知道。你難道連他頭上有個大窟窿都不知道嗎?我——看——到了!今天早上,我們還用井水泡過茶,而且每個人都喝了。」
人太多了,我們幾乎看不見下面的事態進展,因為阿庫雷和非洲多數小鎮的居民都是鴿子:它們是被動的生物,要麼在市場上懶洋洋地啄食,要麼在操場上蹣跚而行,彷彿在等待謠言或新聞。哪裡有人丟下一把穀子,哪裡就會聚集起一群鴿子。人人都認識你,你也認識每個人。每個人都是你的兄弟,你也是每個人的兄弟。很難找到一個沒人認識你母親或兄弟的地https://read.99csw.com方。我們的鄰居也是鴿子。阿巴提先生來的時候,身上只穿著一件白汗衫和一條褐色短褲。伊巴夫的父母穿著同色的傳統服飾,應該是剛剛參加過什麼活動,沒換衣服就來了。來人里還包括博德先生。就是他下井把波賈送上來的。
「對,有可能。」副局長稍稍提高了音量。他似乎坐得很不舒服:他扳動椅子下方的把手做了調整,把雙手放在桌上,一邊說話一邊機械地收拾散落在桌上的紙張。「你知道,一個孩子做了這麼可怕的事情……我是說,殺了自己的親哥哥,會害怕的,成年人也會。他可能怕我們警察,甚至怕父母,怕未來,怕一切。他可能已經不在鎮上了。」
「帶他去奧加副局長的辦公室。」接待我們的警官用英語下了命令。
「問了,但我覺得希望不大。我的兒子們很少走親戚,只在很小的時候去過,而且都是跟著我或者他們母親去的。再說,我們的親戚大都來了這兒。他們都沒見過他。親戚們過來是為了參加他哥哥的葬禮。葬禮幾個小時前才結束。」
那人索要賄賂的暗示讓父親覺得很煩。他深恨肆虐于奈及利亞的各種形式的腐敗,經常抱怨。
「你沒事吧?」他問。
他把嘔吐物掃進畚箕。我閉上眼睛,滿腦子都在想象波賈是怎麼死的。聽說他是自殺的。他是怎麼自殺的呢?在我的想象中,他戳了伊肯納一刀后,站在屍體旁哭泣,突然意識到這一刀下去,他就像洗劫古老的藏寶洞那樣把自己的一生都給掠奪光了。他一定預見到了自己的未來,為此害怕不已。正是這些念頭讓他鼓起了可怕的勇氣,把自殺的念頭像注射嗎啡一樣注射進他大腦的靜脈,讓大腦慢慢死去。讓大腦已死的人動動腿、挪挪身體一定很容易。恐懼和對未來的不安如絲線般纏住了他的心靈,纏得越來越厚,越來越鼓,直到他飛身一躍——頭朝下,像潛水員那樣,像他往常跳進奧米-阿拉河那樣。那一剎那,他一定感覺到一股氣流衝進眼眶。他悄無聲息地入水,沒有發出一聲呻|吟,沒有說出一個字。入水的時候,他的心跳一定沒有加速,脈搏也一定沒有變快。他一定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在那樣的心境下,他一定隱約看到了一個幻象,一組由他的過去組成的蒙太奇,其中一定有以下這些靜止的圖像:五歲的波賈騎在我們院子的橘子樹的高枝上,唱著巴提摩拉的《泰山男孩》;五歲的波賈在學校晨會時沒忍住,將大便拉在了褲子里,卻被叫起來,帶領全校師生誦讀主禱文;十歲的波賈在我們教會一九九二年的耶穌降生劇里扮演耶穌母親馬利亞的丈夫——木匠約瑟。M.K.O.告誡波賈不要打架,永遠不要!今年早些時候,波賈還是個狂熱的釣魚愛好者。他一路沉到井底的過程中,這些圖像一定像蜂窩裡的蜜蜂一樣擠滿了他的腦海。他的頭撞到井底,蜂窩碎了,圖像全散了。
「對。」父親搖搖頭,語氣悲哀。
「你知道嗎,我們喝過從他傷口裡流出來的血?」奧班比又說。我搖搖頭。
「就在那兒,在那兒,在井裡!」那女人重複道。波賈不喜歡她,常常叫她「盪|婦」,他說他看見過她進「美好房間」汽車旅館。
他起身要走,但又遲疑地轉過身來。我相信他本來想說一個完整的句子,也許是一句懇求:「我請求你們——」但他沒有說完。他把我們留在屋裡,自己出去了。我們都很吃驚。
「接著說。」奧班比說。
「我是說,我們的警員們正在搜查。」他朝手帕里吐了一口痰,繼續說道,「但你知道,如果我們不提供賞金,搜查將無濟於事。我的意思是,我們要想辦法吸引鎮上的居民參与。」他翻開面前的硬皮本子,一邊講話一邊像是在仔細閱讀,「有了錢,我相信會有人提供線索的。我是說,我們現在的做法就像藉著暗淡的月光掃大街。」
副局長身材瘦削,個子很高,五官突出。前額寬廣得像在臉上蓋了一塊石板,眼窩深陷,眉毛像腫了似的鼓起來。我們一進去,他馬上就站了起來。
「謝謝你。」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就點了點頭。他轉身離開了房間。
父親走後,我才想到,波賈還是一種自我毀滅型的真菌:它會佔據某個有機體,然後慢慢地啟動毀滅程序。他對伊肯納就是這麼做的。首先,他讓伊肯納情緒低落。接著,他在伊肯納身上戳了一個致命的洞,讓伊肯納靈魂出竅,血液流出,在身下匯成血河。此後,他跟他的同類一樣,掉轉槍頭,毀滅了自己。
副局長迅速點了點頭。
「本。」他叫道。
他不讓我們安生。那些日子,父親幾乎沒工夫坐下來。我們從葬禮上回來不到兩小時,他就宣布要去警察局打聽搜尋波賈的最新進展。當時我們都坐在客廳里。不知為read.99csw•com什麼,我追著他跑了出去,嘴裏喊著:「爸爸,爸爸!」
奧班比點點頭。
「我不是說你應該開車,他們應該坐你的車。不是這個意思。」父親搖搖頭,「我的意思是,你得帶領他們。」
父親站起來,用手抹了一把鼻子。鼻涕順著他的手背流下來,顏色像凡士林。看著他,我想起了在《動物圖冊》里讀到的話。那上面說,大多數老鷹只下兩個蛋。先破殼而出的小鷹往往會殺死後孵出的小鷹,尤其是在食物短缺的時候。書里給這種現象起了個名字,叫「該隱與亞伯綜合征。」我還讀到,雖然小鷹的爸爸媽媽們威猛強壯,但它們聽任兄弟相殘。也許,這種殘殺發生的時候,它們不在巢里,也許它們飛出去老遠為全家捕食。等他們抓到了松鼠或者老鼠,急急忙忙御風而歸的時候,發現小鷹已經死了——也許兩隻都死了:一隻血淋淋地倒在巢里,暗紅色的鮮血滲透了鷹巢;另一隻漂在附近的水池裡,體形腫脹了一倍。
「我們現在還不清楚,但我們在徹底調查。我手下的警員們——」副局長停下來,用手遮著嘴咳嗽了一聲,輕輕打了個顫。
波賈諾尼米歐科普(波賈)·阿格伍,14歲,1996年8月4日從位於阿拉羅米街阿庫雷高中路21號的家中走失。身穿褪色的藍T恤,上面印有巴哈馬海灘圖案。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時,他的T恤上有血跡,而且已經撕破。有知情者請聯絡最近的警察局,或撥打電話04-8904872。
奧班比搖搖頭。
我們點點頭。
我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他能在井裡待那麼久。「如果他在裏面,一直都在,在——」我說不下去了。
真菌的宿主並不知道真菌的存在。同樣,伊肯納死後四天,波賈一直待在我們院子里,但誰也沒看見他。就在整個區,甚至整個市的居民都在拚命搜尋他的同時,他悄無聲息地躲在院子里,跟誰都不講話。他沒有留給奈及利亞警方任何他就在附近的線索。他甚至沒花心思去約束那些像撲向蜜桶的蜂群一樣湧進我們家的哀悼者。他不介意自己的照片被人用變淺的油墨列印在告示上,像爆發的流感一樣在鎮上隨處可見——公共汽車站、停車場、汽車旅館和車道上——也不介意自己的名字被鎮上的居民掛在嘴邊。
「伊肯納有一把刀——在他口袋裡。」他回答的時候沒有回頭看我。
這次,奧班比點了點頭。他跟我一樣,想起了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二日發生的事。那天晚上,父親開著自己的車把我們帶回家。我們一邊吃晚飯一邊輪流講暴動見聞。母親說,她和朋友們跑進了附近的軍營,親M.K.O.的暴動者夷平了市場,殺掉了所有他們認定的北方人。等大家都講完了,奧班比說:「要是伊肯納和波賈老了、死了,本和我該怎麼辦?」
「你應該再喝點兒水。」
後者草草點了個頭,示意我們跟他走,把我們帶進了大廳。
「帶領他們。」父親含糊地說道。
「對,」他點頭說,「我看見了,是媽媽的菜刀,波賈殺雞用的那把。」他又搖了搖頭。「我看見了。」在重複這句話之前,他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好像那裡有人點頭確認他說得沒錯。「他拿了一把刀。」他的臉扭曲了,聲音落下來,「也許他想殺波賈。」
我盯著副局長看,心想,他和他背後畫框里那個戴黑框眼鏡的軍人——奈及利亞的獨裁者薩尼·阿巴查將軍——太像了,結果被他發現了。
除了兩個小的、奧班比和我,其餘人都哈哈大笑。雖然我之前從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我覺得這個問題值得探討。
「他在……井裡,嗚嗚,嗚哦……」阿巴提夫人一邊哭泣一邊悲痛地在地上蠕動,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來。
「我們也希望如此。」父親悶聲悶氣地重複了好幾遍,「謝謝您,先生。」
「我打掃完了就來陪你躺著,你別動。」說完,他朝房門走去,但轉念一想,又停下來笑了,雙眼下面各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
「你能自報家門嗎,先生?」那個警官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邊說話邊打哈欠,「先生」一詞被拉得很長,像輓歌的尾聲。
「她說他去了哪個方向?」父親激動地問道。
他把父親渾身上下拍了一遍,褲袋也掏了掏。他還瞪著我看了一會兒,似乎他的眼睛就是掃描儀。接著,他問我口袋裡有沒有東西。我搖搖頭。他信了,轉過臉,再次把手舉到耳朵上方敬禮,同時向另一個警官大聲報告:「一切正常,長官!」
翁多州立無線電視公司和奈及利亞國家電視局所屬頻道對他進行了很多報道,他的照片在阿庫雷居民家的電視機里循環播放,但他不抱怨。他不肯現身,連行蹤也不讓人知道,而是決定潛入我們晚間的夢境和母親錯亂的幻覺。於是,在奧班比的夢裡,他坐在我們家客廳的大沙發上——就在伊肯納葬禮的前夜——被電視機里憨豆先生的搞笑舉動逗得直樂。母親常說看見他坐在沒開燈的九*九*藏*書客廳里,她一驚呼或者一開燈,他就會消失。然而,波賈不是普通的真菌,他代表了這個物種的許多表現形式。他是一種破壞性的真菌:一個力量型的人,用蠻力闖入這個世界,又用蠻力把自己逼出這個世界。一九八二年的一天,母親在床上小睡,他突然在她的子宮裡鬧騰起來。突如其來的分娩讓她痛得像被灌腸一樣。他踢的第一腳就像一發子彈,瞬間擊中了母親。她痛得摔下床,好不容易才爬回床上,尖叫連連。當時我們的父母租住在別人家裡。房東太太應聲趕來,發現情況緊急,來不及送母親去醫院,於是關上門,拿一塊布包住母親的雙腿,對著母親的私處拚命地吹氣扇風。母親就在她和父親的床上生下了波賈。多年以後,她還時常回憶起那一天,她流了好多血,血甚至透過床墊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擦不掉的大污點。
「要是他一直都在那兒,在——」我結巴起來。
他的屍身被撈出來之後,體形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人群從我們那個地區的每個角落湧來,奧班比則呆立不動,驚恐地用眼睛瞪著我。那時候,在西非的小社區里,我們家這樣的悲劇傳播得跟哈麥丹風導致的森林大火一樣快。阿巴提夫人的叫聲剛落,熟人也好,陌生人也好,就湧進了我們院子,直到再也進不來人。跟伊肯納離世那次不同,奧班比和我都沒有試圖攔下波賈的屍身。那一次,奧班比好不容易才停止念叨「紅河,紅河,紅河」,緊接著就抱住伊肯納的頭,發瘋似的對著他的嘴送氣,嘴裏懇求著「艾克,醒過來,請你醒過來」,直到博德先生把他從伊肯納身邊拉開。這一次,父母都在場,我們就站在陽台上看。
「艾克和波賈死了。」他的下巴抖動起來,下嘴唇噘著,兩顆淚珠滾落下來,留下兩道濕痕。
在我的想象中,這飛身一躍的速度一定很快。他的頭一定是先撞到了井壁上凸起的石頭,之後是爆裂的聲音,頭骨裂了,骨頭斷了。血在他的頭顱里先是潺潺流動,然後溢出來,打著漩兒。他的頭骨一定撞碎了,連接頭部和身體其他部分的血管全都斷開了。他的舌頭在撞上的那一刻一定吐到了嘴巴外面,耳膜像陳舊的面紗一樣被撕裂了,有幾顆牙齒像骰子一樣被丟在口腔里。之後必然還有一些同步反應。有那麼一小會兒,他的身體抽搐著,與此同時,嘴巴一定在不斷地、無聲地開合,就像一鍋水煮開后不停地冒泡。這必定就是高潮了。之後,抽搐的節奏開始放緩,他的骨頭漸漸平靜下來。接著,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安詳降臨了。他不動彈了。
「我懂你的意思。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但我們希望他能自行返回——在想通了之後。」
「好吧,如果他在裏面,今天早上我們打水的時候怎麼沒看見他?」
「跟這些一樣;總是這樣。」他疲憊地指了指窗戶,又重複了一遍,「就像那樣——總是那樣。」
波賈還是一種自曝行跡的真菌。他失蹤的這四天,誰都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麼,在哪兒,這讓我們備受煎熬。四天後,他主動現身了,因為母親悲痛欲絕,他看不下去了。也許他還知道父親也快垮了,而且幾乎沒法在家裡待,因為母親一看見他就要罵他,責怪他。伊肯納死後,父親開車回家的那個早上,她跑過去,打開車門,把他從車上拽到瓢潑大雨里,尖叫著揪住他的衣領。「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她哭著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管不住他們了?有沒有?埃姆,你難道不知道,牆上不開裂,沒有蜥蜴會爬進來?埃姆,你知不知道?」她抓住他,怎麼都不鬆手,哪怕被吵醒的阿巴提夫人跑進我們院子懇求她讓父親進屋也不行。「不,我不,」母親抗拒著,哭得更厲害了,「看看我們,你看呀。我們張開了嘴,埃姆,我們張大了嘴,結果我們吞下了一堆什麼東西。」
他拿來了水,淋在我臉上,但我感覺自己就像浸在水裡,快要淹死了。水珠滑下我的臉龐。我喘著氣,發瘋似的把它們抹去。
「是我,這是我兒子本傑明。」父親低聲說。
「還有,記不記得兩年前掉進井裡的鳥?」
「事已至此,」父親在我們點頭後繼續說道,「奧班比,輪到你開車把自己、你的弟弟們——坐在這裏的本,還有戴維——送到安全的地方了。他們會把你當成大哥。」
那人又問了父親幾句,但我沒注意,因為我的大腦再次一片空白。在那片空白里,肚子上扎著刀的伊肯納的形象浮現出來。父親和那人都站了起來,握了握手。我們離開了辦公室。
他去拿了一杯水。
我耐心地等待奧班比回答,但等得實在太久了,就再問了一遍。
阿巴提夫人撲倒在防風門的門檻上,連聲高叫:「嗚哦!嗚哦!」
一等我們坐下,那人就把胳膊肘放在桌上,十指交叉,說道:「嗯,阿格伍先生,很遺憾,我們還沒有收到任何有關你兒子確切去向的消息。」他調整了一下坐姿,雙手鬆開,然後迅速往下說,「但我們已經取得了進展read.99csw.com。我們詢問了住在你家附近的某人,她說那天下午曾看見你兒子在某個地方過馬路;她描述的那個男孩的形貌同你描述的一致——她看見那個男孩的衣服上有血跡。」
「我沒工夫和你扯。」父親說,「我孩子失蹤了。」
父親和我從警察局回來后不久,他就現身了。翁多州立無線電視公司的商業新聞「尋人啟事」里剛剛播出了他的照片。照片里的他蹲著,手伸向攝影師,好似下一刻就會把後者打倒。「尋人啟事」之前播出的新聞是,奈及利亞奧運會夢之隊攜男子足球金牌回歸拉各斯,被歡迎的人群團團圍住。當時我們——奧班比、父親、戴維和我——正在吃甘薯蘸棕櫚油醬料。母親依舊穿著一身黑衣,躺在客廳另一邊的地毯上。恩肯被藥劑師博斯媽媽抱在手裡。一位前來參加葬禮尚未離去但當晚就要坐夜間大巴回阿巴的嬸嬸坐在博斯媽媽和母親旁邊。母親正同她們兩位談論心境怎麼才能安寧,別人對我們家的不幸有什麼反應。我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電視里,夢之隊的奧斯汀·傑伊-傑伊·奧科查正在阿索岩同阿巴查將軍握手。突然,鄰居阿巴提夫人尖叫著跑了進來。她是來我家院子里打水的。我們的井有三米多深,據說是我們這個地區最深的井之一。鄰居們,特別是阿巴提一家,在自家水井乾涸或水量不足的時候常來我們家打水。
「他們把他帶走了。」奧班比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他拉起我的手,溫柔地叫我躺下,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這時,因為一直蹲在地上嘔吐,我的腿都軟了。
「是,長官!」小警官大聲回答,又在地板上跺了兩下腳。
我點點頭。
波賈是一簇真菌。
「很好。」他說,心不在焉地一再點頭。
從圍觀人群的議論中,我得知有人往井裡放了一架梯子,博德先生爬下去,一開始打算單手把波賈拉出水面,但波賈的屍身太沉重,他沒成功。於是,博德先生一隻手撐著井壁,又試了一次。這下,波賈的襯衫從胳膊下面裂開了,梯子往下沉了沉。站在井邊的三個男人趕快拉緊博德先生,以防他滑落到井裡。一個人拉著博德先生,另兩個人抱著前面人的腿和腰。博德先生又試了一次,沿著梯子再往下走了兩級。這一次他把波賈從沉睡了幾天的水墓里拉了出來。圍觀的人群同《聖經》里圍觀拉撒路從墓中復活的人群一樣,高聲喝彩。
這個警官讓我覺得很面熟。他走到我們面前,一臉嚴肅。
「奧班比,還記得你幾年前說過的話嗎?」父親抬起頭來問。
「什麼事,本?」他轉身問道,食指上鉤著一串鑰匙。我注意到他褲子拉鏈沒拉上,在回答前先指了指。「什麼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拉鏈,又問了一遍。
我喝著奧班比端來的水,覺察到外面的喧鬧突然加劇了。有警笛聲在不遠處響起,越來越近。接著,有人大聲命令圍觀者為「他們」讓路。顯然,救護車到了。有人抬起波賈腫脹的屍體,走向救護車,院子里一陣騷動。奧班比飛奔到客廳窗口,看他們把波賈的屍身送上救護車,一方面要確保父親看不見他,另一方面還得留神照看我。警笛再次拉響,震耳欲聾。他回到我身旁。我已經喝完水,也不再嘔吐,但我的大腦仍然轉個不停。
「誰?」父親大聲問,「什麼,誰在井裡?」
「你們倆都待在這兒,」父親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等我叫你們再出來,好嗎?」
我點點頭。
「對不起,先生,在您進去之前,我們得搜一下身,很快。」
奧班比從床上跳起來奔向我:「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副局長。」父親過了一會兒才出聲,「但這件事我想相信自己的直覺。在您的初步搜查結束后,我會按自己的計劃進行。」
「呃,水,」他說,「我給你弄點兒水來。」
「我是詹姆斯·阿格伍,奈及利亞中央銀行員工。」父親說。
「然後呢?」他說。
他的話讓我想起,在迷上釣魚前,有一次我們從足球場回家,一條狗從一棟未完工的房子的一個洞穴般的房間里躥出來,沖我們直吠。它很瘦,肋骨歷歷可數。身上的斑點和未愈合的傷口像菠蘿上的黑點一樣多。這可憐的畜生朝我們走來,走走停停,一副挑釁的派頭。雖然我熱愛動物,但我怕狗,怕獅子、老虎和其他所有貓科動物,因為我讀過的書里講了太多它們怎麼把人和其他動物撕成碎片的故事。我嚇得尖叫起來,緊緊抓住波賈。為了安撫我,波賈撿起一塊石頭砸向那條狗,結果沒砸中,倒是讓它嚇了一跳,嗚嗚叫著逃走了,身上的骨頭一突一突的,細尾巴搖來擺去,在泥地上留下兩串腳印。波賈轉向我:「狗跑了,本。別再害怕了。」我立刻就不怕了。
「阿格伍先生,對嗎?」他說著握了下父親的手。
九_九_藏_書波賈自殺的事,是奧班比最早告訴我的。他是從聚集在我們院子里的人那裡獲悉的,一直在等待時機告訴我。父親一出門,他就轉向我說:「你知道波賈做了什麼嗎?」
水井的金屬蓋有點兒舊了,水深兩米多。我們鄰居的塑料桶滾落在井沿附近。波賈的屍體浮在水面上。衣服在他背後鼓得像個打足了氣的氣球。透過水麵可以看見他睜著一隻眼睛。另一隻腫脹的眼睛閉著。他的頭半露出水面,抵著井壁褪色的磚頭。淺黑色的雙手浮在水面上,好像在跟一個只有他能看見的人擁抱。
「沒有,裝了什麼呀?」我問他,但他只是茫然地凝視前方,嘴巴張著,大門牙顯得比實際要大。他帶著這副神情走到窗口,目光落在籬笆上,一長列兵蟻正在行軍。之前下了好多天雨,籬笆還是濕的,上面掛著塊破布,水滴成一條線,緩緩滑向牆腳。牆的上方,地平線那裡,懸著一朵積雲。
「拿著,喝吧,」他說,「別再害怕了。」
他點點頭。
我再次點頭。

「好了,吃飯!」母親怒喝。
我想起伊肯納把波賈推倒在鐵盒上的那一天奧班比告訴我的事。當時他靜靜地坐在我們卧室一角,像著了涼似的雙手抱胸。後來,他問我有沒有看見之前伊肯納走進我們房間時口袋裡裝著什麼。
「我說了,誰?」他的話剛出口,人已經朝門外跑去。我跟著跑,奧班比在我後面。
我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低下頭,把臉埋在雙掌間。我能聽見他一邊機械地咕噥一邊磨牙,咕噥的內容我們只聽清了「耶穌基督。」他低頭時,我看見他頭頂禿掉的地方形狀跟爺爺的不一樣,只是在一圈頭髮里藏著一塊扇形的光頭皮。
說起來,這口他藉以藏身的井同他的人生頗有淵源。兩年前,一隻母鷹——大概是瞎了或殘了——墜入沒蓋蓋子的水井淹死了。同波賈一樣,過了好多天才被人發現。起初,它靜靜地沉在水下,就像混入血液里的有毒物質。時候到了,有毒物質開始擴散。那時,它的屍身已經開始腐爛。這事發生在一九九一年左右,當時波賈剛剛在德國福音傳教士布永康牧師組織的「偉大福音十字軍」聚會上皈依耶穌基督。鳥屍被從井裡撈出來以後,波賈受傳教影響,認為如果自己為井水祈禱,喝井水就不會有什麼問題,於是宣布他會這麼做。他對《聖經》中的一段話深信不疑:「我已經給你們權柄可以踐踏蛇和蝎子,又勝過仇敵一切的能力,斷沒有什麼能害你們。」父親去找水務部的官員來凈化井水。我們都等著,只有波賈喝了一杯井水。伊肯納怕他會死,就向父母告了密。父母驚慌失措。父親發誓一定會拿鞭子好好地抽波賈一頓,不過首先得送他去醫院。檢查下來,他一切正常,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那一次,波賈征服了水井。數年後,水井征服了他。它奪走了他的生命。
「因為淹死的東西不會馬上浮上來。聽著,還記得掉進卡約德家貯水桶里的蜥蜴嗎?」
他的身體里充斥著真菌。他的心臟供給身體的血液里滿是真菌。他的舌頭被真菌感染了。也許他體內多數器官都被真菌感染了。因為他的腎臟被真菌佔據,他一路尿床到十二歲。母親怕他是被人施了尿床咒。她帶他去祈禱,在他每晚入睡前給他的床邊上塗油——用祈禱加持過的小瓶橄欖油。但波賈照舊尿床,羞恥感也救不了他。他每天早上曬床墊——床墊上往往印著各種形狀和尺寸的尿漬——都有可能被街坊的小孩看見,尤其是被伊巴夫和他的堂兄弟圖比從他們家二層小樓居高臨下看見。一九九三年那個早上,也就是我們見到M.K.O.那一天的早上,正是因為父親嘲笑他尿床,他才在學校鬧了起來。
「你忘了。」他臉上閃過一絲傷感的笑容,「M.K.O.暴動的時候,你哥哥艾克開車帶你們來我辦公室那天,你說了什麼?就在餐桌旁說的。」他指著那張堆滿了殘羹剩飯的餐桌。蒼蠅在飯菜上爬。杯子里是沒喝完的水。熱水罐自顧自冒著熱氣,並不知道喝水的人不在。「你問,要是他們死了,你該怎麼辦。」
「好的,爸爸。」我們齊聲說。
那個警官吆喝了一聲。另一個警官出現在過道里,走起路來把地板跺得砰砰響,姿態笨拙。跺了一會兒之後,他停下來,把一隻手舉到黑瘦的臉旁邊,指尖正好落在耳朵上方,然後將手放回大腿外側。
父親咕噥了一句「真為你難過」,那人表示感謝。
「好的,歡迎。請坐。」
「我想起來了。」副局長打了個響指,「你們有沒有問過附近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