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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一月二十二日我起得最早,因為皮鞋先生就睡在客廳,我沒敢開燈,摸著黑燒上開水,煮上稀飯,然後點上一支煙,在黑暗中默默回想這二十三天的種種經歷。很快小琳也起來了,我低聲告訴她:「我今天就走了哦。」她點點頭,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
一些意義不明的東西時時浮起,有全真道士郝大通的詩:「黃羊化作白猿猴,猛虎留蹤待赤牛。」好像是在某個道觀里讀到的。有龐統祠的對聯:「真儒者不圖文章名世,大丈夫當以馬革裹屍。」有袁枚的《始皇陵詠》:「生則張良椎之荊軻刀,死則黃巢掘之項羽燒,居然一抔尚在臨潼郊,隆然黃土浮而高。」不過想得最多的還是某部香港電影中的一句繞口令:麥當娜約了麥當雄到麥當勞道的麥當勞吃麥皮燉當歸。仔細想想,這話真是沒啥意思,可在那單調乏味的二十三天,我像中邪了一樣,走路時會想到它,吃飯時會想到它,晚上一閉眼想的還是它,至少想過五十多遍,這完全沒有道理,可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麼。
傳銷團伙有許多鬼魅伎倆,常常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落入圈套,其中最常用的就是「溫水煮青娃」:新人來后,第一天可以睡個懶覺,八點鐘起床,第二天七點,第三天就要回歸正常。吃飯也是如此,第一天八個菜,第二天六個菜,第三天就只能吃點剩菜,沒剩菜就直接吃「行業飯」,從此再也不要想什麼油水,除非能騙來新人,否則就只能吃那些沒油沒鹽的豆芽、芋頭或者爛菜葉子。
瓜菜哥沉思良久,斷定廣州的劉偉明可以搞,而且可以大搞,因為這人是個財主,而行業就需要這種傻而有錢的傢伙,「我支持你,哥,要發展就發展最高端的,你想啊,要是你把他叫來,哈,而且能讓他留下,肯定是一個黃金點!他有錢啊對不對?交錢之後他要發展吧?有什麼樣的推薦人,哈,就有什麼樣的業務員,肯定又是一個黃金點!到時候,你一條線就能產生好幾個黃金點!哈,一條線就能做個幾百份!我跟你說,干行業最高興的就是這個!」
蘇東坡講過一種「深窟生活」,說某地有個很深的洞窟,洞中生活著一群龜和蛇,每當太陽升起,它們就會從黑暗中爬出,昂著頭大口大口地吞咽陽光。在上饒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這個畫面,每次都覺得心酸,彷彿自己也變成了一條深窟之蛇,無食無水,只能不斷地咀嚼記憶里的那一線陽光。
然後重頭來了,皮鞋先生比比畫畫地講解:「叔,你看,只要你當上經理,在兩年的時間內,至少能掙二十多萬!啊這個,我問你,你在家裡種地,種多少年能掙到二十四萬?」張宏濤搖九-九-藏-書頭:「難,不可能,怎麼可能掙這麼多?」我們同時微笑,皮鞋先生笑得更歡:「這兩天你肯定經常聽人提到萬元收入、六位數什麼的,你肯定不太相信,對吧?現在呢,這賬就擺在你面前,你說你信不信?」張宏濤猶疑不答,皮鞋先生一拍胸脯:「你放心吧,叔,我保證你能掙到這筆錢!你看看我們,你說我們傻嗎?呆嗎?要是掙不到錢,我們在這兒幹什麼?你再看看郝哥,人家大學畢業,還當過老師,要是這錢不能掙,你說他會在這兒幹嗎?」這下把他說服了,張宏濤看看我又看看他,滿臉憨厚的笑:「我沒說不信,我信,我信!我就是想,二十四萬啊,你說我怎麼才能花得完?」一群人開懷大笑,皮鞋先生嘲笑他:「我告訴你,二十四萬不是什麼大錢!只要你上了高業,一個月就能掙二十四萬!現在你就發愁,將來還不得愁死啊?放心,有辦法!你要是擔心錢多了花不完,給我!我幫你花!」
新人乍到傳銷團伙,其境況很像那個「蒙眼摸人」的遊戲,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摸不著,只能任人擺布,骨肉之親也不會說真話,不僅如此,還要及時向組織上密報他的一舉一動,一旦出現不良苗頭,整個團伙就會動員起來,有的唱白臉,有的唱紅臉,威逼之,利誘之,有時還要用一些欲擒故縱的花招:「不想干現在就可以走,沒人攔你!」總之要挖空一切心思,使盡一切手段,務必要使新人服帖聽話。
我大受鼓舞,又假模假式地向他請教了兩個問題:第一,帶新人有什麼訣竅?第二,如果新人不聽話怎麼辦?瓜菜哥張口就來,第一個問題簡單,答案是「二十字真言」:以情動人、以理服人、察顏觀色、旁敲側擊、無微不至;第二個問題複雜一些,瓜菜哥說了半天,內容還是那二十個字。我心悅誠服,感激涕零地握住他的手:「哎呀,今天真學到東西了,謝謝你!」瓜菜哥傲然一笑,在我的簽名本上揮毫題詞:「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相會於成功之巔!!!」然後依依不捨地送我出門,我心中冷笑,想瓜菜老大,你就等著傷悲吧,那個巔就在那兒杵著,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是要高飛遠走了。拜拜,挨了一錘的大蒜們;拜拜,燈籠椒、扁豆和絲瓜們。
我們體系還算溫和,在那些暴力傳銷團伙中,我相信很多跳樓傷人的慘案都是因為親人告密引起的,我聽過這樣的事:某人把他正在讀大學的弟弟騙進了傳銷團伙,弟弟發覺不對,動員哥哥一起逃跑,哥哥表面答應,轉身就向上面報告,當天就把他弟弟關了起來,不讓出門,一天天強迫洗腦。弟弟再九九藏書三懇求,哥哥始終不為所動,過了三四天,那弟弟實在忍不住了,趁黑夜沒人注意,推開窗戶跳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然後一路爬到了火車站。這故事不知真假,但我相信一定會有這樣的事,更慘的也不足為奇,這是一千萬人的受害群體,什麼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然而細思其中的殘酷之意,真是令人周身寒徹,當那喪盡天良的哥哥失敗而歸,他又該怎樣面對自己斷腿逃走的兄弟?
那天上午又見了一位老總,我的記憶出問題了,只記得是個男的,可名字和相貌全都想不起來,講的內容更是全無印象。出來后又去八角塘買菜,我向小琳請示,說行業知識都學完了,房配也當過了,看著別人天天往這打人,心裏真是痒痒得很,你說我明天就回廣州好不好?她沉思片刻,回答得煞有介事,像個油滑的小官僚:「嗯,我原則上同意,不過你最好再問問新英姐和慶利哥。」這下我有底了,一路搶著幫她拎菜,回家后也沒閑著,掃地、燒水、擦桌子,皮鞋先生還躺在卧室里叫喚,我趕緊獻殷勤,把自己的被子也給他蓋上,他蠕動著拱出來:「哎喲,哎喲,謝謝哥。」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擠出一個十分肉麻的笑容,點頭哈腰地又申請了一遍,他琢磨半晌,身體漸漸坐直,表情十分威嚴:「該學的都學到了?」
趁他情緒高漲,我又一次提出要走,他慢慢冷靜下來:「這就走了?不用這麼急吧?這樣,你再出趟工作吧。」我只好答應,跟著小琳走了兩公里,終於進了一棟小樓,樓上坐著一位豆芽形的青年,絲瓜臉,扁豆眉,嘴巴尖而紅,好似熟透的燈籠椒;鼻子圓而歪,宛如挨了一錘的大瓣蒜,此人名叫張德慶,我一直在心裏叫他「瓜菜哥」。這人還有點水平,至少口齒很清楚,先講了他的來歷,還是老一套:人生太殘酷,社會太陰險,他不斷思考,越思考就越苦惱,越苦惱就越聰明,摸遍了中國沒摸到發財之門,越來越覺得這世界不符合他的夢想,於是毅然決然地鑽進了傳銷窩,從此隔絕紅塵,終日持齋念咒,所有的歪經文他都背得爛熟,雖然比不上黑道劉大俠,成佛成仙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介紹完這段輝煌經歷,瓜菜哥雙眉一挑:「哥,你現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說出來我們一起參謀參謀。」我的心早就飛出上饒了,哪有心思跟他啰唆,硬著頭皮介紹了一下史法可等人的情況,請求他為我指點一條明路。
他托腮不語,兩眼直直地盯著我,我被他看得有點心虛,趕緊給自己找借口:「你看我來了已經二十多天了,不發展不行啊,這個……」他緩緩點頭:「嗯!好吧,我同意!」read.99csw•com我長出一口氣,這時張宏濤他們回來了,客廳里一片喧鬧之聲,他下床穿鞋,出門前低聲下令:「把被子疊好!別讓新人看見亂糟糟的!」我心裏罵了一聲「王八蛋」,老老實實疊好被子,又摸了摸桌上裝臟衣服的紙袋,還好,他們果然沒動我的東西。
在我看來,鼓勵告密就是鼓勵卑鄙和背信棄義,翻翻中國歷史,最黑暗、最殘酷的朝代往往就是告密者橫行的朝代,為什麼那時少有挺身而出的英雄?因為英雄背後永遠都站著惡意的看客和陰險的密探。在這些朝代中,大多數人都將活在恐懼之中,畏懼權力、警惕同類、懷疑一切,隨之而來的就是黑暗政治和整個社會的信任危機。傳銷團伙鼓勵告密,二十年來已經為中國培養了超過一千萬的告密人才,並將持續培養下去,這些人不可能成為什麼商界精英,卻必然會加劇中國社會日益嚴重的信任危機。
前一天吃得太好,我們久素的腸胃受不得這般大油水,第二天起床后紛紛衝進廁所,要排隊,排到了則大暢其意,排不到就只能夾著屁股原地亂轉,以前的便秘全都不治而愈——改拉稀了。王志森憋之不住,在廁所門前打了幾個轉,嗖地出門,飛一般衝到樓下找公廁去了,半天才回來,氣喘吁吁地埋怨我:「哎呀,都是你的香腸害的!」皮鞋先生更厲害,直接躺倒,縮在被窩裡直哼哼,每過半小時扶著牆去廁所觀望一圈,出來時總帶著一股半發酵的香腸味。
我嘆氣不語,慢慢走過江邊,看見一群中老年人正在燈光下跳舞,我們駐足觀望,個個看得出神,小琳低聲問我:「你會不會跳舞?」我吹牛:「那還用說?我當年在大學里當班長,專門教人跳舞!」她似乎不太相信,非要測試一下,我帶她跳了一曲華爾茲,王志森看得大樂,啪啪在旁邊鼓掌。一曲跳罷,李新英也想試試,這時錄音機里放的是一支倫巴舞曲,當年我最擅長的就是這個,帶著她走進場中,先示範基本步法,然後拉起她的手正式開跳,估計這是她第一次跳舞,臉都羞紅了,動作十分僵硬,走幾步就會踩到我的腳。我對這姑娘一直沒什麼好感,覺得她又饞又懶,還有點陰險刻薄,可看她此刻的表情,心裏還是有點傷感,想如果她沒來干這該死的行業,也該是個善良單純的好姑娘吧。
我揚長而去,她和李新英送我出門,路上問我的行程安排,我說先到南昌找史法可,痛宰他一頓,然後回廣州取我的舊手機,如果不出意外,我肯定會把劉偉明直接帶來,她們倆都很高興。走到步行街口,我心想汽車站太遠,而且那裡全是搞傳銷的,萬一被他們發現我偷走了材料,肯九*九*藏*書定還要有一番糾纏,乾脆坐計程車,司機開價八百元,我還到七百元,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她們倆在車外依依揮手,小琳深情告別:「郝哥,我等著你回來!」
我連連點頭:「學到了,學到了。」
喝完這盆清水,皮鞋先生開始給他算賬,還是老套路:當實習業務員能賺一千一百四十元,當業務組長能賺一千三百三十元,這隻是零花錢,當上主任能賺兩萬多,相當於種幾十畝地。
然而張宏濤對此全無查覺,他的姐姐、姐夫表面親熱,轉過身就會向我們密報他的一舉一動,他不僅不生氣,反而越來越高興。晚飯後我們帶他去看上饒夜景,走過步行街,走上信江大橋,兩岸燈火瞬間齊放,處處流光溢彩,張宏濤肯定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眼睛都直了,嘴裏嘖嘖讚歎:「真好看!這城市就是比農村好啊。」接著回頭對我感慨:「哈呀,這一趟來對了,回頭把老婆子也叫來!」我不能明說,只能拐彎抹角地勸阻:「要是你們兩口子都來了,孩子上學怎麼辦?」他說這個簡單,住他爺爺奶奶家唄。我又問:「還有你那十幾畝地呢,怎麼辦?不種了?」他笑起來:「咳,種地不掙錢,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一畝地也就掙個七八百塊錢,哪有干行業輕鬆啊?」
事實上,傳銷團伙就是個巨大的黑暗漩渦,只要當上經理,人性中的那點善就會被逐漸吞噬殆盡,只剩下邪惡、陰險、欺騙,以及對整個社會的不信任。幾個月後,李新英也退出了團伙,據說是因為良心難安,嫂子一家就是被她騙去的,後來家破人亡,我相信嫂子不會給她什麼好臉色。小琳跟我轉述她的話:「新英姐說過:在行業中幹得越久,受傷害就越深。」我還以為她真正醒悟了,試著打了一個電話,李新英的反應極其冷淡:「喲,你還敢給我打電話?」我問她過得怎麼樣,她咯咯地笑:「我現在上高業了,過得很好啊。」我嘆口氣掛掉,心想我還是把人想得太簡單了,經過了一年多的洗腦,她已經不再是個正常人,不能期待她的徹悟,也不能期待她的善良,她能記住的只有仇恨。
這個年已經過完了,早飯沒有饅頭,所謂「稀飯」也只是一盆清水,好在還有兩根香腸,劉建威炒了一盤,眾人吃著香腸,喝著清水,神情都有點失落。只有張宏濤神色不變,李新英問他:「叔,今天沒饅頭吃了,你不會介意吧?」張宏濤笑眯眯地回答:「沒事,你們都能這麼吃,我也能!不介意,不介意,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早飯還是饅頭稀飯榨菜,可誰都沒心思吃,只有張宏濤有滋有味地喝了一盆。飯後兵分幾路,李新英和王志森夫婦帶新人洗腦,小琳九-九-藏-書帶我拜見對面老總,皮鞋先生拉稀拉到虛脫,哪兒都去不了,只能捂在被子里悶聲叫喚,隔一會兒咕噥一聲,聽著像是傷風的牲口在打噴嚏。
「會當房配了?會帶新人了?」
走回步行街已經十點多了,小琳要去八角塘買菜,而我堅持要回去收拾東西,爭了半天,她勉強答應,不過有個條件:一定要等她回來才能走。我點頭答應,剛走出幾步,小琳在後面叫我:「郝哥,記住,等我回來你才能走!」我笑笑轉身,她再叮囑一遍:「等我回來你才能走!」我不耐煩,揮揮手走回住處,張宏濤他們早就回來了,聽說我要走,人人唉聲嘆氣。
中國古代政治中有一些卑鄙的東西,鼓勵告密就是其中之一。武則天設銅匭搜集情報,開啟了一個告密時代;明朝皇帝四處派遣耳目監聽群臣,連誰家打麻將都清清楚楚。在這樣的朝代,告密者總是能獲取最大的利益,為了一個宏大的目標(甚至是卑鄙的目標),告密者不惜出賣家人、出賣朋友,陌生人更是不在話下。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中講過一段話,說蘇聯的空氣促使人們爭當「告密工人」,並且認為自己不是告密,而是在幫助別人。這說的簡直就是傳銷團伙。
滿屋子歡聲雷動,張宏濤也很高興,又到了「出去轉轉」的時候,李新英帶他下樓,皮鞋先生抖著腳問我:「哥,你看這人怎麼樣?沒什麼問題吧?」我說沒問題,看樣子已經搞定了。他興奮至極,在屋裡四處亂竄,時而叉腰,時而揮手,唱得極為歡暢:「數英雄人物啊,還看今朝——咿呀喂!」
剛要出門,李新英急煎煎地衝出來:「先別走,小琳說讓你等等她!」很快小琳回來了,進門第一句話就問我:「你那些學習材料呢?」我心裏一驚,臉上倒沒表現出來:「都交給你了,我哪知道?」她狐疑地盯著我,我暗暗打定主意,心想無論如何也得把那幾個本子帶走,如果他們真敢搜查,我就豁出去硬來,反正是最後一天,當時劉建威不在場,估計張宏濤也不會伸手,只剩下王志森和一個皮鞋先生,打起來未必是我的對手,再說出門幾十米就是大街,只要逃出這個門,量他們也不敢當眾行兇。小琳琢磨半天,可能還是顧忌新人,沒有立刻逼我開包檢查。
我說基本要領都掌握了,現在就缺實踐了。
我在上饒置辦了不少東西,以後肯定用不著了,乾脆送給他們,把一件呢子大衣給了張宏濤,搽臉的面霜和剃鬚刀給了王志森,皮鞋先生是最高領導,我怕他臨時變卦,送了他一件長羽絨服。一切收拾停當,我把那個裝臟衣服的紙袋塞進行囊,心想這無聊的日子終於結束了,雖然沒挖出幕後黑手,總算收穫頗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