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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我們死的時候該唱什麼歌?

第二封信

我們死的時候該唱什麼歌?

芭芭拉開始唱《我心永恆》。她把手夾在腿間坐著,眼珠子也被夾著。(「我打賭那東西在動。」亨德森先生說。)芭芭拉的聲音稀薄純粹,就像一幕海霧的面紗,跟著浪潮席捲而來,掛在我花園裡的樹梢上。然後珠母紐王開始以重低音低沉地伴奏,亨德森先生緊隨其後。新來的病人跟了幾個小節,芬緹對我點頭示意,說:「來啊,奎妮。一起跟著哼,小妞兒。」
「你只能代表你自己,」珠母紐王說,「我上一次問的時候,還有二十個孫輩呢。」
「今天是你第一次考慮你的葬禮嗎?」
「我的第三任妻子選了它在我們的婚禮上放。」珠母紐王說。
「哦,死開,」她咯咯地笑,「一邊兒去,行不行啊你。」她之後就講不出話了,因為一直在笑。
「奎妮想要一首珀塞爾的歌,叫《哦,孤獨》,還有《鏗鏘玫瑰》,保羅·羅布森唱的。」我的心怦怦直跳。
「哦,老天,」芬緹說,「我的人生就是順得一塌糊塗。十六歲結婚。十七歲離婚。那就是最好的一段了。沒人會為我掉一滴眼淚的。我走的時候,你們可以在我身下點一根火柴,然後打開收音機就行了。」
但我沒在娛樂室里流露任何情緒。「你是個傑出的人,奎妮,」芬緹說,「我要當《泰坦尼克號》里那個女的。雙臂九九藏書張開之類的。那首歌叫什麼?」
你記得嗎?《老鼠瞎三隻》?我記得。當我唱給你聽時,感覺就像給你展示我沒穿鞋的腳。
珠母紐王這一次大笑時,托住了自己的肩膀。
爭吵聲越來越大,「心理輔導科」的臉都變白了:「一個一個說!一個一個說!」
亨德森先生翻了個白眼,瞪著他自己的手錶。一個穿格呢家居服的病人——他是昨天到的——已經閉起了眼睛。
「我們這裏沒有人有親朋好友。」亨德森先生說。
「在我聽來並不艱難。」芭芭拉大笑。
「那樣可以嗎?」
芬緹變成了水煮甜菜頭的顏色:「我打賭你對所有姑娘都那麼說。」
醫院答應過,今天派心理輔導科的人過來看望我們。基於員工生病和近期裁員,所謂的心理輔導科,就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她花了好長時間努力地把她的菲亞特挪進一個空的停車位里。我們從娛樂室里看她先是倒進頤樂花園,然後徑直撞上一個寫著「此處禁停」的牌子。她從頭到腳一身紫。紫色頭巾,紫色連衣裙,紫色開衫,紫色鞋。這女人看起來就像一塊巨大的瘀青,亨德森先生說。她縮著頭跑過雨里。風抽打著窗戶,吹倒了植物。
「而我有鄰居,」芭芭拉補充說,「她只是太忙,沒時間來看我。」
我對「心理輔導科」感到抱歉。我在筆記本里寫了些話,讓凱瑟琳修女讀出來。
一曲歌畢,「心理輔導科」擤https://read•99csw.com了一把鼻涕后道歉。珠母紐王說:「你想哭就哭吧。上帝保佑你能過來看我們。有大把的人甚至都不願意跨過那道門檻。你想挽我的手臂嗎?」不過我想,在這個時刻,她害怕他指的是那隻沒連著身體的手臂,於是她說她沒事,真的。只是這一天很怪,她說。怪異而美妙。
喝茶的時候,亨德森先生一直盯著我看。我以為是因為我把亞麻餐布糊得一團糟,但等盤子都收走,每個人都離開餐桌后,他仍看著我。他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把他的齊默式助行架停在了我的旁邊。
好吧,就那麼著了。每個人都在咆哮,連「心理輔導科」也是。而且芬緹是對的。我們最近都耗費了那麼多時間,我們所有人都是,被人檢查,被人剖開,被切掉這裏一點那裡一塊。我們耗費太多時間接收壞消息。那些事本身並不適宜開玩笑,所有那些事。但現在我們在這兒,都是不良品,或者至少在生命的盡頭,這真是一種解脫,一種幸福的解脫,可以這樣看著生命的盡頭,不再恐懼,不再像其他人那樣爭論不休。儘管討論的主題是我們的葬禮計劃。
「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更願意談談性|愛,」芬緹說,「有誰最近有過嗎?」
我在筆記本里寫,我以前在金斯布里奇時,常用留聲機聽珀塞爾的唱片。從公立圖書館借來的唱片。它讓我想起一個朋友的兒子,儘管我很小心地不去提他的名字。
不,是真的掉下來了。他承認,他沒有把它綁在殘肢上,只是撐在夾克的袖子里了。綁帶讓他胳膊酸疼。芭芭拉發出一陣快樂的嗡嗡聲來掩飾放屁。「心理輔導科」打開她的文件夾,檢查https://read.99csw.com筆記。
「我們能不能回到葬禮音樂的主題?」「心理輔導科」高喊。
我給了她一個疑問的表情。
當然,如果圖書館還在,還有古典音樂區的話。
「你說的是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恆》嗎?」「心理輔導科」問,「那是很熱門的葬禮歌。」
「但她還是有種新鮮的氣息。」芬緹說。
我沒說我們組成了合唱,也沒說我們唱的歌詞一樣——甚至都沒在同一個調子上。但我張開了嘴,不再是獨自一人,感覺上這就是一份小禮物。
「我當然想啊。我能找到的朋友都要來。在接待處,我想放康沃爾郡的菜肉烘餅,還有所有顏色的波普甜酒。匿名戒酒會的老頭子來的話,可以放些檸檬水,這樣修女們也能喝。」
之後氣氛就活躍起來了。芬緹告訴我們,她想讓所有人在她的葬禮上都穿亮色,在停車場就要抽上一口大麻。她不想讓我們凄凄慘慘地在停屍房裡瞎晃悠。(「恕我冒昧,院長嬤嬤,」她補充說,「但那裡總是冷颼颼的,有點嚴肅。」)每個人都笑了,包括菲洛米娜修女,芬緹還告訴「心理輔導科」,她可以穿她的紫衣服,如果她願意的話。然後「心理輔導科」變得非常沉默,非常靜止,就好像被人摸進了衣服里,她說:「你是說,你想讓我參加你的葬禮嗎,芬緹?」
只是剛好想到了那個想法。僅此而已。沒摻雜別的什麼。
「哦,閉嘴,」芬緹說,「我們玩得正開心呢。這就是生活。」
「親愛的奎妮,」凱瑟琳修女讀道,「參觀了羅馬浴池,泡了個澡;還遇到一個很著名的男演員,但我認不出是誰;和一個外科醫生吃了奶油茶點。今天是艱難的一天。祝好九*九*藏*書,哈羅德·弗萊。」
「婚禮上也很受歡迎。」「心理輔導科」加了一句。
「那很溫馨啊,」「心理輔導科」熱情的話語把新病人都吵醒了,她驚慌地高喊,「你願意告訴我們為什麼嗎?」
「傑德·古蒂不是死了嗎?」亨德森先生問。
或許我們應該換個話題,聊聊音樂,她建議。有人想對自己的葬禮提要求嗎?她解釋說,很多人沒有分享他們最愛的歌曲或詩歌就去世了。「而且這是你的葬禮,」她說,「你必須說出來你想要什麼。如果你的親朋好友知道你最愛的歌曲,就能緩解巨大的壓力。」
我想了一下,然後寫道,請把我的骨灰撒到我的海上花園裡。
瑪麗·安貢努修女笑了笑。「好,」她說,「那就好。」
「所以,是真的嗎?」瑪麗·安貢努修女打完字之後問。她在通讀紙頁,檢查錯誤。她抽出塗改液,修正了一處差錯。
「不管怎麼說,」珠母紐王小聲嘀咕,「我覺得你萬里挑一。」
「葬禮的討厭之處就是,」芬緹說,「那麼多好人唱著你喜歡的歌,說著你有多好,但你卻不在。我寧願現在就能聽到。」
我沒有補充說自己仍保留著珀塞爾的那張唱片。我這輩子從沒偷過東西,除了那個。金斯布里奇圖書館的唱片部可以用我的罰金買下一整區新的古典唱片輯了。
「確實是,親,但這並不說明它不是真的。」他綻放出一個溫柔的微笑,深棕色的眼睛一直看著芬緹。他以前一定很帥。
「你呢,奎妮?https://read.99csw•com」「心理輔導科」說,「你想要什麼?」
第二首歌,我寫道,是我父親最愛的歌曲之一,於是它也成了我的最愛之一。他以前常在工作間里唱,母親會停下家務事來聽。有時你能愛上一樣東西,並不因為你本能上與它相連,而是因為另一個人的關係,把他們的東西放進心裏能夠把你帶回他們的身邊。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把這些話都寫到筆記本上。沒有人抱怨,連亨德森先生都沒有。這是我第一次寫到我的葬禮。
我點點頭。是的。
「心理輔導科」安排我們圍成圓圈坐好,問我們想不想談談死亡。我們可以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她說。全部的背景音就是清喉嚨、肚子咕咕叫的聲音和沙啞的呼吸聲。我們都變得很忙,也不知道在忙什麼。蒸汽從她的濕頭髮和濕衣服上裊裊升起。
珠母紐王笑得太厲害,胳膊都掉下來了。
「我喜歡珀塞爾。」他說。
其他人也參与進來了。珠母紐王說希望他的葬禮上別有麻煩。他的前任妻子們都有過節,他女兒的婚禮大出血一千英鎊。然後新來的病人說,他想被裝進柳木箱子里埋掉。亨德森先生問,柳木?傳統的木頭棺材哪裡不好?有黃銅配飾和絲綢襯裡。珠母紐王咆哮道,你埋得起現金的話當然更好,新病人說,我們這裡有些人需要考慮家人,然後亨德森先生高呼,你以為我喜歡自己一個人住啊?
「席琳·迪翁有種新鮮的氣息,」芬緹高聲說,「傑德·古蒂也是。」
「我那個妻子的心可沒永恆多久。她跟酒保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