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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對藍色過敏的男孩

第二封信

對藍色過敏的男孩

「謝了,」他說,「我留著了,小奎。」
「快樂?」他重複一遍。他有一種能力,能把非常中立的詞變得聽起來不適,或者說,至少變味。
「到床上來,芭芭拉,」一個護士叫喊,「讓我幫你。」
「你怎麼會對手套過敏?它們甚至都不是羊毛的。」
第二張記憶快照是在托特尼斯的大巴上拍的。戴維已是第三次出現,我很高興見到他。我對他談起你。你在啤酒廠多受人尊敬。你和酒吧老闆們的關係處理得有多好。說實話,我是在自娛自樂。我喜歡談論你——我也沒有其他人可以說。
「我不懂你什麼意思。」他說。
「你父親喜歡帶給人們快樂。」
「你覺得自己什麼樣?」
三號記憶。我們在碼頭下面。你兒子喝著啤酒。我們穿著外套,我戴了手套,因為我們剛從托特尼斯回來。天色已晚。我們看不到河水,但能聽到船隻撞擊泊地的嘎吱聲。這段記憶是在十月拍下的,就在戴維動身去劍橋之前。或許是夜風裡腐朽的氣息讓我傷感。我們在一起只跳過四次舞,但有戴維在生活中,我就好像在照顧另一部分的你。
不過,戴維顯然一直在思考我的話,因為在回家的路上,我剛好看到他對著大巴的深色車窗深鎖眉頭。他皺起臉,上下動著嘴巴,甚至用指頭把嘴推成半月形。當他注意到我在看時,說:「看起來就是不對勁。」
「這樣好多了,」我說read•99csw•com,「現在你也在微笑了。」
「老天,不知道。」
「但那很荒謬啊,戴維。顏色不會讓你打噴嚏的。」
芬緹說:「但她今天看起來好些了。我估計她會沒事的,能挺過去。我真是那麼估計的。你不認為嗎?」
戴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想看進我的腦海里,找出那個我不願意說出名字的男人。這一次轉移目光的是我。
他的臉擰在一起。
我扯下我的紅色羊毛連指手套,遞給他。戴維把手指拱進去,儘管這手套他戴太小了,幾乎都撐不下他的指關節。他饒有興趣地研究起自己的手來,側過來翻過去地看,就好像他以前從沒見過它們。我只能搓著掌心抵擋嚴寒。
我試圖休息,但時睡時醒。我被三個版本的戴維喚醒。三段獨立的記憶。我在腦海里做了筆記。跳舞。微笑。手套。我一遍遍地想著這幾個詞語,那樣我就不會忘記。
他做了個怪相。好幼稚。他伸出舌頭,朝我鼓起眼睛,像某種食屍鬼,就好像他想嚇唬我,儘管他這麼做,自己卻笑了。我遞給他一顆薄荷糖,他卻說:「少跟我來這些糖果扯淡。講點真話,小奎。你有男朋友嗎?」
早晨的例行程序很複雜。值班護士花了很長時間檢查我的脖子和下顎。「你覺得哪兒疼嗎?」她說,但我只是指向筆記本。我想告訴你那些記憶,在夜裡奔向我的那些快照,哈羅德九-九-藏-書。一個父親無法用陌生人的眼光來看自己的兒子,所以他會錯過一些東西。這是生活的小悲劇之一。
我找了個蹩腳的借口。他和我一起上了車,甚至都沒問一聲。我的心一沉。
這故事打動了我。我同情戴維。我知道一個青少年看著自己的父母,發現他們和自己幾乎沒有一絲相像,這有多困惑。但我也知道你有多愛你的兒子。我想保護你:「或許你父親在笑別的事。笑話或是什麼。」
「你出什麼事了?」
這問題讓我慌了陣腳,但我沒有退縮:「我愛著一個不愛我的男人。」
回家的一路上,戴維都在笑:「他們鼓掌了,你看到沒有?」
「你覺得我在劍橋能行嗎?」他對著黑暗說話。
「對。他喜歡看到別人笑。他是個好人。」
我告訴自己,沒有必要提你兒子和我跳過舞的事。畢竟,我是在做修補的工作。我會再找個時間告訴你。
往常的樂隊指揮放假了,頂替他的人一副淘氣的長相。他加快節奏。要跟上音樂跳。這是戴維的主意還是我的主意,我說不清,但我們也加速了。不再是慢,慢,快快慢,慢。變成了快快跑跑快快。戴維和我滿舞池地飛,九九藏書就好像我們沒有腳。我正好奇怎麼會沒撞上人,這時才想起來,其他人都停下了,為我們騰出場地。戴維把我擺出去。拉回來。他用力地讓我旋轉,然後把我摟進懷裡,再拋我出去拉住我的手。我心想,你這都是從哪兒學來的?但他不是學來的。他只是現編的。我的肺生疼。皮膚滲出汗珠。我這輩子從沒這樣跳過舞。音樂停止的時候,我在顫抖。
「什麼東西看起來不對勁?」
「是顏色的問題。藍色讓我打噴嚏。我以前有過一條藍色的圍巾。母親給我的。它也讓我打噴嚏。就像一直在感冒一樣。我不得不假裝弄丟了它。」
來吧。
「是啦,是啦,行了。」戴維說。他把腳蹺在對面的座椅上。
「是的。」我大笑,「很快樂。」
夜裡,腳步聲在走廊上來來去去,我被吵醒了。
我們看到芭芭拉在椅子里睡覺。暗淡得像朵報春花。菲洛米娜修女握著她的手。
我轉向芬緹時,她正一副焦慮的表情。她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手臂緊緊環抱自己,膝蓋高高地抵在胸前。她撥正她的粉色牛仔帽,把帽繩緊緊拉近脖子。她說:「有些人是會這樣。就在最後時刻,他們開始鬧。他們放不下,你懂嗎。我以前見過。」她用指節揉鼻子,我好奇她是不是在哭。
娛樂室里,芬緹打斷寫字的我,問我夜裡有沒有聽到芭芭拉的動靜。我正集中精力想寫完關於戴維的三段記https://read.99csw.com憶,所以一開始我沒抬頭。
他看都沒看就把地址揣進兜里,然後說:「我覺得我對我的手套過敏。」
「你是說顏色不會讓你打噴嚏。人們總是假定一件事如果適用於他們,就一定適用於其他所有人。這麼看待生活真是很狹隘。」
「以前有過一次舞蹈比賽。我們在度假,我和我父母。我想贏。但我是個孩子。不知道怎麼跳舞。我就,你知道嗎,就亂甩身體。我以為人們大笑是因為我跳得好,但之後我看到不是的。他們大笑是因為我很奇怪。我四下里找父親,但你猜怎麼著?他也在大笑。而媽媽呢。好吧,她只是把頭埋進手心裏。就好像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看著他們。小奎,感覺就像我沒有歸屬。」
他們當然注意到了。
「他們注意到了。」
第一張記憶快照是戴維第一次跟我去皇家舞廳的三周后拍的。從那次之後我就沒有回去過,三周后我覺得應該安全了。但戴維正在巴士站等我。
他真留著了。他留下了手套。
「他不是,」戴維說,「他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
我哈哈大笑。這正是你會做的事情:突然間蹦出一句評論來,與之前的事情看似完全沒有關係。
「這無關緊要。」
「我笑的時候看起來老是不像我。」
「喂,小妞兒,」她說,「放下筆記本,我在跟你說話呢。」
「你快樂嗎?」
「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容易些。」我告訴他。
九-九-藏-書以當他要我的課本時,我很驚訝。他提醒我說,我告訴過你一次,可以把課本借給他。我沒意識到你會跟戴維提起這個想法。我好奇你還告訴過他我的什麼事。同時,戴維說他去劍橋之前,可以在周末順便過來一趟拿書。他問我要地址。我寫在了車票背面。
沉默了一小會兒。
「他知道嗎?」
「如果我鬧的話,」她低聲說,「他媽的就開槍打死我。」
外面,修女們幫助病人在朝陽下走動。濕草閃著銀光。似錦繁花幾乎都消失了。一張蜘蛛網掛在窗戶的一角,濕答答的,看起來像氈子做的。芬緹晃晃我的胳膊。她的臉貼近我的臉。淚光盈盈。

他譏笑一下,轉過身去。
是的,戴維。有幾個人鼓掌了。
戴維注視著窗外的漆黑。憂鬱的瘦臉在黑暗裡航行。他閉上眼睛睡著了。我看著他的額頭靠在玻璃上,我看到你們兩個化為一人。一個是想被人注意的戴維,一個是想消失的你。你和你兒子是同一個人的南北兩極,而我夾在中間。或許我可以充當一座橋樑。或許我可以把你和戴維重新連在一起。
「太糟了。」他拍拍我的手,輕聲說。我什麼也沒說。「他是誰,小奎?」
他穿著大外套。我穿著舞裙。帶了鞋。他把馬丁靴換成了一雙帆布鞋。在皇家舞廳,他跟著我走進舞池,問我們能不能跳狐步舞。慢,慢,快快慢,慢。我驚訝地發現他學得很快。他只消觀看就會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