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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蟥

螞蟥

我再次表示同意。他把這張圖撕掉,生氣地把碎片丟到地上。
「要是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砸他,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還有,要是我們沒瞄準,砸中了別人,怎麼辦?」
我還在琢磨哥哥在想什麼,他已經開口了:「上學怎麼辦?」
「如果我們真的很快就要去加拿大,」他說,「那我們就得儘快殺死那個瘋子。我們得快點兒找到他。」
我們首先審視了五張關於如何殺死阿布魯的草圖,看有沒有可能實現。第一張圖被他稱為「大衛和歌利亞計劃」:他朝阿布魯扔石頭,砸死了他。
奧班比為兩個哥哥報仇的決心是條螞蟥。這條螞蟥叮得太深了,什麼手段都消滅不了它,連火燒都沒用。在後續的日子里,我們的父母一離開家,我們就跑出去找那個瘋子。我們出去的時候一般是上午,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兩點都在外頭。雖然新學期已經開始,但我們沒有去上學。父親給我們學校的女校長寫了信,為我們請假一學期,因為我們的哥哥去世不久,我們需要時間恢復,不適合回去上學。為了避開同學或周圍街區我們認識的小孩,我們走的都是隱秘的小徑。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我們徹底搜查了整個區,想找到瘋子的蹤跡,但無功而返。他不在卡車裡,不在街頭,也不在河邊。我們不能向任何人打聽,因為我們區的人對我們很了解,一見到我們就露出同情的神色,就好像我們額頭上刻著哥哥們悲劇的印記一樣。
我點頭同意。
他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他丟下報紙,穿過馬路,往人群那邊走去。站在那群人中間,他看到了那具女屍。流出的血已經變黑了,在她頭顱下面形成了一個光輪般的血泊。她的雙手攤在兩邊,跟他之前看到的沒什麼兩樣。一隻戒指在她手指上發出微光。浸透了血的頭髮又黏又亂。然而,跟之前不一樣的是,屍體被剝光了衣服,雙乳露在外面,阿布魯正騎在她身上,在圍觀者驚恐的注視下用力地推送。人群里,有人在爭論https://read•99csw•com讓他這樣褻瀆死者到底對不對;也有人認為沒什麼要緊的,反正那女人已經死了;還有些人主張制止他,但這些人佔少數。阿布魯釋放過後就在女屍身上睡著了,好像把她當成了妻子,一直睡到警察把她和他分開。
一個一直在讀《衛報》的男人站起來,放下報紙,給了農索幾枚硬幣。他放下報紙的時候,我看到頭版上刊登了一九九三年總統競選人的妻子庫迪拉特·阿比奧拉被殺的新聞。農索示意我們坐到布篷下那男人空出來的位置。我想起見到M.K.O.那天,她就站在我們旁邊,還用戴滿戒指的手摸過我的頭。我記得她開口請人群後退的時候,語氣既威嚴又謙卑。在報紙頭版的照片里,她的雙眼閉上了,她的臉了無生氣——沒有一絲血色。
他指向長長的主路邊的一條土路。那條主路跟一條通往貝南的公路相連。
他舔了舔拇指以強化他的誓言,讓我看清他的決心。他不會回頭。他提起打滿的水桶,走進屋裡,留下我站在那裡思索——他常常讓我一個人反思——我到底想不想念伊肯納和波賈,有沒有他那麼想?後來,我寬慰自己說,我也想念他們,只是我被瘋子嚇到了。再說,我不可以殺人。殺人是邪惡的,我一個小孩怎麼可能做得到?然而,哥哥信誓旦旦地說他會執行這個計劃,而且堅信自己會成功,因為他的執念已經變成了不可戰勝的螞蟥。
無功而返並沒有打消哥哥的執念。那個星期,我們聽說了一件有關瘋子的事,打消了我發誓加入他的事業時積聚的全部勇氣。即便如此,哥哥還是堅持不懈。瘋子已經消失了好多天——一次都沒在我們區露過面。於是,我們開始向我們認為不認識我們的人打聽他。然後,我們走到了我們區最北面。那裡有一https://read•99csw.com個巨大的加油站。加油站里放著一個雜色的人形氣球,不停地隨風彎腰、歪倒或招手。就在那裡,我們找到了伊肯納的老同學農索。他坐在主路邊的一個木頭高腳凳上,面前的拉菲亞樹葉編織袋上平攤著報紙和雜誌。他跟我們握手,拍了拍我們的肩膀,然後告訴我們他負責整個區的報紙雜誌發行。
「聽著,你的擔心,我懂。」終於,他開口了,「也許你是對的,但我總覺得我們能用石頭砸死他。怎麼做才好?在哪裡砸他、什麼時候砸他才不會讓我們被當場抓住?這些才是實施這個計劃真正該擔心的問題,別為我們到底是不是像大衛那樣的國王而傷腦筋。」
哥哥點點頭,繼續吃飯;這可以算是我們人生中最好的消息了,他卻興緻索然,讓我很驚訝。我們接著吃飯。父親給我們講述了加拿大怎樣在很短時間內趕超包括它的宗主國英國在內的其他國家。然後,他把話題轉向奈及利亞以及侵蝕了我們整個國家的腐敗。最後,他習慣性地開始罵戈翁。父親曾多次指責此人三番五次轟炸我們老家的村子,在內戰期間殺害了許多婦女。我們在他的影響下也不喜歡戈翁。「那個白痴,」他厲聲說,喉結一上一下,脖子上青筋凸起,「是奈及利亞最大的敵人。」
「我們得快點兒殺死他。」
「你們沒聽說過我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就像吸毒吸興奮了一樣,他的眼睛在我們倆的臉上掃來掃去。
這條好消息讓哥哥感到焦慮,晚飯都沒吃。他坐在那裡畫圖,擦掉不滿意的圖,或乾脆撕掉。他的脾氣越來越壞,直到他手裡的鉛筆縮到他手指頭那麼短,桌上堆滿了碎紙。那天早上,我們父母去上班后不久,他在井邊告訴我,我們得快點兒行動。當時他手指著井口,語氣兇狠:「因為那個瘋子,波賈九_九_藏_書,我們的哥哥,在這裏面像只小蜥蜴一樣腐爛。我們必須報復;否則我不會去加拿大。」
農索搖搖頭,拿起他習慣性掛在肩上的一條小毛巾擦掉脖子上的汗珠。擦過汗的脖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什麼,你們沒聽說嗎?」
「這是M.K.O.的妻子,你不知道嗎?」奧班比把報紙從我手裡拿開。
「那個魔鬼?」農索說,「我兩天前見過他,就在這兒。在加油站旁邊這條主路上,站在屍體——」
這種可能性讓他很困擾。他拿起鉛筆,在草圖上打了個叉叉。
以前,這話會讓我激動。可這次,我想告訴他,忘了瘋子,我們去加拿大重新開始吧。但我說不出來,我說出口的是:「對,對,奧貝,我們一定要抓緊了。」
在他拿出來的下一張圖上,阿布魯跟伊肯納一樣,是被刀刺死的。圖上標記著「奧貢喀沃計劃」,是從《瓦解》那本書里得來的靈感。這張圖把我嚇得不輕。
它吸附在人的皮膚上,不但吸人血,還要榨乾人的元氣。它改變了被它叮上的人,不吸走那人最後一絲安寧絕不離開。它吸附在人的皮膚上,越叮越深。要想把這寄生蟲從皮膚上扯下來,就得把那塊皮肉也扯下來。殺它就等於鞭打自己。曾經有人用火燙它,用燒熱的鐵棍灼它,結果連皮膚也燒焦了。我哥哥對阿布魯的恨就像螞蟥一樣,已經深入皮膚。從我加入的那晚起,只要父母出門上班——母親去市場上擺攤,父親去書店——我們倆就把卧室門鎖上,擠在一起討論我們的計劃。
「首先,」一天早上,哥哥說,「我們必須在這裏,在我們的房間里征服他。」他舉起畫有火柴人的計劃書。「先在腦子裡想象,然後在紙上畫出來,最後才真正征服他。你有沒有聽柯林斯牧師說過,物質世界里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在精神世界里發生過了?這樣的話,他說過好多次。」這隻是個設問句,不需要回答。他繼續說道:「所以,在我們離開房間去找阿布魯之前,我們必須先在這裏殺掉他。」九*九*藏*書
「什麼屍體?」我哥哥問。
「你?」父親笑道,「你也會去的。你這樣的酋長怎麼能留在這兒?你也會去的;事實上,你會第一個上飛機。」
「你們會在加拿大上更好的學校。」父親回答說。
我質疑這個計劃成功的可能性。我推斷說,我們不像大衛那樣是上帝的僕人,也並非命中注定會成為大衛那樣的國王,我們也許砸不中阿布魯的前額。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奧班比打開了吊扇。附近有個男人在高聲叫賣橡膠涼鞋:「橡膠鞋,橡膠鞋——有賣嘍!」哥哥坐在他的專用椅子上,一手托腮,思考著我的話。
我也很興奮,喜悅在我體內洋溢開來。可當我瞥向哥哥的時候,我發現他面不改色地吃著飯,臉上一片陰霾。他難道沒聽見?看起來不像啊,因為他把頭埋得更低了,拚命扒飯的樣子像沒吃過飯一樣。
我點點頭。我想起來了,在見過M.K.O.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期盼著還能再見到那個女人。那時我覺得自己愛她。她是第一個被我視作妻子的女人。其他女人要麼只是女人,要麼是某人的母親,要麼是個女孩,而她是一位妻子。
「你說得對。」我點頭表示同意。
仇恨是一條螞蟥。
我們把草圖一張張拿出來,翻來覆去地論證,一旦發現行不通,就給它打叉。後來,所有的草圖都被撕掉了。我們開始設想各種事故,但大部分設想還沒有完全成形就被擯棄了。其中一個設想是我們找一個起風的夜晚,在路上追逐阿布魯,結果他撞上了一輛飛馳的汽車,腦漿濺到了柏油路面上。這是我的點子。在我的想象中,瘋子被碾碎的屍體一點兒一點兒地黏在柏油路面上,就像我見過的各種被車軋死的動物——雞、山羊、狗、兔子。我的哥哥閉上眼睛,靜坐著思考了一會兒。賣橡膠涼鞋的小販又轉了回來,叫得更響了:「橡膠鞋,橡膠鞋——賣嘍!橡膠——鞋——賣嘍!」他似乎離我們的院子越來越近,聲音響得蓋住了哥哥的話。「——好主意,」我只捕https://read•99csw•com捉到了這半句,「但你知道,那些不知道瘋子對我們家做了什麼的無知的人和膽小鬼會制止我們。」
他的耳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的朋克頭——頭頂心留有一撮齊平的頭髮——又黑又亮。他聽說了伊肯納的死訊,知道是他的「傻弟弟」給他肚子上來了一刀。他恨波賈。「不管怎麼樣,願他們的靈魂安息。」他說。
父親去了書店,母親也帶著戴維和恩肯出門了。我去找哥哥。他在井邊打水,要裝滿浴室的水箱。這活兒以前被伊肯納和波賈包了,因為他們覺得奧班比和我還太小,不能去井邊。這是八月以來第一次有人從那口井裡打水。
我哥哥問農索最近有沒有見過阿布魯。
他說,那天清早,大約黎明時分,阿布魯發現了一位年輕婦女的屍體。我們那兒的交通警察出警往往很慢,那天也不例外,所以那具屍體就在路上躺了很久。到了中午,經過的人大多會停下來看一眼。中午快過去的時候,屍體吸引的眼球少了,這時又有一群人開始聚集到它周圍,鬧哄哄的。農索往路那邊張望,但人群擋住了他的視線。
這個故事給哥哥和我極大的震撼,那天剩下的時間我們沒去別處偵察。對瘋子的恐懼籠罩了我,我看得出來,我的哥哥奧班比也害怕了。他在客廳里默默地坐了好久,最後仰著頭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我開始懼怕這個瘋子,希望哥哥能放棄報仇,但又不敢直接跟他說。我怕說了他會生氣,甚至恨我。然而,到了周末,天意出手干預——現在回頭看,事情更明顯了——來拯救我們。父親宣布說,他那位在我三歲時搬去加拿大的朋友巴約先生抵達拉各斯了。當時我們正在吃早飯,這條消息不啻一聲驚雷。父親還說,巴約先生答應帶我哥哥和我去加拿大。這下,房間里炸開了鍋,人人都欣喜萬分。母親叫著「哈利路亞」站起來,唱起了歌。
「要是他和你打起來,或者先刺中了你,怎麼辦?」我說。「他很邪惡,你知道吧?」我問。
「我怎麼辦?」戴維哭哭啼啼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