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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惑

誘惑

「你幹嗎這樣看著我?又不是沒見過我!再說我們就要成為夫妻了,到那時就讓你看個夠吧!到那時,那捲經書也就屬於你了,你就等著那一天吧!」
「啊!我睡了七天七夜?不可能!不可能!我睡著才一會兒!」說完他又重新躺下,蓋上被子蒙頭睡著了。
突然,嘉洋丹增站起身來,將仁增旺姆的屍體連同被子一起掮到肩上,走出去,打開庫房的大門,摸索著從破衣服和破皮襖間向那個陰暗的角落走去。仁增旺姆捏著破鞋的手從被子里伸出來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仁增旺姆在後面齜牙咧嘴地狠狠踩著他的背。她想到只要踩住他不讓他動,即使經卷在他手上他也跑不到哪裡去,便久久地踩住他沒有動。她的臉上露出洋洋得意之色,滿臉的肥肉在輕輕地顫動著。嘉洋丹增覺得背上那千斤重的大石頭似的東西在不斷地增加著重量。他感到現在呼吸有些困難,但他沒有嘆一口氣,繼續默默地忍著。他不想站起身來。他怕萬一站起身,那捲經書就會離開自己。
嘉洋丹增像是給誰當頭擊了一棒,垂頭喪氣,萬般無奈地站在那兒沒動。
「佛爺總算沒丟下我們這些苦海中的眾生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佛祖真是有眼啊!」
烈火熊熊地燃燒起來,喇嘛們都低頭跪著默誦超度經。
他們對面站著一個白髮蒼蒼、面色灰白的老人。他看見他們便走了過來。他徑直走到嘉洋丹增面前,緊緊握住他的手問:
在以後的許多日子里,那捲經書對他的第一次的誘惑總是浮現在他的眼前,使他難忘。
現在,背上的重壓真的使他有些忍不住了。他在輕輕地呻|吟著,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粒。他覺得心跳得相當快,好像心臟馬上就要從喉嚨里跳到外面來。
嘉洋丹增發現自己飄懸在半空中。當他看見那捲用黃綾緊裹著的經書終於在自己懷裡打開時,心頭便不由地湧上了一股多年沒有過的甜蜜和喜悅。
「我不做她的丈夫!我不做她的丈夫!」
仁增旺姆點著頭倒退著走出大門。老喇嘛弓著腰悄悄走上來,從他懷裡迅速拿起那捲經書,緩緩地說:
嘉洋丹增爬到他的腳下緊緊地抱住他的雙腿,不讓他走開,用執著而又乞求的目光定定地望著他。
「暫時您還不能打開它。到您二十歲那年,它就完全屬於您了。到那時我就把它交給您,讓您親自打開。」
嘉洋丹增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好長時間坐著沒動。突然,一陣憤怒的感覺傳遍他的全身,使他渾身一震。他站起身一個箭步衝上去,撕住仁增旺姆的頭髮,將她壓在膝蓋下面,用兩隻手緊緊地掐住她的脖子,使勁地壓著,壓著。
嘉洋丹增坐在那兒沒動,眼睛怔怔地望著仁增旺姆的臉。
「好了,就讓你看一眼吧。」
他克制著讓自己鎮靜下來,擺了擺手,示意仁增旺姆走開。
嘉洋丹增疑惑地搖了搖頭。
仁增旺姆也漸漸注意到了嘉洋丹增正在用那雙黑眼睛怔怔地注視著自己,便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在她的記憶中,他還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注視過自己,就半帶羞澀半帶微笑地低下頭,不時用眼睛從下瞟上他幾眼。他的眼神里包含著一種動人的真情。慢慢地,她又發現他那雙怔怔地注視著自己的黑眼睛顯得有些可怕,像兩把鋒利無比的匕首,直直對準自己,像是要刺到自己靈魂的最深處。一陣恐懼感迅速傳遍她的全身,使她不由地打了個冷戰。她匆匆躲開他的目光,高高揚起手上的經卷重重地在他腦袋上連續敲了三四下,大聲喊道:
嘉洋丹增不分白天黑夜地往仁增旺姆家裡跑,去看那散發出金燦燦的光的地方。
「你這畜牲!你想幹什麼?」
說完,他捏著他的手,準備拉他走。嘉洋丹增想掙脫老頭子的手,重新回到溫暖舒適的被窩裡,但他望著老頭子那張陰森森的臉,覺得有些可怕,就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出去了。在路上,他看見天上的星星已漸漸離去,天快亮了,一顆流星迅速滑向天邊,一晃不見了。
嘉洋丹增衝出仁增旺姆家的大門,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然後一口氣跑回家裡,用一根粗木樁釘住大門,回到屋裡,鑽進被窩,呼呼地睡著了。
小女孩的父親氣惱地罵了一聲「畜牲」,舉起那捲經書照準他的小腦袋重重地敲了一下,他便立即鬆開手,趴在地上,暈倒似的虔誠地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
回到寺院之後,老喇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搭著梯子把那捲經書放到了一處很高的、他夠不著的佛像底下,每天讓他在下面點上一盞酥油燈,磕上三個頭。他每次看那高高在上的經書時,總能看到從它裏面發出的金燦燦的光束。這光束使他眩暈、使他陶醉,但由於太高,老喇嘛又總是守候在身邊,他一直沒有機會拿到手。
嘉洋丹增越來越糊塗,搞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氣惱地一腳將他倆踢出老遠。
「真的?」她感到有些意外,但還是歡跳著站了起來,用臂彎環住他的脖子,發瘋似的在他臉上亂親一氣。他感到痛苦極了,但沒有吭聲,默默地忍受著。當那激|情勃發的女孩的唾沫星子沾了他一臉時,他才實在忍不住了,一把將她從自己身上推開,惱怒地說:
說完給他指了個方向,催促著讓他上路了。他走出十幾步回頭看時,看見白九*九*藏*書髮老人領著老頭子和仁增旺姆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離嘉洋丹增家幾十步遠的地方,喇嘛們都翻身下馬,步行朝他家走去。跟在喇嘛後面的村民們都在嘰里咕嚕地低聲談論著什麼。
「我只剩下一年時間了,你就拿下來讓我看看吧。」
在嘉洋丹增十五歲那年,他來到了那個女孩家裡,差點成了她的丈夫,那個女孩叫仁增旺姆。那時,仁增旺姆的父親已經死了三年了。在這之前,無論有事沒事,他總愛往她家裡跑。但從那次事件之後,仁增旺姆的父親,那個老頭子便把那捲經書藏起來了。他總是看不到那捲經書,但他能感覺到那捲經書的存在。老頭子把經書藏在一個褪了色的破箱子里,將一把銹了的大鎖終日掛在上面,但他的眼睛還是能夠看到從破箱子里的縫隙間透露出來的光。那束光線能引得他雙眼發直。每當這時,他就會忘記身邊的一切,老頭、女孩。他會不由自主地將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到那個破箱子上,怔怔地盯著看上很長一段時間。每當這時候,老頭子就會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推他一把,或者踢他一腳,讓他從那種痴迷狀態中清醒過來,用惡狠狠的目光瞪上幾眼,用兇巴巴的語言罵上幾句,然後,命令女兒讓他馬上走開,並且命令他以後不準再來。但到了第二天,他仍會哄著仁增旺姆到她家裡,到處尋找那個被藏起來的破箱子,然後對著那個方位出神。有一次,他到仁增旺姆家時,門向外敞開著,喊了幾聲都沒人答應。他開始有些緊張起來,開始用眼睛到處搜索。最後,他的眼睛穿越厚厚的牆壁在那個黑咕隆咚的庫房的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發現了那個破舊的箱子和裏面用黃綾緊裹著的經書。他快步走到門前,輕輕地一推,門便自動地打開了。他從凌亂地掛在那兒的破衣服、破皮襖中間穿過去,背起箱子轉身就往外跑。那時正是中午時分,太陽像個銅鏡似的掛在高空中,放射出一種刺目的光,周圍沒有一片雲彩。他在院子中央停下腳步,把破箱子輕輕放到地上,眼裡閃爍著一種奇特的光,瞳孔立即變大了。他下意識地用手搖了搖那把生鏽的鎖,鎖便出乎意料地自動打開了。他屏住呼吸,猛地打開箱蓋,裏面立即放射出一道金燦燦子的奇光,和陽光融合在了一起。他的眼睛里漸漸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祥和的感覺。他用雙手扶住箱蓋痴痴地注視著裏面的經書,好久不敢用手去碰一下。最後,他鼓起勇氣用力將手在衣服上來回搓了幾下,猛地將右手伸進箱子里,一把抓住經卷,輕輕取了出來,恭敬而虔誠地放到頭上,然後拿下來,上下左右仔細地觀看著。正當他把經卷放在懷裡準備解開縛住它的帶子時,老頭子突然凶神惡煞似的出現在他的面前。老頭子在嘴裏咕噥了一句什麼,一把抓住經卷的帶子猛地搶過去,還在他的胸口上狠狠地踢了一腳。立即,經卷在空中散開了。散開的經卷在空中閃著耀眼的光芒,雪花似的緩緩地飄落下來。在一陣極度的難受之中,嘉洋丹增像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觀賞一幕千載難逢的奇景似的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慢慢地,他那孩童般純真的臉上掛著一種幸福的、會心的微笑,他暈了過去。從此以後,老頭子便不讓他走進自己的家門。他總是一天到晚像條忠實于主子的狗一樣守在門口,老遠用那道幽幽的冷漠的目光陰森森地望著他。有那麼幾次,他想趁老頭子不在家的當兒哄著仁增旺姆到她家裡,再看看那捲經書,但女孩也時時提防著他,決不讓他隨便到處亂走。這樣他只能失望地遠遠注視著那放射出奇異的金燦燦的光束的地方出神。
仁增旺姆見他像個木頭人似的坐著不動,就坐起身,輕輕地解開扣子,脫掉衣服,露出赤條條的身子在那忸怩著。仁增旺姆輕輕地呻喚著說:
「佛爺他歸天了!」
雖然聲音很低,但在場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從小喇嘛口中發出的嗡嗡的聲音,無異於晴天霹靂,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驚駭得目瞪口呆,半晌張著嘴。
仁增旺姆的喉嚨里不斷發出咕咕的響聲,四肢像蜘蛛似的在空中亂舞著。那陣憤怒的感覺繼續支配著嘉洋丹增,他死死掐住仁增旺姆的脖子不肯鬆手。
一個小喇嘛忍不住偷偷抬頭望了一眼。他看見嘉洋丹增活佛捧著那捲用黃綾緊裹著的經書,隨著一道祥光緩緩地飄搖而去了。
十四天之後,他終於完全醒過來了。剛一醒來,仁增旺姆就把他從被窩裡拉出來,領著他去舉行婚禮。
喇嘛們聽到這不知從什麼地方發出的聲音,一下子停止了誦經,驚奇地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著。最後,看見嘉洋丹增緩緩地坐起身來,便大聲喊道:
白髮老人瞪了一眼跪著的老頭子和仁增旺姆,憤怒的斥責:
嘉洋丹增臉上帶著驚悸的表情,用手粗魯地指著仁增旺姆聲嘶力竭地喊道:
喇嘛們作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之後,將嘉洋丹增的法體做閉目端坐雙手合十狀連同那捲用黃綾緊裹著的經書一同放入了一個塞著柏樹枝的小塔之中,燃著了。
在嘉洋丹增十九歲那年,他曾苦苦懇求著對老喇嘛說:
中午時分,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一行騎馬的喇嘛風馳電掣般地趕往嘉洋https://read.99csw.com丹增家,後面緊跟著許多人。
「快了,不過,你現在還沒有真正成為我的丈夫呢!來吧,快來吧。」
後來,嘉洋丹增看見仁增旺姆的脖子上有兩道深深的血印,就覺得有點奇怪,搖晃著她問:
「你動了我的經書,只有你知道它的藏處。現在你不能留在這兒,跟我們走吧。」
當嘉洋丹增漸漸冷靜下來,意識到真的是自己殺了仁增旺姆時,便坐立不安起來。他越想越覺得恐懼,一下用被子蓋住了她的臉。他一想到自己殺了人,若被別人發現,將要受到審判,將要以命償命時,就變得心驚肉跳起來。
仁增旺姆背著那隻發白的木桶背水去了。她背水回來時,看見他還站在原地不動,便放下水桶,走過來輕輕地推了他一把,柔聲說道:
突然,他發現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上也沾有血跡,便大驚失色,放聲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望著自己的手說:
嘉洋丹增的視線立即被那捲經書上散發出來的金燦燦的光緊緊地吸引住了。這情景就跟他在七歲那年第一次看到那捲經書時一模一樣。剎那間,他覺得那光束直直地射向了自己,使他眩暈,使他難以站穩。裹著經書的黃綾看起來比以前舊了,但比起八年的時光,也可以說是嶄新的,依然保持著本色。漸漸地,他發覺從那捲經書中散發出的光幻成了一條由赤橙黃綠青藍紫組成的絲質哈達,緩緩地拋向自己,緊緊地纏住自己的身子,不停地將自己往那個方向拉著。這時,女孩及身邊的一切完全從他眼中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捲奇特的經卷在半空中金燦燦地放著光芒。那條七彩的絲質哈達緊緊地繃著,繼續拉著他。一種不知從什麼地方滾滾地奔湧出來的抑制不住的激動或衝動的情緒使他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伸開手臂,準備拿起經卷轉身就走,但他拿到經卷剛剛轉過身就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了。與此同時,他突然感覺到有個千斤重的東西像塊大石頭似的壓在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但當他發覺那捲經書依然在自己懷中時,便強忍住了一切疼痛,一動也沒動。背上雖然始終被那千斤重的大石頭似的東西壓著,他心頭卻湧上了一陣從未有過的甜蜜的喜悅感。
早晨,天剛蒙蒙亮,嘉洋丹增家門口便聚集著許多善男信女。他們推選出一位年老的長者進去跟裏面矮小的老喇嘛商量讓他們拜見佛爺。老喇嘛私下對嘉洋丹增講了許多話之後,便放他們進來了。
老喇嘛和周圍的人們不知所措地圍住仁增旺姆,莫名其妙地問這問那。
「聖神的佛爺,您可不能說這樣的話,您這樣說,會讓我們這些苦海中的眾生感到痛苦的。那捲經書,到您二十歲時,就自然屬於您了。」
「什麼?你說你從我家裡來剛剛睡著?」仁增旺姆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老喇嘛第一個醒悟過來。他陰沉著臉小聲將幾個小喇嘛喚到身邊,如此這般低聲交代了幾句,他們便一同走進了嘉洋丹增家。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女人們低頭嚶嚶地哭著,男人們的臉上也露出悲傷,有幾個對嘉洋丹增的身世了如指掌的老頭子唉聲嘆氣地圍坐在在一起,一邊回憶一邊談論關於他的一些事。
「真奇怪!幹嗎抓住一隻破鞋不放呢?」
「他發現了那捲經書,並且動了那捲經書,我放心不下,便把他給領來了。」
嘉洋丹增趴在地上沒動。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緩緩地站起身,疲憊不堪地將那捲經書放回仁增旺姆手裡。這時,他發覺那個遙遠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是從這個女人嘴裏發出的。他對她沒有產生絲毫的怨恨,他反倒覺得這時的她變得有些可愛了,有些動人了。他用那雙深沉而憂鬱的黑眼睛很長時間怔怔地盯住她沒動。
嘉洋丹增扛著仁增旺姆的屍體來到一個褪了色的破箱子跟前。他將屍體重重地摔到地上,用力移開破箱子,底下便露出一個黑洞來。他把仁增旺姆的屍體搬過去扔到裏面,重新將破箱子移到上面將黑洞洞的洞口嚴嚴實實地蓋住了。他發現那個破箱子被一把銹了的鐵鎖鎖著,心裏便萌生出一種好奇心,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從牆角落裡找到一根鐵棒一下將鎖撬開了。他扔掉鎖,打開箱蓋。他看見裏面除了一卷用黃綾緊裹著的經書外別無他物。他把那捲經書上下左右翻看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新奇之處,便蓋上箱蓋,走了出去。
小女孩的父親十分驚奇地搶在他前頭,從地上撿起那捲經書。他轉過身用詫異的目光瞪視著他。

「怎麼,是我這雙手殺了她嗎?這怎麼可能呢?我不可能殺人!」
喇嘛們的臉上洋溢著喜悅之色。
她眨著那雙深陷到眼窩裡的細眯的小眼睛,狡黠地笑了笑,說:
「佛爺息怒!佛爺息怒!我是個有罪的女人,我不該到這兒來。我只是來送那捲早該屬於您的經書的。」
說完,老喇嘛把經書拿過去裝進一個嶄新的箱子里,上了鎖。
仁增旺姆被嘉洋丹增遠遠地拋到土炕邊上,屁股碰到炕沿上,痛得她呱呱亂叫。她慢慢爬起來像蛇一樣地鑽進被窩裡,用被子緊緊地裹住身子,顫抖著嘴唇憤憤地說:
嘉洋丹增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沒有理睬。他繼續緩緩地向前爬行。
後來,老頭子突然死了。對於他的死,https://read•99csw•com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是一個陰風怒號的下午,他好像已經感覺到自己將要死了,臉上露出絕望的微笑。從中午起,他就讓女兒守在自己身邊,不讓離開半步。黃昏,黯淡的夕陽剛剛墜落到大山那邊,大地上便充滿了一種陰沉沉的氣氛,這時,他也斷了氣。在他臨死之前,只留下了這麼一句話:「千萬不能讓那捲經書落到那個壞小子手裡,總有一天,它的主人會來取它的,他會來的。那時,就交給他。」剛說到這兒,他就斷了氣。他的臉上帶著一種遺憾的可怕的表情,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
村民們都依次走光了。最後,正當嘉洋丹增準備起身回房休息時,看見一個女人捧著一卷用黃綾緊裹著的經書緩緩的朝這邊走來。猛一看,他覺得這個身影很眼熟,但不能馬上認出來。那個女人低頭走到他面前,跪下,雙手將那捲經書舉過頭頂,呈到他面前。他伸出手剛剛接觸到那捲經書,就看見許多金燦燦的光束直直射向自己。這時,他猛然記起了自己七歲時的情景。他緊緊將經卷抱在懷裡,低聲自言自語著。忽然間,他看見那個女人在底下偷偷地看自己,便一下子認出她是要他做她丈夫的仁增旺姆。他本能地往後移動著身體,顯得異常恐懼。他的兩隻手死死地抓著經書,大聲的喊道:
老頭子死後,嘉洋丹增便能暢通無阻地來往于仁增旺姆家裡了。但仁增旺姆死死記住了老頭子臨死前說的那句陰森森的話和說話時那副可怕的表情,堅決不讓他靠近那捲經書。有幾次,他想掐死她,帶著那捲經書逃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但每次他總是想方設法地抑制了這種想法。
嘉洋丹增仍然坐在炕沿上,怔怔地望著仁增旺姆,沒動。
嘉洋丹增像是被人臨頭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慌忙用巴掌拍了拍腦袋,似笑非笑地向她點了點頭,然後飛也似的跑回了家。
白髮老人伸出寬大冰涼的手掌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嘉洋丹增的臉,用和善的語氣說:
嘉洋丹增第一次看到那捲被黃綾緊裹著的經書時,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年,他才七歲。一個飄著雪花的冬天的下午,他隨一個和他一塊兒玩耍的小女孩到她家裡時,在她家那黑乎乎的伙房的小方桌上發現了它。這裏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舊的,那架破碗櫃,被油垢弄得黑乎乎的鍋碗瓢盆,還有其他一些什物,只有那捲被黃綾裹著的經書是嶄新的。他看見從它上面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金燦燦的光來。
「寬恕我們吧,佛爺。都怪我們肉眼凡胎,沒能識別出真佛。」
矮小的老喇嘛和周圍的人們聽到叫聲好奇的圍過來,前後左右扶住他問:
「孩子,現在你還是回去吧,那邊的人們還在等著你呢,那邊的人們很需要你。五年之後,咱們再在這兒見面。」
「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呀?」
「我只剩下三年時間了,你就拿下來讓我看看吧。」
「怎麼,你死了嗎?有人殺了你嗎?」
每當那光束使他眩暈、使他陶醉,一種想看看那捲經書的強烈願望便緊緊地抓住他。這時,他就懇求老喇嘛拿下來讓他看看,可是老喇嘛總是搖著頭不肯答應。
「聖神的佛爺,您可不能說這樣的話,您這樣說,會讓我們這些苦海中的眾生感到痛苦的。那捲經書,到您二十歲時,就自然屬於您了。」
「我從你家回來剛剛睡著,你就弄醒了我,你真是個惡女人!」
第二天繼續大張旗鼓地做了一天的法事。之後,其他的喇嘛都走了,只留下那個矮小的老喇嘛伺候在嘉洋丹增左右。
村民們依次排著長隊,蜿蜒曲折,如一條長龍。他們手捧各色哈達或其他東西,彎著腰弓著背向嘉洋丹增靠近。他們將哈達或東西獻上去,叩長頭,讓佛爺摸頂,並從底下偷偷地看上嘉洋丹增幾眼,然後,伸伸舌頭,咽兩口唾沫,迅速倒退著走開。
「怎麼了?怎麼了?」

突然,他看見仁增旺姆的手裡捏著什麼東西在他眼前劃了個弧線。隨即,他感到有一件東西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頭上,彈了過去。一瞬間,他覺得腦子裡像是忽然給塞滿了一團霧,懵懵懂懂的,自己也像是墜入了霧中。他慢慢鬆開手,茫然注視著屋裡的一切。最後,他的目光落在躺在土炕上的仁增旺姆身上。她的下身被被子裹著,光著上身,兩隻大奶|子突兀地向上挺立著,像兩座小山峰。她伸在右邊的手裡緊緊地捏著一隻破鞋。他看見她正圓睜雙目在瞪視著自己,便拍了一下她的臉蛋,說:
「是啊!你這個惡女人!你怎麼這麼快就叫醒了我?這會兒天還沒黑呢!」
「聖神的佛爺,您可不能說這樣的話,您這樣說,會讓我們這些苦海中的眾生感到痛苦的。那捲經書,到您二十歲時,就自然屬於您了。」
「來吧,來吧,你就是我丈夫了,來吧。」
「你就這樣遠遠地看上一眼吧,你不能靠近它。」
他用被子蓋住了仁增旺姆的上身,並把他那隻緊捏著破鞋的手拉過來,準備將那隻破鞋取掉,他怎麼用力掰也掰不開那隻捏著破鞋的手,便連同破鞋一起將手塞進了被子里,自言自語地說:
天快黑下來時,仁增旺姆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不時從嘴裏吐出濃烈的酒氣和刺耳的髒話。嘉洋丹增跟先九_九_藏_書前一樣十分清醒。每當從仁增旺姆嘴裏撲出的酒氣衝到他臉上時,他就有一種眩暈的、馬上要倒下的感覺。因此,他總是想方設法背對著她。
老頭子和仁增旺姆一下慌了神。他倆匆匆跪向嘉洋丹增,抱住他的雙腿,用舌頭舔著他的靴子連連哀求道:
「畜生!你們這些肉眼凡胎!佛爺在眼前還不快跪下!當年我交給你的那捲經書的真正主人就是嘉洋丹增活佛。」
在嘉洋丹增十七歲那年,他曾苦苦懇求著對老喇嘛說:
另一個老頭用粗糙的大手摸了一下那張干核桃似的臉,用懺悔的語氣說:
婚禮算不上很隆重,只有他們兩個人,但也決不能說很冷清,因為仁增旺姆已經備好了一桌豐盛的酒席,處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氛。不知為什麼,今天他看到桌上那些美味佳肴就感到一陣一陣的噁心,只想嘔吐。仁增旺姆一遍一遍地給他敬酒,而他則努力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和理由,讓她替他喝。
嘉洋丹增似乎聽見一陣陣敲鼓聲、鐃鈸聲、誦經聲緩緩地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好像在遙遠的地方召喚著他。於是,他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看見許多穿絳紅色袈裟的喇嘛正圍坐在自己身邊高聲誦經,便用詫異的目光望著他們:
等矮小的老喇嘛抬起頭時,把嘉洋丹增給嚇了一跳。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仔細地看。他發覺這個矮小的老喇嘛就是仁增旺姆那個早已死去的父親。他想問:「喂,老頭,你不是早死了嗎?你怎麼還在這兒?」但他還是忍住沒有出聲。他望著老頭子不時煞有介事地擺弄著自己身上的衣服,暗暗在心裏笑了一下。
「你們為什麼要叫醒我?我要睡!」
說完,她掀起被子的一角,再次召喚他鑽進去。
仁增旺姆仰面躺在炕上,將被子拉到自己身上,然後伸出一隻手召喚他過來。他只是定定地坐著,不肯過去,眼前不時浮現出那捲用黃綾緊裹著的經書,心頭按捺不住地升騰起一股馬上要看它一眼的強烈願望。他用一種略略帶著乞求的目光望著仁增旺姆,一字一頓地說:
「現在你可以讓我看了吧?」

突然,他覺得背上那千斤重的大石頭似的東西一下子消失了,心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他停止呻喚,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時,他隱約聽見從某個遠方傳來了一個女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
突然,「咣啷」一聲響,門打開了,小喇嘛出現在門口。這時,人們的目光都齊刷刷地集中到他身上。小喇嘛哭喪著臉,大口喘著氣,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老喇嘛跟前,用蒼蠅叫似的聲音低低地說:
嘉洋丹增被老頭子和仁增旺姆領著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兒到處都光禿禿的,沒有花草樹木。他們一直沿著一條狹長的溝壑走著。
在嘉洋丹增家門前,喇嘛們和村民們都停了下來。他們當中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喇嘛走上前去扣住門環,輕輕地敲打起來。可是,敲了很久也沒人來開門。底下的人都靜靜地看著敲門的喇嘛,不敢出聲。
「我只剩下兩年時間了,你就拿下來讓我看看吧。」
喇嘛們和村民們都怔怔地望著大門,像是在急切地期待著什麼。
仁增旺姆面色發青,渾身顫抖,連連叩著頭,嘴裏不停地說:
老喇嘛顯得很驚慌,但又十分鎮靜地說:
這時,老頭子拉著仁增旺姆的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說:
「你別想再拿到它了!你滾吧!你滾吧!」
「喂,仁增旺姆,你怎麼這個樣子?快把被子蓋上。」
小女孩的父親蠻橫地命令小女孩馬上趕他走。小女孩看了看父親氣憤的臉,匆匆走過去,從地上扶起嘉洋丹增,將他拉出了門外。
「你是想看那捲經書嗎?好,那麼你要答應做我丈夫。」
「我不做你丈夫!我不做你丈夫!我要這卷經書!我要這卷經書!」
「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必須要等我們成親以後。」
在嘉洋丹增十四歲那年,仁增旺姆已經十六歲了。每當他提出想看那捲經書的願望時,她就要求他做她的丈夫。每當這時候,他總是沉默不語,不肯答應。他從心底里厭惡她。看著她臉上那兩塊不停地顫動著的肥肉,他就會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馬上轉過身去,儘力避開,有時,甚至會吐出許多酸水來。每當他拒絕她的請求時,她會毫不客氣地把他趕出家門,並說明以後不准他再來。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卻像忘記了昨天發生的事似的照樣來,並且死死地糾纏著她要看那捲經書。這時,她又提出想跟他結婚的願望,他又拒絕,她又趕她走,不准他再來。就這樣反反覆復、循環不斷地過去了許多日子。在一個雪花紛飛的中午,他睜開惺忪的眼睛從被窩裡慢吞吞地爬起來,很不情願地穿衣服時,一種突然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想法使他決定答應她的請求。他穿好衣服,走出家門,徑直來到她家裡,將她從被窩裡拉出來,對她說他想看那捲經書。她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晃動著臉上的肥肉,吧嗒了幾下嘴巴,含混不清地說:
老喇嘛敲門敲得手指發麻,不覺鬆開了扣著門環的手,用力推了一下,門從裡邊給死死地頂住了,連動都不動一下。老喇嘛慢騰騰地轉過身,把一個小喇嘛喚到身邊,低聲在他耳邊交待了幾句,小喇嘛便沿著門旁的那棵老榆樹噌噌兩下爬上https://read.99csw.com去,從牆頭翻了進去。
「你還不起來!你簡直是個瘋子!你快把經書還給我!」
「活佛還生了!活佛還生了!」
一個滿臉皺紋、蓄著山羊鬍子的小老頭捋了捋鬍鬚,用緩慢的語氣對圍坐在他身邊的老漢們說:「都怪我們這些個肉眼凡胎,凡夫俗子,沒能識別出真佛就在我們中間。你們大概還記得吧?佛爺出世那天,聽說河邊的那棵干梨樹上還開了一朵梨花呢!要知道那可是冬天,正下著雪啊!」
「佛爺啊,您總歸是未卜先知的神啊!都怪我們這些個罪人,我們這些個肉眼凡胎,沒能讓您在今生今世如願以償。這會兒我真的給您送來了,它真的已經屬於您了,您就好好地看個夠吧!」
「孩子,你怎麼會在這兒?」
天空繁星閃爍的時候,他倆都累倒了。
進去的喇嘛們沒有出來,外面的人們繼續低聲議論著。
聽到這話,仁增旺姆的臉上露出一種不悅的神色,但馬上又消失了。她用一種含情的語調說:
「好!現在該拿出來了吧!」
「這麼說你連續睡了七天七夜了?你一直沒有醒過?」仁增旺姆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說完,轉身走了。沒過多久,她便用雙手小心地捧著那捲經書踏著碎步走過來,遠遠站著,表情異常嚴肅莊重地說:
「真是造孽呀!那年佛爺到我家院子里偷梨子,噢,不不不,你看,你看我這張臭嘴,那年佛爺到我家院子里採摘梨子,我還狠狠地往他屁股上打了幾巴掌呢。真是造孽呀!噢,對了,聽說佛爺出世那天,東方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道祥光,足足停留了幾分鐘,當時我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這時,一個矮小的老喇嘛低頭走上前來,雙手合十向他行了個禮說:
冥冥之中,嘉洋丹增覺得有人在輕輕拍打自己的臉,便慢慢醒了過來。他看見仁增旺姆和她的父親正站在自己旁邊。仁增旺姆的手裡還捏著那隻破鞋。她覺得他們身上有點與眾不同之處,但又說不出這個不同之處到底在什麼地方。他瞪著惺忪的大眼睛,略顯生氣地質問道:
仁增旺姆慢慢站起身,搖擺著身子走過來,坐到嘉洋丹增懷裡,摟住他的脖子,在臉上、頭上、脖子上狂吻起來。
「答應。」他用極生硬的語氣擠出了這兩個乾巴巴的字。
說完,白髮老人面帶微笑,用慈祥的目光注視著嘉洋丹增。
老喇嘛顯得驚慌,但又十分鎮靜地說:
這時,他才忽然記起那個白髮老人也說過類似的話。當他逐漸記起白髮老人還說過五年後他們再見面的話時,一陣恐懼慢慢從他心底湧上來,傳遍了全身。
說著老喇嘛解開帶子,翻到第一頁,輕輕地放到嘉洋丹增懷裡。
老喇嘛顯得有些驚慌,但又十分鎮靜地說:
「什麼?還生?難道我死了嗎?」嘉洋丹增顯得有些驚慌失措。
「你不要這般死死地折磨我!你快把那捲經書交給我!」
開始,嘉洋丹增像個木人似的毫無反應地呆坐著。過了一會兒。一陣驚懼迅速傳遍他的全身,他的渾身劇烈地戰慄起來。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自己懷中的這個女人如一條毒蛇一樣死死地纏住了自己,並且越纏越緊,透不過氣來。他用力猛然把她推開,用憤怒的眼光望著她說:
第二天,幾個小喇嘛牽著一匹馬來接他了。他們把他接到一個寺院里,他便開始在那裡識字、誦經。那個矮小的老喇嘛是他的經師,對他很嚴厲。
當時,小女孩的父親正閉目端坐在小方桌旁邊蠕動著嘴唇,含混不清地念誦著六字真言。起初,嘉洋丹增驚呆了,怔怔地站在那兒,眼裡閃出一絲奇異的亮光。小女孩和他的父親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突然,他像被誰猛地推了一把,一個箭步衝上去,抱住經書就準備往外跑。小女孩的父親立即睜開眼睛抓住他的小腿,猛地一拉,使他摔倒在地上。經書從他手裡摔到前面不遠處,在那兒依舊散發著金燦燦的光。他沒有哭,也沒有感覺到疼痛。他慢慢向前爬行,努力靠近那捲經書。看到這情景,小女孩的父親立即站起身來,踱到他身邊,踢了他一腳,對著他惡狠狠地說:
仁增旺姆的父親陰沉著臉一把將他從被窩裡拖出來,語氣平緩地說:
在嘉洋丹增十八歲那年,他曾苦苦地懇求著對老喇嘛說:
連續七天,仁增旺姆沒有見到他的影子。
在嘉洋丹增二十歲那年的一個寒冷的清晨,當矮小的老喇嘛從高高的佛像底下取出那捲用黃綾緊裹著的經書,走進嘉洋丹增的卧室,準備親自獻給他時,發現他閉目盤腿,雙手合十地端坐著。老喇嘛恭敬地立在一旁,悄悄地喚了幾聲,沒有任何反應。他又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膝蓋,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有些緊張起來,跪下來爬到跟前,抓住嘉洋丹增的手摸了摸脈,發現脈搏已停止了跳動。他渾身一陣,慟苦著說:
第七天黃昏,仁增旺姆辛辛苦苦地做好了婚禮前的一切準備,提心弔膽地跑到嘉洋丹增家裡時,他還在蒙頭大睡著。她又氣又惱,又恨又急,嘴裏胡亂罵了一句什麼,一下掀開被子,粗魯地把他搖了那麼幾下,他還是沒有醒來。仁增旺姆轉身從水缸里舀來一瓢涼水含在嘴裏,「噗」的一聲噴到他臉上,他便一下子醒了,臉上帶著驚悸的表情。他坐起來迷迷糊糊地想了一會兒,氣惱地大聲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