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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給戴維的信

第二封信

給戴維的信

我磕磕巴巴地說:「但我不想有秘密,戴維。」
我哈哈大笑。這想法似乎太荒謬了。而且笑起來讓我放鬆。它打破了緊張局面。
「你兒子會沒事的,」我在車裡告訴你,「我敢肯定他會沒事。大學多精彩啊。」
他轉身時,正用手指抹著臉。眼淚傾瀉而出,嘴都腫了。他眼睛下面的皮膚好紅,幾乎都變成藍色。「沒事,沒事。」他說著勇敢地點了一次頭,表示他的情緒已經過去。
「你好啊。」我沒有聽到他靠近,所以當轉身發現戴維正默默地看著我時,我跳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在那兒站了多久。他咧開嘴犀利地一笑。他已經讀完那本書了,他說。
我現在回顧那個時刻,再次試圖去理解。我想戴維是想擋在我們中間。那就是真相。他看到我敬重你,像個孩子一樣,他就想把它從我們倆的手中奪走。他想把他自己置於中間。我很抱歉這麼說,哈羅德。我不相信他是故意想欺瞞。但我覺得他喜歡危險。這是他的本能。他喜歡摩擦東西,讓它們著火。
我試著搶回那封信,但他把它懸在我的頭頂上晃悠,我根本夠不著。「信是寫給我的。」他嘲笑我想拿回信件拍打他胳膊的樣子。
「我肯定他會的。」
但戴維一笑:「茶也不錯,小奎。」
你沒有告訴我更多。你的聲音沉進了引擎的轉動聲里,你笑了笑,就好像談話結束了。我猜戴維趁你不在時溜走了。一小會兒之後,你說:「但是,不,不。我敢肯定一切都好。我敢肯定他會沒事的。」你回答著一個我甚至沒問的問題。
在這裏我得加一句,有很https://read.99csw.com多東西我一直努力丟掉。一雙我摸彩贏來的拖鞋。一個向日葵裝飾品,有陽光時它就會拍打它的塑料葉片,散發出某種化學毒劑的清爽氣味,導致我所有的豆苗都死了。不管我多努力丟棄它們,這些東西就是陰魂不散。比如塑料向日葵,仍在我的窗台上。我寫字的時候,拖鞋就在我的腳上。
戴維露面之前,我才剛寫完這封信。我把它夾進其中一本書里,打算讓他到了劍橋再看。
最後我坐到廚房裡去。我想知道戴維有沒有告訴你,他要來我家借課本。我再一次下定決心,不管有多難,都必須向你坦白交代。我沒能跟戴維劃清界限,現在該讓事情回歸正軌了。
戴維動身去大學的前一天下午,突然出現在我的公寓門口。他說他是過來拿我的課本的。他在門口徘徊,看起來出奇緊張。他一直在撥弄自己的劉海,儘管通常他都開開心心地讓它蓋得滿臉都是。我向他說明,他不需要進屋,但他說想進來。事實是,我也很緊張。我們沒有敲定一個具體時間,我也不太肯定他會露面。儘管只和他共度過幾個晚上,我了解他會很叵測。
那正是在戴維離家之前。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他的離開擔心。絕對不會那麼直接。對你而言,我甚至不認識你兒子。你只是告訴我,你妻子在為戴維準備小包的食物。包在防油紙里的水果蛋糕。瓶裝水果。一罐罐的腌洋蔥。(顯然是他的最愛。)都是能在他房間里放上很久的東西。她擔心的是,如果任由戴維獨自生活的話,他會忘記吃九*九*藏*書飯。她還專門去了一趟普利茅斯,給他買了禮服襯衫和一件夾克,因為她不確定劍橋的學生穿不|穿黑T恤。
「我家很亂,你別介意。」我說。我的公寓一點都不亂,從來就沒亂過,但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在公眾場合教一個十八歲的男孩跳狐步舞是一回事。讓他踏進你的家門則怪異得多。他跟我走進客廳。
「嗯,你知道,他要見好多的人。有事情要做。莫琳和我就等著,但是他——你知道。」
我最後打了電話給皇家舞廳那個戴假髮的男人,接受了晚餐邀請。這不是因為肚子餓。這是因為,我再也無法忍受與我的頭腦共處一室。那一晚就是個災難。那是我來到金斯布里奇以後,第一次和一個男人約會,它非但不是逃脫,反而更像另一次背叛。
我把手伸進手提包里,心跳漏了一拍。我得把包大大地敞開,認真查看一下。我掏出了錢包、鑰匙、支票簿、化妝鏡、寶路牌薄荷糖。我放情詩的拉鏈內袋被打開了。
他把臉湊到我的眼前,眼睛顯出漆黑色:「就是別告訴他,行嗎?」
我禮貌性地抱了他一下。戴維似乎緊張而不適。我注意到,要接近他不容易,除非在他跳舞的時候。我說:「我很高興你要去劍橋了。你需要那個地方。你需要大的環境。那裡能容得下你。我在牛津時真的很開心。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像我一樣愛書的人。你父母明天開車送你嗎?」
「感覺裏面有現金。」
戴維沒有提及我的信件。他只是走進客廳抱起書,往門口走。但我對自己寫的東西很緊張,於是脫口而出:「你父親知read.99csw•com道嗎?你來了這裏?」
「要薄荷糖嗎?」我問。
每當我想做煎蛋餅卻不得不用一把叉子將就著對付時,就回憶起他做過的事。為什麼要拿我的攪蛋器?他要那個有什麼用?但我還是沒法出門再買一個。或許我是想給我生命的那一部分畫上句號。我想告別那裡,繼續前進。自從多年以前戴維偷走我的攪蛋器后,我就再也沒有去買一個新的。可以說,我一直過著沒有攪蛋器的生活。
「如果莫琳收不到他的信,對她會很難的。他的沉默,你知道。嗯,會傷透她的心。」
「沒事的。」他說著又要了些茶。
他把信封撕開。往裡窺視。我尷尬得要命,只得推開他離開廚房。他讀信時,我就在小客廳里踱步。
「怎麼回事?」你邊說邊放慢了車速,「你還好吧?」
「不介意的話,我想來一顆。」
我的詩都沒了。
事實是,這封給戴維的信我寫了很長時間。父親在我前往牛津前給了我一封類似的信,我仍留著它,把它夾在一本詩歌集里。我提醒戴維,他是一個多麼有才華的年輕人,上天賜予他非凡的聰明才智和無比光明的未來。我敦促他開口之前要思考,因為大多數人都是因為忘記做這件事,才陷入困境的。像你一樣,我也為他擔心,他要進入一個更大的世界了。我見識過幾次他對別人的影響,不想讓他惹上麻煩。我補充說,如果家人偶爾能收到他的信會很好。我指的是你和莫琳。我想幫忙的。
「沒寫什麼。」我說。
「他興奮嗎?喜歡他的房間嗎?」
我那天晚上的大哭全無道理,但幾個小時read.99csw.com后,我止不住地哭。儘管我給自己的緘默找了理由,我並無意繼續欺騙你。這太傷人了。
他半路上停下來,背對著我。有一小會兒他一動不動,只是站在那裡。「別擔心,」他說,「我們的秘密很安全。」
「我只是緊張,我猜。要離家很遠之類的。我會好起來的。」
「嗯。」你點了幾次頭,就好像在頭腦里搜尋合適的詞彙,卻不太能伸手摸到它們。
他還是避著我。我擔心我傷害了他,因為他的肩膀開始顫抖,連續點了幾次頭,抽著鼻子。我伸手去碰他的外套:「你還好嗎?」
「是啊,哈羅德。他們不打高爾夫球俱樂部的領帶。」我大笑,你也笑了。
「但學生都很邋遢的。」我說。
他順勢倒進我的椅子里,繼續讀書。他沒有脫掉外套。當我把綠色的茶杯放在他腳邊時,他用纖長的手指去夠它。他似乎不經意地喝了茶,又貌似不經意地吃掉了我的午餐。之後他把腿蹺在我的椅子扶手上,開始抽煙,不時把煙灰彈進我的綠色杯子里,有時沒彈進去,就撒在地毯上。「你家裡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說,「父母一定在等你。」
「它是我的。我想知道裏面有什麼。」
「我希望他寫信回來。」你說。
戴維把書抱在手裡,大步離去。「祝你好運!」我喊道。我沒關門,等在那裡,想知道他會不會轉身揮手,但他沒有。「記得寫信!」他用駝背快步的走路方式踱進了暮色里,就好像已經忘記關於我的一切。獨自一人真輕鬆,儘管我回到客廳里,看見空杯子、煙灰和那被揉皺的信封時,覺得自己再次孤立無援。
https://read.99csw.com全部讀完了?」那是柏拉圖的《理想國》
星期一早晨,我問你開車送戴維去劍橋怎麼樣。我幾乎不能看向坐在駕駛座上的你。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十分羞恥。
「他不會的。他應該不會。」
我當時沒看出這些。
戴維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他反而轉回之前的話題:「請不要告訴父親跳舞和其他的屁事。他會叫我娘娘腔的。」
「我能幫上忙嗎?」
「真的嗎?」
他拿起一條長麵包,又開始漫不經心地把它撕成小塊,就好像他的身體習慣了自我進食,不需要大腦注意。然後他從外套口袋裡抽出一個信封:「這是給我的嗎,小奎?」我的胃裡翻江倒海。致戴維。是我的筆跡。
「是啊,還不錯。」
「我恐怕沒有啤酒給你喝。」這是我在禮貌地送客。
儘管我故作輕鬆,這些話在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讀起來,很可能還是太多愁善感了。戴維離開后不久,我發現信被丟掉,連同信封一起,丟在廚房的餐桌上。他唯一留下的東西是疊在信里的一張二十英鎊紙幣。最後看來,他還從我的錢包里自行拿走二十英鎊,從冰箱里拿走一瓶哥頓金酒,還有我的攪蛋器。出於我不能理解的原因,他偷走攪蛋器這件事最讓我憤怒。
「還給我。」
我很快把書摞成一堆。我在每本書里都寫了自己的名字。我以為他會馬上離開,但他拿起一本書,開始嘩嘩翻閱。儘管他在翻書,我仍能看到他在用眼角的餘光觀察電暖氣旁的椅子,通往小廚房的門,還有我給自己當午餐的兩個三明治。就好像他在為了自己,觀察著我私生活的所有這些細節,以某種方式記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