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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我覺得那條裙子很襯你

第二封信

我覺得那條裙子很襯你

不過,我說他對愛的理解是錯誤的。我對他說起你,你怎樣在雪地里和你的影子跳舞。我描述了你在文具櫃里碰到我的手,如何點起火花,激起震顫,只要我用心去想就仍能記起。我提到我們開車出遊,如何一周出行兩到三次,通常一玩就是一整天。我在查賬的時候,你就和老闆聊天,檢查汽車。我從未要求你回應我的愛,我說,我從未告訴你我的真實感受。
然後我遇到了你的兒子。
你的回答,當它傳來時,嚇了我一跳。「我覺得那條裙子很襯你。」我以為我聽錯了。我抬眼一看,剛好直直撞上你的視線。我覺得我整個人都沐浴在喜悅里。
「我該走了。」哲學博士說。
「就是一套棕色套裝。」我說。
現在,我本可以對你說,讓我對你講講蘇格拉底吧。或者我本來可以問,你對伯特蘭·羅素有什麼看法?但我們已經到達一定境地,你和我,這種境地既不真實,又極其平凡。我們是一個善良的已婚高個男人,和一個愛著他的單身矮個女人。最好還是吃吃糖和倒著唱歌吧,不要去冒險打亂我們已經擁有的微小事物。過了一段時間,這成了我們的慣例,成了我們的語言,就和有人喜歡談論天氣或行車路線而不去聊更大的話題是同一個道理。存在一條界限。
「那是給我的?」
「我一直不喜歡我的鼻子。」你邊說邊又咬了一口。
「喏。」我說。
「朋友,」你說,「朋友。」你剝掉一隻水煮鵪鶉蛋的蛋殼,把它在香芹鹽里蘸了蘸。兩樣食物都是我提供的,還有鋪滿餐布的切片火腿、酸辣醬、葡萄、番茄、餐布和紙盤。「我有莫琳。還有戴維。就沒有別人了。」你提到了你的母親。她如何在你十三歲生日之前離開。也說了一些關於你父親的事。喝酒,你說的是。我假定那就是你滴酒不沾的原因,我感到一股柔情湧起。你自己的事只能交代這麼多了。你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難色,就好像你犯了個錯誤,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打造海上花園,是為了贖罪,為我對愛過的一個男人犯下的可怕錯誤,我說。有時你得處理好你的痛苦,否則它就會吞沒你。我試著說出你的名字,還有戴維的名字,但淚水已經溢出我的眼睛。總是這樣。我總是沒法講完整個故事。
「你?你身上都沒有肉。」然後輪到我尷尬了,因為這句話暴露出我觀察過你,把你看進了心裏,你的手臂,你的眼睛,你褲腰松垮的樣子,於是我催你趕緊把巧克力棒拿去,趁這根紅色的東西還沒在我手裡融化。
「他不喜歡我聊這件事。」
「有時候我們就是想笑話自己。我們就是想做些傻事。」我指向我花園裡的一些人像。那些戴著石頭項鏈的人像。用海灘撿來的廢鑰匙做的風鈴。我把它們放在那裡提醒自己,以前我們如何大笑,你和我;我倒著唱歌,我們用無花果球玩弱智的遊戲。「要麼我們做點別的,」我說,「比如打一條有趣的領帶。」read.99csw•com
我把他的名片折成一隻小白鳥,插在一根樹枝上。
「嗯,還是很不錯。」
我往回指向我的海灘小屋。這地方在夏天時狀態最好,那個下午,它的木頭板條閃閃發亮,就好像它們刷的不是瀝青而是鍍上了金。光線暗下來后,海灘小屋投下的影子越來越長,等到日落時,影子幾乎碰到我的海上花園了。晚上,那些石頭都在月光下發光,有時我撿起它們,都能摸到、聞到它們抓住的陽光。
「很多什麼?」我笑了,「你到底在說什麼,哈羅德?」
「我不知道。這些詞好滑稽。就好像在說『神啊亮瞎我的眼吧』或者『晴天霹靂啊』。我以為已經沒有人那樣講話了。」
「你想讓我說什麼?」
「你想讓我幫你拆開包裝嗎?」
「是的。」我告訴他。從抵達這裏的第一個早晨開始,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待在這裏。
你第二次提起戴維。你告訴我夏天過後,他有希望去讀劍橋。「他想去讀古典文學。」
於是我更加興緻盎然。我開始仔細考慮石頭的形狀和大小。我的假山讓我忙碌起來,就連下起大雨,眼睛也睜不開時都不曾停歇,就連我的手因為長瘡和割傷而皮開肉綻都不曾停歇。我給哲學博士展示我後來的作品:石池,蜿蜒小路,貝殼花壇,人像,風鈴,還有修剪成型的金雀花,太陽照耀它們時,聞起來有椰子的味道。牆和木樁大門是最後一起加上的。是我用一根根的漂流木板搭出來的。
一切都各歸其位了,哈羅德。你看起來很開心。你的工作很安全。我也開心。我已經從失去寶寶的傷痛中恢復過來。我退掉了家庭旅館的房間,在金斯布里奇郊外租了一套底層的公寓,能看到河口的景色。沒有花園,但那時候我對園藝還沒興趣。我找到一個地方,星期四晚上去跳交誼舞,有時我和陌生人跳舞,有時我不跳。我想象把我的手搭在你的肩上,跳一曲華爾茲。
你抽|動一下嘴巴,就像在試圖教它一個新詞。
在經歷過種種那般之後,我再次感覺像個人了。我在早晨醒來,不再需要逃避這一天。我坐在巴士上,離啤酒廠越來越近,我的心在胸口裡狂亂地跳,那就是禮物:它是活生生的。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離開莫琳。你太正直了,不會那麼做。當然,這也是我愛你的另一個理由。
我還能怎麼做?
我告訴他,我從最開始就看到了你的本質;在我們共事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都看得到,看得越來越透徹。我的愛在我離開你之後甚至更加成熟。「還有,」我說,「薩特或許說對了理論上的愛,但他還是享受了愛的樂趣。不是嗎?」
我意識到這是你說謝謝的方式。
你又繼續剝另一隻蛋。你對著手指說:「順便說一句,你知道,那條裙子還是什麼的很襯你。」
「你什麼意思?」頭一次,我的訪客看起來不太自在。
你的眼睛一亮。難道從來沒有人給過你巧克力棒嗎?
「天啊,read•99csw•com」你說,「我的神啊。」
「嗯,我看不到車裡有其他人。」我說。
所以,當我在乘客座上把頭扭開不發一言時,不是因為我在睡覺,哈羅德。我在想象你和我的畫面。我想象永遠留在你身邊是什麼樣子。要麼我就眺望窗外,巡視地段,單純為了好玩,看看我們能不能住進其中某處。一棟漂亮的粉色獨棟房屋,有一小塊草地給你割草,商店和洗衣店都很便利。或者一棟海邊的小屋,更加偏遠,但有海景。我在腦海里想象我們在一張小圓桌旁的餐椅上。我想象我們在一張軟墊沙發上。是的,我甚至想象我們在床上。我看著你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我很抱歉這麼說,但我在開頭答應過,會讓你知道真相——我想象那雙手在我的手上。在我的胸部。在我的大腿之間。
我也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你露出手臂。那是溫暖的一天。你解開袖口的紐扣,把袖子卷了上去。我情不自禁地盯著你柔軟的皮膚看。我以為你的手臂會是另一種樣子,但它們幾乎像是少年的手臂。我在心裏沾沾自喜。我知道如果自己不加小心,就會暴露心意,但我就是忍不住看你看得入迷。我不能從你裸|露的手臂上移開目光,直到天轉涼了,你停下車,穿上夾克。
我們會老去……我們會老去。你會捲起你的褲腿。我會管住我想吐露真相的嘴。
「但我以前是牛津的。聖希爾達學院。我讀的也是古典文學。」
「但我沒有故步自封啊。我離開了。離開了,但我仍愛著他。」
「你以前為什麼不說啊?」
倒過來唱。
「不客氣的。讓我幫忙吧。」
只要能在每個工作日見到你,我就能在配角的位置幸福地愛著你。
「好傢夥。」我唱到最後時,你哈哈大笑。父親以前就是這麼笑的,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他好奇為什麼我知道很多事,而他不知道。
我對哲學博士解釋道,我第一次偶然發現海灘小屋時,它就是一堆廢墟。懸崖上也有其他海灘小屋,但這一棟已經很久沒人住過。當然沒有花園的影子,只有成片的荊棘、羊齒和蕁麻。我不能在那上頭安家,人人都警告我,那裡太冷清,太偏僻。我熬不過冬天的,他們說,沒有人在恩布爾頓灣的上頭過冬。我回答說,那正是我想買下的原因。為了一個人在冷風和嚴寒里生活。
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讓我的海灘小屋變得能住人,動手建造花園則可以說是偶然。我本來是在想辦法從蕁麻地中清出一條路來,因為有些地方,它們長得已經有我的肩膀高。我發現蕁麻下面都是岩石,於是開始壘起它們,只是為了把它們堆成一堆。等到一天結束,我已經累得筋疲力盡,骨頭髮軟,皮膚被蕁麻扎得沒了知覺,於是我倒頭就睡。我很平靜地躺著,只有下方海水猛拍岩石的聲音,還有風聲。我會說,頭一次,這聲音不再像是我需要與之搏鬥的東西。我一覺睡到天亮,沒有做夢也沒有哭。直到第二天早晨,我https://read.99csw.com端著一杯茶出門看海,卻注意到了成堆的石塊,有的灰,有的深藍,這讓我突然意識到,我堆出了一座假山。
「催眠自己說你愛上了一個人,要比日復一日地忍受他更容易。我們告訴自己陷入愛河,是為了故步自封。」
很久以前,我在我的海上花園旁碰到過一個哲學博士。風把海帶飄旗刮散了,我正把它們重新掛上去。「這地方被你弄得真不錯,」我的客人探過牆頭說,「整個花園都是你自己布置的嗎?」是的,我告訴他。花了好多好多年,但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我們開始聊天,他和我。我打理花園時,他遞給我名片,跟我講了一點他自己的事。
從那以後,我就定期給你買巧克力棒。我在上班的路上會去一下報刊亭。它變成了我日常作息的一部分,就像有些人停下來喂鳥,就像以前別人來參觀我的海上花園,往一個藍貝石池裡扔一便士以求好運一樣。
現在我看著你的鼻子,就發現了。一開始它似乎是一個修長的鼻子,最後卻以一個大鼻頭告終。你調整了後視鏡,告訴我你母親一直保證說,你的臉會長大,和你的鼻子協調的,結果鼻子卻長得太大,超出了臉的比例。你讓我大笑,然後你也笑了。這給我的感覺是,你以前從來沒有拿你的鼻子或母親開過玩笑。
於是我堅持問那些禮貌的問題,關於戴維。他的聰明才智與你無關,你告訴我。「他不是從我這兒遺傳的,軒尼斯小姐。他沒有從我這兒學到什麼,說實在的。」你謙遜地說出這話,意思是沒有人可以從你這兒學到什麼,就連有人能注意到你走進房間都算你好運了,你說話的方式讓我想給你一些什麼,你知道,一點能帶給你快樂的東西,讓你知道,你不是無關緊要的,對我來說你絕對是個重要的人。我注意到你了,哈羅德·弗萊,我想說。我看到你。每天我都看到你。整個周末我都恍惚度日,我在等待,等著星期一。我採購雜貨,洗洗刷刷,但我想的只是再次和你一起。
「我讓你緊張嗎?」
「你介意嗎?」
當你在幻想身邊男人的裸體,而事實上他卻穿著淺棕色的休閑服,戴著駕駛手套,已經娶了另一個女人時,你必須做些事情來轉移對他的注意力。有一次我說,我能倒著唱歌,你看起來很驚訝,說,你真的可以啊?我不行,我當然不行,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以前可是古典文學系的學生。能倒著唱歌的人是我父親。他在刨木頭或者用亞麻籽油擦木板時就會這麼做。不過,你問過那個問題之後,我回到家就自學了《天佑女王》九九藏書
「有時我沿著海岸一日游。但我的海上花園裡總有東西需要照料。我無法丟棄它。」
知道,我說。我聽說過薩特。我在我的廚房窗台上留了一本《存在與虛無》,就擺在《海洋和海岸的觀察者之書》旁邊。
「這就是你能說的?」我對你微笑,表示我的評論里沒有帶刺,只是在表示友好。
我已經習慣有陌生人停留了。海邊花園的消息傳開后,開始有訪客把他們的車停在高爾夫球場,走濱海小路過來。他們拿著照相機來。通常他們回訪時會帶幾件鐵製品給我當風鈴,或者從他們自家的花園帶來幾株插條。儘管我的初衷是過離群索居的生活,但一度,我家確實是當地的一處景點,與鄧斯坦伯城堡步道、高爾夫球場和冰淇淋車齊名。「你一定在這裏待了很久。」哲學博士說。
我們一起駕車的過程中,我逐漸了解你更多。一開始,我們大多在沉默中度過。我會指出葉子,或者我會說「不錯的一天」,但僅此而已。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樹木和花朵的名字。它們只是我們所去之地的背景。過了一周左右,我開始問你問題。都是小事。不是為了冒犯你或者警示你,只是出於禮貌。我第一次問起戴維時,你說你兒子非常聰明。沒了。但你清了清嗓子,試著避開一個難受的念頭。我記得我看著你的時間稍微久了一點,你瞥見我時臉紅了,就好像你害怕我注意到你有哪裡不對勁。我沒注意到。我只是在欣賞你眼睛里的藍,想忍住不笑,卻一直想笑,因為它們實在很藍,你知道嗎。
五月初的一天,我從手提包里變出一根瑪爾斯巧克力棒。我沒告訴你,那天是我的四十歲生日,買巧克力是為了犒賞自己。不過等我一坐到你的身邊,我就只想把它送給你。那似乎能讓它發揮更好的作用。
「它凸起來一塊。」
「你從沒離開過?」
「你覺得戴維會感興趣嗎?」我問。
「你有我啊,」我說,「我是你的朋友,哈羅德。」說出這些話很重要。我能聽到自己血流的衝擊聲。
現在我停下了手頭的活兒,我注意到哲學博士全身成套像模像樣的徒步裝備,卻打著一個紅色的圓點蝴蝶領結。就好像徒步裝備表達著一個他,而領結表達著另一個他。我喜歡。
「不,我只想讓他開心。我只需要這麼多。」
「有一點。」
你尷尬地大笑:「我會長胖的。」
就像那一天,父親告訴我,他和母親之間不是一直都很好的。你放鬆了警惕,幾乎是無意地,就像我父親一樣,而我想幫你扳正過來。
「我沒有很多。」又有一次你對我說。那時一定是初夏,因為我們正在路邊分享午餐。我穿九九藏書著套裝。你從頭到腳一身淺棕色。我們看起來就像外出野餐的兩叢冬日灌木。
(更傳統的版本。)
你的臉紅了,我真希望拉起你的手,但我當然不能。我只能拿著我的手提包坐在那裡。我只能問,戴維願不願意借我的大學課本;我旅行時帶上了幾本。那些書對我非常珍貴,但我沒有承認。事實是,我在試圖尋找與你聯結的方式,把我的書借給你兒子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哦,好吧。來一點輕鬆的辯論。我擦擦眼睛。
等到六月,一切塵埃落定。我已經沒有回頭路。我看著你仔細地扣好駕駛手套上的紐扣,或者和某個老闆聊天時眼角細微的笑紋;而我呢,我想高呼,我想大喊。我幾乎難以自抑。有時我得滑稽地咳嗽一聲或者更糟——冒出來的是撲哧一聲。只要不告訴你我的真實感受就行。甚至不是因為我們說的話很好笑。在外人眼裡或許稀鬆平常。但有時,單單隻是和另一個人在一起就已足夠,他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都能把你點燃。我愛你的聲音,你走路的樣子,你的婚姻,你的手,你鋸齒紋的襪子,你圍巾上靈巧的打結,你的白麵包三明治,我的老天啊,你的一切。這是讓人眩暈的第一階段,這個人的一切都很新鮮,充滿奇迹,你不得不總是停下來,去看,去聽,去吸收,別的東西都不存在。剩下的世界變成灰色,被遮蔽了。在啤酒廠的日子里,我們有時在食堂里同坐一張桌子,或者你順便來我的辦公室,討論下一條路線,但在那些場合,附近總有其他人在。只有我們單獨坐在車裡時,你才屬於我。
哲學博士對我的海上花園非常感興趣,直到我提到「愛」這個詞。然後他哈哈大笑。世界上沒有愛這種東西,他告訴我。你難道沒聽說過薩特嗎?
我描述的事情聽起來像是一種迷戀,哲學博士說,是自我需求的投射。
「哦,叫我奎妮吧。拜託。」
「謝謝你,軒尼斯小姐。」
於是我扯開包裝紙的一角,從手提包里遞給你一張紙巾,你吃的時候,我就給你講一個小故事聽。我告訴你,我還小的時候,討厭自己的名字。我父親喜歡「奎妮」,但我覺得它太老氣。我一直希望自己叫「斯黛拉」,我說。你看起來有一點迷茫,就好像你從來沒想過你可以成為另一個人。
「或許我緊張的時候才會蹦出來。」
我開始寫詩。情詩。我還能如何表達自己呢?我把它們放在手提包的拉鏈隔層里。我會伸手進去,用指尖摸到頁角,然後我會好奇,我今天會講嗎?我會告訴哈羅德·弗萊我的感受嗎?我只是伸手給你一塊硬糖。
在我的小套房裡,我有一套午夜藍的禮服裙,緊身胸衣上縫著成串的亮片。有一雙黑色天鵝絨舞鞋。但你讚美的是什麼?一套堅果色的普通羊毛套裝。
「我們就是虛無,」他說,「本質上,我們知道自己是虛無。所以我們在愛的時候,只是在欺騙自己說我們有點意義。」
「你的鼻子哪裡不好?」
「神啊亮瞎我的眼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