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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下午落了一場雨,張宏濤的雲碧峰之游只能取消,一群人圍著他唧唧喳喳地閑聊,個個笑容可掬,神情諂媚,情狀十分肉麻。按照團伙規定,客廳就是接待新人的主戰場,有事沒事都得在那坐著,嚴禁無故溜進卧室,更不得懶散躺卧,必須向新人展示出良好的精神風貌。
按照洗腦流程,他已經過了「揭謊言」這一關,雖然沒看見他姐夫虛構的那家飯店,可他一點都沒生氣,如果我沒猜錯,接下來他就會聽到萬元收入和六位數,然後就會有老總告訴他這錢可賺、能賺,而且完全合法,恐怕到那時他連琢磨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跟著這些謬論一步步滑入深淵。
洗完腦,小琳帶我直奔八角塘市場,先買了一斤散裝花生油,五塊錢,油色暗濁,肯定是地溝油。然後買了兩斤瓜子、兩斤花生,旁邊就是豬肉攤區,小琳問過十幾個肉販,最便宜的也要十塊錢一斤,她生氣了:「這麼貴,不買了!」說完氣哼哼地拂袖而去,路上跟我解釋,說新人來的前三天叫「過年」,可過年也必須貫徹節儉精神,國家早就規定好了:這三天只能花一百元左右,最多也不能超過一百二。第一天是重頭戲,預算五十元,早餐用去十元,剩下四十元要安排兩餐,中午八個菜,晚上一頓餃子,所以必須打起十分精神,動用我們全部的「會計學」功力,力爭讓新人過一個豐盛而儉樸的好年。
新人叫張宏濤,個子不高,穿一件厚厚的黑外套,他長得很忠厚,大眼睛,濃眉毛,臉色黝黑髮紅,一看就是經過了多年的風霜勞苦。皮鞋先生請他入座,眾人各獻殷勤,小琳給他遞筷子,劉建威給他拿饅頭,我也得有所表現,雙手給他捧來一盆稀飯,皮鞋先生熱情致辭:「叔,到這兒就算到家了,千萬別客氣,多吃點!」李新英不甘示弱:「叔,到這兒就涮(算)到家了,千萬別客氣,多吃點!」劉建威又來一遍,小琳再來一遍,只是用詞稍有變化:「叔叔,到了這兒就是一家人,你千萬別客氣!」張宏濤像是被這無端的熱情嚇住了,動作十分僵硬,在眾人威逼利誘下勉強吃了兩個饅頭,然後雙手抱臂,再也不肯吃了,一直獃獃地坐著,誰跟他說話他就對誰笑,笑得既憨厚又可憐。
下午照常洗腦,小琳帶我去見了一個叫王餘糧的老漢,估計是困難時期出生的,否則應該不會取這種名字。王老漢形貌猥瑣,一口焦黃的牙齒,說起話來宛如嬰兒學步,一步一個跟頭,講兩句就得休息一分鐘,喝水、啃指甲、翻著白眼琢磨台詞,想好之後再講兩句,然後再休息一分鐘,再喝水、再啃指甲、再翻白眼,如此周而復始,說了半個鐘頭,一句正經的沒有,全是一堆屁話。
因為這件事,我一直對張宏濤心懷愧疚,雖然我從沒跟他談過行業,可是我決不能迴避事實,如果他也被騙進了傳銷團伙,我就是幫凶。我曾經跟他聊過天、打https://read.99csw.com過牌,這叫「活躍氣氛」;包餃子時我也曾逗他發笑,這叫「消除緊張情緒」;更重要的是,他們經常會拿著我的假身份來蠱惑他。如果將來還能再見他,我願意賠償他在此事件中的全部損失,我應該、也必須承擔我的責任。
當了房配,我還是要接受洗腦,那天的對面老總叫王芳,大約二十齣頭,圓圓的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表情很害羞,說幾句就要臉紅一下,口才爛極了,沒邏輯、沒觀點、詞不達意,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個鐘頭,沒一點實際內容。我心中冷笑,心想這就是她的演講學功力,練了一年只練成個結巴,這要不練該是什麼樣?
吃過這頓豪華大餐,李新英說要帶他爬雲碧峰,這也是傳銷團伙對付新人的慣用伎倆之一,行業術語叫「消耗體力」,要想把新人留下,第一天尤為關鍵,必須從體力到精神全面將之打垮,雲碧峰遠在郊外,來回至少也有七八公里,加之山路崎嶇,一路下來肯定累夠嗆,回來吃完飯往床上一躺,呼呼然就會睡死過去,根本沒力氣東想西想。
弗里德里希?謝林評價歌德,說「只要他還活著,德意志就不會孤獨、不會貧窮。」而如果沒有歌德這樣的人,如果沒有思想和藝術上的傑作,所謂富強就只是一句空話,建再多高樓、修再多機場,也只不過是一片布滿高樓與機場的荒漠而已。老葛朗台的家裡堆滿黃金,可他依然是個孤獨的窮光蛋;孔夫子絕糧陳蔡之間,連蘿蔔都沒得吃,卻照樣笑嘻嘻地吹著口哨琢磨他的君子之道,子路前來問難,這老漢就說「吾道尚在,何窮之有?你懂個茄子。」在我看來,如果人有等級,這就是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分別。
我十分焦躁,可又不能發作,硬著頭皮上完了這堂課,出來之後嘟嘟囔囔地抱怨:「這都是什麼人啊?這種水平怎麼也能當上對面老總?」小琳耐心分解:「事業夥伴的水平有高有低,你就遷就點吧,啊,其實呀,這不光是給你上課,也是給他們一個鍛煉的機會。」然後教我一句行業格言,說每個人加入行業都要經過同樣的成長曆程,所謂「前三個月練腿,中三個月練嘴,后三個月練手」。前三個月是實習業務員,主要任務就是學習,必須在不同的窩點間竄來竄去,此之謂「練腿」;等到腿法練成,那就該給別人上課了,天天坐在新人面前講那些屁話,直到把嘴皮磨得像鞋底那麼厚,此之謂「練嘴」;等到嘴皮神功也練成,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以後什麼都不用干,只管安心數錢,此之謂「練手」;等到三大神功全部練成,不用說,早已經身登雲台,名題麟閣,拍拍手天下響應,跺跺腳地裂天崩,要什麼就有什麼,喜歡誰就是誰,舉天下之大,唯我獨尊,舉江湖之遠,莫予毒也,真是羡慕死個人。
這任務確實艱巨,我們轉了半天,先用一塊read•99csw.com錢買了三斤豆芽,那肯定是全天下最苦的豆芽,根都爛了,顏色斑白灰暗,估計用漂白粉漚過。接著買了四斤胡蘿蔔,轉身看見一車碧綠的小油菜,問了問價,八毛錢一斤,吃不起,只能怏怏走開,在旁邊濺滿泥點的小攤上買了一大堆散白菜葉子,這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小琳急忙給劉建威打電話,讓他買三塊豆腐、一包粉絲,如果有可能,最好再買點土豆和蓮藕,吩咐完畢,又帶著我轉回豬肉攤,翻揀半天,挑了一塊隔夜的豬膘肉,上秤一稱,九兩半,小琳賴掉五毛,只給了九元,不遠處有個現場灌香腸的,小琳很是眼饞,痴痴凝望良久,咂巴著嘴大發議論:「這香腸肯定好吃,你看,那麼多肥肉!」我豪氣大發:「那就買幾斤,我請大夥吃!」她斜我一眼:「耶,你倒有錢,可行業有紀律,有錢也不准你吃!」
這頓飯幾乎可以算是豪華盛宴了,劉建威把香腸切片,加少許蔥花、少許蒜片,炒了滿滿一大盤,再加上剛煮熟的餃子,眾人狂吞猛咽,吃得滿嘴流油。
笑談多時,張宏濤起身上廁所,剛關上門,我們就在後面相視而笑,皮鞋先生小聲告訴王志森:「這人行,肯定沒問題!」王志森撓撓頭:「可是有個事啊,他……他好像對那個萬元收入……嗯……不太相信。」李新英安慰他:「沒事,剛來都這樣,過兩天就好了,一會兒我寨(再)跟他說說。」這時廁所里響起了沖便池的聲音,我們紛紛坐直,小琳笑著迎上去:「叔叔,我給你倒杯水。」張宏濤憨厚地笑:「我自己來,自己來就行,哎呀,你這孩子可真客氣。」
而傳銷者大多都是葛朗台似的俗物,小心眼中裝不下任何閃亮之物,日思夜夢全是一團銅臭,精神上空虛得令人髮指,一件衣服能評論倆禮拜,一個無聊的笑話可以講十幾天,聽到最後我直想哭。皮鞋先生讀過高中,算是團伙中的知識分子,有天他忽然想起一句毛澤東的詞:「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他對此頗為傾倒,從早上六點到晚上九點,一直喃喃不絕地吟誦,光我聽見的就不下二十遍,還有各種變化:「數風流還看今朝」、「數人物還看今朝」、「數英雄還看今朝」,他對最後一個變化最滿意,眨巴著小眼自贊自嘆:「嗯,英雄好,還是英雄好,數英雄——還——看——今——朝!」然後抬起頭來徵求我的意見,「哥,你覺得怎麼樣?」我哭笑不得,只能高聲讚美:「好!好文采!」
對傳銷者而言,這頓飯可以算是豐盛早餐了,大米稀飯配榨菜,咸而有味,白饅頭香,黃饅頭甜,我放開肚皮猛嚼狠咽,喝了兩盆粥,吃了五個饅頭,吃完后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感覺十分愉快,看誰都像闊別已久的親人。
還是老規矩,王志森兩口子帶他先下,我們在房裡又開了個碰頭會,皮鞋先生做了總結髮言,認為前途是光明又黑暗的,道路是平坦九_九_藏_書又曲折的,情況是樂觀又不容樂觀的,所以各位同志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戒驕戒躁,同心同德,無論如何也要把張宏濤拿下。話音剛落,李新英緊急反映了一個情況,說「揭謊言」時張宏濤有些抵觸,可這人脾氣好,說了一會兒也就沒事了,希望各位同志提高警惕,寧可不說話,也不要說錯話,還要注意各項細節,力爭讓新人消除顧慮,解除武裝,直到他乖乖投降。說到這裏,看了看表,說:「哎呀,不找(早)了,我得肘(走)了。」轉過身嗵嗵地跑了下去。
如果要為中國選一個形象代言人,我覺得就該是張宏濤這樣的人,他勤勞、善良、溫柔、誠樸,雖然相處只有三天,卻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這人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聽戲,幾乎沒有一點惡習,而且非常勤快,總跟我們搶活干。老舍先生說駱駝祥子「在地獄中都可以當個誠樸善良的好鬼」,張宏濤也是這種人。有天我問他:「張哥,你打過人沒有?」他慢條斯理地回答:「沒有,我從來不惹事。」還有一次我們在江邊看夜景,不知怎麼聊起了他的孩子,他有一兒一女,女兒讀初中,兒子剛上小學,我問他孩子成績如何,他咂咂嘴:「一般,唉,不聽話。」我逗他:「那你不揍他?」他搖頭:「下不去手啊,有時候他媽還打兩下,我……我真是下不去手。」我嘆口氣,心想這是個多麼好的人啊,江亢虎評唐詩曰「溫柔敦厚」,這四個字完全可以用在他身上。想著想著有點心酸,我對自己發誓:一定要做點什麼,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好的一個人就這麼墮落下去。
一群人呼啦圍了上來,劉建威接過袋子,擦去泥水,突然「啊呀」一聲大叫:「香腸!」眾人大喜,唧唧喳喳地議論起來,皮鞋先生:「嗯,這香腸好,至少也得二十塊錢一斤!」李新英嘴都合不上了:「哈哈,真好,郝哥,你在哪兒撿的?」這故事我早就編好了,說當時我正從小巷歸來,忽見有人騎著自行車疾駛而去,騎出不到十米,忽聽「啪噠」一聲,一個白白的東西從車上跌落下來,我還以為是垃圾呢,過去踢了一腳,咦?不對,有東西!伸手一捏,啊呀不得了,竟然是香腸!本想把那人叫回來,可他騎得太快,早就跑沒影了。沒奈何,只能提回來自己享用,想來是我的人品太好,否則哪會碰上這等好事?眾人嘖嘖讚歎,只有小琳不太相信,大睜兩眼問我:「郝哥,這香腸不是你買的吧?」我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怎麼可能?我錢多得花不完啊?買這玩意兒幹什麼?」
吃完飯閑聊一會兒,該是帶新人「出去轉轉」的時候了,王志森兩口子帶他先下樓,一群人揮手相送:「叔,慢點啊。」等了幾分鐘,「引導人」李新英也下去了,我們幾個相視而笑,皮鞋先生問我:「哥,你覺得這人怎麼樣?」我點點頭:「嗯,是個老實人。」他咧著九_九_藏_書嘴笑:「嗯,老實就好!」說完自顧自地走進了卧室,邊走邊搖,嘴裏曼聲吟唱:「數風流,啊不,英雄,數——英雄——還看——今朝!」
要消除新人的警惕和顧慮,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起包頓餃子,這也是傳銷團伙矇騙新人的固定程序,材料早就備好了,胡蘿蔔加白菜再加一丁點肉,李新英和面,劉建威剁餡,王嫂擀皮,其他人圍成一團,七手八腳地搓弄麵糰。王志森和張宏濤都是此中高手,包出的餃子渾圓周正,一看就是正經人乾的活兒。我的手藝最差,包了十幾個,每一個都丑得嚇人,有月牙形的,有扁擔形的,有的鬼頭鬼腦,有的獐頭鼠目,一群人看了都大笑。皮鞋先生心靈手巧,用餃子皮玩出了各種花樣,有餛飩、有燒麥,還有四五個小籠包,造型簡潔優美,可賞可玩。包到一半,我靈機一動,說要包兩個硬幣進去測測吉運,眾人鼓掌叫好,我趕緊溜進卧室,門關不嚴,只能用屁股頂著,先把我的日記和幾本材料捲成一個筒,然後拿牛仔褲緊緊纏住,外面裹上一層T恤、一件外套,塞進紙袋裡摁嚴實,上面再丟上一雙臭襪子,心想我必須趕緊離開才行,這些材料可太寶貴了。剛藏嚴實,聽到外面有人提我的名字,好像是王志森的聲音:「你看看人家郝群,人家當過老師,自己還是個老闆,他都能信,你怎麼就不能信?」
二○一○年一月二十日,因為新人要來,晨會暫時不開了,我們一直睡到七點多,王志森已經去車站接他小舅子了,我們也得加緊籌備,他們在家裡打掃衛生,小琳帶著我直奔八角塘市場,那時小販們剛剛出攤,我們倆轉了半天,終於看見兩個賣饅頭的,饅頭有黃白兩色,大小跟煙盒差不多,膨鬆柔軟,看上去極為可口。第一家開價一塊錢三個,小琳不同意,非要一塊錢四個,老闆死活不賣,只好去找第二家,站在泥水裡激辯多時,終於達成協議:一塊錢三個半。小琳掏出八塊錢,老闆數出二十八個饅頭,小琳又開始耍賴:「阿姨,多給兩個嘛,多給兩個嘛。」我也在旁邊幫腔:「就是,多給兩個,湊個整數嘛。」那小販被磨得沒法,含慍帶笑地斥責我們:「咳,這倆人!好吧,再給你一個!」我們如獲至寶,又買了兩塊錢的榨菜,提著二十九個饅頭高高興興地往回走。
剛回住處,劉建威已經把稀飯熬好了,可不是以往那種清湯寡水的玩意兒,而是真正的大米粥,稠糊糊的,米香味騰騰撲鼻,表面上還浮著一層薄薄的米皮,我看得直咽口水。過了十幾分鐘,王志森帶著新人回來了,一群人含笑相迎,七嘴八舌地寒暄,七手八腳地致意,場面熱烈至極,像是在歡迎美國總統。我這種龍套插不上話,只能四處找活干,盛飯端碗、擦桌子、分板凳,忙得不亦樂乎。
午飯大排宴筵,菜式極為豐盛,有胡蘿蔔炒肉、豆芽炒肉、豆腐炒肉……每道菜都放了油,愕然還有一盆九-九-藏-書青菜蛋花湯,雖然只有一個雞蛋,味道卻殊為不俗。皮鞋先生在「會前會」上說過,事業夥伴們吃飯時應當保持優雅之風,千萬不能在新人面前露出餓死鬼的本相,可美食當前,誰都忍不住了,一個個舉箸如飛,鼓腮大嚼,還不能忽略了新人,李新英塞了滿嘴的豆腐含混相勸:「叔,這豆腐好吃,寨(再)吃點,(寨)吃點。」張宏濤連連推讓:「好,夠了夠了,我自己來,你吃你的!」這時皮鞋先生髮話了:「叔,你到這以後感覺怎麼樣?」張宏濤老老實實地回答:「挺好的,你們……熱情,挺好的。」皮鞋先生搖頭晃腦地又問:「那你覺得我們像不像干傳銷的?」張宏濤愣了一下,慢慢地笑起來,樣子既憨厚又狡黠:「嘿嘿,我正琢磨這事呢。」我黯然搖頭,心想琢磨也是白琢磨,現在不走,將來就更走不成了,最後肯定要上這伙騙子的當。
用一個字來描述我的傳銷生活,那就是「餓」,不只是腸胃之飢,而是肉體與靈魂的雙重飢餓,吃不飽固然難受,更煎熬的卻是精神上的匱乏與空虛。我相信一個道理:一個人的富足不僅是金錢之富,更要看他心靈中能容納多少與自身無關的東西。同樣,一個民族的強大也絕不僅是GDP的強大,更要看其在精神領域有多少發明創造。
飯後玩了一會兒「斗地主」,我連連獲勝,一時得意起來,揮著手招呼小琳:「陳總,給我倒杯水!」這個「總」字叫壞了,嚴重違反了房配的工作準則,他們全都緊張起來,小琳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猛然醒悟,老老實實地閉上嘴,從此再也不敢囂張。打完牌洗腳上床,皮鞋先生早就安排好了:他和劉建威睡客廳,我和王志森同睡小床,張宏濤獨佔一張大床。
包完餃子,天已經黑了,趁著張宏濤上廁所,我向皮鞋先生請示:「沒煙了,出去買包煙行不行?」他威嚴地思索片刻:「去吧,早點回來,別亂逛。」我得令下樓,這是多日來他們第一次允許我單獨行動,感覺就像是勞改犯終於出了苦窯,心情甚是暢快,在八角塘的入口買了包「雄獅」,看看四周無人,飛快地跑進一家香腸店,買了一百元的香腸,轉身進了一條小巷,巷子里泥水淋漓,也沒什麼人,我走到黑暗無人處,把那袋香腸繫緊,「啪噠」一聲丟在地上,又拿腳踢了兩下,塑料袋上滾滿了泥水,我俯身提起,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上樓之前還要有一番做作,用手搓了搓被寒風凍僵的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一路狂奔到六樓,然後拿拳頭咚咚敲門:「快來,你們快來,看看我撿到什麼了?」
我熄了燈,聽著黑暗中漸漸四起的鼾聲,始終在考慮一個問題:一個外地人,不遠萬里來到上饒,明明是自己花錢買的香腸,卻偏要說是路邊撿的,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想了半天沒想明白,懷著一腔憤懣黯然睡去,睡夢中有個聲音告訴我:這就是二百五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