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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詩人

第二封信

詩人

說到底,我們都想這樣:被人看到。
十二月中旬,你又拿著空罐子出現了。我不知道戴維敢不敢再次出現在我的公寓門口,但他沒有。我第一次在金斯布里奇看見他時,都不敢相信那是他。
這一次我不回答了。
為了不引起驚慌,我問你和莫琳有沒有聽說什麼,你可能記得,可能不記得,但你的回答一如往日,說戴維太忙,沒時間聯繫。在戴維的信里,他給了我長途大巴的班次,問我能不能幫他付車錢,於是我回信時寄了去。(這次是二十英鎊。)我打掃了公寓,給他在沙發上置了一張床鋪。等他一到金斯布里奇,我就打算建議他回去看你和莫琳。周五下午我早早下班,很小心地不讓你看到我離開。
我的下巴都要掉了,他又開始大笑。「我開玩笑的。」他給我看那頂帽子。裏面裝滿了硬幣,還有幾張紙幣。「你想喝點東西嗎?我請你喝一杯。」
戴維站在一圈強光的正中央,拿著一個手持式麥克風。他的體重輕了不少。輪廓更加銳利,或者說更加疏離。我突然想到,他很可能用了化妝品。他留長了頭髮,綁成一個馬尾。穿一件松垮的深色大翻領西服,搭配他的舊靴子,還有我的連指手套。我現在回想起那幅場景,是那副手套提供了唯一真實的色彩。就像看著一張黑白照片里一團扎眼的紅,近乎觸目驚心。
我坐在地板的靠墊上。好了,我告訴他:解釋一下。
「我覺得你會喜歡他的。他肯定會喜歡你。」
我抬起頭時,他正非常仔細地看著我,微笑著。他相信我。他沒有意識到我愛他的父親。戴維給我倒了一杯金馥酒,我喝得太快,結果酒精直衝我的喉嚨。「我只是想確切知道是誰。」他說。
你夾著怪聲地笑了一下。沒有大笑那麼猛烈,但比單單一個微笑要溫暖。
「有一天我要和我兒子來這裏。」
一切都變得不堪承受。
「人年輕的時候,不那麼容易和父親聊天。但有一天。有一天他會像我一樣老。等我們都老了,聊天就會容易些。」
「聖誕快樂,奎妮。」你說。
我想象戴維戴著我的連指手套。我放聲大笑:「我無法想象戴維戴著駕駛手套的樣子,哈羅德。」你看起來那麼悲傷,那麼不確定,而我在試圖讓你感覺好受些,但還沒等我把這句意見說完,我就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我真希望能把這些話塞回嘴裏,但我只能吞掉剩下的雪利酒。
答一句「是」會很快。是,哈羅德;是,我見過。你把契機現成地擺在我的面前。我們跳過幾次舞,我會說。他打電話給我。要過錢。坦白交代還不算太遲。永遠都不會太遲——然後我想起我的詩,被他諷刺的詩,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我愛你。
我當天下午就回信了。我認為他敢再張口要錢實在很有種,但我原諒了他,一部分因為他還記得我,讓我很感動,另一部分是因為他對皇家舞廳的評價九_九_藏_書。我寄給他一張卡片和一張五英鎊的紙幣,放在同一個信封里。
「嘿,是你。」一隻纖細而堅定的長手扣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拉轉過身。我聞到他的氣味,不得不故作鎮定。「你剛才在嗎?」
「還不錯。人們喜歡我。有現金嗎?」
戴維去拿他的瓶子,擰開瓶蓋,又往綠色茶杯里倒滿了金馥酒。他很小心地用袖子擦凈瓶頸。最後我竟然加熱了一塊聖誕布丁(一人份),和他一起在火爐邊分吃了。我們把盤子放在腿上吃。他跟我說起一點他夏天在歐洲的事,直到光暗下去,他才問道:「它們是寫給誰的?你的詩?」
他大笑著說,很可能不知道。他沒提信,沒提我寄的錢,也沒提他未能兌現的拜訪。他越過自己的肩膀掃了一眼集市。
戴維開始用尖銳的高音背誦,像在模仿一位年長的婦女,那是我熟知的語句。我一直放在手提包里的語句,直到我丟失它們。是我的詩。
我們一定沉默地行駛了一段時間,因為我記得你在停車帶靠邊。「在這兒等著。」你說,然後下車從行李箱里拿來一個袋子。
「我不懂,戴維。」
他溫柔地看著我,用你的那雙眼睛,然後坦白地說:「我只是想有人看到我,小奎。看到我本來的樣子。」
過了片刻,他問:「你在你的詩里就是這麼做的嗎?表露你的真心?」
「不是你認識的人。我是好幾年前寫的。」
「但你偷了我的詩,戴維。你把它們當成笑料。」
我站起來要走,但戴維跟上來,擋住了去路。我看到他眼圈周圍黑色的眼線,嘴唇上深紅的色漬。他把臉蓋上了一層白色的粉底。
「聖誕節準備做什麼好玩的事嗎?」你說。我沒回答。
「你在哪裡都能玩。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它不是奧運會項目。要是你找不到無花果,用板栗玩也可以。」
你從袋子里舉起一個紅色的裝飾球,小心地把它綁在後視鏡上。你的手移動的時候,球轉了一下。你拉下了我這邊的遮光板,又掛上了一個裝飾球,這次是一個金色的。然後你在方向指示燈上掛了一個藍色的球,最後,是一個銀色的,你綁在了我座椅後面的衣帽鉤上。
他講了一個下午。他跟我聊課程、大學,聊他在劍橋的生活。他承認功課很難。他有過一個女朋友,但她離開了他。現在他發現自己喝醉后更容易和人們打成一片;喝醉的他更有趣,更不受拘束。但功課很痛苦,當然。助教們已經盯上了他,父母不知道這件事。
戴維攥著幾張紙,但他基本不看。他以深沉有力的嗓音表演,頗具感染力。就我聽到的部分來說,這些詩都是諷刺作品。他每讀完一首詩,觀眾就狂熱地鼓掌。他們明顯喜歡他,而他也知道。他的腳邊放著他的費多拉帽,一個女人走上前去,往裡面丟了幾枚硬幣。
「隨你的便。」戴維聳聳肩,走開了。我看著九九藏書他逛到街上,往外賣酒鋪走去。
「我不理解,」你對著寧靜說話,「你見過戴維嗎?」海水默默地沖刷著海濱。
戴維在劍橋開始了他的第二學年。之後,毫無徵兆地,突然來了一封信。信在一個周六送到我的公寓。按信件的標準來判斷,這封信很短。他仍喜歡課程,戴維說,儘管閱讀書目有時很枯燥。他說在歐洲玩得很瘋!(我從來信不過感嘆號,尤其是一大堆的感嘆號。)他還說,他想念皇家舞廳,並給了我回信地址。有一條附言。我能不能給他一點現金?又有一條附言。他很抱歉。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很難看到裏面,而且樂隊的音樂也太吵,聽也聽不清。我側身往裡擠進去一點,就在那時,我不得不停下,確認我看到的真是我以為的那個人。
陸續有信寄來。不定期,每隔幾個星期一封的樣子,每次他都求我給錢。有時我直接無視這些信件。那些更緊急的我才回復。我得承認,哈羅德,我覺得被利用了。我知道如果我告訴你,你會很無地自容。十二月初,戴維寫信詢問,他能否來我家過個周末。他需要見我,他說;情況變得太壓抑了!他把我稱作他的朋友。
戴維沒有出現。我拿著書在巴士站等了三個小時,而他壓根沒來,也沒再寫信。蠢女人,我心想。他當然從沒想過要來。他只想要錢。他很可能已經把車費喝光了。但至少我不用騙你。
「你父母都知道這些嗎?」我冷冷地問。
人群刺耳地重複喊著這首詩,我的臉因為羞恥而燒得通紅。
顯然他在劍橋遇到一個人,這個人又認識另外一個人,另外那個人讀了詩,覺得戴維大有前途。說他有能力拎起一個主題,把它推至極致。第一批詩次日就到了:揉成厚厚一團,裝在一個棕色信封里。
「沒有。」我說。我又說了一次,生怕第一次不夠大聲。「沒有。沒見過。我從來沒見過他。」
等你在駕駛座里坐穩后,你讓我看。
那天是節禮日,他決定突然拜訪我。他站在公寓共用大門的門口,送來一瓶半滿的金馥力嬌酒,還有一小枝冬青。他因為濕冷而打著哆嗦——他只穿著夾克和牛仔褲,外面下著瓢潑大雨——但這個年輕人絕不可能進我的家門。
「不用。」
「戴維,我在生你的氣。」我說。
「那麼下一首,」戴維說,「叫《一個待字女僕的情歌》。」人群大笑,同時他停下來又猛灌一口。「它有一段類似迭句的地方,你們都可以,你們知道的,可以加入。」他從夾克口袋裡抽出一條絲巾,在脖子上打了一個結。我推斷那是莫琳的。有人九-九-藏-書高呼一聲:「同性戀!」戴維咧嘴一笑,說:「是啊,對。」我又湊近一些。
我們坐在斯萊普頓沙灘上的酒吧外面。我要了雪利酒。你要了一品脫的酸橙檸檬水。一包薯片躺在我倆之間的桌上。那一定是夏天——戴維在劍橋的第二年年末。海很平靜,像磨光的玻璃,天空也閃著銀色,間歇地被斯塔岬的眩光打破。「我們會來杯啤酒,」你說,「我和戴維。」
戴維又繼續背了四首詩。我之所以留下,只是因為我聽到的東西太傷人,腦子太亂,動彈不得。他所有的詩都在拙劣地模仿我。所有的詩都讓人群起鬨。等到第五首詩結束,我再也受不了。我轉身,推開人群出來。
我的憤慨、被背叛的感覺,都消融了。我想幫助這個男孩。我真的想。「你得表露你的真心,戴維。」我把手放在心口,感覺到它貼著我的手掌在搏動。
(「我看著世界,卻只看見你」那種東西。我幾乎難以複述。)
那個周一,我坐進你的車裡時,幾乎無法看你。你問我是不是感覺很憔悴?憔悴?我打斷你的話。那算個什麼詞?你尷尬地笑了一下,繼續專註於前方的路。
「是啊,我知道。」他甩甩濕發,雨滴飛濺在衣服上。「而且我很抱歉,小奎。我真的抱歉。」
戴維在家裡短暫待了一陣。夏季開學,他回校后,又開始寄來詩歌。我繼續幫著構想新的措辭,有時,我承認,我也藉此機會來提其他的建議。或許他應該參加詩歌社團?他吃飯正常嗎?如果有人問我,和戴維攪在一起做什麼,我就會這麼解釋:我在通過幫助你的兒子來幫你。我,曾經也是一個牛劍名校的學生。我,也有過敬畏我才智的父母。我希望戴維能站穩腳跟,然後我就會隨意地在我們的談話中順便提及整個真相,關於我們去跳舞,我給他寄錢,詩歌,還有所有我未能向你承認的其他事情。事後再提的話,那些事件就會看似無足輕重,因為它們會安全地留在過去,戴維也會開心。
他穿過走道,進了公寓,劃過地毯,徑直停在了椅子處,所到之處留下了一條水跡,他腳踝纏繞著坐進椅子里,手臂緊抱著自己的身體。他的膝蓋抖動著,上上下下。
我給戴維沏了茶,拿來毛巾和一床毯子。我一直忙個不停,這樣就不用坐下來和他對話。不過,現在他在我的公寓里,情況變得不同了。他看起來小了一點。他喝光了綠色茶杯里的茶,往裡面倒滿金馥酒。
我聽到他說,他很快就要以小冊子的形式出版作品了,幾個人點頭,表示他們會有興趣一讀。
九九藏書
我仍在生戴維的氣,因為他浪費我的時間,還找我拿錢,但我最主要的還是氣我自己,氣我被他利用。我繼續躲在人群里,不想讓他看見我。戴維在背一首詩。儘管天氣很冷,他身上還是有著一種閑適,一種魅力,一種光輝,吸引人們靠近,讓人願意聆聽。我能看得出來。他一邊抽煙一邊表演,腳邊還有一個瓶子,他不時俯身舉起瓶子灌一口。有人大聲叫道:「把酒瓶傳給大家啊,戴維!」他就大笑著說:「自己買酒去,先生。」似乎有不少人認得他。
接下來的幾周,戴維打過幾次電話。當然,他用的是應答付費方式,他告訴我他在劍橋的狀況,讓我放心,說自從我們談過話后,他感覺好些了。更加踏實。他開始寫自己的詩,他說,他真的很滿意自己的作品。他的詩不再有趣,我覺得那樣也可以嗎?我向他保證,只要他真的在表達自我,那就是好的。真的很好。「我可以把它們寄給你嗎,小奎?」他問。
然後迭句開始了——這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整個人群都在吼——「我的愛是純潔的。我是你的女僕。哦,我啊,哦,天啊,我會和你上床嗎?」
「你朗誦的那些詩都不是你的。其他人怎麼能從裏面看到你呢?如果他們能從裏面看到什麼人,那也是我。」
之後我開始跑。跑過了攤檔,跑過了兒童的旋轉木馬。我用手捂著臉,這樣就沒人能看到我。等到了碼頭的另一邊,我不得不停下,坐在一條長凳上。隔著油膩的黑水,我想象人群在鬨笑,覺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我無法自抑,痛苦地放聲大哭。要是你已經看過那些詩呢?更糟糕。要是你妻子已經讀過它們呢?我想待在自己的公寓里,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人群開始吹起挑逗的口哨,開始鼓掌。我猜戴維的朗誦會結束了。我坐了很久,看著人們沿著碼頭走回家。家長扛著他們的孩子。幾個男人——我認出他們是銷售代表——把一個年輕女子舉到水面上,假裝要把她丟進去,那女子在尖叫。一匹被裝扮成麋鹿的馬被牽進馬廄隔間。酒吧開始滿了。集市將近尾聲。
他的身後,大雨擊打著街道、人行道、河口。一切都是浸透的灰色,都是水。我看著戴維,他兩眼通紅,嘴巴因為悲傷而嘟起,瘦高的身體穿著濕衣服那麼不適,我動了憐憫之心。
「那不錯啊。」我說。
復活節來了又去。我記得在你的車裡藏起用錫箔紙包的巧克力蛋,作為復活節尋找彩蛋的驚喜,但你一屁股坐在一個巧克力蛋上,於是我們在咖啡館里花了好久清理污跡。
一杯啤酒?我心想。你確定嗎?你就好像讀出了我的想法,微微一笑:「要不還是檸檬水吧。我們會聊一聊。你知道的。」你藍色的眼眸蒙上了霧,「男人與男人間的聊天。」
朗誦自己的詩是向人們展現他是誰的一種方式read.99csw.com,他說,可以不用惹惱他們或讓他們反感。他在學生會和大街上做詩朗誦。這就像知識分子的街頭賣藝。他喜歡這件事帶來的關注,還有現金。
我得跟你說老實話,哈羅德。戴維的詩不怎麼樣。它們滿是陳詞濫調。大多數都沒有寫完。而且它們都有一種陰鬱感,顯得很是自我陶醉。我在頁邊的空白處寫了註釋。意象鬆散的地方,我提出新的構思。我在盡己所能地幫他。更多的詩寄來。它們更加陰冷。它們談論死亡,那個黑洞。他經常在頁尾寫上一句:「只給你一個人看!」他強烈要求我不要告訴他的父母,否則他永遠不再信任我。「你的秘密很安全。」我向他保證。然而我有所擔心,而且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一年一度的聖尼古拉斯集市在碼頭那裡辦得熱火朝天。我問你去不去,你說聖誕市場不是莫琳的菜。那是個沒有雨的冷夜,攤檔的燈光在河口黑水裡投下晃動的圖形。我記得,有熱葡萄酒的辛辣氣味,還有熱狗和漢堡包的炸洋蔥味。有一些露天遊樂設施供幼童玩耍,人們的叫喊和起鬨聲壓過了發動機的噪音。市場盡頭,一大群人已經聚集起來,觀看臨時舞台上的一支本地樂隊。我握著塑料杯裝的熱紅酒暖和手指,看了他們一會兒——樂隊的成員都很年輕,或許跟戴維同樣年紀——觀眾里有人開始跳舞。我看到了納比爾的秘書席拉,和她的丈夫一起,還有幾個銷售代表。溫熱的紅酒撞擊我的喉嚨,讓我情緒高昂。某種意義上,這又像是在皇家舞廳——你屬於某樣東西,又不屬於。真是遺憾,我記得自己想著,真遺憾你留在家裡。我繼續走,因為另一群人已經聚集起來,我能聽到笑聲。我也想大笑。
他短暫一笑,然後再次開口,仍舊一副放下戒備的誠實模樣:「可是,正是那樣啊。你在看著我,小奎。你看到我是個騙子。」
「和解吧?」他說著遞出那瓶酒。
意外地,我很擅長玩無花果球。「你看,」你說,「現在你又笑了。」
於是我們繼續一同駕駛,你和我。我注視著你,給你帶巧克力棒,用小東西表示我在那裡。有時你繞遠路回家,指點我看鳥。我們停過一次車,你還記得嗎,因為你說覺得我看起來面色蒼白。(我的確是。當天早上戴維寄給我一首詩,關於他腦海里的「藍色野獸」。)我們坐在一棵無花果樹下,但我苦不堪言。過了一會兒,你開始收集無花果,仔細地把它們沿著空蕩蕩的避讓帶排成一條直線。你玩過無花果球沒有?你問。我說,沒,我沒玩過,你表示驚訝,告訴我很簡單,就像保齡球一樣,其實,只不過是換成無花果來玩。
他的襯衫濕透了,領子像紙一樣貼在皮膚上。我正準備關門,或許他察覺到了,我不知道,因為他抬起臉來,我就看到了。他哭過了。
「我想讓人們注意我,」他說,「父母對此一無所知。」
「那就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