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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用不著芙洛翻譯,街尾的人都聽懂了。更確切地說,街尾的人是看懂了。街尾的人雖然懂了,卻都不動,眾人只看吉姆。可是吉姆誰的目光也不接,只盯著腳跟前那群在鍋巴屑四周黑壓壓地圍成了一座小山包的螞蟻。
河岸上生了好幾塘的火,街頭和街尾的人分著坐。街頭的有白番黑番,也有幾個來鎮上賣三文魚乾的印第安人。街頭是混混雜雜的一大群,而街尾則是清一色的中國人。街頭和街尾燒著各自的柴,生著各自的火,吃著各自的飯食,流著各自的眼淚。街頭的火塘和街尾的火塘中間有一堵牆。這牆不是石頭壘的,也不是木頭砌的,卻比石頭牆木頭牆都結實。
「你給我聽著,芙洛拉,下回,你要再在我跟前玩這個,別怨我狠。」他聽見那個瘸腿男人從牙縫裡憋出了一句話。
安德魯牧師做了幾十年的牧師,卻從來沒有被人問過這個問題。他把肚子里藏的那本《聖經》飛快地掏到腦殼裡過了一遍,沒想起哪裡有現成的答案。他知道街頭街尾的人都在看他,他沒有時間想了,他只能替上帝做主了。
一頭巾的玉米很快分完了。又來了一頭巾。
第一口玉米咬進嘴的時候,肚子鳴鼓似的叫了一聲,芙洛知道自己餓了。新煮的玉米汁液飽滿,水流過乾涸的喉嚨,刺的一聲冒起了一股青煙,三里之外都聞得到焦味。可是玉米嚼起來卻像刨花茬子一樣無味——知道餓的只是腸胃,她的牙齒口舌和喉嚨卻完全不餓,她只是咽不下去。
「你可願意,做我的舌頭?英文已經把我難死了,上帝憐憫我,求你不會再讓我也學你們大清帝國的話。」
安德魯牧師剛想走,突然看見一個男人從火塘邊上站起身,朝他走來。男人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一腳高一腳低。
「阿英,華仔,還有各家的仔,都到安德魯牧師這裏來拿好吃的。大人餓死我不管,仔總是要吃的。」芙洛大聲說。
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
安德魯牧師閉上眼睛。
月亮出來了,是一盤大圓月,圓得沒有一個角。星子也跟著出來了,東一點,西一點,照得一https://read•99csw•com天都是墨藍,也照得威廉姆斯河面上,一片碎銀。遠處山裡有野物嗥了一聲,那聲響被風撕碎了,嗡嗡地在空中飄來飄去。
反正,那是他身後的事了。
芙洛坐在街頭的火塘邊上,心卻分成了兩處,一處在街頭,一處在街尾。街頭的那一處斷斷續續地聽見鎮上管事的長官在說:「明天早上……瑞奇菲爾三個馬車隊……木料……蓋房……兩邊的路……加寬十五尺……過路的口子……對齊……台階高矮一致……」
「他阿爸心裏煩呢。今天有人趁火打劫偷東西,叫他剁了一個指頭。」阿妹說。
今晚安德魯牧師的話像一團蘸了溫水的棉花,擦去了人心頭厚厚的煙灰。無著無落的心,似乎又落到了一個實處。
芙洛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安德魯牧師。
要是星期天的安德魯牧師,都能和今天一樣,該多好。
火塘上的玉米熟了,安德魯牧師在帶領眾人做謝飯的祈禱。
他等了一會兒,卻沒有聽見槍響。
芙洛哼了一聲,說:「白讓他長了臉,也沒看他待見過我。」
「哦。」芙洛心不在焉地應答著,「沒了的東西多了。」
「聽說明天就來木料了,能分到街尾嗎?」阿妹怯怯地問芙洛。
安德魯牧師突然明白了芙洛的話,他站起來,問他的老婆討了一方頭巾。安德魯牧師從鍋里撈出熱玉米,包了滿滿一頭巾,對芙洛點了點頭:
當然,他們不知道,星期天的那副耳朵,不是今天的耳朵。星期天的耳朵里流著攢了一周的厚厚耳油,上帝的話是水,星期天的油耳朵存不住上帝的水。一場天火,不僅把巴克維爾燒得乾乾淨淨,也把人的耳朵燒乾凈了。今天的耳朵離上帝很近。
她的心裏,在滿滿的裝著別的事,沒有一寸空地,來裝那塊懷錶,還有懷錶上的那粒祖母綠珠子。新屋該是什麼式樣?幾個房間?樓梯最好不要衝門。她在想。
「算了,他虱子大一個仔,懂個啥?」芙洛擺擺手讓孩子走開。
大火燒了一個小時二十分鐘,就把一個鎮子幾乎燒空了,只剩下一座房子,孤孤零零地蹲在一片廢墟之上。這座房子彷九九藏書彿是老天爺特意留下的,好叫人一覺醒來時,能記得這裏曾經,真的有過一個活生生的,叫作巴克維爾的小鎮。
耶和華的名是應當頌揚的。
「你要想知道,就叫你男人自己去問。」
大火燒剩下來的事,是風幫著完成的。那天的風像灌了鐵心,颳了一天也沒有把自己刮損一絲一根毫毛。風把灰燼刮到了火燒不到的每一個角落,於是山上的草木肥厚了許多,威廉姆斯河流淌的,是一層蒙了黑灰的髒水。逃難的人頭髮上、睫毛上,也掛滿了灰。
芙洛回到自己的火塘時,丹尼已經吃飽了。芙洛數了數丹尼腳邊的垃圾,有五根玉米芯,三個煙蒂。吃飽了的丹尼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中間,像是在睡覺。可是芙洛知道他沒睡著。這個晚上沒人能睡得著,至少沒那麼快。
阿妹強按著蝦球給芙洛磕頭,蝦球扁扁嘴,又要哭。
丹尼沒動。
所以地雖改變,
「蝦球將來替他待見你,也是一樣的。」
喀、喀、喀、喀,他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得一臉清鼻涕。
「我們,走吧。」芙洛有氣無力地對安德魯牧師說。
「這是你……大媽。那年生你的時候,你差點兒就進了鬼門關,是你大媽把你這條命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的。」
芙洛領著安德魯牧師,往那頭的火塘走去。
女人的眼圈紅了。
阿妹拉過蝦球,讓給芙洛磕頭。蝦球不認識芙洛,獃獃地看著她,不動,也不吱聲。
男人朝他扔過一根煙。安德魯牧師不抽煙,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不抽這根煙。他笨拙地把煙叼進嘴裏,歪著頭等著男人把火點上。
芙洛貼著安德魯牧師的耳朵,悄悄地說。
因為他看見,瘸腿的男人從褲兜里慢慢地摸出了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在月光和篝火的映照下,發出捉摸不定的寒光。
天很早就黑了。男人們剛剛壘好了火塘,大桶里煮的是安德魯牧師從瑞奇菲爾運過來的應急玉米。可是孩子們等不及。飽受驚嚇又餓了半天的孩子們開始哭泣。孩子也像早晨籠里打鳴的雞,一個哭了,另一個跟著哭,很快就哭成胡亂的一團,分https://read.99csw•com不出到底是街頭還是街尾。那哭聲里也混著灰粒,在大人的耳朵眼裡沙沙地刮出一條條的划痕。
手槍,是一把手槍。
耶和華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

嚼玉米和嚼鍋巴的兩群人同時都靜了下來,連吃奶的嬰兒也停止了吸吮。空氣凝固成一片薄冰,輕輕一動就要碎裂。沒人敢動,都不知那塊冰下的凶吉。
人們暗暗地嘆著氣。
上帝,求你饒恕,我一生的罪過。他暗暗地祈禱,牙齒咯咯打著架。
安德魯牧師的《聖經》,已經化成了一片灰燼,如今正掛在某一棵燒焦的樹上,或踩在某一塊黏腳的淤泥里,再也找不回來了。可是安德魯牧師的肚子里,還有一本什麼火也燒不爛的《聖經》,此刻他正從他的肚子里,一片一片地往外掏著他的《聖經》。眾人突然就聽懂了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玉米,熱的,小孩,吃。」
山雖因海漲而顫抖,
因為萬軍之耶和華與我們同在。
安德魯牧師把他口音濃重的英文拆成一小塊一小塊,講給街尾的人聽。
芙洛把一個棒子掰成兩半,擼下幾個玉米粒,塞進阿妹的兒子蝦球嘴裏。孩子剛剛哭過,一口氣還堵在嗓子里沒順下來,抽抽噎噎半信半疑地把玉米粒吞了下去。那一點東西落到腸胃裡的感覺很是穩妥,他就抬眼看他阿媽的臉色。阿媽沒說話,他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芙洛手裡剩下的那半個棒子。
轟的一聲響,隔在街頭和街尾火塘中間的那堵看不見的牆塌了。街尾的人踩著瓦礫和木屑走過來,在安德魯牧師四周圍成一圈。
阿妹扭頭看了看丈夫坐的那個方向,吉姆背著身子在抽煙。
再也沒有哪一個夜晚,是和這個夜晚相似的。
他靜靜地等待槍聲。

也沒人想跨過去。
有一撮辣椒粉,鑽進了安德魯牧師的喉嚨。他想把它吐出去,可是他非但沒有把它吐出去,反而叫它沾得一嘴一鼻子都是辣味。
只是這個晚上,丹尼格外沉默,話少得出奇。
他睜開眼睛,火還是那九-九-藏-書堆火,人還是那群人,天沒有破一個口,地也沒有裂一條縫。只是那樣東西,那樣閃著寒光的東西,已經換到了芙洛手裡。芙洛撩起裙裾把它擦了擦,掖到了腰間。
(《聖經·詩篇》46篇)
街尾的那一處,她看見了一群人在嚼鍋巴,離她二三十步的樣子。鍋巴是恆順雜貨鋪的老闆從火嘴裏搶出來的最後一樣東西。沒鹽,沒糖,沒油。阿妹掰了一塊,在熱水裡泡軟了,塞進蝦球的嘴裏,蝦球只咬了一口就吐出來了。阿妹又塞,蝦球就哭。孩子的嗓門跟吉姆一樣,哭起來像一支鐵鑽頭,嗚嗚地在人的頭皮上鑽著孔。阿妹千哄萬哄,還是哄不住,就忍不住擰了一下孩子的胳膊。孩子哭得更響了,鑽頭加大了一號。
「不,他管一切貧窮患難的人。」
安德魯牧師是個矮小的男人,在教堂裡布道的時候,腳下墊了兩塊厚木板,才剛夠在講壇上露出一整張臉。安德魯牧師的英文裡帶著肥膩的愛爾蘭口音,他講道的時候,連他的老婆都要打瞌睡,倒不是因為聽不懂,而是因為沒耐心。安德魯牧師的佈道,乾澀得像藏過了一整個冬天的木柴,叫人忍不住思考:通往天國的路,是不是只有他嘴裏的這一條。
「快,快放下,槍不長眼。」安德魯牧師的聲音,抖成一團亂渣。
瘸腿的男人哈哈大笑了起來。火塘邊的人也跟著他哈哈地笑了。
賞賜的是耶和華,
「阿姐,我還沒有謝過你,你的那方葯。」阿妹吞吞吐吐地說,臉上有幾分扭捏。
收取的也是耶和華。
「我知道你怨他狠,可是他要是不狠,就管不住這伙賊人。」阿妹說。
一天里,大人們第一次想到了哭。
吉姆的老婆阿妹,扯了扯芙洛的衣袖。

大人沒吱聲。沒吱聲可以解釋成不贊成,也可以解釋成不反對。孩子裡頭,捲毛的兒子華仔是個頭。華仔今年十二三歲了,已經是半個大人。半個大人的華仔決定冒他人生的第一次險。他誰也不看,領著他的妹子阿英,朝安德魯牧師走來,從這個九_九_藏_書洋番手裡,拿走了還帶著爐火餘溫的玉米棒子。
「阿姐,替我謝謝那個,洋番牧師。」
沒人敢跨過去。
芙洛推了推丹尼。
大火滅了,可是煙沒滅。煙是房子倒下去時喘的最後一口氣。房子不甘心咽下這口氣,這口氣喘了很久,很久,一直喘到太陽落山還沒有喘完。人看天,天看人,人看人,都隔著一層灰濛濛的煙霧。
「那他只管長著白麵皮的人嗎?」芙洛問。
「沒有人見過上帝的臉,見過了就要死。」他說。
其中的水雖然匉訇翻騰,
可是安德魯牧師的臉色突然變了,血從臉頰上唰地退了下去,剩下的是一張青筋畢露的白臉。
「明天,你不能睡懶覺。你得第一個去排隊領木料。你的,還有我的。」
「別怕,那是假玩意兒。」
「你的上帝,長著什麼顏色的麵皮?」芙洛問。
眾人圍著幾個火塘坐,身上裹的是被子、床單、圍裙、窗帘,甚至還有從劇院里扯下來的幕布。九月的野外真是冷啊,前胸被火烤得滲出汗來,山風卻像鈍刀,一下一下地刮著人的後背,刮到骨頭刮到筋。
芙洛在吃她的玉米。還是吃不下去,可是再吃不下去她也要吃。明天,明天將會是很長的一天,她不能餓著肚子。明天日頭照樣還要升起來,明天的雞照樣還要打鳴。只是明天她要做的事,卻比昨天,前天,還有大前天,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山雖搖動到海心,
我們也不害怕……
阿妹扯下孩子的圍嘴,給芙洛擦嘴。芙洛搖搖頭,拿袖子抹去了嘴角的那一絲酸水。
芙洛吃了一大驚,肚子里的那幾顆玉米粒一點也沒和她商量,突然就泛了上來。她哦的一聲蹲了下去,吐了。

「芙洛。」半晌,丹尼終於抬起頭來,嘆了一口氣,「那塊懷錶,沒了。」
一場燒毀了一整個鎮子的大火,再加上一次不知要帶走幾條人命的槍戰。這消息輾轉傳到他的故鄉愛爾蘭的時候,不知會被演繹成一樁怎樣轟動的新聞?
天突然明凈了起來,原來是煙滅了。那含冤倒下的房屋,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認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