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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前方的路

第二封信

前方的路

於是我試圖讓事情恢復到戴維死前的樣子。早晨我穿上衣服,搭巴士去上班。我在回家的路上買牛奶。我給自己烤吐司當晚餐。我在夜裡讀書。但無論把這些事情做上千遍萬遍,都沒有實質意義。它們就是我手頭上做的事情,但都不作數。
「真是戲水的好日子啊。」我對一家裹著外套的年輕人說。他們瞠目結舌。
海灣在我的周圍廣闊延伸,一道完美的白色弧線。在海灣的另一側,鄧斯坦伯格城堡衰敗的輪廓刺向天空。潮退了,沙子亮得像玻璃。遠處,海浪接上陸地,又被截斷。那是班森姆海灘,我心想。我走了六百英里,又回到開始的地方。下一步去哪兒?還剩下什麼?
我回到濱海小路。
我想起旅館的門,它不能拉也不能推,卻只能從右向左滑動。有時,哈羅德,前路出其不意。你試圖把一件事向熟悉的方向硬拗,卻發現它需要向不同的維度移動。前方的路不在前方,卻在掉頭一側,在一處你以前沒有留意的地方。
我走過高爾夫球場那塊修剪的綠地,沿著鬆軟的小徑上坡下坡。到達入海口時,我聞到了藻床的鹹味,同時風開始拉扯我的衣服和頭髮。
你的兒子死後,哈羅德,世界就變了。對納比爾來說,世界沒有變。對我的女房東、你的鄰居或在街上擦肩而過的人,世界也沒有變。就算世界對他們有所轉變,那也很短暫,read.99csw.com只是打了個嗝,或是踩漏一步。突然清除一個人這種方式,是在提醒我們自身的脆弱,之後又會繼續習以為常地過活,繼續以為自己無堅不摧。但從我的角度來看,天崩地裂的轉變發生了。就像大多數天崩地裂的轉變那樣,它剖開一切,扯裂一切。每個早晨我醒過來,或許有那麼個片刻,只有一個片刻,生活如常,然後,安靜的恐懼潛入,我會回憶起發生了什麼。記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我不得不起床。我得忙碌起來,才能不去思考。我不知道你怎能承受喪子之痛,還能否恢復過來。無論我多麼努力嘗試,都看不到前方的路。
是清潔工發現了我。「但我演示給你看了,親,」她邊說邊扶我起來,「我解釋過怎麼開門。」她從我手裡拿過鑰匙,輕輕地在鎖眼裡擰轉。她握住門把手,用最小的力氣把門移向左邊。當然。這是一道滑動門。「你現在可以嗎?」她問。我真希望能告訴你,那一晚我睡著了,因為我已經幾個星期沒有合眼,但生活不是那樣的,我還是沒睡著。
我離開大海,把行李箱拖向沙丘。
我在埃克賽read.99csw.com特聖大衛火車站對面的咖啡館里等著,遇到了那個寂寞的紳士,他其實根本不寂寞。之後我逃去買了一張火車票。於是我上路了。在去紐卡斯爾的路上。
「沒人在這兒上班嗎?」我再三把手壓在前台的按鈴上。沒人鑽出來。最後,我爬到桌子後面,自行取回了鑰匙。
你以為開門這件事,應該再簡單不過。它本來就應該很簡單。是那些你不過腦子就能做的一件事,同時你可以想些其他更有趣的事情。不管我轉動多少次鑰匙,也感覺到鎖簧打開,門就是巋然不動。我又推又拉。咣當咣當地晃它。甚至踢了它。沒用。在一波波的絕望間,我嘗試鎮定下來,仔細思考,但無論怎麼做,都沒有差別。這一道蠢門就是打不開。最後我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嘗試在走廊上打瞌睡。
我快步疾走,很餓,但感覺自己永遠不會放慢腳步,不會坐在桌邊,不會再吃東西。一度,我只能看到母親和嬰兒。現在是母親和成年的兒子。到處都是他們。不同版本的你的妻兒。為了停止回憶,我願意交出一切,但莫琳的話語在我耳邊新鮮如初,甚至在紐卡斯爾,在我沿著泰恩河踱步時仍聽得到,不管我走得多快多遠,都擺脫不了它們。等回到旅館時,天色已晚,我因為缺乏食物而感覺體虛。前台的燈是亮的,但沒有人。
我真希望自己走到火車站read.99csw.com台時,一頭栽下去。那也是一種形式的逃避。但實情是,我搖搖晃晃地跌倒在地,磕青了膝蓋,引起了一小陣無謂的注意。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在一個廉價旅館里要了一個房間。是環島旁邊的一處新址,那裡的牆壁那麼單薄,說是睡在巴士站的一張床上也無妨。一個清潔工正推著一車乾淨床單、毛巾和小件浴室用品。她見我獨自一人,就給我演示怎樣開門,這裏面有個小竅門,她說。我承認我沒在看。我只想知道走進房間后要如何自處。房間內部似乎沒有雜訊,只有下面大街上的車聲和喊叫聲。
直到站在房門外,才想起我沒拿鑰匙。行李箱無影無蹤,我試著推門,但門是鎖上的。我一直對回到那個房間發怵,而既然我站在了門口,既然決定上床睡覺了,別的什麼我都不想要了。我極度渴望那個空蕩蕩房間的冷白色,極度渴望睡下。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前走,經過了藻床,經過了黑石,直到海水拍打到我的腳指頭。這一次,我會繼續走下去。讓水漫過我的腳。輕拍我的腰、胸部、下巴。克服一下,這次做個了結吧。海浪層層拍向我的鞋子,海水很冽,刺痛了腳踝,我幾乎大喊出聲。我繼續往前推進。
次日早晨,我搭乘早班車去安尼克。換了一輛車。我在腦子裡想好了,我必須一直北上。巴士一直開到一個名叫恩布爾頓的村莊,https://read.99csw.com在特威德河畔貝里克以南三十英里,然後它拋錨了。再換一輛車?行,但它明天才開來。全部人請換車。似乎,每一件事,都在逼近終結。我試圖移動,卻處處受阻。
當海浪下方某些灰白閃爍的小東西吸引我的目光時,海水幾乎已經沒到我的膝蓋了。我頭一次往下細看。成串的綠色海藻在腳踝邊纏繞。貝殼和石頭在沙溝里組成圖案。每一波海浪過去,圖像就變形一點,散失不見,然後又回來。大海里的一座花園,我輕易就會錯過它。
與此同時,你在安葬你的兒子。你開始喝酒。其他事件也發生了。其他可怕的事件,我在後面會提到。我很清楚地知道,這都怪我。我沒有儘力拯救戴維,而且我對你造成的痛苦不可原諒。是時候繼續上路,但我還是做不到。我不能忍受離開你和金斯布里奇。
外面仍然相當暖和,但我的房間很冷。我都記得。即使站在門口,我也能感覺到冷凍的氣流。我盯著白色的單人床,空蕩蕩的櫥櫃,光禿禿的牆壁,沒法再往裡走。我告訴清潔工,我需要走一走。沒等她回答。我把行李箱留在大門口,就跑掉了。
我記得自己感覺非常憤怒。這讓我震驚,因為在所有與痛苦聯繫的情緒中,憤怒最不被談及。寂寞,有。悔恨,有。但一觸即發的狂怒?它剎那間襲來,我甚至始料不及。一天在福爾大街上,一個女人提著購物袋擠到read.99csw.com我前面。她勾到了我的腳踝,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我追上了她。我想讓她知道她錯得有多嚴重,想讓她一心只覺羞愧,因為那就是我當時的感覺。怒氣在我的腹部抽|動,就好像在呼吸。「你有什麼毛病?」我要求道歉時,她說,「找點有用的事情做。」
等最後上路的時候,我走得很倉促。我把東西丟進行李箱。我沒有收進舞鞋,也沒有收進舞裙。棕色的羊毛套裝呢?對,我把那套衣服也丟下了。留聲機。沒地方放。整個過程就像在蛻皮。除了衣服,我只容許自己帶了幾本心愛的書、綠色茶杯和茶碟。我把它們裹在我的短襪和連褲|襪里。黎明升起時,我搭乘第一班車去埃克賽特。我一直在掃視馬路,在尋找你,但那時尚早。你甚至都還沒到廠里。
村落里幾乎沒人。我本可以在本地旅館或商店裡叫一輛計程車,但我不想見任何人。沒有求助的意願,因為幫助隱含著一場對話,一次交換,而我只想獨自一人,繼續前進。我拖著行李箱,沿著一條標示通往高爾夫球場的道路走下去。這條道路像一個邀請,引人走向大海。我現在知道它的每根樹籬,每道大門,每一朵花。我知道自己為什麼跟著它走,因為像那樣一條寬闊筆直的大路,有一種引力。在我和遠處的一條藍線之間,淺色的沙丘和大團的濱草隆起。我不知道自己走路時想的就是戴維,但各種結局的確佔據了我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