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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這叫「會前會」,也不知哪個蠢貨想出來的狗屁名字,主要議題就是商量怎樣對付新人,這是團伙中的頭等大事,為確保新人上當,組織上煞費心機,我們體系不算規範,可也自有其不傳之秘,最重要的就是人員安排,每個人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英勇之士:首先要有個領導,皮鞋先生是之;其次還要有個「引導人」,李新英是之;還要有個好廚子,劉建威是之;除此之外,新人房間里一定要有一兩個薄有姿色、能說會道的小姑娘,如果來的是個女的,那就安排兩個帥小伙,其作用一半是出賣色相,一半是活躍氣氛,這角色由小琳扮演;俏麗的代娟不住這裏,可她常常接待新人,積累了豐厚的經驗,所以臨時調來列席會議,這姑娘說話很有特點,尤其喜歡說「嗯哼」,這聲音很古怪,我怎麼學都學不會:「嗯」字發自口腔,「哼」字發自鼻孔,兩字之間還要有一個或幾個曼妙的轉折,聽來煞是嫵媚,我想舊小說里常說的「嚶嚀之聲」就該是這意思,所以一直在心裏叫她「嚶嚀小姐」;我的角色叫「房配」,就是個跑龍套的,台詞不多,動作任務倒不少,要端茶倒水、洗碗掃地,遇到尷尬場面還要及時救場,皮鞋先生這樣教育我:「嘿,當房配可是門大學問,少說話,多觀察,我保證你能學到東西!」
會議越開越熱烈,眾人踴躍發言,小琳強調的是細節,說地要掃凈,菜要炒好,還要照顧到新人的口味,如果他喜歡吃辣的,那就多放辣椒;如果他喜歡吃酸的,那就多加陳醋。還沒講完,皮鞋先生噗地吐了個煙圈:「啊這個,我再補充兩點,第一,新人來后,誰都別去動他的東西,更不準翻他的行李;第二,你們兩個,」他指指王志森兩口子,「這段時間勤快一點,行業乾的就是一個精神面貌,啊這個,你們早上早起一點,家務活多干一點,嗯,也讓他看看,你們到這之後有多大的變化!」李新英插話:「對了,還有一條墜(最)重要,不管出現什麼情況,你們倆千萬不能志(自)勾,千萬不能志(自)己跟他談行業,要談就讓我和劉腫(總)跟他談,這條一定要記住!」王嫂連連點頭,肯定覺得成功在望,嘴都笑歪了。我暗嘆一聲,心想這可是你的親兄弟,你串通外人算計他也就罷了,怎麼還能算計得這麼高興?良心何在?
但丁的幽冥有九層地獄,裏面關押著形形色|色的罪人,唯獨沒有愚蠢製造者。如果可能,我希望加上第十層,在冰湖之下,熔岩之上,讓腐敗的靈魂永遠不離沸騰的血池,讓他們看到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看到貧瘠的人心、滿世的荒涼。願他們永遠痛苦。
這故事肯定是編的:既然五千元沒借到,那五十萬就沒必要還。未受滴水之恩,反以湧泉相報,這事幹得大有古人之風,動機卻很難理解:明明是去報仇,怎麼反倒成了報恩?這算怎麼回事?另外我也不相信他能拿出那麼多錢,就算能拿得出,換五十萬個硬幣也是一件挺麻煩的事。費了天大的勁,只為搞一場沒啥意思的行為藝術,看來英雄果然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如果不是得了失心瘋,就肯定是腦袋被驢踢了。然而仔細一想,其中仇恨之意還是令人不寒而慄。
傳說黃泉路上有一碗孟婆湯,喝下去就會忘了自己是誰,其實要喝這碗湯不必走那麼遠,隨便找個傳銷團伙就行,他們專門生產這個。配方並不複雜:謊言大量、喇叭一個、偽造的歷史若干、截肢的聖賢少許,剁碎攪勻後放在密閉的高壓鍋里,寬湯猛火,幾分鐘就能熬出一鍋新鮮熱辣的迷魂湯,每天早上起來空腹喝上一碗,三個月就能變成白痴。
我越來越怒,也不說話,昂起頭冷冷地看著他,他有點慌了,目光游移不定,可嘴上還在胡謅:「比方說,比方說你爹對你說什麼事,你會不信嗎?」這簡直是當面罵人,我勃然大怒,差點把水杯砸到他腦袋上,瞪著眼怒吼一聲:「少他媽拿我打比方!說你自己!」心想這王八蛋要是敢炸刺,我今天豁出去了,非把他放翻不可,量他也不是我的對手。這廝呆住了,張了半天嘴,結結巴巴地改口:「好吧,要是……要是我爹跟我說什麼事,我……我能不信嗎?」可能自己也品出味來了,慢慢低下了頭。
回到住處,皮鞋先生和李新英正坐在一起密談,我坐過去插了幾句嘴,皮鞋先生突然想起一事,從錢包里掏出一張小紙條,小心翼翼地捧過來,非讓我看看是什麼意思。紙條上寫著小半闕《一從花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橋通。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陽簾攏。」這裡有兩個錯字:「小橋」應是「小橈」,「斜陽」應作「斜月」,本來後面還有兩句:「沉恨細read.99csw.com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春風。」這詞不算佳妙,在《全宋詞》中只能算二三流的作品,創作背景也有點下流,作者是宋代的緋衣秀才張子野,這人很不正經,某日他去勾引一個美貌尼姑,幽會之後回味無窮,一時得意就寫了這首詞,還僱人廣為散發,據說把住持老尼姑氣得狂吐鮮血。我問皮鞋先生:「這紙條哪來的?」他說是廟裡求來的卦簽,我問他求什麼,他不好意思了,羞答答地告訴我:「求什麼呢?求……咳,就算求愛情吧。」
這樣大嫂終於成了我們光榮的事業夥伴,可是沒有「經營費用」,她又該何以自處?大嫂畢竟是大嫂,有辦法:每天三點鐘即起,在黑夜中狂奔數十里,在城鄉結合部的大路上毛腰等待,很快菜販子就要在此分發蔬菜,大嫂佇立風中,神情剛毅,宛如石碑上寧死不屈的巾幗英雄,等菜販子們全部散去,大嫂豪邁出擊,把地上的爛菜葉子一一撿起,然後拎回去賣給各個房間的事業夥伴。
那天晚上我在日記里是這麼寫的:聽了小琳講的故事,我想了很多。這是真話,我當時有兩個感想:第一,連這麼可憐的人都要騙,這幫傢伙還有沒有天良?第二,世上怎會有這麼狠心的娘?丟下年幼的女兒不管,一個人跑到這裏干這該死的行業,那可憐的小姑娘會不會餓死?可他們當然不會想這麼多,干行業嘛,只要懷揣偉大理想,哪管什麼女兒死活?死了才好呢。
皮鞋先生是被他哥哥騙來的,其兄是黑道大俠,其弟也不含糊,在東莞的地下賭場里當過領班,正所謂「難兄難弟」。我長期居停廣東,對地下賭場略有聽聞,很懷疑他是吹牛,旁敲側擊地盤問了幾次,沒想到居然遇上了行家,這傢伙說得頭頭是道:荷官如何培訓,賭客如何召集,真不愧是博彩業的資深人士。當了半年領班,賭場被警察端了,他就從博彩業轉向傳銷業,也算是跨界英豪。他本來有個女朋友,加入行業之後很快就吹了,皮鞋先生心有不甘,到處尋訪巫婆妖人,也不知跑破了多少雙皮鞋,終於在某個廟裡求來了這張簽,他認定此中藏有宇宙玄奧,可是無人能解,他也捨不得出那兩塊解卦錢,只好求教於我。
「會前會」開完了,接下來就要交錢,按團伙慣例,誰騙來的新人,誰就要負責前三天的開銷,王志森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張十塊的,坐在那裡手足無措,還是皮鞋先生大方,摸出一張百元大鈔啪地拍在桌上:「這一百塊我先借給你,你改天取了再還我!」王志森誠惶誠恐地收下,一張老臉憋得通紅,我心裏一酸,低著頭走進卧室。
可想而知,這些措施必是傳銷團伙的血淚之談,每一條經驗背後都是一個沉甸甸的故事,朋友廝打、兄弟反目,二十年無人理會的歷史,不知道這幫傢伙摧毀了多少家庭、多少親情。
時間尚早,我們趕去五三市場買菜,走到中途,李新英來電說要一起去,我和小琳沿著一條倒滿垃圾的河溝慢慢閑逛,大概是怕我無聊,或者是怕剛才那位王總冷卻了我干行業的熱情,小琳比比畫畫地給我講了一個勵志故事,說某位農村大嫂死了老公,一個人帶著女兒艱難過活,某年某月,不知哪個該死的把她騙進了傳銷團伙,考察七天之後,大嫂認定這是個發財機會,可她實在是太窮了,一分錢都沒有,沒辦法,只能回家借。據小琳描述,此大嫂的人品顯然不怎麼樣,因為誰都不肯借錢給她,跑遍了三鄉五里、千家萬戶,只借到了一堆硬幣和毛票,最後終於湊夠了三千八百元,大嫂重回江西,申購時的場景動人至極,說大嫂把那袋硬幣和毛票全倒在桌子上,一群人數啊數,數啊數,數了半天才數完,每個人都為大嫂的精神深深感動,連三條腿的凳子都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這些事是我後來知道的,當時小琳帶我進門,引薦語依然有「出色」二字:「這是我們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王總!」王總給我倒上白開水,盯著我思索片刻,忽然石破天驚地來了一句:「我在外面跑了很多年,什麼事都見過,什麼事都干過。」我目瞪口呆,心想我也見過幾個職業吹牛的,可從來沒見過有誰吹到這種高度,「什麼事都干過」,這得長多大的腦袋啊?
到了五三市場,胖祖師李新英邁著兩條粗壯豪邁的腿吁吁趕來,還是原來的程序,一路問價,一路抱怨,白菜買不起,芋頭買不起,連蘿蔔都買不起,最後還是走到後門外的地攤,在那裡看見了一大堆萵苣葉子,老闆開價一毛二,我們砍到一毛,買了二十斤,照樣捆成兩大捆,小心翼翼地提著往外走,小琳手上還有八毛錢的餘額,她一直想吃紅薯,剛過去問了一聲,九-九-藏-書胖祖師發話了:「不行!行業有規定,一翅(次)只能買一種!」我對小琳悄悄地做了個鬼臉,心想原來你也不守紀律。
「會前會」沒有固定議程,與會者可以隨意發言,常常說著說著就跑題了,嘻嘻哈哈地鬼混了半個鐘頭,皮鞋先生嚴肅起來:「時間不早了,說正經的,啊這個,我先宣布一些注意事項,第一是心態,接待新人嘛,啊這個,心態一定要放鬆,要自信,要有平常心!」我趕緊記下,皮鞋先生讚許地點點頭,接著強調紀律,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房間衛生要搞好、臉盆水杯要放整齊、毛巾不能亂掛,一定要整整齊齊地掛到鐵絲上;房間有幾個人就擺幾個人的生活用品,多出來的必須收好,防止新人見了起疑,「啊這個,尤其是文字資料,《業務洽談》啦,《轉網筆記》啦,一定要收好,千萬不能讓新人看到!」說完這些沒詞了,昂著脖子思考半天,我正等著記呢,沒想他突然露齒一笑:「啊沒了,就這些,新英,你補充一下。」
喝過早上那盆清水,小琳帶我去見一位「兩百多份的大主任」,此人臭名昭著,事業夥伴提起來都是一臉不屑,評語六個字:有毛病、沒教養。這小伙叫王帥剛,大約二十四五歲,長了一張天生就該受欺負的豬腰子臉,小眼睛,塌鼻子,眉毛淡得像中國書法中的飛白,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東西,陰暗而渾濁,就像烏煙瘴氣的城鄉結合部,讓人一見而生厭憎之心。
眾人發言完畢,皮鞋先生丟給我一支煙:「哥,你有什麼看法,說出來讓大家聽聽。」我心想為虎作倀的事可不能幹,支支吾吾地推託,小琳不高興了:「郝哥你這就不對了,你有那麼多社會經驗,怎麼會沒想法呢?說!」我只好敷衍幾句,說第一,態度很重要,接待新人時應該不卑不亢;第二,盡量投其所好,他喜歡聽的就多說,不喜歡聽的就少說或者不說。這番話全是拾人牙慧,可中間用了幾個成語,他們都覺得大有道理,啪啪地鼓掌,皮鞋先生表揚我:「哥,你說得真好!」說著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我心想壞了,這傢伙不是要寫進團伙的教科書里吧,那可真叫流毒無窮。
晚飯還是由我主廚,有了前一天的經驗,我的技術大有長進,擇菜、洗菜、擀麵,幹得風生水起,煮出的面片依然美味,可惜新住處不供應大蒜,只有中午剩下的半盆萵苣葉,這東西放了一個下午,顏色深綠髮黑,但爽脆不減當時,清香之味猶在,我盛了兩大勺拌在面里,菜葉綠,面片白,看著賞心悅目,稀里呼嚕地吃了一大盆,然後拍拍肚子,點上一支「雄獅」,這煙太厲害,抽幾口就得扶著牆長聲咳嗽。很快他們也吃完了,我洗了碗,掃了地,坐在桌前寫我的《轉網日記》。還沒寫完,皮鞋先生回來了,帶著一股濃濃的地下舞廳的味道:「啊這個,現在開始交際,你,你,你!收拾東西!」
這次是大規模交際學,羅老漢夫婦、張振山和立華全部搬走,我心中好奇,悄悄問小琳:「這是怎麼了?怎麼一下搬走這麼多人?」她笑笑揭曉答案:「你不是要當房配嗎?這就是你的機會!」
後來我常常勸她和張中複合,她這樣回答:「我知道他對我好,可是我的心早就被他傷透了。」我說是你傷人在先,你想想,人家千辛萬苦把你救回去,你一聲不發就跑回來,你說他會怎麼想?小琳冷冷回應:「誰離了誰還不能活?哼。」說時臉如寒霜,眉宇間隱隱有一股仇恨之意,我看了都有點害怕。
又講了十幾分鐘,我一句都沒聽進去,只是撇著嘴冷笑。他也很沮喪,豬腰子臉憋成了豬腰子的顏色,哆哆嗦嗦地結束了這堂課,小琳示意我拿本子找他簽名,我不假辭色地回絕:「沒帶!」說完氣哼哼地甩手出門,路上跟小琳大放厥詞:「這王八蛋是幹什麼的?行業中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小琳安慰我:「郝哥,你別生氣,其實他也是為了你好。」我轉身質問:「行業不是要培養高素質的人才嗎?這就是你們的高素質?」她無言以對,這時「康熙」帶著一個小夥子慢慢走來,我跟他打招呼,他視而不見,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小琳扯扯我的衣角:「別跟他說話,他帶新人呢。」
在一個愚蠢之地,什麼樣的壞事都可能發生,什麼樣的慘劇都在意料之中,人們會本能地排斥一切高尚之物,他們反對思考世界的本源,因為世界對他們來說,不過就是眼前方寸之地;他們也反對思考人生的意義,愛因斯坦曾經說過一種「豬圈理想」,他們連豬圈都懶得想,只希望傳銷組織能夠給他們分配一個意義;他們仇視富人也鄙視窮人,嘲笑高尚也憎惡無恥,一切深沉有趣的東西都是他們的https://read.99csw.com敵人,正應了那句話:聰明的人只反對愚蠢,而愚蠢的人什麼都反對。
萵苣葉還算新鮮,雖然沒油沒鹽,可別有一股清香的滋味,我和小琳都很喜歡,各吃了滿滿一盆。飯後洗了半個小時的腦,在鍾亭路附近又看到了「康熙」,他愁眉苦臉地蹲坐在一排欄杆下,我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哎,你們家來新人了?」他大驚失色,連連揮手,示意我趕快走開。我大為詫異,心想他身邊也沒有別人,何以緊張至此?路上小琳揭開了謎底,說那附近有個公廁,他的新人肯定上廁所去了,隨時都會出來,我們還是別跟他打招呼的好。我嘆了半天氣,心想這算什麼事呀,這麼明顯的騙局都看不破,這幫人的腦袋長哪去了?
傳銷發展一日,這種仇恨教育就會持續一日。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每個幼兒園門口都要加派警力。但願這隻是危言聳聽。
嚶嚀小姐被我打斷了話頭,顯得甚是不快,冷著眼等我們說完,撇撇嘴,又講起了她的成功經驗:「俗話說得好,接待無小事,每個細節都要想到,嗯哼,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說到這裏問王志森,「新人的生活用品都買好了吧?」王志森回答:「都買好了,被子枕頭、牙膏牙刷,全齊了!」嚶嚀小姐點點頭:「除了細心,還要注意跟進,要隨時了解新人的思想動態,遇到異常情況要及時向領導彙報,嗯哼,千萬不能自作主張,只要大家一起商量,嗯哼,什麼事情都能解決!另外,還要做到一個察顏觀色,他要不高興,你就要盡量哄他高興。另外,我強調一點:帶新人一定不能發脾氣,嗯哼,就算他打你罵你,你也必須,嗯哼,必須忍著,嗯哼!」
教育家晏陽初說過一句振聾發聵的話:人有免於愚昧無知的自由。在生而有之的諸項自由之中,以此項自由最為重要,無此則無任何自由,若此項自由被剝奪,一切自由都將不保,因為這是「自由中的自由」。我信服這樣的話,也痛恨一切與此項自由為敵的惡人,一切製造愚蠢的人都是我的敵人,我將永遠不會與之同行。
小琳的故事更加慘烈,她原來的男友叫張中,小琳到上饒后一直打他的主意,打了無數電話,終於把張中騙到了上饒,這小伙很聰明,一進房間就知道事情不對,拉著小琳就往外走,誰敢阻攔他就對誰發怒,一路大吼大叫,一副不怕死的架勢,把所有人都嚇住了,小琳只好乖乖地跟他回三亞。可這孩子實在不算聰明,在家裡待了幾天,還是經不起李新英他們的拉攏誘惑,不顧家人勸阻、張中懇求,一個人又溜了回來。
這段話很長,嚶嚀之聲不絕於耳,包括「第一班工作」怎麼出,見到「對面老總」怎麼介紹,如果新人對洗腦內容不理解,要怎麼給他補課……每一條都講得很細緻:拜見「對面老總」要顯得若無其事;講完課後不能說「謝謝」,免得讓新人感覺中了圈套;下樓時一定讓新人走前面,「因為有些人脾氣不好,說不定,嗯哼嗯哼,他就會從背後打你……」
在傳銷團伙中住了二十三天,我總結出一個道理:愚蠢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工製造出來的。在所有蠢人背後,有一個肉眼看不見的黑暗之地,那就是愚蠢加工廠。那裡煙囪林立,黑煙滾滾,正在加班加點地炮製愚蠢。很多人都會困惑:一個好好的人,怎麼就能被人洗了腦?答案非常簡單:只要隔絕了信息,再控制住話語權,洗腦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反正沒有第二個聲音,我說什麼都是真理,根本不必在乎什麼邏輯,更不需論證,只要拳頭夠大,嗓門夠高,我說一加一等於幾它就等於幾,把騾子說成人類始祖你也得無條件相信。
新人是王志森的小舅子,市場表上這麼寫的:年齡:三十九歲;民族:漢族;學歷:初中畢業;冒險精神:低;投資意識:低;發財慾望:有;興趣愛好:無;忌諱:沒什麼忌諱……我們輪流觀看,嘴裏不時發出嘖嘖之聲,就像在飯館里傳閱菜單。王嫂先發言,介紹了一下他兄弟的基本情況,談到興趣愛好時只有一句話:「我這個兄弟吧,沒什麼愛好,就是喜歡幹活。」王志森插話:「對!閑不住,不是干這個,就是弄那個,哎呀,老實!」
李新英抽抽鼻子站起來,神態極其莊嚴:「我強調幾點:第一,接到新人,一定要記得提醒他給家裡打電話,這個我們找(早)就強調過了,一定要寨(在)火車站打,不能到了房間寨(再)打,否著(則),一個電話就可能把你的市場全部破壞掉;第二,到了房間以後,你要跟他說:不好意屍(思),創業階段,條件比較艱苦,不要介意。這是什麼意師(思)呢?禮貌!態度一定要客氣,我們都是高樹(素)質的商人https://read.99csw.com,一定要體現出我們的樹(素)質;第山(三),大家要注意山(三)不談:不談公屍(司)、不談制度、不談萬元收入六位數,還要注意彼恥(此)之間的稱呼,前山(三)天只叫名志(字),不能叫這個腫(總)那個腫(總)的,萬一新人聽見了,說不定就會想,啊,你們公屍(司)枕(怎)么那麼多腫(總)啊?」
小琳給我講過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說有個人被騙進了行業,這人太窮了,連三千八都交不起,只能四處借錢,可誰都不肯借給他,最後求到了一位朋友,這位朋友知道他在做傳銷,不僅不肯借錢,還把他羞辱了一通。這人當時就記下了深仇,咬著牙挺了下來,瘋了似的干行業,兩年之後終於上了平台,賺了幾百萬,可胸中怒火始終不熄,念念不忘當年的胯|下之辱,一心只想報仇雪恨。不知想了多久,終於想到一個妙計:去銀行提了五十萬,全換成一元一元的硬幣,然後雇了輛車,把這五十萬個硬幣嘩啦啦全倒在朋友門口,好大一座錢山!滿村的人都驚呆了,這位英雄沉冤得雪,心中豪情激蕩,在眾目睽睽之下仰天長嘯:某某某,你給我看著!當年我跟你借五千你都不給,現在,我給你五十萬!說到這裏,小琳像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咬牙切齒地總結道:「我們在這裏干行業,肯定有很多人不理解、不支持,甚至還會有人嘲笑我們,不要緊!成功以後再讓他知道我們的厲害!」
眾人頻頻點頭,輪到嚶嚀小姐發言了,只見她嫣然一笑,輕啟朱唇,款擺柳腰,聲如黃鶯啼谷之脆,色如三月春花之嬌,指甲上還生了一根倒刺,她扯了幾下沒扯掉,時時放在嘴邊用牙啃。先講了幾個失敗的案例,接著慢悠悠地總結經驗:對待新人要自然大方,不能冷冰冰地板著一張死人臉,可也不能熱情得讓人害怕;不能讓新人閑著,要主動跟他攀談,可是也不能沒話找話地硬搭訕。
中國古人把「淫」視為萬惡之首,在基督教教義中,「驕傲」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但在我看來,世上最大的惡並不是驕傲和淫|盪,也不是殺人放火,而是製造愚蠢。愚蠢本身不是惡,卻可以把惡放大無數倍。
這也是行業紀律:帶新人時要六親不認,哪怕遇見親爹也不能問候。尤其不能讓新人互相接觸,在傳銷者看來,一個人愛思考就是毛病,一旦兩個有毛病的人聚到一起,很容易就能揭穿謊言。這一招有名堂,叫做「防止交叉感染」。沒錯,新人就是病毒。
別人做夠六十五份就可以當經理,他做了兩百多份還是個業務主任,原因只有一個:人品太差。他沒什麼朋友,家裡人也不怎麼待見他,在行業里騙了一年多,只騙來了一個人,就是那位粉刺闊少王赫超,後者爬得比他還高,按照傳銷團伙的計算方法,現在王帥剛一分錢都賺不到,算是標準的雞飛蛋打。
我恍然大悟,點上一支煙剛抽幾口,一個中年婦女背著蛇皮袋走了進來,此人臉圓眼小,留著齊耳短髮,正是王志森的老婆,我趕緊叫「嫂子」,說了幾樁王志森的糗事,她哈哈大笑,很快王志森也來了,一見我就啊呀大叫,丟下手裡的臉盆猛撲上來,啪啪拍打我的後背:「太好了,我們兄弟又住到一起了!」我也很高興,給他遞了一支煙,互訴離別之情。不多時又來了兩個人,一個圓頭圓腦的小伙叫劉建威;還有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姑娘,長得很俏麗,舉手投足間風致嫣然,這人叫代娟,好像是「康熙」的女朋友。把一切安頓好,眾人環坐桌前,皮鞋先生威嚴掃視一圈:「啊這個,明天有新人要來,我們現在開個會,把一切該想的都想到,不要到時出錯。」說著一指王志森的鼻子:「你,介紹一下新人的基本情況!」
離開上饒之後,我收到二十多條求助信息,都是傳銷者的親屬發來的,言辭之懇切,之卑微,讓人讀了心酸。這些人都有相同的願望:希望我能幫他們解救親人,而我只是一介書生,無權無勢,根本無此能力。
皮鞋先生被女朋友拋棄了,李新英和小琳的經歷也差不多,前者原來有個男友在三亞當水兵,兩人談了幾年,也算得上郎情妾意,你儂我儂,後來她跑來做傳銷,說的沒一句人話,乾的沒一件人事,水兵同學失望之下就把她甩了。
聽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一事,悄悄捅了王志森一下:「王哥,你們做的是什麼規劃?」王志森一拍巴掌:「嘿,我開了個飯店!」我頗感憂慮,說萬一你小舅子發現沒有飯店,他跟你發脾氣怎麼辦?打你怎麼辦?王志森豪邁揮手:「他不敢!打我?放心吧,他沒這個膽子,還反了他了!」我暗暗咋舌。
床上放著兩個塑料袋,裏面裝滿了書本,這也是傳銷團伙的制度:每天睡前都九九藏書要把文字資料集中收起,第二天再統一發放,其原因不太清楚,估計是怕泄密。我看看四周無人,趕緊把我的《業務洽談》和《轉網日記》取了出來,四顧無處可藏,只能裹在一堆臟衣服里。還沒收好,皮鞋先生溜溜達達地走了進來,我心裏一驚,把那堆臟衣服統統塞進一個紙袋,然後搓著手跟他抱怨:「衣服都沒得換了,全是髒的。」他皺著眉頭教訓我:「哥,不是我說你,這兒不是你家!能洗就自己洗,你說你還好意思找別人幫你?」我無地自容,低頭懺悔半天,乖乖地走出去干我的老本行:洗地拖地、煮醋消毒,幹得十分賣力,表情也很逼真,小琳笑著豎起大拇指:「郝哥,你真能幹,好樣的!」
我看過她的日記,在描述這段經歷時,她時時提到「渾身沒徑(勁)」、「難受」、「傷心」,估計日子也不太好過。後面的事情可想而知,一個人執意要往火坑裡跳,也只能由她去了,張中從此跟她斷了聯繫,簡訊不回,電話不接,一段愛情就此告吹。
這位王總閱歷極豐,先是求學,求學不成,跑去經商;經商又不成,跑去開車;開車還不成,跑去牢里吃窩窩頭。幾年前他在東莞當司機,老闆讓他送貨,他走到半路就把貨賣了,東莞是銷魂之地,以王總的德性,我斷定那點錢沒派什麼好用場。後來警察抓他,他就逃到蘇州,還是給人開車,送貨的時候故伎重施,這次更狠,不光賣人家的貨,連車都賣了。這種行徑無論在哪裡都算不上高尚之舉,可他倒很自豪,說兩句就要指指我的鼻子:「這就是我乾的事!」
我開始還能忍,可他越來越猖狂,手指始終不離我的鼻端,有時還要上下顫動,遇到長句子還要顫動好幾下,我怒氣暗生,心想哪兒冒出這麼個東西來,怎麼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這時王總講起了他的逃亡旅程,這廝犯案之後攜款潛逃,沒逃多遠就被警察當街撲倒,抓進去關了幾年,出來後走投無路,一頭扎進了傳銷窩,幹了一年多,幾乎沒什麼建樹,名義上做了兩百多份,可錢全被粉刺闊少王赫超賺走了,他一分錢都賺不到,真不知道他靠什麼活著,更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離開。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這廝是個通緝犯,眾所周知,傳銷團伙沒有別的好處,只適合窩藏匪類,反正也沒人過問,在這裏隱姓埋名地躲上幾年,等到風聲平息再重回江湖,照樣吃香喝辣逍遙人間。
俗話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其實婚姻還不算厲害,傳銷才是真正的愛情殺手。只要進了傳銷窩,就如同進了幽冥地獄,除非把對方也拖進來,否則一定會情斷義絕。一個在陽世,一個在陰間,再堅貞的愛情也敵不過幽明之隔。
交代完犯罪經過,王總又跟我講行業的美妙之處,雖然一分錢賺不到,可他依然滿懷信心:「你要明白,干行業就得聽話!行業,是誠信的行業!只要你付出努力,就一定會有收穫!」說話時手指始終不離我的鼻子,「你要明白,行業是給你自己乾的,不是給別人乾的!沒有人會騙你,這就像,這就像你跟你爹做生意,你說他會騙你嗎?」
傳銷團伙中常常有人退出,行業中把他們稱作「逃兵」或「懦夫」,這些「懦夫」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消沉、沮喪,有的甚至會神經失常,可他們從不認為自己愚蠢,只恨別人不支持他,甚至會由此恨上整個社會。而傳銷團伙為激勵成員,也經常會進行仇恨教育,把一切不幸都歸到別人頭上,「卧薪嘗膽」、「報仇雪恨」這樣的詞屢見不鮮。
我當時還沒讀過這首詞,更不了解創作背景,只能胡說八道了,站起來走了幾步,說這張簽不是什麼好籤,最多是個「中平」,對吧?皮鞋先生點頭:「對,是個『中下』。」這下我心裏有底了,一句一句地給他講解:「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橋通。這句是說你們相處得不錯,可是後來分開了,只能通過電話書信聯繫。」皮鞋先生又點頭:「對,是這麼回事。」我接著忽悠:「在中國詩詞中,『黃昏』、『斜陽』都是蕭索意象,不是什麼好事,意思呢,就是說你們倆早晚要分手,以後各走各的路,恐怕連面都見不著了。」皮鞋先生大驚:「啊呀,這說得也太准了!」我洋洋得意地叼上一支煙,心想這還用算嗎,你一個臭搞傳銷的,哪個姑娘會跟你談戀愛?不分手才怪。
正是靠著這種不靠譜的精神,大嫂像蟑螂一樣頑強地活了下來,而且越干越來勁,只用一年時間就上了平台,後面的事不消細說,在未來的數年間,此大嫂必成一代人傑,不是到北京做官,就是到牛津讀博,中國的未來就靠大嫂了。小琳語重心長地教導我:「郝哥你想想,她那樣的人都能成功,你的條件比她好多了,要是不好好乾,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