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CHAPTER 11 紅色年代的中學時光 對聖地略有失望

CHAPTER 11 紅色年代的中學時光

對聖地略有失望

區里曾試過移民,但當外移一部分人口之後,剩下的人口有了更多的土地和資源,不願意離開了。於是留下來的村民幾年後又繁衍了大量的人口,貧困繼續。這種不徹底的移民計劃不得不中止,貧困像噩夢揮之不去。
農村的生活相對以前有所提高。至少衣服的顏色種類增加了,孩子們穿上了花衣服,學生們也穿上了運動衫。但最明顯的窮的標誌仍是老漢們腰裡還扎著布腰帶,這比當年的麻繩沒有太多的進步。除了隊長家裡有台手扶拖拉機之外,連農業生產的工具也沒有發生太多變化。村裡多了幾口窯,書記家裡也蓋上了石窯,但大多數人家仍生活在當年的窯洞中,連門板都還是當年的門板。
人口增長的惡性循環讓人們去開墾更多的山地,破壞更多的自然環境。如果說我們插隊時山裡有幾棵棗樹、柿子樹等,三十年後再上山時則連小灌木都不見了。滿眼望去,除了村子幾乎看不到一點綠。原來各村都會沿著溝邊栽一些樹,村子要用這些樹來更新、補充生產工具,如鋤頭桿、钁頭把,包括窯洞中用的代替鋼筋的支箍、門窗等。如今連這些樹也都變少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走入社會的起點,但不是我們生活的終點。然而對於在這裏土生土長的人們,這裡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既是他們的起點,也是他們的終點。幾十年過去了,他們沒有走出過大山,沒有離開這個地方,他們只知道這裡是他們的唯一。
第三個重大變化是農村有了電和電視信號,結束了煤油燈的歷史。這也得益於中央政府對農村建設和改善的資助。村長家裡有台黑白的14寸電視,每天限定播放不超過兩小時,村裡的人都可來擠看來。因為付不起電費,村裡人用電大多都用最低的度數照明,用最短的時間照明,以節約出每一分錢的電費。對他們而言,用電仍是一種奢侈消費。
我們爬上了心中盼望已久的寶塔山。那裡山還不是綠的,只有稀稀拉拉幾棵樹,年久失修的破塔早就千瘡百孔,塔內所有的木頭都脫了漆,並刻有「到此一游」的刀痕。我們從最底一層一直爬到頂樓都沒找到一個能下刀的地方,最後我們像猴子一樣爬到塔頂的樑上,硬是在房樑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誓將革命進行到底」的革命誓言。今天這大概涉嫌破壞文物了吧,而那時除了還有點革命幻想的青年之外,就沒有人關注這個破舊的寶塔山了。
春節前我們相約要去親身體會一下傳說中的革命聖地延安,要登上寶塔山。半夜兩點鐘,我們從村裡出發了。我們翻山越嶺體驗黃土高坡的西北風景(許多山頭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棵樹),在月光下伴著狼嘯,高唱《長征組歌》。走了幾十里山路之後到達了公路,我們又九*九*藏*書拿出當年紅衛兵的老把戲——開始在大馬路上攔車。終於一輛回城卡車讓我們少走了30里的路,早上六七點到了縣城。當時天剛蒙蒙亮,沒有幾個行人,店鋪自然沒有開門,無處可去的我們在寒風中找到了一個交通警用的崗亭,擠在裏面睡了一覺。過往的車輛和熱鬧的行人將我們吵醒,我們去吃了一頓熱乎乎的泡漠,但沒有羊肉只有湯泡漠。吃罷飯第一個任務是找個澡堂子洗去一身的臭汗,兩毛錢泡了熱水澡,再讓搓澡的師傅搓上一把,真是神仙一般的舒服感覺,一路疲勞都消失了。我們幾乎一個上午都在澡堂里度過了。當時的整個延安城只有沿河的一條街,從這頭走到那頭大約也就一個小時。我們每個人多少都買了點日用品,卻沒有什麼可流連和欣賞的。大家一起跑到延河的大橋邊,照了一張合影,至少可以告訴家裡人,我們到了延安。30年後我們一起在同一位置又照了一張合影,但此時這裏已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第二個變化是央行出錢給各個村通了飲用水,相當於有了自來水。解決了大旱之年飲水少的問題,結束了用水桶挑水的時代,卻沒結束用水缸存水的時代。
我們在村裡生活時全村有不到100人,現在有將近300人。地還是原來的地,山還是原來的山,人口的增長無法在原有的惡劣條件下讓生活發生巨大的變化。土地承包制儘管可以提高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卻無法改變自然條件的約束。
土路變寬了,可以容得下兩輛大卡車并行,我們插隊時連兩個驢車相遇都要找個山窪的位置才能錯車。當年從村裡坐車到延安大約要四元錢的車票,貧窮的農民多數為了省四元錢寧願用兩條腿走路。這四元錢對他們太重要了,他們的人均年收入才四百多元啊。
途中路過原公社所在地馮庄,才知道原來的一個公社變成了兩個鄉。我們所在的公社已經由丁庄鄉管轄。丁庄鄉的鄉長按照區、縣的指示已做好了迎接知青回鄉的準備(那一段回鄉的知青很多,區、縣有要求,要熱情接待。大多數回鄉知青當年都為村裡、鄉里做了些貢獻,這點微薄之力對那些貧困區而言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自我因傷離開延安回京治療之後,就再沒回過延安。後來去了妹妹插隊的內蒙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因父母不放心妹妹,我便以家長和知青的雙重身份去了草原,又從那裡直接去了部隊當兵,從此與在延安插隊的同學們失去了聯繫。據說一次活動時,他們因慶祝毛主席接見紅衛兵與其他村的同學和老鄉發生了衝突,犯了「政治錯誤」。於是在北京去的學生插隊工作隊和王岐山等人的干預下,將他們分散轉移到了其他的村。再以後有的read•99csw.com招了工,有的考了大學,有的因父母生病等原因分別回到了北京。三十年後,許多地區的插隊知青掀起了回鄉的大高潮,我也組織了當時的所有同學回到延安。
我先後在延安大約待了半年的時間,連我插隊帶去的全套行裝都留在延安。我忘不了在那裡上過的每一課,包括那裡的貧窮,那裡的愚昧,那裡老鄉們的樸實與純潔,以及國家體制今天也沒有解決的城鄉差別問題。重要的不僅是孩子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防止資本主義在中國的復辟,重要的在於要先使他們改變生活的現狀,永遠脫離貧窮的困擾。
他們更關心的還是種地生存問題,還是要先解決如何讓幾百人吃飽肚子的問題。他們最渴望能在溝邊上修建出一塊平地,辛苦耕種變成良田。鄉親們一致決定要把我捐的10萬元用於請機械隊來推山填溝,整理出一塊能夠保障基本生存口糧的土地。
出發之前我們做了精心的安排和準備。並不是每個回城知青的生活都徹底變了,有些也並不富裕。我發起了這次回鄉,就由我承擔了所有人的機票、住宿等費用,讓大家回鄉看看。我帶了10萬元現金,想為村裡蓋一所小學,其它的同學們則湊錢買了一台彩電送給村裡,表示一點心意。同時我們還從北京和延安分別買了許多香煙、酒、糖果、點心,大量的羊肉、豬肉、魚類,要請村裡的老鄉們一起大吃一頓,慶祝一下。
其實我們每個人來延安時都帶了一些書。有的是家長專門讓帶的各種課本,他們希望我們不要荒廢學業,希望我們學習知識,他們堅信中國的發展是需要知識的,他們堅信我們會再有上學接受教育的機會。近十年之後(1977年)這個苦苦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當然我們也偷偷將一些抄家時藏起來的古典文藝作品和境外的文藝作品放到了箱子里,如《安娜·卡列尼娜》《母親》《三國演義》等。幾乎每個人都帶了書。下鄉伊始我們都忙於適應當地的生活,根本沒有心思讀書學習,但此後我們又都回去將箱底的書集中起來,放在窗台上,開始尋找那些不知道在哪裡的答案。
再接著說回村的那一天。高興的不僅是那些曾與我們相處的成年人,還包括所有的孩子們。我們讓全村的成年人在大隊部前的院子里一起聚餐,擺了五六張大桌,每桌有十來人。我們帶來的羊肉等食品由書記的老婆帶領一些婆姨們按當地的口味變成流水席大餐。大家又是煙又是酒地一起回憶當年,老漢們高興地唱起了信天游,他們過年都沒有這樣高興過。二十多年來都沒有出現過全村人一起歡聚的情景了。
幾個月後我派了專車來這裏拉了約四十人回京。整個鄉、縣也找不出四十個高中生read.99csw.com,於是一大半的初中生也加入了培訓的隊伍,一同來到北京。
於是這些錢轉到了縣裡,由縣裡負責完成這項巨大的耕種工程(當時推一畝地大約要800元)。老鄉們希望能更好地改變這裏的生產、生存環境,以解後代的後顧之憂。
1998年朱鎔基上台當總理之後,一個重要的舉措就是保護自然生態環境的退耕還林。而我們所在的大山中,除了山就是溝。農民的提議,讓這10萬元成了退耕還林的基礎,也得到區縣鄉的支持。我回鄉時感覺最大問題就是人口增長對自然環境的破壞。沒有了林的保護,水土流失更嚴重,乾旱也越來越嚴重,畝產量降低。
村裡的老鄉們早就接到了我們要回村的通知。許多當年和我們一起生活的老人在村中迎接我們,後面還跟著一大群娃娃。一見面許多人都熱淚盈眶,一如又回到了當年,相互指認著當年的張三李四。三十年過去了,老隊長早已去逝,村裡也少了好幾位老鄉,能認識的大約只有十幾個人。我們印象最深的還是當年接我們的驢倌、和我們一起放羊的羊倌以及給我們送菜、送飯的大媽大嫂。尚健在的當年一起下地幹活的人屈指可數。
一是通了路,大約與中央的指示有關,要求村村通公路,於是山溝溝里也開始有了長途車。我們開車從李渠鎮下柏油路向山裡行進。那年山裡大旱,到了五月還沒播一粒種子下地,地里的土干松得像沙漠。汽車下路后沒開幾公里,沙塵飛揚,駕駛員就打開了雨刷器,否則就看不見前面的路了。車窗披上厚厚一層土,連車內都是黑的。
如何才能改變這種現象並讓他們的生活有所改善呢?如何讓他們的下一代走出這群大山,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呢?難道中國的農民們就只有這唯一的一條路而無法選擇嗎?難道他們註定要與貧困相伴一生嗎?
這仍將是個長久的工作任務。
這一別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後的「五一」長假,我約上七位在郭庄插過隊的同學重遊故地,一位同學還帶上老婆與孩子同行。
幾年前,延安市的領導專門到北京,知青們聚會時我還詢問了村裡的情況。今年初畢京京將軍(當年那個歲數最小的同學,如今是國防大學的將軍了)回村裡去,用手機給我發了幾張照片,介紹了一些村裡的情況。
當年村裡的小學校如今變成了大隊部,集會就在這裏舉行。電視機當場打開后就吸引了全村的孩子們,這也許是他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彩色的電視畫面,以後村裡人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當我當著全村老老少少的面捐款要建個小學時,村裡卻有了不同的意見。於是副區長、鄉長、村裡的黨員們,隊委們和最年長的幾位,一起開起了討論會,多數人都反對建立小https://read.99csw.com學。一是雖然村裡的娃越來越多,上學的需求越來越高,但是五里地外的丁庄有了「完小」(一到六年級的完整小學),雖然孩子們很辛苦,但是可以解決上學的問題。二是上小學之後沒有初中可上(初中在另一個鄉,很遠,或要到城裡去上)。三是上完初中以後的後續上學就更困難了,也沒錢供娃們上學,還是要回到家裡務農。因此落後的老鄉們認為上了小學識得幾個字就夠用了,知識並不能改變他們的生活。
我們重回當年住過的窯洞。羊圈已經塌了,包產到戶之後,隊里不再集中養羊,而是各戶自願養羊。為了保護環境,不許上山放羊(山羊會吃掉草根)。失修的羊圈在風雨中倒塌了,而我們住的窯洞還在。自我們離開之後,這裏就變成了倉庫,堆了些破舊的生產工具。我爬進當年住的那個半窯,窗戶上雖然已經沒有了窗戶紙,但框框上遺留下來的居然還是三十年前的舊報紙,已經看不清楚日期了。這個窯洞自我們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住過,也沒有人打掃過,門板上還有我們當年刻下的入住日期的痕迹,這段歷史就這樣淹沒在這裏了。
也許是我們帶的東西太多,除了羊肉,村裡人將豬肉、魚類等其它食品都收藏了起來。他們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奢侈,大吃一頓羊肉已經很奢侈了,剩餘的食品,村裡準備留著下次再聚,或者分配給各家,慢慢地改善生活。
那年是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大慶的日子,市裡為了安全,要清理所有的外來農民工。我將這些陝北的娃們安排在了順義我的華中園的別墅項目中。男孩經過培訓當小區的保安,女孩子們在會所、餐廳當服務員。除了管吃、住、服裝,每月還有幾百元的工資,而當地人均年收入也就幾百元。但兩個月之後,所有的人都跑回了老家,他們過習慣了那種無組織無紀律的散漫生活,無法接受這種嚴格的時間與紀律約束。這讓我很無奈。五十年大慶時我帶這些外來無戶籍的人口進京可是要承擔巨大風險的。我想為插過隊的農村做些貢獻,但最終失敗了,故此我也不再願為「授人以魚」努力了,完全依賴於外來幫助是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
村裡已按中央的要求進行了退耕還林。村對面光禿禿的大山,已變的綠油油的一片。而村裡唯一的口糧田(就是我當年捐款由區里整理出的一片平地)如今已經變成了良田,全村人均分到三分口糧田。大山由此得以恢復,多多少少改變了當地的生存條件。村裡人說那是一次重大的改變,沒有這些口糧田,也許他們永遠都只能在荒山上打主意了。
而根本的問題則是如何改變他們的觀念,如何讓他們自己改變自己的命運,讓他們徹底走出貧困,而不僅是靠國家的補貼和偶爾的一次施九_九_藏_書捨去享受什麼是幸福。這不僅是國家改革的問題,不僅是自然環境的問題,還有如何自己學會奮鬥的問題。
其中一位同學後來在央行工作,正好央行對口支援延安貧困地區,央行派了個幹部在原來延安縣、現在的寶塔區代職任副區長。他聽說我們回郭庄,就陪著我們一起去。離別三十年,當地多少發生了一些變化,但很讓人失望。
站在寶塔山的寶塔下,我們開始爭論,開始思考,開始回憶。我們問自己我們的未來難道就是在這個山溝溝里生活一輩子嗎?而我們又能在這種環境體制下做些什麼?我們的國家又將如何實現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呢?我們沒有答案,我們甚至無法說服自己,最終我們無奈地帶著無數的疑問回到郭庄。但是,至少我們已經開始思考,開始用信件與其他人討論,開始重新讀書去尋找答案。
我們早已知道村裡的貧窮,卻難以相信三十年後仍這樣貧窮。這是中國第一個建立黨支部的村,三十年後仍然是全國最貧困的九個鄉之一,靠政府的補貼生存。
我與區、縣鄉長、書記、隊長們座談,我提出了一個方案,讓鄉里、隊里挑出幾個高中生,由區縣的武裝部進行一些基本的訓練,我把他們帶回北京去安排工作,力爭改變他們的生活。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也許這樣可以讓他們徹底走出貧困。
相鄰的八個村都接上了水管,水源來自山上的一眼泉,還修了個大型的蓄水池,將泉眼保護得很好,再用石渠和鋼管接到各村各戶。但山泉的水無法滿足農戶的使用,於是各村輪流用水缸存水。今天這村放水,明天那村放水,日輪一次,讓各村都能有自來水用。牲口不能放養了,也要靠它來解決吃水。少量的水源解決了人畜的飲水難,卻無法解決農業種植的用水問題。那年的大旱讓春季的種植都泡了湯。
從鄉里走向延安時,我們滿懷著希望,希望能從革命聖地中找到精神支撐,但從延安回去時,則帶著滿身心的勞累和失望。不甘心在這山溝里待上一輩子的一絲火光點燃了我們心頭的燈。我們開始行動,要先向貧下中農們證明我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他們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
孩子們雖然不能上桌與我們共餐(農村的習慣一般是家裡有客人時孩子不能上桌,在一些地方女人也不能上桌,我們這裏例外,有許多不認識的婆姨們也來了),但最高興的也許正是他們。我們帶了幾大箱的各種糖果、點心,每個孩子的口袋都裝得滿滿的。許多父母悄悄的將他們嘴裏的勝利品收起來,想把這個幸福的滋味保留的時間更長一些。
路上塵土飛揚,我們爬到村對面的山上給村子照像,登山的一路全是極度乾燥的浮土,一腳下去就像在雪地里行走,留下幾公分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