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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一條重要的口信及一籃晾洗的衣物

第二封信

一條重要的口信及一籃晾洗的衣物

拆掉棚屋是在你砸爛納比爾的玻璃小丑之前還是之後的事?一起暴力行徑顯然不夠。你和莫琳,你們看似希望家裡的花園裡有一堆殘骸。或許我應該說,看上去你似乎需要它。你需要看到你內心的崩塌。從你的後車窗望出去,不是一片草坪和柵欄,而是混亂。
莫琳走上前來。她停在大門的一側,而我待在另一側。現在我們距離很近,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紅血絲。她明顯沒怎麼睡覺。「為什麼?」她說,「你為什麼要抱歉?又不是你的錯。」
「我真的非常抱歉。」說出這些話時,我開始哭。這是她最不需要的東西,我敢肯定。我試圖擤鼻涕,讓眼淚被輕鬆帶過,但我能感覺到她在看著我,我會說,她心裏有些東西變柔軟了。或許她需要有一個人哭出來,才能進行某種真正的談話。
「不知道。」她沒看我就回答道,「我不清楚。」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在跟你講這個故事,我明白了莫琳並不期待,甚至不想讓我回答。她只是需要發出這些話語的聲音,讓某個人、任何人聽到都好。她並不期待我幫忙,因為根本幫不上忙。站在那裡的可以是我,可以是一個鄰居;我們都是一樣的,因為我們都不是戴維。
我看了莫琳最後一眼。她擦了擦眼睛,擤了一把鼻涕,然後提起空籃子。她把它架在臀部上,小心地踩過碎玻璃和木板條的荒地,朝房屋的後門走去。沒有轉身。
那時我意識到,她的悲痛像天空一樣無垠。那是一種形式的錯亂,但又不是,因為她只剩下錯亂。無論莫琳走到哪裡,無論她做什麼,說什麼,看什麼,她的缺失無處不在。無法逃脫。
「我不知道。外面。在上班https://read.99csw.com。我不清楚。」
「打擾一下。」我待在你家花園的大門口,大喊一聲。門的另一側,你的妻子正掛起洗凈的衣物。一開始她沒注意到我。她一件一件地從籃里抓起衣物,把它們夾在晾衣繩上。她穿著一件居家服,我記得那個。正站在無力的陽光里。身後是一堆裂木板的殘骸,碎玻璃也四散在叢生的雜草里。我之後明白過來,你拆掉了花園棚屋。我朝屋子的窗戶瞄了一眼,好奇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往外張望,但窗上都掛著新的紗網窗帘。沒有你的蹤影。
「送給我?」
「你就是奎妮·軒尼斯,是吧?」
莫琳接過花,稍微碰了碰蓬鬆的白色花瓣。「死人的花。」她低聲說道,苦笑了一聲,就好像這笑話只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他在哪兒呢?」
我就快要尖叫。「求你了,」我說,「收下它們吧。」
我告訴她,我有點事情要對她丈夫說。非常重要的事,我告訴她。
莫琳的頭髮剪短了,像男孩的髮型,儘管在我看來她像是被惡搞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剪的,隨後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戴維時,他的頭髮。她的臉很窄,非常蒼白。
她飛快地轉頭朝向我。眼睛里燃著怒火。「你還沒走嗎?」她大喊道。
「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我趕緊退後,飛快地走下福斯橋路,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腿在打顫,但我仍覺得走得不夠快。直到接近山腳時,我才停下來,回頭張望。她還在那裡,站在晾衣繩旁,比繩子高出一點,又在重新晾曬她洗好的衣物。我漸漸明白了,這件事她可能已經做了幾個小時。她可能會做上幾天。九-九-藏-書即使她告訴過我,她實際上並不愛你,如果我想,可以把你帶走,我還是看到了附在她身上的沉重分量,我知道無論發生什麼,她都是對的。我不想從她身邊帶走你。我從來沒想過要那麼做。
「不。完全不知道。我永遠不會——」我沒有再往下說。我說不出口。
「哈羅德在家嗎?」我喊道。我們之間有一條花磚鋪砌的小徑。我不知道她會不會邀請我進門。她沒有。
我遞出花束。「請收下,」我說,「是送給你的。」
她說:「如果你覺得想要我丈夫,就把他帶走。但如果你不想,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
我放下你了,哈羅德,因為你不是我的,永遠不會。你屬於你的妻子。
「哈羅德?」她又念了一遍你的名字,就好像我說的方式有哪裡不對勁。
匆忙中我問她,能否帶個口信給你。我告訴她,你在啤酒廠里被卷進一些麻煩事里。都處理好了,我說。她沒必要擔心。我本不打算說出整個故事,但鑒於她不講話,鑒於她只是用那種憤怒的疏離表情看著我,我就倒出了一切。我本希望以某種方法打動她,期待她的同情,但她越是不講話,我告訴她的就越多。我解釋說,你打碎了納比爾的寶貝東西,我擔下了過錯,不得不離開金斯布里奇。悲慟讓人們做出可怕的事情,我說。即使我說著這話,心裏仍覺得荒謬。我又是誰,憑什麼對她遭受的駭人的喪子之痛講這些陳詞濫調?
我最開始的打算是站在配角的位置上,安靜地愛著你。但我卻把自己置於你生活的正中了,看看我都做出了多麼可怕的破壞。
「打擾一下。」我又說一遍。這次莫琳抬起了頭。她迎著光,皺起眉九_九_藏_書頭,緊緊抿著嘴,就好像在試圖弄懂她是不是應該認識我。「我叫奎妮·軒尼斯。在啤酒廠工作。」沒有回應。她從籃子里拉出一個枕頭套,像之前一樣,把它掛在繩子上,用兩個衣夾固定住。
她一直盯著我,冷眼旁觀。我注意到她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
她一開始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雙苔綠色的眼睛攫住我。「我猜你愛上他了。」她的聲音很安靜,很克制。我的感覺則完全相反:臉燒得厲害。
我遞上菊花。我不知道我是打算把它們留給你,還是送給她,又或許在某種奇特的意義上,它們是給戴維的。我還是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在來你家的路上買那些花。
「你會記得嗎?告訴他我來道別過?」我大叫,心懸在嗓子眼裡。
這不是我期待的回答。我從沒想過我會找不到你。
頭頂上空,一群海鷗翱翔飛過,發出一陣喧嘩。其中一隻嘴裏有個大東西——一塊麵包,我想——它發出野蠻的吵聲,聽起來就像「走開,走開」。其他海鷗圍著有麵包的海鷗打轉盤旋,一邊喊著「嗬嗬嗬」。我們倆都抬眼一瞥,莫琳和我。「該死的臭鳥,」莫琳說,「都是害蟲,真的。」她非常尖銳地看著我。攫住我的那雙眼睛瞪得很大,很狠,並非如我預期的那樣,被悲傷折磨得疲倦不堪,而是眼中帶刺,充滿悲傷的控訴。那時是夏末,但我的脊柱一個激靈。我發現我不敢回望她的注視。「你要什麼?」她說。
她拉直T恤的袖子。「我兒子去過湖區。那個時候還可以。我大概知道他人在哪裡。夜裡的時候,我可以對自己說,他那邊也是夜裡。白天也是一樣。但這次我毫無頭緒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我九-九-藏-書只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她開始哭。一開始是小聲哭,但很快變成了生硬激烈的爆發,就像在大吼大叫。她站在淡藍色的天空下,瘦削的身子痙攣性地顫抖。留在這裏感覺不對,太私密了。但同樣地,走開也是一種拋棄。於是我只是站在你家的花園門口,盡量不低下頭來和她一起哭泣。哭完以後,她憤怒地抹一把臉。
我徹底蒙了。有一個你和我的畫面,肩並肩,你戴著駕駛手套,我坐在乘客座位上,我無法自控,開始發抖。儘管樹葉已經開始移向,我們仍站在陽光里,莫琳和我。但我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有冷。冷進我的手心,我的皮膚,我的發間。我被徹底冷透了。「要不,還是我走,」她尖刻地笑著說,「那樣怎麼樣?那樣更合你的心意吧?」
「其實他知道嗎?」
我手裡抱著一捧花。白菊,包在塑料紙里。
莫琳繼續晾她的衣服。她拉住籃子里的一條毛巾,或許它和其他衣物攪在一起了,因為她的臉由於煩躁而扭曲起來,同時猛力一拽。她把它扔在晾衣繩上,又從口袋裡順手掏出兩個夾子,把它們啪啪地夾在毛巾上。
莫琳沒有退讓,也沒有把目光挪開。
她轉身,朝晾洗衣物大步走去。她把我的花扔在籃子的最頂上,之後什麼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彎下腰去,溫柔地拎出一件T恤。我馬上認出它來。那是戴維的一件T恤。她把它掛上繩子理平時,臉部第二次柔軟下來,就好像他在衣服裏面,而她在幫他檢查摺痕。
「但他人不在這裏。」
「噢,」她喃喃地說,就好像我已經不由自主地告訴她整個故事了,「好啊,把他帶走吧。要是你想要他的話。到屋裡去。幫他打包。去吧。」她https://read.99csw•com往回瞟了一眼,看了看那些漂白的窗戶。然後她那雙瘋狂憤怒的眼睛回到我的身上。「去啊,」她唾棄道,「走啊。」
我懷疑她有沒有聽到我對她說的任何話。我說:「你能告訴你丈夫,我來道別過嗎?」
莫琳彎腰去顧洗衣籃。這一次她掛出來各種男士襪子。它們是你的。她全然沒有剛才掛戴維T恤時那種溫柔。她抽出每隻襪子,拋到繩子上,兩兩之間留出很遠的間隔,於是它們看起來像一排展平的單隻的腳。那個晾曬的活兒中,有種格外空洞、孤獨的東西。她朝下看了看,那個洗衣籃現在想必空了,裏面有一束菊花。儘管才剛剛掛完衣物,她又開始鬆開夾子,把每一隻襪子扯下來,一隻接一隻地把它們重新扔回洗衣籃里。幾分鐘之後,繩子又空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解釋她做的事情,但沒有,她只是眯起眼睛,盯著那一籃壓著花的濕衣物,就好像她憎惡那一整堆該死的東西。
「我沒有一張他像樣的照片。」她說。我一瞬間愚蠢地以為我們仍在談論你,然後我明白了,當然,我們聊的不是你。戴維是她腦中的唯一。「現在我開始忘記他長什麼樣了。我才失去他幾個星期而已,但當我開始試著在頭腦里想他的樣子時,有些部分已經有點模糊了,我沒法看清他。我的頭腦怎麼能那麼對我?」她帶著不加掩飾的困惑說。
我早就知道面對納比爾會很難,但打一開始我也知道,和他的談話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我辭職。但現在這個場面則全然不同。看到你的妻子和她的晾洗衣物,周圍的摧毀,封死窗戶的紗網,我再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轉身想走,然後我又想起自己做過的事。我必須找到你,告訴你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