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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西班牙宗教法庭

第二封信

西班牙宗教法庭

銷售代表們從我們身邊擠過,你不得不一直別過臉去,這樣他們就看不到你的眼睛。要是我一開始沒有犯下那個愚蠢的錯誤,要是我告訴了你,我和戴維跳舞了,那該多好。或許我應該乾脆說出口,說我愛你。一切都變得太糾結,太複雜。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我是啊,確實。」戴維式的回答,如果我聽過的話。
「他要去徒步旅行了。去湖區。只是作為過渡。直到他找到工作。」
但五天之後,戴維死了。
「有時候學生們發現生活艱辛。在他們畢業之後。我知道我當時有一點迷失。我找不到工作。」我在儘力謹慎用詞。
這倒是件新鮮事,讓我對戴維抱有希望。這意味著他在考慮未來。你把兩人之間的沉默都填滿了,就好像要阻止我聊得更深。「至少他有個學位證書。至少戴維這輩子做成了一件事。」
你說:「對不起啊,奎妮。我有點東西,你知道,有東西進眼睛了。能不能等下次再說?」
你硬是擠出一個微笑,說夾克穿起來應該不錯,謝謝,領帶也是。我們飛快地離開,你開車回啤酒廠的一路都心不在焉,一直用手刮頭髮,甩著頭,就像受到了小型電擊。
「食堂。」我說。
但現在戴維顯然很快樂,你似乎也快樂一些。我們又玩了無花果球,我記得。我問起戴維的假期,你說他給莫琳打過幾次電話。我為我們的駕車之行準備野餐。又一個下午,我提議去伯爾博瑞高原看鳥,我那時還不知道,那是我們的最後一次。九-九-藏-書幾天之後,戴維提前結束假期回來了。
你臉色一白。我猜我也臉色一白。我們之間,有種不安的氣氛。
「瞧我這張嘴。」售貨員對我說。
「還好?」你重複一句。
你相信他去了湖區嗎?我有時甚至懷疑他有沒有參加期末考試。他對自己的事隱瞞太多。在戴維身上,我回過頭看,太多東西都說不通。
「瞧我這張嘴。」售貨員又加了一句。
「文具櫃。」你哈哈大笑。
「莫琳說我需要一件夾克。」你告訴我。你記得那一天嗎?哪種夾克?我問。「就是那種父親會穿去參加兒子畢業典禮的夾克。」
我們正開著車回啤酒廠。德文郡的小巷都被花草包圍了,就像開車穿過茂盛的綠色林冠。開了幾英里后,你清清喉嚨,說:「你有什麼想法嗎,奎妮,那會是哪種夾克?」
「哈羅德,這很重要。等不了——」
「謝謝你,奎妮。你介意幫我拿好夾克嗎?」
我記得售貨員打聽戴維的消息,你說他已經考完期末考試。售貨員告訴我們,他兒子找了一份開垃圾車的工作。沒有人明說,這是當然的,但那兩個缺席的男孩若並排站,顯然戴維是優秀的那個。售貨員去取各種夾克給我們挑選時,仍在用恭敬的詞語講起戴維的才智。他比老師都聰明。他有一個周末用圖書館借來的書自學古希臘語,還有如何拆卸一輛自行車。我記得自己注意你的臉。你滿面紅光的樣子。
我深吸一口氣:「戴維還好嗎?」
當我問戴九九藏書維,他的期末考試有沒有一個題目關於柏拉圖的《理想國》時,他在電話那頭大笑。「這是在幹什麼?」他說,「該死的西班牙宗教法庭嗎?」至少我覺得他說的是那個。他的原話是:「嘖四干什?該-的西部總家法提嗎?」
我以為放個假對戴維有好處。我也鬆了一口氣。你兒子在家的時候,哈羅德,你看起來很疲累,而且你處置的不再是啤酒罐了。都是空瓶子。
其他時候他會抱怨天冷,我就從卧室給他拿來毯子,回來時卻發現他已經在扶手椅里睡著了。睡眠中的戴維那般單薄,這讓我很驚訝,就好像如果突然颳起一股風,他就會騰空,被吹出窗外。我想在他身上壓一床厚厚的羊毛毯,只是為了讓他顯得更堅實。我得找個方式跟你講。
紅光不見了。你瞥向我這邊,目光低垂,看向自己的腳,就像你在擔心我會怎麼想。就你而言,我還沒見過戴維。「啊,對,」你訥訥地說,「我忘了那事。」
現在回顧起來,那件哈里斯毛料外套太正式,也太厚了。我再也沒見你穿過它。但當你把它披上肩膀時,售貨員又被另一件陳年舊事給逗樂了,他開始大笑:「警察發現戴維在福爾大街上玩捉迷藏的那一晚又是怎麼回事?他差點害死他自己,那個臭小子。」
「去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一定很興奮。」我說。我的意思是,會沒事的,哈羅德。你長大了,能夠面對這件事。戴維需要你。
「我喜歡這件上衣。」我說著,指向一件圓點read.99csw.com哈里斯毛料夾克。我沒有真的在看;我只是在轉移話題,因為你看起來被戴維站在天台上的記憶弄得痛苦無比。那件夾克有個大翻領、三顆扣子和一個胸袋,而且它是哈羅德式的棕色系。售貨員說它是秋季新品,適合九月份穿,又用了一條梅紅色的領帶和它搭配。哦,不,你馬上說,並用一條淺棕色的領帶換了它。這讓我想到,你如此拚命避免關注的原因或許與你的童年有關,儘管你只提過母親兩次。或許因為你掙扎著要把袖子從胳膊上甩開,我在你身上看到一個迷失的男孩,我衝過去幫忙。
所以當戴維告訴我他的想法時,我也鼓勵他。那是幾個月來他第一次看起來興奮。鍛煉、空氣、景色的變換。我希望這些東西都有幫助。他向我要錢買一雙徒步靴,因為莫琳給的錢不夠,我給了。我記得自己話中有話地說,期望能看到那雙靴子,他大笑著說:「行,好吧。」至少他要得很得體。
戴維的畢業典禮過後,機會來了。我們坐在車裡,我問你典禮怎麼樣。哈里斯毛料夾克還合適嗎?我問。你回答的是老一套:「對,對。」還說它有一點扎人。彎曲手臂都很困難。一會兒之後,你承認戴維一直很忙。你都沒怎麼見到他,因為他有朋友要見。什麼朋友?我心想。他沒有朋友。我記得自己的畢業典禮。我的母親,她兩腿大開地坐在草地上,蹺著小拇指吃三明治。我的父親,他仍托著母親的草帽,只不過用它來當盤子接麵包屑。他們九九藏書都露怯了。他們是負擔,我等不及要逃跑。但我還是沒有扔下他們。
「你還記得那天嗎?」售貨員大笑道,「他們在科學大樓的天台發現那小子?他在幹什麼?背詩嗎?」
他沒有掩飾自己喝酒喝得更凶了。他回家後來拜訪我時,身上的酒味那麼重,我生怕點一根火柴,我倆都得燒起來。我會給他烤吐司,讓吐司吸掉酒精,還為他倒一杯牛奶,但他已經不在我面前吃東西了。我會把盤子和牛奶留在他的腳邊,然後走開去做其他事情。他就像一頭焦頭爛額的動物。乾瘦、驚恐,無法參与最基本的日常事務。我有一次提議,如果他想,我們可以去跳舞,他瞥了我一眼,就好像我剛罵了他。去看醫生怎麼樣?「我沒毛病,」他打斷我。「我很累。不過如此。我很疲憊。」
「這位是軒尼斯小姐。講件好笑的事。我們遇見是在——」
我試著再給你敲一次警鐘。那是午餐時間,我看到你匆匆離開食堂時追上你。我想讓你知道我有多擔心。我想讓你知道戴維需要幫助。「哈羅德?」我喊了一聲。「能不能說句話?」
我們停在金斯布里奇的男式服裝店。你把我介紹給售貨員——他兒子和戴維以前讀一個學校。
你現在看起來不太舒服。
你一連嘆了好幾口氣,還把方向盤轉得猛了些,我們一反常態,轉彎飛快,但我窮追不捨:「他需不需要——」我沒有繼續說「幫助」這個詞,因為發現這件事太難以啟齒,就打住了。還沒等我再說下去,你就直接貿然回答https://read.99csw.com
「不客氣。」我照顧了你三年多,要記得。我小心地把你的夾克搭在手臂上疊好。
你的口氣聽起來不像你,而像某個在生你氣的人。
「我得走了,」你說,匆促走開時,你又說了一句,「下次吧,奎妮。下次。」
沒有下次了。戴維消失了一周。回顧當初,我看到即便已然那樣,我們一定仍在相信,你和我,以我們的方式,相信我們救他仍不算太晚。相信你的一部分,你的一塊血肉,不會無可救藥,單純地就因為他曾是你的一部分。
你轉過身說:「啊,你好。老天爺。」你在哭。你試圖用手帕掩飾。
「你是在請我幫忙嗎,哈羅德?」
他似乎已經進入另一個空間。他說話時,都在支支吾吾,就好像不太能把自己頭腦里的想法和語言對上。他不能保持眼神交流,他的面頰就是臉上的兩塊凹陷。皮膚沒有顏色,甚至連眼睛、嘴巴、頭髮都蒙上了少許灰色。有些日子他過來拜訪,幾乎就是跌進房間的。不然他就在深更半夜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在碼頭下面。他一直用對方付費方式,很難弄懂他說的一大堆話是什麼意思,但如果我掛掉,他就又打回來。他指責我不聽他講話,指責我避開他。他會連續痛罵上幾個小時。好幾次我走下碼頭,發現他暈倒在長凳上。我把他扶回福斯橋路,但是,為了不讓你難堪,我從來沒走到你家的前門。我幫他打開花園大門,指向小路。我總是確保有燈亮著。一次我甚至看到你從樓上窗戶往外張望。你看起來那麼勞累,哈羅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