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捲毛攔住吉姆,說:「阿貴人是走了,他的事堂里還管不管?」
吉姆知道捲毛問的是如何發送阿貴的事,就指了指堂里的文書阿黃,說把那張紙,給大家念一念。
眾人便都抬頭看牆上貼的那幅堂規。密密麻麻的字,眼神好的認不得字,認得字的又看不清。眾人便叫吉姆念。吉姆早把堂規從頭到尾熟記了,不用看,也說得出來。
街尾沒有大屋。街尾只有掐頭斷尾,到處露著大縫的爛木棚。堂是街尾最大的屋。堂是一座兩層的樓,尖頂、木牆、木瓦、木門、木窗,上下兩層都有圍欄。正門兩邊掛著兩條大木板,用黑漆寫著一對條幅:
果真,劃一根火柴的工夫,捲毛就開口了。
「大佬,堂規里,第十一條是怎麼講的?」捲毛急了。
天又放亮了一些,他漸漸地就看清了神龕里那張麵皮赤紅的臉、頜下濃黑的長須和身上穿的那件纏滿了金黃色蟒蛇的戰袍。神龕兩邊的對聯上落了薄薄一層的灰,字這一會兒還是看不清的。可是吉姆用不著看,他早就記熟了,也是建堂的畫師教他的。
「忘了問你,館底里多出三十五塊錢,沒有名字,怎麼記賬?」阿黃問。
風,那是洛基山的風。吉姆想。洛基山的風長著鐵牙呢,走過哪裡咬哪裡。豈止是木頭經不起這樣的啃咬,人也經不起啊。才幾年的工夫,山上的墓地,添了多少新墳呢?都是青壯的後生啊,好些都還沒有娶上親呢。
「你別裝傻。阿貴的寒熱症是怎麼得的?那是喝醉了酒招風吹的。阿貴一世沒喝醉過,實在是心裏有氣,那個番鬼欺人太過。」捲毛嚷了起來。
吉姆說完,從兜里摸出一樣東西,扔在桌上,是一塊半個小拇指蓋大小的金砂。眾人見了,也紛紛解囊。一元兩元,三毫五毫不等,竟是小小的一堆。吉姆便叫阿黃一一登記了。
女人沒回應。吉姆喊了一聲:「阿妹你耳窟窿塞著狗屎了?」女人還是沒回應。吉姆扭頭一看,女人斜靠在被褥上,已經睡著了。鼻孔一張一合,嘴角滲出細細一絲口涎。
女人的蠢相如一根大頭火柴,嗖的一聲點著了他心裏的一股火。他撈起鞋子,就要往女人身上扇。鞋子走了一半的路,快走到女人身上的時候,卻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他剎不住手,差點兒就摔在女人身上,最後還是揪著被角坐穩了。
吉姆冷冷一笑:「見了棺材還不落淚的衰貨。」
「本堂兄弟有非災橫禍被人誣陷欺凌,查確果是無故受屈者,先生大佬協同執理與其排解調停,共全手足之義。」
他將木腿一把扯下來,咚的一聲扔到角落裡,終於傾金山倒玉柱地跪了下來。九九藏書
鎮里有三個叫庄尼的,一個住街尾,兩個住街頭。賣礦皮給阿貴的這個庄尼,是街頭車馬店的東主,剃頭鋪裘德的小舅子。
吉姆從牆上的掛釘上取下一件衣裳,蓋在女人的肚皮上,就起身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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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起身,撣了身上的灰土,就往裡屋走去。裡屋擺了幾條長凳,眾人各挑了個位置,擠擠地坐下了。
「關帝聖君,精忠勇武英名,近在中原,遠至番土,唐人後世千秋萬代記銘。我等離鄉背井可憐之人,在此懇請聖君,保我四鄰相安,家宅無擾。外出淘金者,必有所得。在家守業者,鍋內有米。人丁加添,五畜並長。」
洋芋長芽,菜葉子里爬出毛蟲,雞蛋散黃,肉里生蛆。
吉姆邊走邊說:「不就明天早上送上山嗎?無論上不上工,各家都派一個人,執事個個都到。」
吉姆走下台階,朝洪門堂里走去。堂離旺記酒館很近,三步兩步就走到了。
他把守堂的阿公敲醒了,給他開了門。阿公去後面洗漱,他把香火插滿了兩隻香爐。他不著急點燈。即使是在沒有一絲破綻的黑暗裡,他也熟記堂里的每一道門檻,每一個拐彎之處。建堂的那張圖紙,在他的枕頭底下睡過幾個月,被他毛糙的手掌磨出過幾層毛邊。他只想在眾人還未到來之前,和壇上的那尊像,靜靜地待一會兒。
阿貴上個月從街頭庄尼手裡,買了一塊現成的礦皮,坑道和水源都鋪好了的。礦皮在山頂,離鎮上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庄尼領阿貴到礦皮去看,阿貴親眼看見庄尼的小工從水槽里洗出金砂來。阿貴沒見過成色這麼好的金砂,當場就交了兩千塊錢,兩人騎馬去瑞奇菲爾鎮里的金礦管理長官那裡,簽了字辦妥了買賣手續。誰知阿貴得了手后,便再也淘不出半粒金砂,那先前的金砂,顯然是庄尼事先埋在槽子里做樣子給他看的。
大阿公又用剩下的火,點著了兩隻大香爐里的香。煙剛生出來的時候,是青灰色的,沒走多遠就叫宮燈給染上了色,也成了紅的。爐沿上蹲的兩隻銅麒麟,裹在一層青煙和紅煙里,依舊兩眼炯炯。
「人有百家姓,錢沒有。錢就姓錢,有沒有名字有個卵要緊。」
「人都死了,還講這些。」捲毛囁嚅地說。
三叩九拜之後,大阿公將滿滿一碗的米酒,灑在香爐上,澆滅了火,算是禮畢。
「關帝今日是你的忌辰,眾弟兄必聚集虔誠祭拜不在話下。瓜果供品,樣樣齊全。弟子關龍旺特地單來先拜你,為的是另一樁事。我阿https://read•99csw.com旺家多年無後,蒙你恩惠,賜我一仔,是久旱遇甘霖的大喜。若肯保守我家阿仔平安產下,平安長大,阿旺我包你殿中香火日日添續,金粉年年加新。」
眾人都將臉扭開了,捲毛的目光如折了翼的鷂子,撲通撲通地落到地上,沒有一個人撿拾。
阿妹不是女人的名字,至少不是女人出娘胎時候的名字。女人的本名叫黃麗珍。這個名字不好叫,到了洋埠就得有個洋名字。女人五月生,吉姆隨口就把女人改叫了阿妹。妹是May的諧音,May在英文里是五月的意思。
吉姆定定地望著阿黃,眼神里卻沒有阿黃,彷彿阿黃是一陣什麼內容都沒有的清風。
吉姆念完了第五條,只拿眼斜看著捲毛不說話,漸漸地,捲毛的身子就矮了下去。

女人依舊無知無覺地睡著,鼻息聲漸漸響了,口唇張開,露出一口黃牙,牙縫裡塞著一片昨天晚飯留下的菠菜葉子。
「若是堂里肯替我做主要回阿貴的錢,願五五分成,那一半給堂里做公用。」
雞到這時,才漸漸地叫成了一片,天卻還見不著魚肚白。今天是個陰天,怕是沒有日頭光影了。風吹過樹枝,葉子的響聲是蔫沉的,那是掛著隔夜的霜。街上空蕩蕩的,連狗還蜷在窩裡,做著醒來之前的最後一個夢。一眼望過去,只有遠處街頭有隱隱的一盞晨燈。不用說,就是那個女人的。聽給番鬼做小工的人說,那個女人在街頭戲院邊上,開了一家飯館,來吃飯的,都是番鬼,生意很是紅火。
吉姆把假腿扯下來,咣咣地在桌子上敲了兩下,眾人才靜了下來。
吉姆今天醒得很早,雞叫第一聲的時候就起床了。他不是被雞叫醒的,他是被老婆叫醒的。昨晚睡下的時候,他就交代過女人,雞叫第一聲的時候一定得叫醒他。女人老實,怕睡過了,就靠牆坐著,掐著眼皮一直守到了雞叫。
「除去散碎金砂之外,共是二十八元三毫五分現金。」阿黃說。

大阿公用一根長火棍,點著了神龕前的那盞大宮燈。火苗跳了幾跳,漸漸安穩下來,「聖關帝君」幾個字,才明了起來,一屋便都是朦朦朧朧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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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額上的那根毛一抖一抖的,一屋子的人都聽得見他腦瓜子轉動的聲響。可是他就是不說話。
半晌,捲毛擤了擤鼻子,說:「阿貴上山的事……」
阿黃將那張紙折過一半,又要念。吉姆說:「別折我陽壽了。」便自己念了起來。話雖然是阿黃寫的,事九_九_藏_書先卻是與他商量過的,所以他念起來就很是順溜:
吉姆的牙齒將下唇咬出一片青紫,才將那一嘴的笑意勉強咬了回去。
吉姆暗暗地詛咒道。咒過了,才知道,原來隔了這麼久,他還沒有忘記,那個女人。
吉姆轉身就走,木腿在地上橐橐地敲出一個一個的坑。捲毛想攔,吉姆將木腿一掃,捲毛哼了一聲,捂著膝蓋布袋似的軟倒在地上。眼看著吉姆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出了堂門,半天才喘過氣來,問阿黃:「阿貴的發送今天收了幾多銀?」
吉姆覺得臉上癢,以為爬了條蟲子,拿手背去抹,卻抹著了一片濕。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那是他的眼淚。吉姆把眼睛擦乾了,忍不住想笑:他老母過世,他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啊。
嗡……嗡……
捲毛挨了罵,卻沒回嘴。眾人都知道,捲毛嘴上服軟的時候,肚子里一定是在煲新花招了。
大阿公開了大門,站在台階上,敲響了一面銅鑼。大阿公只敲了兩下,便停了,鑼聲被風扯碎了,送得很遠,嚶嚶嗡嗡低低沉沉地響了很久,響得人一身麻癢。大阿公的鑼,是告訴街尾的男人,時辰到了。其實大阿公開門的時候就看見了,堂前早已黑壓壓地站了一地的人。街尾的男人今天用不著那面鑼,街尾的男人今天自己心裏都有一面鑼。可是大阿公是香主,大阿公管的是祭拜的事。該有的排場,那是一樣也不能省的。
哦不,不是,是眾……眾洪英
吉姆站起來,才想起關帝原是不管女人肚子里的事的,那是送子娘娘觀音菩薩所管。可是今天他顧不得了。現在他身邊只有這一尊關公。天下神仙是一家,關公總能把話帶給觀音菩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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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腰身很粗了,肚子鼓脹著,把衣襟掙開了一條縫。
吉姆脫下身上的布衫,將對聯上的那層灰細細地撣去了。低了身子便要跪,卻跪不得,那條木腿硬硬地攔著他的路。
「天生日月本姓洪,非親有義皆當敬。陳良貴喪事,吾等義兄豈可旁觀?有意相送者,不拘多少,皆在紙上留名留銀。」
「堂規也不止就那一條,還有第五條呢?別忘了。」
吉姆呸了一聲,說:「沒見過你這麼蠢的人,金礦長官都管不了的事,你叫堂里怎麼管?堂比這邊的官府還大嗎?」
吉姆霍地吐了一口綠痰,臉緊了:「要堂里管事的時候,怎麼不說人死人活的話?家有家法,堂有堂規。我一個人說了不算,你問問眾人的意思。」
阿妹剛來巴https://read.99csw.com克維爾的時候,瘦得只有皮和骨,站在灶前煮粥,身架子比灶台高不了幾寸。街尾的人見了,就笑吉姆:「阿吉姆你前頭走了一匹大洋馬,後頭進來只蔫茄瓜。」阿妹只吃了幾頓飽飯,皮和骨之間,就生出些肉來。那幾兩肉長在身上,衣裳突然就不平整了。那幾兩肉長在臉上,把眉眼嘴鼻扯開了些,不笑的時候,似乎也在笑。本該是討喜的相,偏偏吉姆見不得那臉蠢笑。
捲毛從褲兜里摸出兩元錢,遞在阿黃手裡,有氣無力地說:「你告訴大佬,阿貴的館底湊齊了。」
阿黃追過了一條街,才把吉姆追上,把捲毛的話說了。
無人說話。
吉姆認不全上面的字,是蓋堂的畫師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念熟了的。堂是新蓋沒多久的,吉姆站在門前,看著那牆上,木頭已經爆了皮。對聯上的字,那顏色竟有些黯淡了。
他先後兩回娶的兩個女人,真是老天爺送給他的剋星啊。前頭那一個天不亮就起床,吵得他一年到尾睡不得一個安穩覺。後頭這一個永遠睡不夠,每天得他揪著頭髮把她喊醒。前頭那一個太能了,能到了天上去。後頭這一個太笨了,笨到了地底下。可是再笨,這一個卻是要給他生仔的,一個他念想了幾十年的仔啊。
說話的那個人,是那年因私藏了捲毛和阿貴兄弟礦上的金砂,被綁到旺記酒館受審的阿昌。
大阿公抻平衣襟,喀喀地清了清嗓子。一屋的男人腿都緊了一緊,站直了。
登記完了,都交給捲毛,吉姆就問:「還有事要議嗎?有話快說,無話走人。」
大阿公不知道這些人在堂前等了多久了。這群男人安靜得如同粘在地上的泥巴,長在坡上的草。大阿公心想,在巴克維爾這麼個野地方,能鎮得住這群男人的,也只有這個堂和堂里供的這尊像了。
眾兄扶柩上……上……上……山林
吉姆聽來旺記喝酒的人講過阿貴的事,只是沒知道得那麼仔細。就問捲毛:「阿貴找沒找過管金礦的長官?」捲毛說:「瑞奇菲爾去過兩趟了,長官說有人拿槍逼你了嗎?白紙黑字,都是你自覺自愿簽的,怨不得別人,只怨你脖子上不長好腦袋,腦袋上不長好眼睛。」
他的仔,那是他的仔,在娘的肚皮里和他打招呼呢。
「本堂人員未交本堂館底(會費)者,不得出堂講話有礙事務。部內未經報名、底銀未有交者,如遇有事投訴,要補公費銀三十大元方得集眾排解。」
阿黃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近近地湊在鼻尖上,看了半晌。有人便催:「阿黃我屎緊,等不及了。」阿黃是個木訥人,一慌,就結巴:
捲毛的read.99csw.com弟弟阿貴,幾日前發起了寒熱。山裡一日兩季,易得寒熱,本不當一回事。誰知前天夜裡阿貴突然抽起了筋,一口氣沒緩過來,就走了。
義兄不幸喪……喪歸陰
眾人齊齊地跪下了,一屋都是高高拱起的找不著頭顱的脊背,瘦骨扎得青布衫千瘡百孔——頭都低低地貼在地上。
「今天順便開個會,有什麼事要說的,就當著大家在堂里說了,省得回家又有屁放。」
吉姆定定地看著阿妹的肚子。突然,蓋在肚子上的那件薄衣扯了一扯,是阿妹的肚子在動。吉姆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就掀開衣服,把手捂在了阿妹的肚子上。有樣東西,隔著阿妹的肚皮,拱了拱他的手掌。

眾人相看幾眼,無話,便都站起來,朝屋外散去。
吉姆找回木腿,裝上了,站在屋中間。學大阿公的樣子,清了清嗓子,可是不管用。關公不在眼前的時候,男人就難管起來,有卷了紙煙噗噗地抽的,有脫了鞋子搓腳泥的,有掏出小竹耙子撓癢的,有拿指甲剔牙花掏鼻屎的,一屋都是聲響。
阿貴再去找庄尼,庄尼說你親眼看見的金砂,後來沒有了,那是上帝才知道的事。要是誰都能斷定後面淘不淘得出金砂,那全鎮就全是闊佬了。阿貴花了兩千塊錢買了一塊廢地皮,氣不過,就天天找庄尼。庄尼先是躲著不見,後來躲不過,就叫了警官來趕阿貴。
英靈保佑……眾……眾……洪門……
萬古精忠昭日月
備下齋宴來祭……祭奠
吉姆把那隻好腳伸到床底下,鉤來鉤去地找鞋子,嘴裏就罵:「記性呢?昨天就叫你把鞋子擺好的。」
「誰叫你念這酸文了?我是說下邊的話。」
「等收了銀子回來,從中扣除當作館底就是了。」捲毛說。

眾人跟在大阿公身後進了堂。供品是昨晚就準備好的,一隻金燦燦的烤乳豬、三盆牛羊葷肉、五隻全雞全鵝、七樣米面糕酥、九碟各式瓜果。
其實吉姆心下明白,阿黃清楚這錢是街頭那個跟著番鬼走了的爛女人給的。阿黃只想探一探他的口風,等他吐了口,阿黃就能踏踏實實地收入賬中。
在半明半暗的曙色里,他看見眼前有些閃閃爍爍的光亮。他知道,那是雕花神龕上的金粉。這層金粉,是街尾的人用一小塊一小塊的金砂湊出來的。街尾的人都住在漏風漏雨的狗窩裡,可是神龕里的那尊像,卻斷斷要住在金殿里的。街尾的人再小氣,也是懂得這個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