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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著打瞌睡的女孩

站著打瞌睡的女孩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上次沒告訴我。」
她說:「沒事,一頓飯我請的起。」
再次見到她是在兩年以後,在她的婚禮上。她的新郎是鄉上的那個秘書。他們給我發了請柬。開始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去了。
我說:「你怎麼來找我了?」
她點了很多菜,我說咱們吃不了這麼多,她說隨便吃吧。
她說:「你有時間嗎?我請你去縣上的飯館吃好吃的。」
她死後,我經常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我能想到的都是些幸福的事情。
我問:「給我看這個幹什麼?」

秘書說:「你寫東西這麼厲害,你怎麼就沒上大學?」
他說:「你喜歡她嗎?」

我說:「這有什麼區別嗎?」
說著,秘書就發動吉普車往前開去了。
我撕住他的領口說:「你現在就給我,你不給我今天就和你沒個完。」
開始我沒喝,只是看著他喝。
我說:「生下我后,我媽就沒奶了,我爸只好買了一頭奶牛。我是喝著牛奶長大的。」
那時候,我自己也為自己的將來驕傲著。
我說:「說什麼?」
他們敬了一圈酒之後,就到了我跟前。
說完就靠著後面的樹睡著了,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他說了聲「好」,就拿著稿子走了。
我點點頭。
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他人還是可以的。」
說著,他抱住了我。
他的父親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我有點意外地說:「我聽說您不是很胖嗎?怎麼這麼瘦啊?」
他抱緊我說:「我是真心喜歡她,你知道嗎?」
女兒說:「這麼大的題目,太累了。」
我倆又去喝酒了。
我說:「這個題目應該是好寫的。」
那團紙正好掉在了我的前面不遠處。我看了看,沒理它。
我說:「那你就在床上躺一會兒吧。」
秘書說:「一個小時之後我來拿。」
中午,秘書說帶我去外面的一個飯館吃飯。
秘書說:「實在想不起來。」
我說:「那你怎麼還跟他結婚?」
我趕緊說:「好好,那你先把雞蛋給我吧。」
女孩吃了一點之後,對我說:「今天的作文是你寫的吧?」
我接過汽水,一口喝掉了大半瓶。
我就沒說什麼。
我說:「那挺不錯的。」
女兒說:「我說不準有沒有寫好。」
秘書費了好大的勁才發著了那輛破北京吉普,他和吉普車都發出了老牛喘氣似的聲音。
他把左手那瓶遞給我說:「喝吧,喝吧,太涼快了!」
他馬上就明白我在說什麼了,但是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現在在開會,開完會我們再聊。」
她有點生氣的樣子,說:「你稱呼我的名字聽著怎麼那麼彆扭啊!」
我問:「這是什麼?」
我說:「你說什麼呢?」
我去時已經辦完了葬禮,家裡沒有多少人。
我看著他說:「是,我去了,你不在。她說你工作忙,去了鄉上。」
女孩說:「寫得太感人了,我覺得這次我肯定能考上。」
我知道是誰了,就說:「噢,我知道了。還沒換嗎?」
她看了看我說:「走吧。」
他說:「我當初也不應該做那樣的事,可是為了這獨生女我還是做出了那樣的事。」
我猶豫了一下說:「投過。」
我看著他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主持人讓他倆給客人們介紹認識和戀愛的經過。
秘書就笑,說:「到時一定補上,過段時間我一定開著鄉上的北京吉普接你去縣上吃頓好吃的。」
我說:「你還有站著打瞌睡的習慣嗎?」
我沒太理他們。
我設法安慰了他幾句。但是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那樣的安慰已經對他沒有絲毫的作用了。
我固執地說:「為什麼?」
那時候,我的父母已經為我的將來驕傲了。
大概過了十分鐘,女孩就醒來了,說:「好了,我得去考試了,咱們晚上去飯館吃好的。」
那時候,我的作文總是被老師當作範文在課堂上念來念去的。
她又看著我問:「你寫的那件事是真的嗎?」
他說:「你一定以為我是個卑鄙、無恥的人。」
她的樣子有點變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她的父親的臉上露出一絲慘淡的笑說:「哎,就這樣,一下子就瘦成這樣了。」
她把雞蛋拿在手上,打了個哈欠說:「我的瞌睡來了,我得站著打個盹,就十分鐘。」
我說:「不用了,已經看過了。」
她說:「你也該找個女人結婚了。」
我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看見她就脫口而出道:「站著打瞌睡的女孩!」
女孩仔細看了我一眼說了聲「你們點完出來,我在外面等」,就出去了。
我就沒說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我還想問什麼,秘書指著我的臉說:「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道,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就是你的父母也不能知道。要是別人知道了這事,到時我會找你算賬!」
婚禮上有很多人。很多人我都不認識。那時候,她已從大學畢業,分到了我們縣上的一個單位里。那個秘書還是我們鄉上的秘書。
我有點意外地看著我。
中年人說:「那太少了,太少了,應該多給點!」
我說:「我知道。」
我腦子裡除了小時候寫的那篇作文,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再過了一年,我和她結婚了。
我說:「慚愧,慚愧。」
她擋住了我,說:「讓我再看一遍吧。」
那張紙在我的口袋裡待了一個月。
秘書說:「他現在在開會。」
沒過一分鐘,他又開門把半個腦袋擠了進來,說:「好好寫,一定要寫好!」
他看上去也很滄桑。
直到徹底粉碎「四人幫」之後,我成了一名初中生,我的read.99csw•com作文的開頭的第一句話也完全地變了。我記得語文老師第一次布置的作文題目是「一件小事」。我記得那篇作文我寫得很感人。在班上念的時候,也感動了很多同學。下課後,老師問我你寫的這件小事是不是一件真實發生的事情,我說這不是真實發生的,這是我編的。老師就有點失望,說以後寫作文不能胡編亂造,一定要寫自己的真情實感。
秘書說:「你不用擔心,我們都安排好了。」
那年夏天,我帶她去考大學。每次考試,我都在教室外面等她。
那時候,我們村裡還沒有一個大學生,我們村裡的人總是說這個孩子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成為咱們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一臉茫然的樣子。
她又說:「我看了你寫的那些小說了。」
我安慰了他幾句,他哭得更厲害了。
我們就去了一個很安靜的飯館。
之後,他又猶豫了一下說:「還是先不說了,你到時就知道了,現在跟我走吧。」
我說:「你想不起來嗎?」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是真的睡著了一樣。但是過了十分鐘之後,她說:「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站著打瞌睡了。」
我看了一會兒她的臉說:「你怎麼了?我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你不開心嗎?」
秘書說:「不要問為什麼了,會寫嗎?」
她不太理睬孩子在哭,只是看著我。
我說:「是我寫的。」
我說:「魯迅也有一篇叫『一件小事』的小說,你可能是說那個吧?」
過年時,我在縣城遇見了她的男人。
她就轉移了話題,說:「我請你吃個飯吧。」
秘書說:「這次這個作文非同一般。」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秘書趕緊說:「好好。」
我莫名其妙地看看女孩,又看看秘書,問是怎麼回事。
裏面確實在開會。我顧不上那麼多,直接走到他面前說:「你把那篇作文還給我!」
小孩在她的懷裡笑著,看上去長大了一點點。
我說:「寫得好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
她笑了笑站起來說:「我得去看我爸爸了。」
她嘆了一口氣說:「我的瞌睡來了,出門前我得打個盹。」
這一個月里,我經常自言自語地說:「愛情這東西真是很複雜!」
秘書說:「那你怎麼不早說啊?」
我說:「隨便寫了個東西。」
秘書也想說什麼,她就說:「你們就聊一會兒吧,我要打個盹。」
她就說:「你怎麼還不找個女朋友啊?我已經有個男朋友了。」
她說:「你這人真是孤陋寡聞!他早就不是了,他退了都兩三年了。」

她說:「不用,我站著眯一下就可以了。」
我說:「怎麼了?」
他說:「沒錯。我是在鄉上。」
秘書說:「為了保密起見,我就沒跟他說明。沒事,他就是我們鄉上的。」
我說:「沒有,沒有,我沒有女朋友,我的阿媽的名字也叫卓瑪。」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我在報紙上看到『一件小事』了。」
她說:「我記得你上次這樣稱呼我時感覺怪怪的,這次就好多了,感覺還挺親切的,說實話,還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呢。」
我說慢慢會好起來的。
我將那張紙拿在手上仔細地看,幾乎認不出上面就是自己寫的字。
我有點尷尬,說:「他呢?」
孩子很漂亮,不到一歲的樣子。
那張紙在燃燒時冒出了一縷很奇怪的煙霧。
女孩看看我,又看著秘書說:「我還以為他知道呢!」
秘書說:「那就寫吧,寫個一千字就可以。」
秘書說:「是啊。」
我沒再說什麼。
她說:「那好吧,為了不讓你以後在心裏長期地感到愧疚,這次就讓你請吧,咱們吃個簡單的就行。」
但是我最終也沒能成為一名國家幹部。
我們就去了一家高級的餐廳。
她說:「是個女孩。」
秘書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哎,你這人!胖是人家富態,你想想看要是一個瘦得像猴一樣的傢伙當我們的書記,那不被人家恥笑死嗎?」
女孩就瞪著秘書說:「你怎麼就只讓他吃了個饅頭?」
他的新郎秘書在應酬著旁邊的客人。
我吃了一點,她一點也不吃。
他說:「錯不了,就是它。」
她說:「哎,不說了,這些都是命。」
一天中午,她來看我了。我也搞不清她怎麼知道了我在這兒,我沒問。
她喊道:「怎麼,你連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上次沒告訴你嗎?」
這時,她笑了笑,笑得有點勉強,說:「是嗎?」
眼淚最後掉到了她的額頭上。
我說:「我當初不應該寫那篇作文。」
我出來那天,他在門口等我。
中年人說:「我不相信。」
那天上午考完語文,女兒跑出來了。從她的樣子我看不出她考得好還是不好。
女兒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我很奇怪,就問:「他怎麼逼你了?」
我一拳就把他打翻在了地上。
他說:「你不要記恨我,咱倆去喝酒吧。」
她說:「你有什麼事可以去找他。」
秘書說:「中午就隨便吃一點,晚上再請你吃好吃的。」
他說:「怎麼?你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和秘書就坐在了一排教室旁邊的一棵樹下的陰涼里。
她的語氣平靜下來,說:「哦,對不起,我還以為你知道呢。我的名字叫卓瑪。」
秘書說:「這件事一定要保密!」
我驚訝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也看著我說:「謝謝你來看我。」
我說:「一千一百一十六字。」
他說:「再等一會兒。」
那年夏天,我參加了省上報社辦的一個特約通訊員培訓班九*九*藏*書
她就笑了,說:「你這人!」
她說:「是挺不錯,那個男孩挺喜歡我,我也挺喜歡他的。」
一個月里,我一直在想他給我說的那些話。
我說:「是嗎?」
我說:「我不知道。」
她說:「報社給了你多少錢?」
她說:「辦完葬禮他就走了,他說他的工作很忙。」
他喝了幾口,臉就紅了。
初一開始,我就迷上了看小說。三年下來,大概看了幾十本小說。初三畢業時,我的數理化一塌糊塗,基本上沒有一門及格的。初中也差點沒能畢業。班主任老師說我們再怎麼培養你,你也不可能成為一名大學生,勸我不要再念了。我聽了班主任的話,沒再繼續上學,就此停止了學業。這樣,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沒能成為我們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這令我們村裡的很多人失望,更令我的父母很失望。
甚至,她臨死的時候的樣子也讓我覺得很幸福。
我說:「你爸爸怎麼了?」
她說:「他是逼我跟他結婚的。」
她笑了,奇怪地望著我說:「沒想到你還懂這個?」
她說:「怎麼了?你是不是有個叫卓瑪的女朋友啊?」
我離開時,他拿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說:「拿去吧,你的作文。」
這時,主持人把他倆給拉走了。
我說:「書記的什麼事?」
我說:「我吃過了。」
他說:「她說不用我陪她。」
我就要了一個饅頭吃。他瞪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他見到我還是很高興的樣子,說:「今天有時間嗎?我請你去這裏最好的飯館吃頓好吃的。」
我被拘留了三天就放出來了。
她說:「編得挺好的,我喜歡看。」

他看著我說:「快起來喝個羊肉湯吧,喝了羊肉湯頭就不痛了,就舒服了。」
秘書走過去從包里拿出一些吃的讓女孩吃。
她把雞蛋給了我,然後靠著一棵樹打起了盹,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秘書看著我有點奇怪的樣子,就說:「咱們書記的女兒有個奇怪的習慣,中午到了這個點上就要打會兒盹,而且不用躺著,站著就可以。」
秘書對我說:「現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你做。」
我就說:「好事,好事,上大學是件好事啊。」
我說那是我編的。
她看了一眼孩子又不說話了。
我說:「我說不是真的,是我瞎編的。」
他很早就起來熬了一鍋羊肉湯在等我。
我看著秘書,不太明白的樣子。
我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
我說:「孩子有奶吃嗎?」
給他雞蛋時,我問他:「那個女孩後來考上了嗎?」
鄉上的秘書看著我的樣子,在門口攔住了我。
我不明白,繼續問:「什麼?」
我說:「沒有什麼事。」
我就讓她看。
我們下車后,秘書把我拉進了學校裏面。
我說:「我還沒見過咱們的書記呢?聽說很胖是嗎?」
她說:「你不知道他當了你們鄉上的鄉長了嗎?」
說完也不等我的回答,提著東西出去了。
我笑著說:「那裡面就寫了一件小事。」
回去之後,我寫的那篇叫《一件小事》的文章的內容總是在我的腦海里縈繞,我憑著記憶把那篇文章寫在一個作文本上,寄給了報社。
秘書很興奮地介紹著,我聽著聽著覺得秘書的講述中有百分之七十是瞎編的,就像我寫的那些所謂的小說一樣。
沒過兩天,很多人都知道了這件事。秘書也開著北京吉普接我了。
他問我:「你是不是給報社投過一個稿子?」
她很仔細地看了一遍之後說:「我可以留著它嗎?」
我說:「再說吧。」
我說:「當然會寫,念小學時就寫過。」
半年之後,她的父親去世了。她沒有告訴我,我是從別人口裡聽說的。我專門去看望了她。
我一下子反應過來那是她在站著打盹。
秘書也拿出一些吃的讓我吃。我沒吃,他就自己吃了起來。
我沒數第三遍。我又看了看表,還差十分鐘。
我就沒說什麼。
我搖搖頭,說:「還沒有。」

臨走前,我從我家雞窩裡掏出幾個雞蛋讓她帶上。
秘書趕緊說:「本來是要一起吃飯館的,怕你時間不夠,就沒吃嘛。」
村裡的很多人也知道了這件事,又看著鄉上的秘書開著北京吉普來接我,就更加好奇了。上次那個中年人把腦袋塞進車窗里說:「這次你是不是真的成了國家幹部了?」
這時,秘書進來了,說:「快寫完了嗎?」
那天下午,我有點急事回了村子,沒能和秘書、女孩一起吃上那頓飯館里的好飯。
我們把菜擺在桌子上,慢慢地讓它變涼。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說:「你沒有經歷過愛情你就不懂。其實,她即便沒有成為我的妻子,我也不會拿這個東西去害她的。我心裏對她那麼好,我怎麼可能去害她呢!」
秘書說:「報社的也沒說你寫了什麼。你寫了個什麼?」
她說:「你是怎麼回答的?」
女孩說:「你吃了什麼?」
我就開始寫,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東西。
她說:「你就讓我靠著你的肩膀站著打個盹吧,就十分鐘。」
他把我拉進了一間老師的宿舍里。裏面的辦公桌上堆著很多作業本。他把那些作業本推到一邊,讓我坐在椅子上,然後鄭重其事地打開了那團紙。
他給我帶了一包煙,我打開點上一支說:「你什麼時候請我去縣上的飯館吃頓好吃的啊?」
我說:「你醉了。」
秘書用怪異的目光看著我說:「你這個人怎麼連自己的父母官都不知道啊?」
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不喜歡他,跟他在一九*九*藏*書起我開心不起來。」
女孩一邊吃一邊看著我說:「你怎麼不吃啊?」
半個小時就寫完了。我看時間還早,就開始數字。
我說:「那他還是我們那個鄉上的書記嗎?」
我聽見那個中年男人還在後面喊:「你要是成了國家幹部千萬不能忘記我們啊!」
我說:「我不知道。」
她死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安詳。她抓住我的手說:「將來一定要讓女兒讀大學。」
我說:「其實他也不錯的,上次還請我去縣上吃了一頓好吃的。」
秘書說:「這是個作文的題目。」
她像是記起了一些往事似的很甜蜜地微笑。
她說:「他一直在追我,每周都給我寫一次情書呢。」
那個中年人更加興奮地說:「那比當國家幹部更厲害了,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我在醫院看到了她的父親。
她沒有說話。
她有點羞澀地看著我說:「我請你去吃飯吧。」
那輛吉普車平常是書記的專車,所以看見我坐在了那輛吉普車的副駕駛的位置,我們村裡的很多人很驚奇,甚至一個中年男人跑上來把頭伸進車窗問:「你是不是就要成為國家幹部了?」


她的女兒已經六歲了,叫我爸爸。我從心裏覺得幸福,就像自己有一個女兒。
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就是以前咱們公社的書記,還誇過你是個人才呢!」
又過了一個月,鄉上書記的女兒來我們村裡找我了。
她一見到我就站住了,她懷裡的孩子就「哇哇」地哭了起來。
我說:「那我請你吧,用報社寄給我的錢,這樣我心裏也好受些。」
秘書很快就回來了,一手拿著一瓶汽水。右手那瓶已經喝了一半了。
他生氣了,也撕住我的領口想推開我。
秘書說:「昨天報社的給鄉里打電話,讓我們去問問你,你寫的是真的事情還是假的事情?」
我問秘書為什麼在這兒,他也不說。
一個月後,我收到了報社寄來的報紙。我在上面的文藝版上找到了我寄出的那篇稿子。我看見在標題「一件小事」後面的括弧了寫著「小說」兩個字,右下角還有我的名字。我突然覺得變成鉛字的這些密密麻麻的東西不是我寫的,而是別人寫的。
我笑著說:「我沒有成國家幹部,我有個文章發表在了省上的報紙上了。」
秘書也若有所思地說:「這個小說的題目怎麼覺得那麼熟啊?」
那個中年人說:「發表?什麼是發表?」
我問:「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打著打火機,燃著了那張油膩的、皺巴巴的紙。
我用奇怪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女孩。
她說:「我爸病了,在住院。」
我說:「這個東西不好,還是讓我燒了它吧。」
秘書莫名其妙地笑著。
她說:「那是他請你,這次我請。」
我看見那張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四個字:「一件小事」。
我也笑著說:「我還記得那個中午我飢腸轆轆只吃了一個饅頭。」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
他說:「那她怎麼就不知道?」
她笑了,說:「有啊,怎麼會沒有呢?我從小時候起就有這個習慣了。每次在課堂上看閑書被老師逮著,罰我站著,我就趁機睜著眼睛打瞌睡呢。」
秘書瞪了我一眼,就拿起地上的那團紙,扔掉手裡的瓶子,拉起我說:「走。」
我看著他沒說話。
秘書說:「我知道了,你寫的是假的事情。」
一聽到這話我就沒再多問什麼。
她就看著我笑,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
我趕緊說:「不是不是。」
一年以後,女兒十七歲了,很漂亮,像她的媽媽。
他就把腦袋從門縫裡給收走了。
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他說:「上次我來問你,你寫的是真的事情還是假的事情,你說你寫的是假的事情之後,我就知道你寫的是小說了。」
我喝了一碗羊肉湯,果然舒服多了。
那時候,我記得我寫的作文的第一句話總是「在英明領袖華主席的領導下,一舉粉碎了萬惡的『四人幫』。」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從報紙上學來的,還是從老師嘴裏聽說的。
我說:「你不說我就不走!」
一個月後,我去鄉上找他。
他說:「乾脆你娶她吧。」
我說:「那個時候,你應該留下來陪她。」
她說:「就因為你寫的那個叫『一件小事』的作文。」
我沒有說話,看著他。
我說:「從對面的窗戶里飛出來的。」
她笑著說:「那應該是我寫的,怎麼就成了你寫的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說:「哎,那些都是瞎編的。」
我就直直地站著,讓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又說:「你一定要教她好好寫作文。」
後來,在他的鼓動下,我也開始喝了起來。
我說:「我不管,我現在就要見他!」
她說:「這麼少?我以為發表文章可以拿到很多錢呢!」
我說:「那你叫什麼名字?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說:「孩子都這麼大了,能過就過吧。」
女孩在一塊樹蔭下面等我們。
他很認真地說:「是這樣的——」
我說:「為什麼?」
秘書摟著她的腰對我說:「來,我們兩口子敬你一杯酒!」
說完,她就笑了。
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去看看他吧。」
秘書顯出很看不起那個人的樣子,把他的頭從車窗里推出去,說:「走開,走開,我們有重要的事!」
秘書出去沒多久,從窗戶里飛出了一塊被揉成一團的紙。
她毫無顧忌地把奶|子露出來,給孩子餵奶。
她說:「你就讓它掉下來吧,這樣我就能記住你對我的好了。」
我又點點頭,微笑。
一個月之後,我去了縣城,找到她,當九九藏書著她的面準備用打火機燒了它。
她笑了,說:「要不是那篇作文,我怎麼可能認識你呢!」
秘書說他出去買兩瓶汽水回來,讓我在這兒等著,不要走開。
我快吃完那個饅頭時,來了一個女孩,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秘書見到她趕緊起來給她讓座。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他的宿舍里,早晨醒來才知道。
我說:「那你怎麼辦啊?」
我倆喝了很多,吃了很多,也吐了很多。
秘書說:「咱們的書記工作能力那麼強,怎麼可能隨便換呢?」
我們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但他沒有點菜。
幾年後的一天,有人來找我。那時候公社已經不叫公社了,叫鄉;大隊也不叫大隊了,叫村。來找我的那個人是鄉上的秘書,就是原來公社的那個秘書。他是開著鄉上的那輛破吉普車來的。
秘書把中年人的腦袋推出了窗外。
後來,我看見她把頭靠在了新郎的肩膀上,臉上掛著笑,看上去很甜蜜、很幸福的樣子。
我說:「那就好啊。」
我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他邊哭邊說:「我很喜歡她,從她上高中開始我就很喜歡她。」
秘書在點一些隨便吃的東西。我有點生氣,說:「怎麼,不在飯館吃了嗎?」
我和秘書也看著她笑了。
我說:「我的小學老師也問過這個問題。」
那些來開會的人看著我們倆,看得他的臉都紅了,紅到了脖子根里。
我說:「我們吃點什麼吧,我有點餓了。」
我問:「我那個真的算小說嗎?」
她說:「你怎麼樣?有女朋友了嗎?」
她走了幾步之後,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記得,當然記得。他怎麼了?」
我數了一遍是一千一百一十六字。我又數了一遍,還是一千一百一十六字。
他沒再問什麼。
喝完了一瓶之後,他說:「聽說她父親去世后你去看她了?」
我笑了,說:「你這個站著打瞌睡的女孩!」

秘書嚴肅地說:「咱們現在的書記你知道吧?」
秘書這才說:「她是咱們書記的女兒,今年考大學。」
那天的天氣很熱,教室的窗戶都開著。
我沒好氣地說:「我吃了個饅頭!」
過了一個月,鄉上的秘書找我了。
我說:「不是不是。」
我覺得我的臉都紅了,往自己嘴裏灌了幾口酒就跑出去了。
他點了很多很貴的菜,但是我不想吃那些。
我不知該說什麼,就說:「是啊。」
秘書馬上恍然大悟地說:「噢,就是那個,我還背過那個小說呢!不過已經不記得那裡面說什麼了。」
他要走時,我從我家門口的雞窩裡掏出幾個雞蛋給他帶上。
女孩說:「噢,原來是這樣啊,晚上咱們吃好吃的。」
我說:「我怎麼了?」
我看著她就像在看著另一個人。
我說:「我找你們的鄉長。」
我說:「就是說省上的報紙上有我寫的一篇文章。」
她看著那煙霧的眼神很迷離。
我說:「今天你跟平時不一樣。」
我說:「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事,怎麼可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她把一個橡皮的奶嘴塞進了孩子的嘴裏,停止了哭。
她說:「你看著我像開心的樣子嗎?」
我說:「我沒說我寫的是假的事情,我說是我瞎編的。」
再見到她時,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了。
他說:「都是一個意思,小說就是瞎編的,寫的就是瞎編的事情。」

後來我聽說我被北京吉普拉走後,村裡很多人去問我的父母我是不是成了國家幹部了,父母說不知道,還惹得很多村民不高興了呢。
他說:「其實,你手裡這張紙就是我對她的愛情的證物。」
孩子慢慢就安靜了,睡著了。
他說:「她喜歡你,我知道。」
她說:「哦,我還以為是真的呢,不過真的挺感人的。」
他說:「她考上了,現在在省城的一所大學上學呢。書記很高興,書記說一定要好好感謝你。」
我不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但是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那眼神,再也忘不掉。
我說:「我不知道。」
她說:「可以,你拿走吧。」
我就按我記得的樣子,把蹦出來的那些字寫在了紙上。
我沒見到她的丈夫,就問:「他呢?」
我說:「你現在還是個學生,我請你。」
我說:「愛情這個東西真複雜!」
我確實不知道,就說:「我真的不知道。」
她笑了。
她說:「挺好的。」
我說:「對不起,我害了你。」
他說他早就聽說過我,他還感謝我幫他女兒寫了那篇作文。
我怕他煩我個沒完沒了,就說:「好,這個好寫。」
過了十年,她死了。她女兒很悲傷,我也很悲傷。
我笑著說:「你這個站著打瞌睡的女孩結婚我當然要來了。」
我說:「上大學對我來說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了。」
秘書說:「總之,這件事你就不用過問太多,你就把它當成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完成就是了。現在跟我走。」
她說:「他還是拿那篇作文威脅我。」
她說:「人家請你吃了一次飯,就那樣替人家說好話!再說那還是因為我才請的你呢!」
他看著我說:「你確實觸犯了法律,我也沒辦法幫你。」
我就笑著把雞蛋塞到了他的兜里。
我有點煩他,就說:「你快說到底是什麼是吧?」
她一直看著我,最後才說:「謝謝你能來!」
我說:「你不要這樣說,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
我說:「你考上大學我很高興。」
大概一年多之後,我又見到了她。
他讓我有點煩,就乾脆說:「我只能寫到這個樣子了。」
我隨口說:「十塊錢。」
她收回目光,嘆了口氣說:「自從結婚之後,我就沒有這個九_九_藏_書習慣了。有時候累了,想站著打會兒盹,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我給她零食吃,我給她飲料喝。
我走過去,看了看她的孩子。
我說:「沒有,就十塊錢。不過夠咱倆吃一頓簡單的飯。」

我被秘書直接拉到了縣上的一所學校門口。
她說:「我知道他從我上高中時就喜歡我,可我一點也不喜歡他。」
我想了想說:「那就離吧,有什麼離不了的。」
秘書說:「走吧,又不是帶你去上刑場。」
她經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說:「我要像以前一樣打個盹。」
秘書突然發現了我前面不遠處的那團紙,指著說:「這是哪來的?」
她說:「這個區別就大了,你還沒有結婚,你就不知道這個區別了。」
她說:「哎,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
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我說:「早就寫完了,等著你呢。」
她看著我的樣子讓我有點不自然,就問她:「你還像以前一樣站著打瞌睡嗎?」
我說:「就是十塊錢,我沒騙你。」
她把孩子放在一邊看著我的臉。
她看著孩子的臉,眼睛里露出了慈愛的光。
我頭疼欲裂,根本爬不起來。
我看著她笑,眼眶裡的眼淚卻不停地打轉,只是沒有讓它掉下來。
她說:「你還記得我阿爸的那個秘書吧?」
一年以後,她和他離婚了。
她還是笑著說:「我開玩笑的,那就是你寫的,我當時就覺得寫得挺好的,那次我的作文肯定得了高分。」
我也就沒說什麼。
學校裏面有一些人走來走去的,秘書對著那些人笑,那些人也對著秘書笑。
我說:「長得挺像你的。」
秘書說:「就是咱們書記的事。」
她說:「你寫的那篇作文的草稿一直在他手裡,我上大學時他就威脅我要是不做他的女朋友就要把那件事情捅出去。後來——」
她說:「我想跟他離,但是他不肯。」
小孩又哭了起來。
她繼續說:「我抄著抄著,還掉了幾滴淚,忍不住用袖口擦,監考老師看見了過來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我被自己寫的作文感動了。監考老師就笑著說那你寫的作文一定很好,趕緊擦乾眼淚寫吧。」
秘書又很認真地說:「那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了,不過還是得保密啊。那件事只有咱們三個人知道,咱們得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
我喝了酒,說了些「吉祥如意」「早生貴子」之類的祝福的話。
鄉里派出所的民警衝進來把我給帶走了。
說完把自己的手錶放在了我前面的桌子上出去了。
我看著秘書說:「什麼事?」
她說:「這樣過還不如死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說:「沒想到他會這樣。」
一個月後,我真的也就只收到十塊錢的稿費。
秘書說:「沒想到你寫這麼快,再看一遍吧。」
我說:「也挺好,這個習慣不好。」
這次,我的語氣倒變得有點驚訝了,說:「什麼,你也叫卓瑪?」
他說:「當然記得。」
我說:「我真的可以把它拿走嗎?」
這次,秘書真的把我拉到縣上的一家飯館里吃了一頓好飯。
那時候,老師布置給我們的作文題目總是大同小異,也不用多想,就寫下開頭的那幾句話。
我有點不自在,說:「我不該把那篇文章寄給報社的,我也沒想到報社會登那個。」
女孩這才看著我說:「你寫的那篇作文太好了,我抄著抄著都感動了。」
他又問我:「多少字?」
她說:「不過,我心裏也挺煩的。」
回到村裡后,很多人找我替他們給遠方的親戚寫寫信,給上級某個部門寫寫報告什麼的,我因此也在村子里有了一些名聲。真正讓我在村裡名聲大振的,是有一年公社幹部來我們村裡推廣改良羊,帶來了兩隻新疆的種羊,放到我們村裡那些母羊中間,幾個月之後產下了很多奇形怪狀的小羊羔。我把這件事繪聲繪色地寫成一篇報道寄到了省上的報社裡,很快就被發表了。報社在寄來八毛三分錢的稿費的同時,還給我寄了一張證書,上面寫著「本報特約通訊員」的字樣,還赫然蓋著一個紅色的公章。沒過幾天,公社的秘書也來到我們村,說公社書記很器重我,沒想到咱們這兒也有這樣一個知識分子。村裡人很快對我刮目相看了,說這個傢伙將來肯定能成為一名國家幹部,很多人家主動表示願意把女兒嫁給我。我的父母又開始為我驕傲了。
我問:「到底是什麼事啊?」
秘書說:「什麼那個女孩,你應該說咱們書記的女兒。」
我也笑了,說:「都多少年了,你還記著那些事。」
我說:「十塊錢。」
他一見我就說:「恭喜你的小說發表了,書記也很高興,特意讓我過來祝賀你,還讓我帶你去縣上的飯館好好吃一頓。」
秘書還是攔我,我就一把推開他,沖了進去。
秘書笑了,說:「你這傢伙,你還記著那事啊?」
我說:「秘書上次已經請我吃過好吃的了。」
她說:「怎麼,我不能來嗎?」
秘書說:「寫個作文。」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女孩卻站著說:「咱們隨便吃點什麼吧,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她就笑了,說:「從現在開始我就不是什麼站著打瞌睡的女孩了,從現在開始我是站著打瞌睡的女人了。」
秘書說:「說從窗戶里飛出了這團紙啊!」
我說:「不是。」
我站在一個角落裡,遠遠地看著在新郎旁邊的她。她臉上堆著一點裝出來的笑,很虛弱的樣子。
那次,我去縣上辦點事情,就在縣城的那個十字路口見到了她。
她好像一點胃口也沒有。
我就問她:「考得怎麼樣?作文題目是什麼?」
我說:「是嗎?」
說著他就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