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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麼,看?你媽還等著你回家餵奶呢。」
女人從兜里摸出一個金紙裹著的小盒,撕開一個口子,露出裡頭黑乎乎的一塊東西。女人掰開一個小角,塞進山姆的嘴裏。那東西一沾到山姆的舌尖就化了,甜甜辣辣的一股味,舌頭還沒嘗透,就直直地落進肚子了,肚子響響地快活地叫了一聲。山姆知道,這東西叫白蘭地朱古力,是大輪船從英國運過來的。阿爸有一回去維多利亞,帶回來過一盒。阿爸那回賭牌贏了大錢,心裏暢快,讓他一氣吃了五顆,吃得他頭暈腳軟像喝醉了酒,都是那裡頭的白蘭地鬧的鬼。
女人兩手叉腰,大聲罵了一句話。
他們在學她的聲音。這樣古怪的發音,怎麼可以用來做名字?他們笑得更加肆無忌憚了。
懵懵懂懂地熬到下課,山姆抓起書包就朝外走。才走出三五步,就覺得他的影子被人踩住了,後腦勺彷彿扎著十根百根的針。便知道自己又幹了件蠢事——他不該走在這群白人孩子前面。他不該把自己的腦袋,青光光地擺在這群人面前,好叫他們把它當球踢來踢去。
山姆坐下了,卻不敢抬頭。眼角的餘光里,看見那個女先生跟柴棍一樣細的腰,和腰底下蓬蓬地散開來的裙裾。女先生說的話,像滿把的玻璃彈子,劈頭蓋臉地朝他扔過來。那https://read•99csw.com些彈子落到他的耳朵里,又彈回去,咣啷咣啷地落到了天曉得哪個無底黑洞里,他竟一顆也接不住。一直到下課,他只記住了一個詞。其實他僅僅是記住了聲音而已,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先生把這個詞反反覆復地講了很多遍,這顆彈子終於掛在他的耳窟窿眼裡,沒有掉下去。
「你阿媽,那個沒良心的蠢貨,給過她多少好?上回在集市見了我,轉身就走,裝作沒看著。」
「你敢拿一個毫子花了,我剁了你的小雞。」
山姆不敢抬頭看女人。山姆雖然小,卻也知道,這不是一句好話。這不僅不是一句好話,而且還是一句很不好的話。這句話,不是誰生了誰的氣,就好拿來隨便罵人的。這句話是專門拿來罵一種女人的。被人罵過了這句話的女人,就像是被人挖了一個坑,活活埋下去,再蓋上十八層土,那是永世也出不得頭的。
女人用帕子揩了揩山姆嘴角上那絲帶著朱古力顏色的口水,嘆了一口氣,問:「你阿媽現在和誰一起做鞋底啊?」
華仔現在不叫華仔了,至少在學堂里不叫。
女人朝山姆走過來。女人走路的樣子很滑稽,身子朝外一搖一晃的,好像腳心長在了腳背上。
「還認得我不?」女人掏出手絹遮住臉上的read.99csw.com蜘蛛,問山姆。
笑聲已經近得要舔上他的頸脖。
哧哧。
便只好點了點頭。
山姆想說不要。當然,想說不要的只是山姆的嘴,山姆的手可不是這樣想的。山姆的手比嘴勤快多了,它早早地趕在嘴前面,一把接過了女人手裡的盒子。
他聽見身後傳過來的,刀子一樣狠的聲音。
誰知女人聽了,只是笑,是那種梆梆的,啄木鳥敲樹那樣的乾笑。笑完了,女人用一根指頭抬起山姆的下頜,哼了一聲,說:「你回家問問你阿爸襠里有幾根毛。」
山姆恨不得把腦袋扎進肚皮里藏起來。他真想也能有兩個腦袋,就像他有兩個名字,兩套衣裝一樣,一個腦袋放在家裡使,另一個腦袋帶到學堂里使。
山姆拔腿就跑。本來山姆絕對能跑脫的,可是他今天偏偏穿了一雙新皮鞋,是他阿爸專門買了給他上學堂穿的。皮鞋夾腳,走起路來像走在一把尖石子上,女人三步兩步就把山姆追上了。女人抓住山姆的后襟,輕輕一提,提個小雞公似的,就把他提到了樹蔭底下。
「阿媽現在和阿妹姨納鞋底。阿媽說阿妹姨的鞋底納得像紙糊的,一穿就破。」
「活該。」女人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女人說的是氣話,臉上倒不見得有氣樣子,嘴角反而有一絲隱隱的笑意。
女人怔了九*九*藏*書一怔,彷彿被一粒鳥屎打中了頭頂。女人臉上飛過一朵雲,雲一會兒厚,一會兒薄,蜘蛛在雲裡頭進進出出,影影綽綽的。
「阿媽……阿媽等……等我回家。」
「你阿爸不讓她跟我搭話,是不是?」
華仔叫山姆的時候,就穿洋裝。白細布襯衫套一件黑馬甲,黑卡其布褲子,黑皮鞋。
山姆覺得熱,身子脹得要把皮爆出幾條縫。他知道他臉紅了。
一屋的白人孩子,忍都沒忍,就哧哧地笑成了一攤水。那個教書的女先生,把教鞭往桌子上一拍,說:「安靜!」可是她哪收得攏那攤水?她自己的嘴邊,也有淺淺的一汪水呢。
山姆把身子縮得很小,急急的,要縮出女人的視線。
山姆也傻住了,他不知道肚皮里的話該挑哪句說。他覺得最難聽的話,女人聽了倒不在意。他說了一件大好事,女人反倒沉了臉。
女人彎下腰,把臉近近地湊過來。女人的鼻尖頂著了山姆的鼻尖,女人的呼吸蛾子似的在山姆的臉頰上撲來飛去。山姆覺出了背上的疼,那是身後那棵楓樹的糙皮硌疼了他。他已經退到了頭,再沒有退路了。
今天回家,就要阿爸去買一頂帽子,鴨舌的。冷也好,熱也好,他顧不得了。他得把他青光光的腦袋遮上。他只能問阿爸。問阿媽沒用,錢不在阿媽手裡。
女人其實一九-九-藏-書開始就想問這句話,不知怎的,話在嘴裏跑不順,拐了好幾個彎,走了好長的冤枉路,才碎碎爛爛地擠出嘴來。
「吉姆阿伯,要做阿爸了。阿妹姨大肚皮了,堂里的阿公算過了,是個男仔。」
華仔有兩個名字,兩套衣裝,可是只有一個腦袋。華仔的腦袋,是他阿媽阿珠給他剃的。四周颳得青光,腦門上留一塊巴掌大的劉海兒。阿媽說唐人男仔過年或進學堂拜先生的時候,就剃這樣的頭。
「阿爸,阿爸他說……」山姆囁嚅地開了個頭,卻收不得尾。
「那狗娘養的吉姆,現在,怎麼樣了?」
女人走到了山姆跟前,摘下了遮陽的帽子,山姆看見女人臉上歇著一隻長著毛的大黑蜘蛛。
在學堂里,華仔叫山姆。
女人揪住山姆的衣襟,再次把他提起來,放下去。在女人手裡,山姆輕得像一片被日頭晒乾了的樹葉。
「阿妹,是哪個?」
樹底下的那個女人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狠狠地朝那群白人孩子身邊的樹上扔過去。樹葉子嘩嘩地掉下來,一隻老鴉一顛一跛地飛走了,叫聲尖厲得像挨了誰的一刀。
女人的英文不怎麼地道。山姆的耳朵有病,聽不懂女先生的倫敦腔好英文,卻偏偏聽得懂女人不知哪個犄角旮旯里學來的爛英文。女人罵的那句話是:
「他說什麼?」
學堂門口的楓樹底https://read•99csw.com下,站著一個戴著遮陽帽的壯實女人。女人朝他招了招手。
白人孩子哄地一下,都散了。
山姆抓了錢,轉身就走。
「Kingdom...Britain(不列顛……王國)。」
華仔叫華仔的時候,穿的是對襟布褂,寬腿布褲,褲腳上系一根繩子。不赤腳的時候,就穿青布鞋,那是他阿媽親手做的。
背後的笑聲更響了。
山姆點不得頭,也搖不得頭,只能低頭看著鞋尖,和鞋裡頭那堆想象中的尖石子。
「都給你。一個人吃了,不用告訴你阿爸阿媽。」
華仔不僅有兩個名字,華仔還有兩套衣裝。
山姆想說怎麼不認得?就你走路的那個鴨母相。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是,是吉姆阿伯新……新討的老婆。」山姆的回答有些結巴。
女人把金紙上的缺口裹了回去,盒子雖然癟了一個角,卻依舊飽實。
「華仔,過來。」
「他說,他說你是,是千人騎……騎過的……馬。」
華仔,不,山姆,一走進教室,就知道了丑。
女人有些歡喜,臉上蕩漾起一朵笑,蜘蛛從帕子里伸出一隻腳,在女人的皺紋里遊走起來。
「你把這個,拿給吉姆那個龜孫子,做洪門堂里的花銷。」女人從帕子里,摸出一沓揉成了團的臟紙幣。「你告訴他,人有高低貴賤,錢沒有。」
「花栽、花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