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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德正 白虎堂

第二章 德正

白虎堂

我的上述看法,後來得到了趙錫光先生的首肯。我從集市上買了十個雞蛋,到先生家探病,馮師娘想聽聽我對德正遭難一事的看法,我就坦率地說了我的觀點。趙先生眼窩深陷,面色萎黃,在床上對我頻頻頷首,並朝我豎了豎大拇指。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著閑話。吃完了飯,德正就去裡屋睡中覺了。龍冬爬到一張方凳上,抓過灶台上的一把彈弓,仍回學校去了。
隨後,他被關進了文寬家的羊圈裡。
還是像過去那樣,梅芳說話陰陽怪氣的,不冷不熱。她稱德正為趙主任,害得德正也只好叫她梅副主任。德正問她要不要進屋去喝杯茶。梅芳一擺手,硬邦邦地回了句「不必」。德正給她解釋裝電燈的事,梅芳打斷了他的話,又問他知不知道窯頭趙村丁寡婦喝農藥自殺的事。她還說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老話:「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
德正也沒多想,一口應承下來。
「要是我後腦勺上也長著一雙眼睛,那該多好!」
那天晚上,趙德正剛剛跨進唐文寬家的門,就被門后躲著的兩個人「像殺豬一樣」掀翻在地,腦袋上隨即重重地挨了一棒槌。等他清醒過來,已經被人剝得一|絲|不|掛,綁得結結實實,扔在了文寬家的天井裡。
那天傍晚,趙德正等了半天,也不見龍冬從學校回來。他換了一件乾淨褂子,正想出門,看見很少來家的梅芳站在了院子里。她是追著雨腳來的。那會兒,天空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天低雲暗,黃葉紛飛。已有豆大的雨點撲撲簌簌地砸在院子的塵灰上。梅芳一邊飛快地把晾在鉛絲繩上的衣服收下來,遞給德正,一邊沒頭沒腦地責問他,為什麼魏家墩、觀前村都通了電,家家戶戶都用上了電燈,「我們村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武裝部的人沒有連夜將趙德正押解回公社,瓢潑大雨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在天光大亮時,押著趙德正(五花大綁,一|絲|不|掛,嘴裏還咬著曼卿的紅襪子),在村裡走上一圈,讓全村的男女老幼開開眼,也許才是他們真正的意圖所在。當趙德正脖子上掛著一個「強|奸犯」的牌子,被人從唐文寬家中推出來的時候,門前黑壓壓的人群中,有一半都齊刷刷地轉過臉去。只有小武松家的雪蘭,愣頭愣腦地盯著德正看。她奶奶剛把她的腦袋扭過去,雪蘭又掙扎著回過頭來張望,最後,老太太只得給了她一巴掌,把她拽回家去了。
我從床上醒過來,窗戶紙上已經透出一派灰濛濛的魚肚白。我怎麼也想不出,德正的病與唐文寬家的宴席有什麼關聯,心裏猶豫著,第二天要不要把這個夢告訴春琴,想著想著,不覺中又睡了過去。
曹慶虎喝道:「老人家,單憑你這句話,關你幾年大牢,一點都不冤枉。我念你這麼大歲數,就不來和你計較了。如若再不滾開,我連你一塊抓到公社去。」
她不斷慫恿丈夫,找個算命先生來排排八字,看看陰陽,可每次都遭到了德正嚴厲的呵斥。德正說,等什麼時候有空,他就去一趟鎮江,找他的老上級嚴專員,交交心,談個通宵,「什麼妖魔鬼怪,早就跑得沒影了!」聽他這麼說,春琴只得偷偷地一個人流淚。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把父親當年和我在朱方鎮照相館里拍攝的唯一一張小照,從抽屜里翻了出來。父親的頭歪向一側,緊緊地抵住我的腦袋,臉上掛著很不真實的微笑。事隔這麼多年之後,我才終於看出,他那破碎而凄惻的笑容,暗藏著多少對我的寵愛和擔憂!我第一次意識到,在他帶我去拍小照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做好了自殺的準備。他大概是希望我日後想起他來,不至於空無憑據,就特地拍了這張小照,留給我做個念想。它被夾在了一本名為《梵天廬叢錄》的舊書中。可自打他去世之後,我居然一次也沒有端詳過這張九*九*藏*書相片。我看著那張二寸見方的黑白小照,懷著對父親的愧疚和思念,一個人哭了半天。誰能想到,到了後半夜,我就在床上做起夢來了。
春琴關於我父親的那段議論,我聽了以後十分難過,這倒不是因為她言語中對我父親有所不敬,而是緣於我對父親不可救藥的忘卻。我得承認,我的確有很長時間,想不起世上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算命先生了。
這天中午,德正在大隊部接待一位來自公社的文教助理。看見唐文寬在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德正就轉過身來,問他有什麼事。文寬眯眯一笑,說:「瞎轉,瞎轉,你忙,你忙。」隨後就走開了。可是等到公社的文教助理從大隊部離開,只剩下德正一人的時候,唐文寬卻不知從哪裡又鑽了出來。德正招呼他坐下,還給他沏了一杯茶。文寬向德正談起了學校里的事。他提到,前年從合肥來的三個知青中,有一個名叫付瑞香的女青年,讀過高中,數學好,能歌善舞,還會拉手風琴,「我一直在琢磨,能不能請她來學校教書?」
德正又問他(他客氣地稱對方為小曹),能不能給他穿上衣服,並解釋說,他倒不是怕丟人。如今入了秋,雨淋到身上,透心涼。
不過,在講述這件事之前,我還要提及另一個「插曲」——簡單地來說,那是我做過的一個夢。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並稍加思考,你不難發現,這個插曲與後來發生的轟動一時的大事之間,是有聯繫的。
「要說我平常最惱的人,就算是你爹了。」春琴有一次對我說,「他成天跟我娘搗鬼,東算西算,就把我算到你們村來了。不過,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這世上的事,皇帝管的,太監管的,各有不同。這世上,還真的少不了你爹這樣的人。要是他現在還活著,興許能看出我們家德正到底得了什麼病。」
這年夏天,隨著新田出產的第一批大麥運到了公社的糧管所,德正也被臨時叫到縣上,參加為期一個半月的三級幹部培訓班。當他從縣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公社黨委副書記了。有消息說,用不了多久,德正將會被提拔為朱方公社的第一書記,以接替在一樁未經查實的腐化案中名譽受損的郝建文。
像以前那樣,凡是遇到解不開的心事,春琴就去找老福商量。老福說:「不要緊,我疑心他是被我們家的那個孽障給纏住了。當年,臘保被狼吃空了肚腸,是德正把他的屍體給背回來的。我記得那天他就是穿了一件紅棉襖。我這就去他墳上燒紙。」
高定邦將德正藏在了便通庵的養豬場里。他擔心武裝部再來抓人,還在村頭安排了專人做眼線,日夜盯守。白天是銀娣和新珍,她們裝著割草,在村頭轉悠;晚上則是寶明和小武松,牽著一條狗,在紅頭聾子家通宵打牌。一有風吹草動,他們打算讓趙德正從野田裡過江,去江北藏身。
梅芳揚起臉,笑了笑,用德正從未聽到過的溫柔語調,幽幽地說了一句:「你就不怕誤入了白虎節堂,中了別人的拖刀之計?」
春琴即刻把臉一沉,冷笑道:「他家的門檻,千人跨,萬人踏。你能去,我卻不能去。」
小武松和朱虎平、柏生他們幾個正要走,定邦又把他們叫住了「他們是五個人,我們也上五個。別讓人家笑話咱們以多欺少。」
紅頭聾子一看不是事,趕緊奔過來,摟著老福的肩膀,硬是把她拉走了。幾個人押著趙德正,推推搡搡來到村頭,向南拐了個彎,走上了風渠岸邊寬闊的大道。他們不得不在大路當中停了下來,因為那裡早早地就站定了一個人。
「村裡的男人都死絕了嗎?」
春琴說,自從德正從縣裡回來之後,就成天愁眉不展,有時一連幾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很快,他就得了一種怪病。
朱虎平趕緊給他遞上一支煙去。
快到中午的時候九-九-藏-書,受傷較輕的兩個人,一瘸一拐地來到了村裡,說是要借大隊部的電話向公社反映情況,可大隊部的門早就被人上了鎖。他們又到了紅頭聾子家,要卸他們家門板做擔架。據說,曹慶虎斷了幾根肋骨,要趕緊送公社的衛生院搶救。紅頭聾子手裡拿著一把大竹刀,站在院門口,對那兩人道:「誰敢動我的門,我就要他的命!」
德正說,丁寡婦自殺的事,大隊昨天專門開過會了,處理意見已經上報給公社,「哎,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昨天開會,你不是也在嘛!」
他只認得其中的一個,那就是公社武裝部的部長曹慶虎。此人留著絡腮鬍子,下巴上有一顆黃豆大的痦子。德正問他為什麼要綁得這麼緊,麻繩都勒到肉里去了,疼!曹慶虎身穿黑雨衣,一隻腳踏在板凳上,對德正微微一笑,說了一句順口溜:
此人正是春琴。
那年春天,春琴的母親去世了。她帶著丈夫去半塘奔喪。等到料理完喪事,夫妻兩人心事重重地回到村頭,已經臨近中午了。他們沿著風渠岸邊的大路走得好好的,德正突然就站在了路當中,一動不動。問他什麼事,德正只說是頭暈。春琴的心猛地往下一墜,一種不祥的預感促使她慢慢地轉過身去。
德正身上的這個怪病,並未發作太長時間。到了這年深秋,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中,村子里發生了一樁極其詭異的事。這件事為德正的政治生涯畫上句號,卻也導致了一個誰都意想不到的後果:德正的怪病,一夜之間霍然了。
「你晚上去喝酒,別忘了替我在他們家園子里摘一點天竺葉帶回來。過兩天,半塘的姨奶奶要做壽,我要給她做壽桃。」
聽虎平這麼一說,高定邦就抖得更厲害了。
期待中激動人心的五五對決,其實一點都不刺|激。當天晚上,同彬從繅絲廠回到村裡,讓我們把這場鬥毆的全過程,從頭到尾跟他說說。永勝說:「也沒看見他們怎麼打。一眨眼的工夫,武裝部的那幾個慫包,就東一個,西一個,躺在風渠岸的地上,不能動了。簡直沒勁透了。」
如果你認為一個人總是重複夢見同樣的事情,還算不得一種病的話,那麼我必須馬上告訴你,這種看法是十分幼稚的。說實話,差不多三十多年之後,我也不幸染上了同樣的病,品嘗過這種疾病帶給人的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
兩個人在後半夜才回到村中。春琴點上燈,看見龍冬衣服都沒脫,歪在床邊睡了。德正還沒回來。一想到銀娣的那句玩笑話,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已經在床上躺了一會了(滿腦子都是王曼卿那一身白肉),又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心裏實在氣不過,就冒雨走到院子里,上了兩道門栓。
他惱羞成怒地走到春琴跟前,一伸手就鎖住了她的咽喉。隨後,微微側轉身,右腿向前跨出,輕輕一推,春琴仰面便倒。這一回,春琴沒能從水窪中爬起來。大胖子的一隻腳,死死地踩住了她的臉,用力地向下碾壓。春琴雙手扑打著泥水,腰一次次徒勞無益地聳起來,像一張彎弓。可任憑她怎樣掙扎,就是翻不過身來。村裡人聚集在池塘邊,一時都看呆了,連大氣都不敢出。
德正老喊頭暈,同時,他開始變得疑神疑鬼。他總是疑心背後有人,可轉過身來,卻發現身後什麼都沒有。在夢中也是同樣的情形: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能感覺到,有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孩躲在他背後,朝他冷笑,窸窸窣窣地跟他說話。公社衛生院的荀大夫讓春琴不必擔心。他說,精神上出現幻覺,不過是身心過於疲憊的一種自然反應。養好了身體,那些癥狀就會「自動消失」。可德正吃了他開的十幾副中藥,絲毫不見好轉。春琴說,德正從未有機會見過那個紅衣孩子的臉——不管他用多快的速度轉過身去,那個精靈總是九*九*藏*書以同樣的速度遁跡于無形。一天深夜,德正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對妻子說了這樣一句話:
梅芳還當她的副主任,夾在丈夫和大伯當中,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里,處境十分尷尬。
德正道:「好傢夥!公社武裝部直接下來拿人,也算是看得起我了。能不能勞煩你告訴我一聲,我犯了什麼法?」
眾人都紛紛轉過身來,把目光投向了紅頭聾子家的豬圈。村子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在那裡呢。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磨盤上,都眼巴巴地望著高定邦,等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以我之見,德正應當可以準確地判斷出梅芳突然來訪的真正目的。她在這樣一個節骨眼上來到德正的家中,並不是為了在暴雨之前幫他收衣服、關雞窩門,而是為了向他傳遞一個重要的消息。我認為,德正後來之所以對梅芳露骨的警告置之不理,仍然固執地去唐文寬家喝酒,並不像春琴後來所分析的那樣,「這個不知香臭的木魚腦袋,根本聽不懂人家的話外之音」,原因只有一個,德正天生的驕傲不允許他這麼做。也許,他壓根就不相信,在儒里趙村,還有哪個人膽敢動他一根汗毛。不要說設計加害,就連別人對他動了加害的念頭,德正也是絕對不能忍受的。既然,他已有很長時間被躲在身後的那個精靈折磨得睡不成覺,如今,終於等來了一個機會,可以看清這個精靈的真正面目,德正當然不願錯過。
春琴在灶下洗碗,忽聽見銀娣在院子里叫她。
德正只好趕緊賠笑,安慰她道:「文寬說,有一件頂要緊頂要緊的事,晚上要和我商量。老菩薩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來神神鬼鬼的,我也不知他為何要請我。既然你這等疑心,晚上不去也罷。你下午有空去一趟學校,告訴他,我夜上有事,去不了,別讓人家空等。有什麼話,讓他明天一早,到大隊部來談。」
朱虎平插話道:「這容易!除了日屄的老菩薩、妖精王曼卿,還有躺在床上等死的趙錫光,村裡的男女老少都在塘邊站著呢!你把人數點一點,誰不在場,誰他媽的就是內應!當年他抄我的家,搞突然襲擊,用的是同樣的手法!」
「既然要動手,就得打出我們儒里趙村的威風來!你們先替我收拾那個絡腮鬍子曹慶虎。看見沒有,那小子狂得沒邊啊!欺負一個女人,算他娘的什麼本事?得讓他長長記性。要打得這狗日的,將來經過我們村得繞著道走路。去吧!不要縮手縮腳。打死人我去償命,天塌下來我一人頂著。」
這時,梅芳猛然轉過身來,盯著德正的臉,端詳了半天,腳底的鞋子不住地踢著地上的一塊碎磚,也沒問他去哪裡,只是壓低了聲音,似笑非笑地對德正說:
中午的田野一片空闊。絲棉般的雲朵堆在天邊,河邊剛剛長出新葉的菖蒲在春風中簌簌有聲。除了天上盤旋的一隻鷹隼,周圍什麼人都沒有。只是在很遠的地方(停著一輛水車的池塘邊),有一個從高橋來的撿垃圾的啞巴,身背竹簍,頭戴方巾,在麥壟中踽踽獨行。她那時已經很老了。
聽丈夫說得有鼻子有眼,春琴冷靜下來一想,反倒覺得自己過於多心。她轉身去房裡勻了勻臉,回到桌邊,剛坐下,就看見兒子龍冬跌跌滾滾地從門外跑了回來。三人圍桌吃飯,都不說話。因見丈夫討好似的往自己的碗里夾菜,春琴忽然停下筷子,輕聲道:「也不知這尊菩薩燒的是哪炷香。上回他做出那等沒出息的事來,要不是你出面替他兜下來,他這會子還在大牢里蹲著呢!既然他有事叫你去商量,你就去唄。只有一樣,少喝酒,少說話,夜上早點來家。」
銀娣說,隊里派她下午去供銷社買蘿蔔籽,問春琴想不想一起去。春琴二話不說,解開腰上的圍裙,往灶上一扔,正要走,聽見德正在九_九_藏_書裡屋的床上叫了句「帶傘」,就抬頭看了看天。可不,一陣陰,一陣晴,雲趕著雲,像是要變天的樣子。她順手從門后抓過一把油布傘,來到院中,摟著銀娣,兩人有說有笑地往朱方鎮去了。
在德正被捉的同時,春琴和銀娣正在嚴村的牛棚里躲雨。風大得撐不住傘,銀娣的鞋也掉了一隻。兩人哆哆嗦嗦地擠在一起,看著滿天劃出的閃電,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春琴說:「我們家德正,這會應該喝完了酒,回到家裡了吧。別的我不擔心,就怕冬瓜沒人管。」銀娣捏了她一把,笑道:「早著呢!等喝完了酒,怎麼也得替人家老婆插上兩竿子。要不然,人家這錢不是白花了嗎?」
文寬說完了學校的事,沒有要走的意思,卻又扭扭捏捏不說話,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德正在送他出門時,文寬這才四下里張望了一眼,乾笑了兩聲,說,今天晚上,他特地在家中備下了幾樣酒菜,請德正賞光。他有一件「頂要緊、頂要緊」的事,要向趙書記彙報。
天井裡站著五個人。
經她這一喊,四下里忽然鴉雀無聲。
梅芳幫他把兩隻老母雞趕入雞窩,插上雞窩門,又道:「這天黑得像鍋底,雨要是落下來,一定小不了。」
德正說:「你要天竺葉,隨時去他們家園子里揪一點罷了,這等費事!」
高定邦被任命為大隊書記兼革委會主任。會計高定國升任公社武裝部部長,接替在縣醫院養傷的曹慶虎。在公開場合,高家兄弟彼此之間主任、部長叫得挺親熱,一旦回到家中,兩人怒目相向,互不搭話。
就在半個月前,高定邦從公社開會回來,找到了正在菱塘撈浮萍的春琴,將她叫到沒人的地方,這才壓低了聲音告訴她:嚴政委死了。他們逼他吃了屎。當天晚上,他用一枚雙面刀片割斷了自己的喉管,死在了四牌樓臭氣熏天的公共廁所里。他特意囑咐春琴,暫時不要將這事告訴德正,等他病好了再說。
高定邦抖抖索索地點了火,猛吸了幾口,這才對身邊站著的小木匠道:「奇怪呀,寶明。公社武裝部直接到我們村來抓人,還設了這麼大一個局,怎麼一點風聲都沒透?要不是村裡有人做內應,這事怎麼辦得成?」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王法?就是國民黨抓人,也沒見過剝人家衣裳的。」
「要是換成我是你,今天晚上我哪兒都不去。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聽著雨聲,美美睡一覺,多好!」
這一次,曹慶虎打算親自動手。
曹慶虎冷笑著反問他:「你見過哪只老虎穿著衣裳?」
「煙。」

高定邦那天正在打擺子發燒。他倚在豬圈的泥牆上,雖說是裹著軍大衣,還是忍不住渾身篩糠,抖個不停。他一直默默地注視著風渠岸那邊的動靜。小武松潘乾貴第三次催問他「趕緊說句話,干還是不幹?再遲,人就叫他們打死了。」定邦哆嗦了半天,仍然一動不動,從牙縫裡輕輕說一個字來:
說完,伏在桌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綁虎不牢,反被虎咬。」
最後,那兩個人只得去了唐文寬家,卸下一扇門板,抬著滿臉是血的曹慶虎,往朱方鎮方向去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把軍大衣裹了裹,扶著牆,回家睡覺去了。
定邦的擔心是多餘的。大約四五天之後,公社派了兩個幹部來調查情況。他們找了十幾個村民去大隊部開會。問起那五個人的名字,誰帶的頭,誰先動的手,村裡人都說沒看見。馬老大更是一口咬定,那天剛下過雨,「曹部長腳底一打滑,自己摔了個狗吃屎。可憐!硬生生地把肋骨給摔斷了,怨不得別人。」
德正急於將梅芳打發走,只得對她笑道:「老菩薩唐文寬要請我喝酒,還有要緊的事跟我談,這不,時間早過了。」
德正立刻就同意了。他讓文寬直接去新田的知青點找小付談。如果她本人同意的話,明天就九-九-藏-書可以到學校上課。
我夢見父親嘴裏咬著一根火柴棍,頭髮濕漉漉地貼在前額上,坐在灶台邊的木凳上,看著我抿嘴而笑。似乎在說:「小夥子,近來過得如何?」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將德正伯伯生了怪病的事,跟他說了一遍,問他有沒有什麼解救之法。我還假惺惺地向父親賭咒說,每當我想他想得不得了的時候,就把那張相片拿出來看一看。父親想了想,說:「沒關係的。讓春琴不要著急。唐文寬家的宴席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他的病會好的。」說完身影一閃,就不見了。
這夥人押著德正,沿著燕塘河岸,走到了老福家門口。老福眼裡噙著淚,手裡拿著一件她丈夫過世時留下的舊褂子,要替德正披上遮羞,還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等到他回到家中,說到唐文寬請客的事,春琴鼻子里哼哼了兩聲,把手裡端著的一碗豆腐,往桌上重重一放,怒道:「那老菩薩,與你非親非故,從無往來,請你喝個什麼酒!人家老婆被你弄了這麼多年,心裏不懷恨,還要巴巴地備酒來謝你?那唐文寬晚上睡在學校里,誰人不知?你這麼三不知摸到人家門上去,成個什麼樣子?莫不是與那大屁股的風騷娘們又死灰復燃了吧?你這會子怎麼也不頭暈了?我勸你省省心,少跟我編瞎話。就算她王曼卿是金枝玉葉,被你攏這麼多年了,生地也犁成了熟地,生面也叫你揉成了熟面,恩恩愛愛的話也說破了嘴,還有什麼丟不開的?姓趙的,你若是把我逼急了,信不信我提把菜刀,殺上門去,大家魚死網破,都圖個清靜!」
等到定邦把手上的那支煙抽完,把嘴裏的一縷煙絲吐出來,就轉過身來,對小武松吩咐道:
因為,嚴政委本人如今也已成了陰間之鬼。
曹慶虎決定不再搭理他。他一晃腦袋,一個手下不知從哪找來了王曼卿的一雙紅色的棉襪。曹慶虎將紅襪團成一個球,塞在了他的嘴裏。
一連七天,老福天天都到臘保的墳上喊魂燒紙,也沒見到什麼明顯的效果。
銀娣實在看不下去了。她隨手抄起一根扁擔,正要往前沖,卻被龍英和新珍緊緊地抱住,動彈不得。這時,白髮蒼蒼的馬老大,在人群中突然高喊了一句:
丈夫的突然陞官,反而讓春琴感到憂心忡忡。她說:「我和德正都是窮苦人出身,生來就是吃苦受累的命。壞運氣來了,你會覺得這是你命里該受的,可好運氣一來,心裏哪兒都不踏實,反而覺得不太吉利。」她又說,郝建文知道德正不識字,卻偏偏讓他去分管公社的宣傳與文教,「明擺著是要出他洋相。」公社給德正準備了辦公室和宿舍。德正偶爾會去公社點個卯,卻從未在朱方鎮住過一宿。到了後來,他連辦公室也很少去。郝建文倒也假裝看不見,聽之任之。
春琴張開雙手,攔在大路中間。那伙人往左邊走,她就攔左邊,往右邊去,春琴就移向右邊。他們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個大胖子往前趕了幾步,一腳就把春琴踹倒在路當中的一片水窪里。春琴從泥水中爬起來,渾身都是泥漿,也不哭,也不說話,又趕到那伙人前面,再次張開雙手。
龍冬聽見春琴提到他們學校的唐先生,就抬起頭來,翻著白眼,吃驚地看著他娘。春琴拿筷子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大人說話,小孩子別豎起耳朵聽,好好吃你的飯。」隨後,她又對德正笑道:
那兩個人由高定邦陪著,喝了兩頓酒,笑眯眯地回公社彙報去了。此事最終不了了之。到了第二年春上,公社宣布了對趙德正的處理決定:除保留黨籍之外,所有官職一擼到底。他的罪名,已從「強|奸」變成了「搞腐化」和「擅自剋扣公糧」。
趙德正見梅芳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說的話全不著調,就抬腕看了看新買的手錶,笑道:「不瞞你說,我這會正要出門呢。梅副主任,要是沒什麼別的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