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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一天後,小琳照常帶我在街上閑逛,走到中心廣場,遇到了大學生鄭傑,他是來收費的,我在第一套房裡住了十四天,包括房租、水電和吃飯,總共收了我二十四元,平均每天一塊多錢。剛把他送走,迎面又來了一對男女,小琳跟那女孩很熟,手拉著手聊得不亦樂乎,大概是有些話題不想讓我聽到,小琳笑著把我支開:「郝哥,你自己在附近轉轉吧,別走遠啊。」
很多團伙都有「樹立」之說,就是要絕對維護領導的權威,領導說什麼都要認真聆聽,領導走到哪兒都得熱烈歡迎,還要給領導洗衣服、擦皮鞋,早上起來給領導擠牙膏、遞毛巾;睡前給領導打洗腳水、遞擦腳布……其卑躬屈膝之姿態,脅肩諂笑之表情,即使不算奴隸,也是丫鬟僕役一流。
《基督山伯爵》的最後章節中,黑心的騰格拉爾被基督山伯爵綁進了海盜的洞窟,為了活命,他不得不花十萬法郎買一隻雞、兩萬五千法郎買一瓶酒,百萬身家就這麼一點點被榨乾,最後他趴在一條小溪邊喝水,發現「自己的頭髮已經全白了」。這簡直就是傳銷者的真實寫照:被挾持,被壓榨,直至一文不名。有時候他們比洞窟中的騰格拉爾更慘,就算掏得出五千個金路易,組織上也絕對不允許吃雞,麻雀那麼大的也不行,因為此事關乎行業的神聖戒條。
甚至連吃飯抽煙這等小事都有等級,像我這種實習業務員地位最低,相當於蒙元時期的「南人」,或者是印度種姓里的首陀羅,沒有任何政治權利,也不能擅自行動,每次出門都要有人監視,抽煙只能抽兩塊錢的「雄獅」;普通經理地位高一些,至少行動上有點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還可以抽美味的「紅山茶」,這煙五塊錢一包,算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徵,每每見有大人物捧著紅紅的煙盒睥睨斜視,神態就像淺薄女郎挎了個新買的LV皮包;如果能當上「支點經理」,那就算進了上流社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抽什麼就抽什麼,這些人矜持得很,輕易不會跟我輩下等人一起用餐,偶爾來一次也是面目猙獰,表情凌厲,恨不能在腦門上刺上四個大字:我是牛×。這些傢伙行蹤詭秘,平日里只是單線聯繫,比油浸的泥鰍還要狡滑,能抓住一個,也抓不住一窩。而最大的「網頭」就坐在黑暗中,坐在所有人背後,就像奧維爾在《1984》中描述的老大哥:他控制一切,可從來沒人見過他。
我的麵條味道鮮美,可羅老漢幾乎一口沒動,一直縮在角https://read.99csw•com落裡發抖,我問他怎麼了,他搖頭不語,胡阿姨苦著一張臉跟我解釋,說他來上饒之後就一直便秘,而且越來越厲害,每次解手都像受刑,最後實在受不了了,跑到藥店買了點瀉藥,好像是巴豆,這玩意兒太厲害,一下瀉過了頭,屙得幾乎虛脫。我過去看看他的臉,羅老漢眉頭緊鎖,煞白的臉上帶著一股隱隱的青氣,我心裏一酸,說這樣不行,趕緊去醫院吧。老漢佝僂著身子連聲呻|吟:「醫院……哎喲……醫院就不去了,你……哎喲……你給我倒杯水吧。」
一周之後,在上饒派出所的辦公室里,我和胡阿姨又談了一次話,我問她交了多少錢,她搖搖頭:「我沒交錢。」我不信,說行業有規定,加入以後才有資格發展下線,如果你沒交錢,你怎麼能向你的侄兒發出邀約?她慌張地辯解:「我真的沒加入啊,我沒有錢,你相信我,我真的沒加入啊。」我還是不信,說你是信上帝的,可不能隨便撒謊哦。當時《江南都市報》的兩位記者都在,胡阿姨面紅耳赤,突然騰地站起,高高舉起右手:「我對天上的主發誓,我真的沒有交錢,真的沒有!」
傳銷者夢想著翻身,到頭來卻成了惡棍的奴隸,當他們習慣了跪著的生活,就會漸漸忘記那個讓他們翻身的承諾。這樣的事所在多有,我的經驗是:如果廣告吹得太厲害,產品肯定不合格;動人的口號往往無益於真正的幸福,對那些聽起來太美好的事情,能不信就盡量不信。
她命好,遇到的是一個溫柔而善良的男人。也許是因為家裡太窮,也許是因為覺得始終虧欠於她,羅老漢一生都很珍惜這個買來的妻子。在我們同住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會給她打洗腳水,先倒熱水,然後兌些涼水,再伸手試試涼熱,如果溫度正好,他就會笑起來,神情溫柔而甜蜜。他端著盆走進房間,與她相視而笑,就坐在旁邊笑吟吟地看她洗腳,有時也會聊上兩句,慢聲細氣的,家長里短,瓜田桑園,溫馨而又寧靜。等她洗完,水已經涼透了,他很節約,也不肯麻煩人,就用冷水給自己洗。
那兩天該我和小琳值日,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燒開水、煮稀飯,買菜、洗菜,中午煮八平勺米的飯,晚上煮八個人的面,還要負責整理床鋪、打掃衛生,傳銷團伙中人員複雜,最怕的就是傳染病,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消毒,程序很簡單:先關緊門窗,然後用高壓鍋煮上一點醋,煮沸之後把閥蓋拔起,讓蒸九九藏書氣哧哧地往外噴,消毒員端著鍋來回亂竄,從客廳到卧室,從卧室到廁所,直到酸氣全部漏光。那點醋大約有半兩,要用一星期甚至十幾天,煮了又煮,最後沒有一點酸味,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衛生防疫效果。等所有人都睡下,我還要徹底打掃一遍,掃地、拖地、洗廁所……說句實話,我這輩子也沒這麼勤快過。
小琳噓了一聲,過來神神秘秘地警告我:「小聲點!阿姨正在邀約呢!」我趕緊收聲,躡手躡腳地走到桌旁坐下,只見胡阿姨舉著手機大聲吆喝:「喂,喂!大國啊,大國,聽到沒有?我是你三姑啊,我是你三姑!你最近怎麼樣啊?」她好像沒用過手機,拿著離耳朵足有五厘米,聲音也是異乎尋常地大。
那手機就是李新英的,她直接掛掉,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像是在埋怨胡阿姨不爭氣。張振山拉著一張民兵連長的臉教訓她:「你慌個什麼嗎?那是你侄兒,你還怕他?你明明說身邊沒人,你又——」我看不下去了,站到外間呼呼地抽煙,看見胡阿姨的臉越來越紅,結結巴巴地辯解:「我不是……我不是怕他,我……」
我最初混進這個團伙只是出於好奇,可住得越久,想做點什麼的心情就越強烈,看了羅老漢夫婦和更多善良的人的遭遇之後,我漸漸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這個團伙打掉。此後每去一個新的窩點,我都會把門牌號悄悄地記下來,團伙中沒有私人空間,不能寫在紙上,只能借上廁所的機會寫成簡訊草稿,一天天下來,手機里的地址越記越多,列了長長的一排。
寒暄之後,她開始介紹自己的情況:「我和你姑父在這裏開了一家飯店,飯店!忙不過來!你有沒有空啊?什麼?你也忙?你忙些什麼呀?哦,廣告公司呀,那生意怎麼樣啊?」我一直盯著她,這位阿姨大概沒怎麼撒過謊,臉越來越紅,手微微顫抖,汗都快下來了。
有一天吃過晚飯,收到了移動公司發來的一條系統簡訊,我拿出來看了一眼,剛想裝回兜里,李新英笑嘻嘻伸手:「郝哥,你這個手機挺漂亮的,我看看。」我嚇壞了,可又不能不給她,硬著頭皮把手機交出去,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她在那兒擺弄,只感覺頭皮陣陣發麻,心裏也在緊急地盤算對策,好在她沒有仔細翻查,很快把手機還了回來,我心裏怦怦直跳,想這樣下去不行,必須趕快找機會把這些地址發出去,留在手機里實在太危險了。
正緊張時,張振山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胡阿姨鎮定了一些:九九藏書「啊,廣告公司不賺錢呀,那你……沒有,我一個人!他們都在店裡忙,就我一個人,沒別人!我說,大國,大國啊,廣告公司不賺錢,那你能不能——」大概是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鍵,手機嗞嗞地響起來,她慌了,趕緊遞給李新英:「哎你幫我看看,你幫我看看,這是怎麼了?」
擀麵條是我在傳銷團伙中學到的唯一手藝,那是一月十八號,一群人都圍著,我挽起袖子,勒緊腰帶,一副戎馬待發的模樣。先在盆里和面揉面,胡阿姨教我,說和面的最高境界就是「三光」:手光、盆光、案上光,要乾乾淨淨,不能留下半點麵粉,否則就是邋遢婆娘。我的成績還行,案上、盆里都挺光,只是手上沾了一點濕面,不過瑕不掩瑜,我的手勁大,揉出來的面特別硬,擀成麵條十分筋道,小琳嘖嘖稱讚:「呀,郝哥,你擀的面真好吃!」我洋洋自得:「那當然,要是干行業不成功,我就去當個白案師父。」她批評我:「怎麼能這麼說呢?只要你把擀麵條的勁頭拿出來,肯定能成功!」我心中狂笑,想有那勁頭我撿破爛都能發財,又何必干這該死的行業?
房中的羅一平和胡素珍都來自河南山區,兩位老人都很和氣,對人也親切,批鬥立華那晚他們都在,可誰都沒說話,靜靜地聽著,胡阿姨的樣子還有點害怕。她信上帝,每到周末就出去,回來后還給我們唱歌,她的嗓音很美,歌聲中有一種聖潔和天真的東西,看她倚在門邊輕聲歌唱,我常會有種錯覺,彷彿置身江南水鄉,在田田蓮葉中看見了一個拈花嬌羞的採蓮姑娘,甚至會想起吳梅村的詩:「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這首詩是寫陳圓圓的,她當然沒那麼漂亮,可氣質自有動人之處。
我點點頭,大步走進對面的億升廣場,二樓有家「兩岸咖啡」可以上網,我看看四周沒人,低著頭慢騰騰地溜了進去,在角落裡挑了張帶電腦的桌子,把所有的窩點地址都發進了我的郵箱,接著清除上網記錄,問服務員要不要收錢,這家咖啡館有個極其蠻橫的規定:只要桌子上有電腦,最低消費六十八元。我低聲抗議:「可我什麼都沒喝!」服務員攤攤手:「沒辦法,這是我們的規定!」那附近常有傳銷者來回遊盪,我不敢爭執,乖乖地掏了一百塊,跟著她來到收款台,幾個傳銷者就在對面的服裝區晃悠,我趕緊豎起領子,縮著頭等收銀員找零,收銀員是個慢騰騰的小姑娘,一邊磨蹭一邊跟人閑聊:「哎,你們下了班幹什麼啊?」https://read.99csw•com有個服務員回答:「不知道啊,阿芳說想去看電影,演《阿凡達》呢。」我急得直搓手,這時那幾個傳銷者慢慢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分明就是管老漢,我大驚失色,扭頭就往樓下走,服務員跟著吆喝:「哎,先生——」我哪裡還顧得上,說了聲「不用找了」便匆匆跑出門去,感覺腿都有點發軟。
後來我才知道,他已經給她打了三十年的洗腳水,三十年間幾乎沒間斷過。如果她不高興,他就儘可能地哄她開心;如果她不舒服,他就衣不解帶地喂葯喂飯,他們倆都不是多話的人,油燈下,草屋中,三十年的光陰無聲流逝,輕得像紙,重得像山。現在兩人都已經老了,可在他眼中,她依然是當年那個跟在人販子身後一臉羞怯的少女。他傾家蕩產買了她,從此對她好了一輩子。他欠了她一個婚禮,就用三十年的溫柔呵護來償還。一盆水微不足道,可三十年的深情銘心刻骨。用胡阿姨自己的話說:「雖然我是他買的,可我自己也願意,能跟他一起過三十年,這輩子也值了。」
吃過晚飯,他實在堅持不住了,早早地躺到了床上。我在廚房裡洗了鍋碗,把灶台打掃乾淨,美滋滋地出來跟小琳炫耀:「看我多能幹,把炒菜的大鐵鍋都刷得乾乾淨淨!」這行為近似弱智,不過據我觀察,他們最歡迎的就是這種作派,傳銷團伙是一個比傻的國度,你越傻他們就越喜歡你。
他洗完腳,又蹲在地上洗襪子,先洗妻子的,后洗自己的,他好像有點腰疼,洗兩下就捶捶後背,那兩雙襪子都很破,他怕洗壞了,動作十分輕柔。我一直盯著他看,他不好意思了,抬起頭靦腆地笑:「破了,還能穿,還能穿。」
胡阿姨是重慶人,十七八歲被人販子拐到了河南。關於這段經歷,她一直不肯細說,但我相信,那註定是一場飽含血淚的辛酸之旅,多少屈辱,多少折磨,她默默地忍了下來。那時的她肯定很漂亮,而羅老漢還沒有老,借了幾百塊把她從人販子手裡買了下來。那時他們彼此陌生,也沒有舉行婚禮,像兩棵被風吹到一起的蘆葦,在人間無聲地活了下來。兩年之後,這個案子破了,政府把她送回老家,可那時他們已經有孩子了,她在重慶住了十幾天,也哭了十幾天,始終放不下孩子,於是背起行囊,告別故鄉親人,一個人默默地回到了河南,那時羅老漢正抱著孩子在家裡哭,她接過孩子,拍拍他的手,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這一住就是三十年,直到歲月在他們的頭上撒滿雪霜。
我常常想九九藏書起那天的場景,每次都覺得很心酸,後來小琳跟我證實,說她確實沒加入,他們家有三口人都在傳銷團伙里,她兒子做了三份,交了一萬零四百元,到羅老漢已經沒錢了,只做了一份,恐怕還是借的。輪到胡阿姨時,連借都沒處借,只能眼巴巴地等著,就指望她兒子能夠早日賺到錢,再拿這錢來給她入夥。當然了,這幾乎是一個不可實現的理想。
我們住在鬧市,走出幾十米就有賣襪子的,十塊錢可以買七雙。他連一雙襪子都不捨得買,卻甘願把終生的積蓄全都交到了騙子手中。
走出不遠,小琳給我電話,恰好手機沒電了,響了一聲就直接關機。我怕她起疑,趕緊抄小路奔回步行街,因為傳銷團伙不准我這樣的新人貿然回房,只能坐在馬路牙子上乾等。抽了幾支煙,天漸漸黑了,一個小姑娘捧著兩個包子悠悠而來,包子還是熱的,小姑娘大口咬、大口嚼,蔥香肉香陣陣撲鼻,我正餓得發慌,看著她直咽口水,這時小琳也回來了,皺著眉頭問我:「你去哪裡了?我這通找!」我指指地上的一排煙蒂:「還說呢,一直在這兒等你,看我抽了多少煙!」吃包子的小姑娘聞聲回頭,兩腮鼓鼓地大嚼肉包子,我好生羡慕,恨不能一把搶過來塞到自己嘴裏。
搬來后的第二天,羅老漢給她打了洗腳水,陪她洗完了腳,然後端著盆來到客廳,那時我也在,看了這情景心中溫暖,說你們兩口子感情真好,他點頭微笑:「咳,活著嘛。」說完低頭脫鞋,顫巍巍地把腳伸進那盆早已涼透的水中,我看了一眼,心頭驀地一酸,眼淚都差點掉下來,那是一雙多麼美麗的腳啊,骨節粗大,布滿老繭,兩隻襪子破得不成樣子,十個腳趾頭全部露著,在略見渾濁的水中顯得格外蒼白。我低頭不語,心想如果我會作畫,一定要把這雙腳畫下來,名字就叫「父親的腳」。那是我們在世間最溫暖的依靠,如此貧窮,卻又如此動人。
幾個月後小琳告訴我,說他們兩口子已經離開了傳銷團伙,這消息讓我整整一天都很高興。他們攜手走過今生的坎坷歲月,理應享有平靜的暮年之歡,每個清晨都該溫馨,每個黃昏都該甜蜜。生活不會盡如人意,但三十年始終不渝的愛情足以戰勝時光,戰勝貧窮,戰勝一切人間苦難。
按傳銷者的說法,行業是他們翻身的機會,聽起來像是一個消滅了階級的公平社會,而事實上,每個傳銷團伙都是一個等級森嚴的黑社會,領導至尊,下屬至賤,除了有限的幾個大頭目,絕大多數人都得跪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