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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你老母,是我,騎你……」
黑暗中,她聽見有人從牙縫裡逼出一句話。
呸,她是從石頭縫裡鑽出來的,沒根沒基的人,活著也好,死了也罷,都沒有人牽挂。她沒有祖宗可以燒香祭拜,她也不用指望祖宗來擋她的災禍。
芙洛拉想說。這話在心裏的時候,是一匹精壯的馬,氣力粗得很。可是爬著爬著,就把氣力爬瘦了,最後竟沒有爬出喉嚨口。她知道她的氣力正跟著她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越走越稀了。她得趕緊抓住氣力的尾巴,千萬不能鬆手啊。
當的一聲,一樣東西踢到了她的手邊。她摸了一下,是她的藥箱。
她知道怎麼樣來掏空他。在上海等待金山船期的時候,她學會了許許多多的招數。吉姆是個銀樣鑞槍頭,平日對付他,隨便使出一招就夠了。年數多了,她就把那些複雜的招數漸漸淡忘了。可是今天不行。今天她得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她要以最快的速度讓他軟下來。他一軟,就要倒下睡覺。他一睡就是天亮了。而她就可以趁著他打鼾的空隙里,把她早就準備好的物件帶在身上,坐在樓下門裡等著日頭把窗戶舔白。
read.99csw•com叫金牙阿嬸再買一個來,給你生個兒子,養老送終。」
她聞到了血腥味。
咚噗咚噗。
她伏在床沿上穿襪子,突然聽見身後呼的一聲響動,只覺得臉上被摑了一掌。那一掌有些奇怪,勁道很足,不疼,卻是辣辣的麻。疼是後來的事。
帶走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包袱和一個小木箱子。包袱里是幾件換洗的衣裳,木箱里是一把剪子,一個竹聽筒,還有幾個裝著碎草藥的罐子——那是她隨身帶的藥箱子。這幾樣東西,她早在攢完了兩千塊贖身的錢時,就已經收拾妥帖了,只是後來沒走成,又打了開來。
她清楚他。他生氣的時候是一陣粗粗的直直的風,迎著人飛過來,像刀子也像鞭子,是要活活刮一層皮的。躲是躲不過去的,她只能在他的那股風裡挖一個細洞,鑽進去把那股風的芯子掏空。芯子空了,風就沒了勁道。
「千人騎的婊子!」
她正正地摔在了他的懷中。他不扶她,也不推她,由著她歪歪地靠在他身上。她憋了一會兒氣,到底也憋不住,鼻子一松,就聞見他嘴裏一股差點兒讓她翻個跟頭的酒氣和餿九-九-藏-書味。
那是樓下看熱鬧的人散盡了,吉姆關門上閂的聲音。
天一亮,她就平安了。巴克維爾鎮的人,有搶佔別人地皮的,有放狗咬鄰家籬笆的,有在砂石堆里埋幾塊小金砂充好礦皮,轉手賣給不識貨的人的。巴克維爾的人什麼偷雞摸狗沒屁|眼的事都做,可是唯獨不賴賭債。若有人賴了賭債,不管是街頭還是街尾的,都別想在巴克維爾做人了。
她知道他今天晚上不會放過她。她知是知道了,卻不知道害怕。她想起了有人曾經說過她的話。其實,她不是不怕,而是沒工夫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兵和水就在門外了,她只能在最快的時間里,把她的將和土捏變出來。
她撩起他的布衫擦乾了身子,就開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讓我……好好伺候你……一回。」她聽見自己顫顫地說了一句話。
她咚的一聲栽倒在地上。一團濕暖糊上了她的眼睛。天花板漸漸地變了顏色。牆角上掛著的那盞煤氣燈,呼地騰得賊亮,燈罩是紅的,燈芯更紅,紅得像一粒燒得正旺的炭火。牆上出現了一個人影,也是紅的。紅人影手裡捏著一把九九藏書紅刀,紅刀尖上滴淌著紅水。嗒、嗒、嗒,敲在她心上比打更的梆聲還響。
腳步終於在門前停了下來。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可是他沒有推。
他終於站了起來。她也想站,卻站不得了,因為她覺出了脖子后一片尖銳的冰涼。她知道那是刀,一把新磨的,吹根頭髮上去也沾不住的刀。
吉姆上個月去了一趟維多利亞,回來時就多了一條假腿。吉姆現在不用拄拐杖走路了,腳步聲也變了,一聲軟一聲硬。硬的那聲是木腿在敲打著地板,軟的那聲是肉腿被木腿拽著在地上拖過的聲響。
那是吉姆上樓的聲音。
她很快就把他吸空了。他空了的身子像是一條被撒了鹽的螞蟥,扁平地小小地癱軟在一堆虛汗里。
「什麼時候,和那個番鬼,盤算好了的?」
咣當。
吉姆?
「隨你怎麼想,殺了我吧,我也活膩味了。」她哼了一聲,恨恨地說。
她有些心慌起來,只好胡亂地套上褲子,趿上鞋子走了出去。昏暗中她絆在了一樣東西上,膝蓋一軟,就摔了,原來是他團成一團蹲在門后。木腿彎不過來,橫放在地上,叫她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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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想到是這麼一個回答——他是期待她來跟他討饒的。他愣了一愣,就揪著她的衣領,把她往屋裡拖去。自從他裝上了假腿,腳站定了,就長了些氣力。她比他高壯了許多,這會兒他揪她,卻跟老鷹拖雞似的容易。
她掙扎著跪起一條腿,滿地摸索著,找她的包袱,和包袱旁邊的那個小木箱。木箱里有搗爛了的鮮老鼠耳葉,那是阿媽教給她的止血方子。
芙洛拉在數著吉姆的腳步。響到九下的時候,樓梯就走完了。
她覺得肩膀上有些濕,也有些燙。她摸了一下,是黏的。
七,八,九。
她知道,此刻她的性命,就是那根吹往刀刃上的頭髮。來不及了,她來不及找出一個下嘴的地方,吸吮他滔天的怒氣了。她默默地念叨了一聲:「蒼天,列祖列宗……」念叨了一半她突然頓住了。
她知道他就站在門外,隔著門她都能聽見他鼻孔里的氣,喘得比圈裡關著的豬還響。
「明天就去伺候那個番鬼了,給你臉上留個記號,叫他知道你是我騎過的馬。」紅人影說話了。芙洛拉覺得,那話也有顏色,是紅的。
他不回應。
突然,煤氣燈里的那粒炭火滅了,https://read.99csw.com天花板變黑了,窗變黑了。她伸出手來,卻什麼也看不見。她明白了,她快捉不住,氣力的最後一截尾巴了。
她輕輕地叫他一聲。
她翻過身來,騎在了他身上,開始下嘴。當然,她的嘴並不真的是她的嘴。她的嘴,其實是她的手。那天她的手裡長出了無數張尖細的小嘴,在他身上啄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洞,從洞里吸吮著他的精血氣力。她知道他在抗她,他的牙齒咬得一屋都聽得見,腮幫子鼓出一塊一塊的肉疙瘩。可是想抗她的只是他的腦袋,卻不是他的身子。他的腦袋管不了他的身子。他的腦袋一遍又一遍地囑咐他,千萬別軟給這個女人。他的身子卻脫離了他的腦袋,自行其是地跟著她的手走。她的手走到哪裡,他的身子就軟到哪裡。
她知道,她找到下嘴的時機了。
他把她摜在床上,她虛掩著的布衫散開了,露出一團日頭舔不著的細軟。她聽見他的喉嚨口咕嚕了一聲,刀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芙洛拉坐在被窩裡,身上套了一件寬大的布衫。布衫沒有系紐扣,被她虛虛地掖著。布衫只是個幌子,裏面什麼也沒穿,連一件肚|兜也沒有。被子里的那下半截身子,也是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