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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拜倫刮臉

給拜倫刮臉

他的雙眼像兩隻泄了氣的氣球,就那樣攤在眼眶裡,望著無盡的深淵。如果情人的雙眼是清澈的湖水,那拜倫的眼睛就是一汪臭池塘。他嘴巴扭曲,半張著發出無聲的尖叫。
這應該就是火化機,我想。裏面正燒著人呢——真正的死人哦。雖然還未親眼看到屍體,但一想到它們就在附近,我就超級興奮。
在刺眼的熒光燈下,我盯著可憐的、一動不動的拜倫,足足看了十分鐘。拜倫是他的名字,至少掛在他大腳趾上的標籤是這麼寫的。我不確定拜倫是「他」(一個人)還是「它」(一具屍體),但是在親密接觸之前,我至少得知道他的名字吧。
「上班第一天,你感覺如何?」她含著淚問我。
麥克遞給我一根金屬做的耙子,向我演示如何把遺骸從爐子里耙出來。正當我們把骨灰倒進骨灰盒時,電話響了。天花板上的喇叭傳出震耳的鈴聲,生怕機器運作時大伙兒聽不見電話響。
我立刻照他說的做,結果發現拜倫的頭骨竟然完好無損。我打量了一下四周,確保不會被人看見(不管活人還是死人),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耙子去夠。它離我越來越近,我一伸手,就把它從爐門口撿了出來。頭骨還是熱的,上面布滿了骨灰,摸起來卻挺光滑。雖然手上戴著工業用手套,但我仍能感受到平滑的觸感。
不就是個死人嗎,我自言自語。就是一攤腐肉,凱特琳,動物的屍體而已。
「良宵」酒吧傳出吵鬧的音樂聲時,就該睡覺了。我躺在床上,不禁想到了自己的頭蓋骨。如果有一天,我作為凱特琳的一切——我的眼睛、嘴唇、頭髮和身體——全都化成了灰,那我的腦袋會怎樣?說不定它也會被一個二十來歲、戴著手套的倒霉孩子弄碎。嗯,就像我干過的那樣。
聽他的妻子說,拜倫當了40年會計。看來他是個講究人,應該會感激我的細心服務。他沒能逃脫肺癌的魔掌,臨終前連下床上廁所都困難,更別提拿刀刮鬍子了。
「這是火化機吧?」我問道。
「整間屋子只有它們,不然就是見鬼了,對吧?」說完,麥克埋頭走了出去。
麥克把屍體推進一間白色的無菌室九-九-藏-書,示意我跟過去,告訴我這就是「準備間」。他走到一個大大的金屬柜子旁,從上面拽出一把粉色刮鬍刀,遞到我手裡,然後轉身離開。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從我面前消失了。「祝你好運。」他頭也不回地說。
雖然麥克沒在屋裡,但他正密切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他在考驗我,讓我知道這裏的上崗培訓殘酷得很:你要麼能幹,要麼不能幹。我是個新來的菜鳥,只有一個選擇,不是留下就是走人。沒有握手寒暄,沒有學習曲線,沒有試用期。
你也許會問,像我這種安分守己的女孩,在這種毀屍滅跡的地方做什麼?但凡頭腦正常的人都會去當銀行櫃員或幼兒園老師,才不會選擇火化工這行。而且櫃員和老師這類工作更好找。一個23歲的年輕女性竟如此渴望從事殯葬業,想想都覺得可疑。
我早早就跳下床——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穿上長褲——我從來不|穿長褲,蹬上鉚釘靴。褲子太短,靴子又太大,我看起來可笑極了。但我得辯解一下,從沒有人教過我燒屍體時應該怎樣打扮。
麥克走進來,從一個金屬架子上拿下一罐「霸爍」剃鬚膏,讓我注意不要留下划痕。
晚上我回到家,室友佐伊正坐在沙發上哭個不停。不久前,她在瓜地馬拉背包旅行,和一個有婦之夫墜入愛河,現在正為這個男人傷透了心(這件事打擊到的不僅是她的自尊心,還有她的性取向)。
他的嘴巴也合不上。我可以用力把它閉上,但幾秒鐘之後又彈開了。不管我做什麼,拜倫都不打算做一個在午後享受刮臉的紳士,溫順地任由剃鬚師傅擺布。最後我宣布放棄,直接把剃鬚泡沫噴在他臉上,然後笨手笨腳地抹勻,活像《陰陽魔界》中用手指塗鴉的陰森小孩。
我剛搬到舊金山時,花了三個月找房子,最後碰到了佐伊。她是一個刑法專業的學生,還是個「蕾絲邊」,願意給我提供容身之所。現在,我們倆合住在她位於宣https://read.99csw.com教區的粉色複式公寓里。我們家一邊是個頗受歡迎的墨西哥餐廳,另一邊是個名叫「良宵」的酒吧,以拉丁裔異裝癖和吵鬧的墨西哥鄉村音樂出名。
麥克回來了,推著一個吱呀作響的輪床,上面躺著我的第一具屍體。
我和她吐槽麥克,說他就喜歡不動聲色地暗中評判我,還跟她講給屍體刮臉的初體驗,但我不準備告訴她拜倫頭骨的事。在那非常時刻,我感到一股奇特詭異的力量,把我變成了浩瀚宇宙中的人骨粉碎機。這是我的秘密。
一個女孩永遠都記得她刮過的第一張死人臉。比初吻和失貞更尷尬的,也只有這個了。當你手裡攥著一把粉色的塑料刮鬍刀,站在一具老頭的屍體前時,時間從未過得如此漫長。
快到中午時,拜倫的妻子和女兒來了。拜倫躺在西風的悼念室里,身上蓋著白布。旁邊的一盞落地燈發出玫瑰色的燈光,溫和地灑在他臉上——這比備屍間里強烈刺眼的熒光燈強多了。
「你要是把他的臉劃破了,我們可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所以小心點兒,知道嗎?」
這棟平淡無奇的建筑後面是一大間庫房,聲音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具體來說,聲音來源於兩台敦實的大型機器。這兩個玩意兒就像死神版的特威丹和特威帝,趾高氣揚地佔據著房間的中心位置。兩台機器由波紋金屬製成,頂端的煙囪一直伸向屋頂外。每台都有一個上下推拉的爐門,不斷咯咯作響,像在講述有關工業時代的寓言。
化成無機粉塵的骸骨是那麼脆弱。我剛想仔細瞧瞧側面,整顆頭顱一下子在我手裡裂開,灰燼順著我手指的縫隙滑落。拜倫,這名父親、丈夫、會計,徹底變成過去式。
「今天沒時間教你用火化機了,你幫我個忙,把這夥計的鬍子颳了。」他命令道,語氣還是那麼冷漠。顯然,在這具屍體火化前,他的親人還想再見他一面。
我沿著隆德爾街走read.99csw.com向捷運車站時,街對面的一個男人敞開外套,暴露出他的下體。「甜心,你覺得我怎麼樣?」他邊說邊得意揚揚地朝我甩著傢伙。
我尷尬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發覺他的意思是讓我跟進去。我進了門,走過好幾個拐角。一陣沉悶的聲響回蕩在走廊,聲音越來越大。
我給拜倫刮完臉后,不知麥克用了什麼法子,拜倫的眼睛和嘴巴竟然閉上了,估計這是殯儀人員特有的技能。現在,這位先生沐浴在玫瑰色的燈光里,看上去那麼安詳。我總覺得會有人在悼念室里大喊大叫,嚷嚷著「上帝啊,他們竟然把他的鬍子颳得這麼難看」。但我沒聽到有誰這麼說,心裏一下子踏實許多。
當我確信自己做不來這行時,已經太晚了。除了給拜倫刮鬍子,我沒有別的選擇。我拿起那把粉色的刮鬍刀,它就是這黑暗行當的必備工具。我繃緊了臉,發出一聲只有狗能聽見的刺耳尖叫,便把刀鋒貼在拜倫的臉上,開始了我給死人刮臉的職業生涯。
拜倫是(或曾經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長著厚厚的白髮和白鬍子。他一|絲|不|掛,除了我圍在他下半身的一條單子,我也不知道這樣做是想保護什麼。逝者的尊嚴,我猜。
但是用這招鼓舞士氣並不管用。拜倫才不是一堆腐肉。他曾經也是高貴、奇妙的生物,就像獨角獸和獅鷲。他是聖潔和世俗的混合體,這會兒在生命與永恆之間的中轉站,跟我困在一起了。
「瞧,這個地方……不,你得順著鬍子生長的方向,一點兒一點兒刮。這就對了。」
幾分鐘后,麥克回來了,站在我身後看了看。
好吧,小心點兒。好像以前我一直都很小心「給別人刮鬍子」似的。但我從來沒給人刮過。
我與死亡一直糾纏不清。小時候,當我得知人類終究難逃一死時,我由衷地感到恐懼,但又懷有病態的好奇,這兩種情緒輪番佔據我的心靈。後來我長大了些,總是躺在床上等媽媽開車回家,一躺就是好幾個小時,想象著她已然橫屍在高速路上,鮮血噴濺得到處都是,眼鏡碎片全都扎進了睫毛根部。我徹底「沉淪」了,痴迷於死亡、疾病和一切與黑暗九_九_藏_書相關的東西,但我偽裝得很好,大家都以為我是個乖乖女。一等到上大學,我就露出本來面目,毫不猶豫地念了中世紀歷史專業,四年的光陰都花在諸如《來自冥界的幻想和傳說——解讀帕果原住民的死亡觀》(凱倫·堡姆加特博士,耶魯大學,2014)這類學術論文上。我對與死亡相關的一切欲罷不能——屍體、儀式、悼念。我在學術領域確實專心鑽研了好一陣,但這還不夠。我需要更實際的東西——真實的屍體,真正的死亡。
我的公寓位於隆德爾街上。出門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射在地上廢棄的針頭和尿漬上。一個身穿蓬蓬裙的流浪漢把一箇舊輪胎拉進巷子,準備把它當成臨時廁所解決內急。
那天早上起床時,我根本沒料到自己要給屍體刮鬍子。別誤會,我知道要跟屍體打交道,但不知道還要刮臉。這是我在西風火葬場擔任火化工的第一天。這是一個家族經營的停屍所,或者叫殯儀館,叫法不同,就看你住在美國東部還是西部了。停屍所、殯儀館、馬鈴薯、山藥蛋,反正就是放屍體的地方。
我戴上膠皮手套,戳了戳拜倫冰冷、僵硬的雙頰,撫過長了好幾天的胡茬兒。干這活真沒有什麼成就感可言。我從小一直以為,殯葬師是經過訓練的專業人士,精通屍體處理,根本不用普通人動手。不知道拜倫的家人會不會知道,一個毫無經驗的23歲女孩正拿著刮鬍刀,準備給他們摯愛的親人刮臉?
「呃,嗨,麥克?」我在準備間呼喚我的新老闆,「那麼,我猜我該用點兒……剃鬚膏什麼的?」
「老兄,你可得努把力了。」我回答道。他的臉耷拉下來。我在這兒住了一年,對他這套把戲真心感到膩味。
上網找工作時,我緊盯著電腦,專心搜索「火化」「火葬」「停屍所」和「殯儀館」這些關鍵詞,得到的答覆都是——如果真有人回復——「請問你有火化屍體的經驗嗎?」殯儀館貌似特別看重經驗,好像誰都能在高中學到火化屍體這門手藝似的。在被西風火葬場錄用前,我用了六個月的時間找工作,投了一大摞簡歷,被「抱歉,我們錄用了一個資質更好的人九-九-藏-書」這樣的說辭拒掉。
我試著把拜倫的雙眼合上,但他布滿老年斑的眼皮像百葉窗一樣,剛一閉上就彈開,好像非要看著我幹完這活兒才行。我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嘿,拜倫,我不需要你在這兒指手畫腳。」沒人回應我。
門口掛著一個小牌子:請按鈴。於是我召喚出所有勇氣,按了鈴。幾分鐘之後,門開了一條縫,麥克——火葬場經理兼我的新老闆,出現了。這之前我只見過他一次,誤以為他是個毫無惡意的老好人——四十歲左右,謝頂,中等身材,穿一條卡其褲。雖然他的卡其褲看起來和藹可親,但他本尊可有些嚇人。他隔著眼鏡狠狠地打量我,估算著僱用我是個多麼大的錯誤。
我說過,我壓根兒就沒想到要給屍體刮臉,現在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我從宣教區坐上捷運,穿過海灣大橋來到奧克蘭,在離西風火葬場幾個街區的地方下車。從車站跋涉十分鐘,就能看見我工作的地方了。它看起來太不起眼了。我沒想過火葬場應該長成什麼樣——大概和我奶奶的客廳差不多,再擺上幾台冒煙的機器——但站在黑色的鐵門外看,西風簡直乏味得不可救藥。奶白色的外牆,只有一層樓。要是有兩層,它和保險公司根本就是一個樣。
他的家人離開后,我們就要安排火化。麥克把拜倫推進火化機的血盆大口,然後靈巧地操作起控制台。兩個小時后,爐門打開了,拜倫的屍體化成了灰燼,閃爍著紅色的火星。
麥克把他的護目鏡扔給我,說道:「你把剩下的掏出來,我去接電話。」
拜倫用了無生氣的眼窩瞪著我,我試圖回憶起兩個小時前他還沒有被火化時的模樣。鑒於我倆是理髮師和客人的關係,我理應記得他的長相。但是他的面容、他的身體,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了。就像詩人丁尼生說的,自然母親用她的「腥牙血爪」,毀滅了她創造出的每一種生靈。
我刮掉拜倫臉上最後一丁點兒剃鬚膏后,他的臉龐光滑得就像嬰兒,看不到任何傷口和胡茬兒。
「嗨,早上好。」他沖我說道,語調平淡,幾個詞和喘氣聲混在一起,難以辨別,感覺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打開門,轉身走進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