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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日頭略略偏西的時候,芙洛果真拉著丹尼,來到了鎮上最熱鬧的皇家劇院門口,就是舊年她和丹尼結婚時,丹尼抱她下馬的地方,請鎮上的那個攝影家,在那裡照了一張合影。剛開始擺姿勢的時候,芙洛戴了禮帽和面紗。後來正要按快門的時候,她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她脫下帽子和面紗,捏在手裡,說這個鳥玩意兒擋了我的臉,總不能將來你找我時,我的臉都找不著。
她在樓梯口坐了下來,拿出捏在手心準備梳頭的那把牛骨梳子,輕輕地在太陽穴上梳了起來。那是小時候,阿媽教她的解乏辦法。
總督的馬是見過世面的,但它見過的世面里,不包括中國人的爆竹。街尾的人那天擺足了排場,那爆竹不是一聲,也不是兩聲,而是幾十聲、幾百聲,一聲連著一聲,中間連喘口氣的縫隙都沒有,碎紙屑在街面上炸出一團混亂的紅雲。兩匹馬的前蹄一蹶,幾乎要把馬車翻了個個兒。幸虧馬車夫也是見過世面的,馬車夫見過的世面比馬還多。所以馬車夫狠狠地一抽韁繩,撕裂了嗓子,喊了一句只有他和馬才聽得懂的話,馬才漸漸安穩了下來。
當馬蹄朝前蹶起的那一刻,芙洛的心抽成了一團。最近一段時間,動不九九藏書動她的心就會抽成一團。可是哪一回,也沒有這一回抽得緊。這一回,她的心抽得連一根針也扎不進去。她只想喘上一口氣啊,可是這口氣堵在了針眼上,怎麼也過不去。
這就是巴克維爾留在芙洛眼中的最後一個印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除了芙洛。
那晚街上的人群終於散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三點鐘了。
總督其實很遠就看見一條街上那前後四個高大的冬青牌樓了,當然,更細微的枝節要走得更近些才能看清楚。可是還沒容總督走近,他的馬就驚了。
第二天早上芙洛起床的時候,鎮里一點聲響都沒有,連風撫過她的家門,都是一種怯生生的不忍。昨晚一個鎮子都瘋過了頭,所以早上連雞狗都醒晚了。
驚魂初定的總督發出了一串大笑,那笑如大雨前的悶雷在街面上滾過,轟轟隆隆地震得人腳底麻癢。總督探出身來和馬車夫說了一句什麼話,街面上的人聽不清,可是街面上的人用不著聽清,因為他們看清了,總督的臉松泛開來,浮出一團驚訝之後的真心快活。
芙洛和丹尼很快就被人流擠散了。芙洛低頭在人牆裡拱出了一個洞,在那個洞里塞進了她的眼睛,這才九九藏書看見了馬車裡那張長了一捧大鬍子的臉。臉很瘦,兩頰塌陷,系得很緊的領帶把脖子撐得鷺鷥一樣的長。笑容也綳得很緊,彷彿輕輕一戳就要碎。
「我晚起,雞倒不恨我,人該恨我了。總不能讓人餓著肚子上工吧?做生意總要講誠信……」
鎮尾的人,闖大禍了。她想。
街上響起了陣陣歡呼。一街人懸在喉嚨口的心,總算放回了原處。
鎮上女人們這一個星期的話題,都圍繞著該穿什麼衣服來歡迎總督。芙洛用不著。她早就想好了,她要穿和丹尼結婚那天穿過的那身蘋果綠禮服。那身衣服從那天以後就一直埋在箱子里,沒見過天日。今天,等到她做完午餐的生意,她就要上樓,取出那身衣服,用炭火熨斗熨平了,換上。當然,不能忘了那個禮帽和帽子上的面紗。其實,她用不著那麼早換上衣服,總督的馬隊,要到日頭落山的時候,才會進鎮。可是她不能等到那個時辰。她要趁著日頭還光亮的時候,穿著這身衣服,和丹尼站在最熱鬧的街面上,請鎮里那個攝影師,拍一張照片。她來到巴克維爾到現在,就是結婚那一天,都還沒有照過一張照片。這回,她一定不能錯過了。
那天芙洛的笑容如秋水https://read.99csw.com般明媚燦爛。
她朝街尾看去,人牆太厚,她看不見街尾。她只看見了遠處洛基山起伏的山巒,和掛在山巔上的那一輪鴨蛋黃似的夕陽。
牛骨梳的細齒輕輕地梳過額角,梳下一層糙皮,頭彷彿輕了一些。天花板上的星星漸漸墜落下來,屋子回到了原本的昏暗。她摸下樓梯,卻用不著點燈。廚房裡的事,她已經做了多年,閉著眼睛,也知道事情的順序和每樣物件的擺法。第一件事是從水缸里舀水,倒在大鍋和木桶里。大鍋的水是煮雞蛋的,木桶的水是洗土豆和紅蘿蔔的。等到她把灶火生上的時候,天就亮了,也省得點燈了。
一個總督,害得一個鎮子都神魂顛倒呢。幸虧這麼多年只來一回。芙洛想。
馬車經過之處,男人脫下帽子敬禮,女人彎腰欠身致意。可是竟然沒有人下跪。
她摸著黑下樓梯,覺得有些頭重腳輕。她沒點燈,屋子卻有光亮,有無數顆星星,在天花板上飛來飛去。她知道,她是累了,她缺覺,她缺了太多的覺。
只是芙洛自己卻沒有看到這張照片。
阿媽,她吃了一驚,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阿媽。她從來不願想阿媽。從前她想阿媽的時候,她就閉上眼睛,把阿媽關在念read.99csw.com想的門外。閉上眼睛的時候是一片鐵壁一樣的黑暗,阿媽在牆的那一頭,她在這一頭,阿媽永遠也穿不過這樣深這樣硬的黑牆。可是最近,不知怎的,阿媽的面容就像是變成了兵刀弓箭,閉上眼睛也不管用,阿媽能把再厚再黑的牆鑽碎,拱進她的念想里。
很多年後,丹尼回想起來,都覺得芙洛在那天騙了他。他覺得,其實冥冥之中,芙洛是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那天會發生什麼。
不是皇上的福相。芙洛暗想。
丹尼回到家的時候,才發現他身上丟失了好幾樣東西:帽子、嗓子,還有右腳的靴底。芙洛還沒睡,正點著一盞小燈在包藥鋪里要賣的草藥。丹尼一把撣開藥包,就把芙洛往樓上抱。
「為了上帝的緣故,你明天早上可不可以晚點起床,讓人多睡一會兒?你知不知道,連巴克維爾的雞,都恨你呢。」丹尼沙啞著嗓子說。
然而當時,丹尼只是替芙洛撫平了被帽子弄亂的頭髮,從街邊摘了一朵黃色的野菊花,別到芙洛的鬢角上。那天的秋陽溫熱厚重,在芙洛蘋果綠色的禮服上鍍了一層銅板一樣的黃邊。那天的秋陽把洛基山風篆刻在芙洛臉上的痕迹,包括那塊蜘蛛一樣的傷疤,都抹得一乾二淨。
總督是那天下午日頭快要落山https://read.99csw.com的時候準時進鎮的。兩個吹號手騎著高頭大馬報信,後邊跟著五十個身穿威武隊服的消防隊員。再後面,才是那輛金碧輝煌的馬車。
「上帝保佑不列顛!」
突然,太陽翻了個個兒,朝著她兇猛地撲了過來。她想躲,卻沒有躲過。轟的一聲,太陽墜到了地上。太陽裂了,裂成了無數個碎片,熾熱、鮮紅。她裹在太陽的碎片里,翻不得身。
丹尼是最後一撥散去的人之一。
天合過來,把地嚴嚴實實地蓋住了。
不知為何今天的水桶很重,同樣的六瓢水,她竟然提不動,只好分了兩趟。生火、洗菜、切土豆紅蘿蔔、煮雞蛋、燒咖啡。日復一日的事,今天做起來,都有一些笨重。
總督今天到。
要是同治爺來了,不知道該要有多少人鳴鑼開道呢,一條大街,肯定是跪成黑壓壓的一片。洋番的總督,那是沒法和大清的皇帝相比的。芙洛想。
芙洛的話還沒講完,身後已經響起了粗重的呼嚕聲,丹尼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上帝保佑女皇!」
馬車隊進鎮的時候,巴克維爾的房子空了,把所有的人都傾倒在街面上。山上所有的金礦,今天都關門半天,學堂也放了半天假,男女老少在街的兩邊堵成了兩面黑壓壓的高牆。
她不要想阿媽,寧願想點別的,隨便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