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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劉易斯是她搬到街頭來之後改的姓,是丹尼叫她改的。丹尼說既然已經在街頭住了,有個洋名跟街頭的人做生意方便些。
所以她一大早賣完早餐就來到了鎮官府。
「在番鬼的地盤裡,誰也別想斗得過番鬼。」
芙洛臉上的蜘蛛醒了,鮮活地走動起來。
「劉易斯太太,這個名字不能改。」他說。
芙洛握著拳頭的手攤了開來,掌心是一塊被汗泡濕了的金砂。無論用哪裡的淘金人標準,這都算是一塊罕見的金砂,塊頭雖然不算特別大,成色卻是出奇地好。芙洛把這塊金砂舉到登記員的鼻尖,他的兩隻眼睛頓時炯炯生輝。
她已經把她的心丟了,丟在了丹尼那裡。可人沒心也能活著,她見多了沒心沒肺還活在世上的人。只是她不能再把她的腳也丟了。若她連腳也沒了,她就是一攤捧也捧不起來的稀泥了。
昨天一夜她都沒合眼。平生九九藏書第一回,她睡不著覺。她一整夜都在想丹尼,還有丹尼做在她身上的每一樣好。可是那一樣一樣的好疊加起來,竟沒有疊加成一樁大好,反而叫她越發地恨上了他,恨得她牙齒咬得咯咯生響。
「劉易斯。」
「因為我不能為你效力。」
「我多麼想能夠擁有這樣一塊金砂,可是很遺憾,我不能。」
「為什麼?」
半晌,才問為什麼?話還沒滾出嘴唇就知道是句蠢話,也不等回答,就頭也不回地朝街上跑去。
她記起了街尾的瘸子吉姆跟她講過的話。
「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那張屋契上,本來就寫著你的名字,是羅賓森先生囑咐,不讓說的。」登記員說。
突然,他的眼神清亮了起來。
芙洛怔住了。
「芙洛拉。」
登記員的耐心很快就被磨薄了。「你把全鎮一年的『為什麼』都用光了。我不想重複第二遍,可是我不得不再read.99csw•com次告訴你,我需要為羅賓森先生保密。」
「我告訴你多少遍了,就是上帝來了,我還是那句話,我得替羅賓森先生保密。」
她記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古訓。可是這條古訓現在管不了她。她是叫她的爹娘祖宗扔出去的一條野狗、一堆爛屎,他們不稀罕她,她也犯不著死守著他們的姓。
登記員不再說話,扔下芙洛坐了下來,拿起被冷落了的咖啡杯子,一邊喝,一邊看起了桌上剛到的《嘉瑞埠晨報》。報紙里有一則新聞,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下周六瑞奇菲爾要來一個愛爾蘭魔術師,表演生切人頭的魔術。登記員是個魔術迷,少年時差一點就離家跟一個馬戲團跑了,就因為那個團里有一名跟他年歲相仿的小魔術師。他把那則新聞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完全忘記了那個叫「芙洛的廚房」的餐館,還有羅賓森先生及劉易斯太太之間九九藏書的一應瑣碎麻煩。
登記員前前後後地翻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才終於找到了那個地址。登記員找得很辛苦,找出了一臉的褶皺。他的目光惶惶惑惑地盯在那個地址上,眉頭緊蹙,似乎是在一盤散沙似的腦殼裡,苦苦追尋著記憶巷道中的某塊蛛絲馬跡。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我沒有,比這塊更好的金砂了。這是我,攢了這麼多年才攢下的……」芙洛有氣無力地說。
芙洛聽見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他給的比我多,對嗎?」
「劉易斯太太,你……」登記員追到門口,靠在門框上,欲言又止。
鎮官府的登記官眼神不好,手裡舉著一個放大鏡,在一頁一頁地翻閱那本厚厚的,翻得捲起了毛邊的業主登記簿,動作慢得像一條餓著肚子的爬蟲。
「『芙洛的廚房』主街一百六十九號,皇家大戲院邊上。」芙洛的英文雖九_九_藏_書然還打著各樣的補丁,但說這幾句家常的話,倒還算是輕省的。「原先我借了鄰居丹尼·羅賓森先生的錢,買了這家餐館。現在我把借的錢都還清了,所以我要把屋契上的名字,改到我自己的名下。」
大洋那邊是同治爺的天下,大洋這邊是維多利亞女皇的天下。天不是同一片天,皇上也不是同一個皇上,可哪片天也總得有王法管著。她不信金山沒有王法。她總得試一試,這金山的王法管不管她的事。
「他能買你,我也能。要知道能掏出這樣成色金砂的礦皮,整個嘉瑞埠也找不出幾家。」芙洛說。
「放屁!明擺著的事,全鎮的狗都被他擺平了。」
登記員知道他冒犯了羅賓森先生,可他顧不得了。這是一樁讓他睡得安穩的冒犯。他若不是冒犯了羅賓森先生,他今晚就得睜一夜的眼睛了。他老了,他只想安穩地睡個好覺。
「為什麼?」
她的腳,就是那張屋九九藏書契。
「為什麼?」芙洛問。
「你要是個男士,我對你就沒那麼客氣了。」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姓?」
登記員的驚訝像是被糨糊貼在了臉上,半天也沒能拍抖下去——不僅是為女人手裡的這塊金砂,也是為女人嘴裏說出來的話。
被擺置在狗堆里的登記員臉上的皺褶也醒了,走成了一條條豎溝。
「名字?」
「我受羅賓森先生的囑託,要為他的事情保密。」
芙洛把金砂裹回到褲兜里,軟軟地走出了鎮官府。她保不住她的腳了。金山的王法是丹尼的,不是她的。吉姆說得對,在番鬼的地盤裡,她鬥不過番鬼。街尾有王法,可是街尾的王法不肯保她。街頭也有王法,街頭的王法也不肯保她。她是落在兩種王法中間那條縫裡的一粒泥塵,連狗都敢踩她。
突然,他發現他的報紙暗了一個角,是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擋住了他的光線。他一抬頭,才發現芙洛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