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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喜禮盒

驚喜禮盒

不難理解,醫學院之所以讓學生在屍體上練手,是想降低學生能夠造成的痛苦。雖然只是個「迷你手術」,但我確定馬丁內茲先生正處於劇痛之中。我們活人總覺得死人和自己一樣,也是能感知到痛苦的,即使他那雙毫無生氣的雙眼已經告訴我,他和我早就陰陽兩隔了。
我把碎片掃入研磨機,定時20秒。隨著高速旋轉的聲音,骨頭隨即變成了灰土狀,專業的叫法是「遺灰」。按照加州的規矩(確切來說是法律),馬丁內茲先生的家人只能拿到盛在瓮里的白色骨灰,而不是塊狀遺骨。遺骨會讓人傷心地意識到,馬丁內茲先生曾經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現在卻成了骨灰盒裡的抽象存在。
喬曾經是一名舊金山警官,在我入職的20年前成立了西風火葬場。他原計劃經營多金的海葬業務,為此特意購買了一艘船,將其修整一番,以便載著死者親屬往返于舊金山灣。
「9·11」事件發生時,大原安橋是紐約市一家禪宗冥想室的住持。雙子座轟然倒塌,伴隨著尖叫和金屬撞擊的聲音。「那股氣味在事發幾周后都沒能散開,你以為自己呼吸進去的是人,不是空氣,」她說道,「那是一種所有東西都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包括人、電子設備、石頭、玻璃,一切一切。」
如果你認為只有縱情聲色的古羅馬人才會清理遺骨,那就大錯特錯了。在當代日本的死亡儀式中,遺骨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在「揀骨」儀式里,入殮師圍坐在火化爐邊,從爐膛中取出骨頭碎片,放在茶几上。死者的親屬用長長的筷子,將遺骨一片一片夾入骨灰瓮。最先夾起的是足骨,然後一點點往上,最後才到頭骨。只有這樣做,亡者才能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永恆。
情人眼裡出西施,安娜貝爾·李的屍體不僅精緻,還很光滑。文里真該提到,坡躺在愛妻遺體邊傷心欲絕時,還得忍受屍體濃烈的腐臭。
我把馬丁內茲先生從冷庫里安全運出,接著要做的就是打開箱子,這可是這份工作中最棒的一個環節。
遺體進入火化爐后,首先燒起來的是紙箱,或者叫「可替代容器」,這是殯儀館賬單上的寫法。箱子很快化為灰燼,將屍體毫無保留地交給地獄之火。待有機物質燒光,屍體開始發生巨大的變化。構成人體80%的水分快速蒸發,軟組織被吞噬得一乾二淨,屍體最後被燒得焦黑一片。在這漫長的過程中,你生前的所有特質逐一消失殆盡。
然而在途中,負責往艙里儲備食物的夥計犯了大錯,船沉了。
你一旦被門帘纏住,就很難找到合適的角度把輪車推出去。我用力一頂,只聽見熟悉的「哐當」一聲,輪床重重地撞在了金屬門框上。
第二年,喬創建了西風火葬場,成為一名小型企業主。他發現舊金山殯葬學院與舊金山市政府簽署了多年合作協議,幫市政府處理無家可歸者和窮人的屍體。
火葬工之間流傳著一個說法,如果不把遺體里的起搏器摘掉,裏面的鋰電池就會在火化過程中爆炸。這玩意兒的威力不亞於一個小炸彈,輕而易舉地就能炸掉火化工的半張臉。不過沒人願意把屍體燒那麼久,所以這種說法的真實性就不得而知了。我回到準備間,打算用防腐九*九*藏*書工的手術刀把起搏器取出來。
「不用,我能搞定!」我歡快地回答,一把撥弄開糊在臉上的門帘,急忙將輪車推進火化間。
一番折騰之後,我終於把馬丁內茲先生搬上輪車。然而想要推著他返回火化間,還得闖過最後一關,就是冷庫門上掛著的塑料門帘(洗車房和食品冷凍庫用的那種)。門帘用厚實的塑料片製成,防止冷氣流失。這道門帘是所有人的勁敵,穿過它就像穿過動畫片《睡谷傳說》里的黑森林,一不留神就被濃密的樹枝緊緊纏住。我恨透了用手掀開帘子,總覺得上面不僅沾滿了細菌,還吸附了眾多飽受折磨的靈魂。
根據麥克的說法:「殯葬學院的『處理』方式就是,把屍體用作教學工具,根本不做任何防腐,但防腐費照收。」
我纏著麥克,讓他給我爆些喬的小料。他拿出一份褪了色的本地周報,封面上印著喬的照片,整版都是。照片上,喬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身後是西風的火化機。看上去還是不太好惹。
「是這樣的,當時喬站在碼頭,一邊抽煙一邊看著船沉了下去。他對自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不定可以用保險賠償款買幾台火化機。」麥克繼續說。
20世紀80年代,殯葬學院每年都要求政府超額支付15000美元。作為一個出色的商人,喬給出了更優惠的價格,每具屍體比學院便宜兩美元,於是順利拿到政府合同。所有無人認領的、貧困人口的屍體,全部交由西風處理。
回到前面提到的基礎問題:什麼時候吃午飯?在哪兒吃?我只有半小時的午餐時間。我沒法在大廳用餐,生怕死者親屬看到我大快朵頤地吃著炒麵。請試想一下:前門悠悠地打開,我猛然抬起頭,雙眼大睜,嘴裏噹啷著幾根麵條。火化間也不行,我可不想讓那些灰塵污染了我的外賣。那就只有小教堂(如果裏面沒擺放遺體)和喬的辦公室可以去了。
雖然麥克負責運營整個火葬場,但西風是由喬一手建立的。喬(又名傑昆)是西風的所有人,我從沒見過他——火化我的第一具屍體時,他已經退休了,把火葬場交給麥克打理。喬似乎成了一個若有若無的人。他雖然很少現身,卻像個幽靈似的揮之不去。喬在無形中控制著麥克,盯著他幹活兒,讓他沒工夫偷懶。麥克也是這麼對我的。麥克和我一樣,對自己老闆的監視感到有些彆扭。
我把馬丁內茲先生的骨灰倒入一個塑料袋,擰幾下系好,放進棕色的塑料骨灰盒。我們在等候室擺了一些更高級的骨灰瓮,鎏金的,邊上還鑲有貝殼做的白鴿。和其他大多數人一樣,馬丁內茲先生的家人沒有選擇這款。
麥克上周給我演示過如何拆除起搏器,看上去一點兒都不難。但人類皮膚不是一般的結實,下手時要比想得更用力才行。我技術太差,這得向馬丁內茲先生道個歉。我拿刀一通猛戳,製造出不小的動靜,最後終於在一堆黃色的塊狀組織中看到了起搏器。我一下子把它挑了出來。
麥克說對了,我的確喜歡。
我第一次查看屍體火化的進度時,打心眼兒里覺得自己在犯罪——雖說這是西風規定的操作流程。不管你看到過多少張重金屬唱片封面,欣賞過多少幅希羅尼穆斯·波希的地獄行刑圖,或者觀看過多少次《印第安納·瓊斯》里納粹的臉被融化的鏡頭,屍體火化時的模樣仍有些驚心動魄。一顆熊熊燃燒的頭顱幾乎超越你所有想象。https://read.99csw.com
「我在檔案櫃里發現的,」麥克說,「估計你會喜歡。報紙上把喬寫得像個反叛的火葬擁護者,和官僚鬥智斗勇,最終取得了勝利,帥得很。」
在我這種外行人看來,帕德瑪的屍體確實有些恐怖,但我不能像只受驚小鹿似的跑開。火葬業務經理麥克說過,拿錢就得幹活,死屍沒什麼好怕的。我急於向他證明自己配得上這份工作。
喬的辦公室沒有人用。那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到處都是盒子。盒裡裝滿了陳舊的火化許可證,記錄了那些在西風踏上了人生終點站的人。喬的照片依然掛在桌子上方:他個子很高,臉上坑坑窪窪,長滿了麻子,留著濃密的黑色鬍鬚,看起來可不好惹。
這些東西必須全部移除,因為一會兒還要用骨灰研磨機處理碎片,這是火化的最後一道工序。「骨灰研磨機」聽起來像動畫片里的反派人物或怪物卡車的名字,說白了,就是個骨頭攪拌機,和電飯鍋差不多大。
屍體燃燒時,就沒什麼特別的活兒要幹了。我密切注視倉里溫度的變化,時不時把爐門打開一條縫,看看火化的進度。爐門很重,每次打開時都發出「哐啷」一聲,像是在說,小心被裡面的樣子嚇著,美人兒。
我總是拿「不用,我能搞定」回答別人。我需要有人幫忙給前院花園澆水嗎?「不用,我能搞定!」我需要有人進一步指導我怎麼給他打肥皂好從那粗手指上脫下結婚戒指嗎?「不用,我能搞定!」
麥克走進來,正好看到我被撞了個趔趄。他從我身邊經過,朝準備間走去。見我來來回回地把馬丁內茲先生推來推去,他開口問道:「需要幫忙嗎?你一個人沒問題?」他一邊的眉毛高高挑起,好像在說:「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你根本搞不定。」
不僅僅是帕德瑪,西風的日常工作都比我想象的野蠻。我每天早上八點半開工,啟動西風的兩個「火化爐」——這是行業內對火化機的專業叫法。我按照說明(這張紙我隨身帶了一個月),笨手笨腳地在操作台上鼓搗,感覺像在操作20世紀70年代科幻小說中出現的機器。燈亮了,紅色代表溫度,藍色代表點火,綠色代表氣流供量。火化爐啟動前,是一天之中最為寧靜祥和的時候,聽不到噪音,感覺不到熱流,也沒有壓力,只有一個女孩和幾具準備火化的新鮮屍體。
如果箱子里的屍體不太對勁(回想一下帕德瑪那張發霉的臉),我就會好奇心大發,偷偷查閱死亡註冊系統、驗屍官報告以及死亡證明。這些手續缺一不可,雖然官僚,卻包含了大量關於死者的信息,特別是他們死亡的信https://read.99csw.com息,講述了他們是如何從生者的世界來到火葬場與我相伴的。

她的臉發霉了,對吧?哦,是的,這種情況我以前見多了,她還不算最糟的,真的。我真想用殯葬專業人士的權威口氣這樣說。
走進冷藏間之前,我暗自向老天發誓,如果要找的屍體沒被放在最底層,我就立志做一個更好的人。那天上午,第一個要火化的是馬丁內茲先生。理想情況下,馬丁內茲先生正好在最上方的箱子里,我輕輕鬆鬆就能把他弄到液壓擔架車上。但我懊惱地發現,他被壓在威拉德先生、長崎女士和謝爾頓先生的下面。這就意味著,我得把他們這些人搬出來再碼回去,搞得像是在玩俄羅斯方塊,只不過是屍體版的。
當倉內溫度達到1500華氏度時,就可以把屍體放進去火化了。每天早上,麥克都會把一摞加利福尼亞州屍體處理許可證堆在我桌子上,給我安排當天的工作。我挑出兩張許可證,然後不得不去「冷庫」找出對應的屍體——「冷庫」其實是一個步入式冷藏間,專門用來保存遺體。我迎著刺骨的寒氣,走到一摞高高堆起的紙箱跟前,每個箱子上都貼著一個寫有姓名和死亡日期的標籤。冷庫里瀰漫著一股冷凍死亡的氣味。這味道雖然難以形容,但足以讓你記一輩子。
我猜冷庫里的人生前應該沒什麼交集:因心肌梗死而離世的黑人老漢、患有卵巢癌的中年白人母親、在殯儀館不遠處中槍身亡的拉丁小伙——現在,死亡把他們召喚到一起,像是要開某種聯合國峰會,一同探討虛無的意義。
「舊金山人對這種故事特別買賬。」
有時骨灰會沾在我的耳後和指甲里,這可不怎麼享受,但我也因此被領入了一個與殯儀館外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算上午飯時間,馬丁內茲先生已經在火化爐里待了一個多小時,得把他弄出來了。他被送進機器里時,腳先入倉,這樣一來,倉頂噴射出的火焰就能直接加熱他的胸腔。胸腔是人體最厚實的部分,火化需要的時間最久。當胸腔開始燃燒時,就得把屍體前移,準備燒下半身。我戴上工業手套和護目鏡,拿起那把值得信賴的金屬耙子,說干就干。我把爐門打開差不多八英寸,將耙子伸入熊熊烈火,小心翼翼地鉤住馬丁內茲先生的肋骨。剛開始你很難找准位置,一旦掌握好耙子的角度,就找最硬的那根肋骨下手。鉤住他之後,我快速向外一拉,新一輪火焰噴發而出,點燃了屍體的下半身。
我拿刀對準起搏器所在的位置,在馬丁內茲先生的胸前劃了一個十字。刀刃相當鋒利,卻沒能劃破他的皮膚,連個口子都沒留下。
在我看來,打開裝有遺體的箱子和打開裝有毛絨玩具的禮盒差不多,就是20世紀90年代流行的那種小姑娘的最愛——「狗狗驚喜禮盒」。在「驚喜禮盒」的廣告中,一群五六歲的女孩圍在一起,她們打開一隻毛絨小狗的肚子,興高采烈地發現裏面有好多小寶寶。寶寶數量越多,她們叫得就越歡,裏面可能有三隻、四隻,甚至五隻!這就是所謂的「驚喜」。
在西風火葬場上班的第二天,我見到了帕德瑪。我不想用「噁心」一詞來形九_九_藏_書容帕德瑪。「噁心」是個簡陋的詞彙,沒什麼內涵。帕德瑪更像是恐怖電影中的某個角色,比如《復活的女巫師》里的女一號。她躺在火化用的紙箱子里,只須看她一眼,你的內心就會咆哮:「哦,我的老天爺!哦,天哪……這……我為什麼要來這種地方呢?這他媽的到底是什麼?誰來給我解釋一下?」
喬大胆的舉動激怒了舊金山市法醫辦公室。報道稱,博伊德·斯蒂芬是當時在任的法醫官,和本地殯儀館的交情還不錯,跟舊金山殯葬學院的關係也不錯,後者剛被喬搶走了生意。西風不斷遭到騷擾,市檢察機構一周過來好幾次,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不放。市政廳解除了與西風的合約,對此沒做任何解釋,也沒有提前通知。喬一紙訴狀,把舊金山市法醫辦公室告上法庭,贏了官司。故事結尾,西風火葬場生意紅火,殯葬學院從此出局。
當馬丁內茲先生化為一堆閃著紅色火星的灰燼時——注意,一定得是紅色,黑色意味著沒燒透——我關掉機器,等溫度下降到500華氏度,再清理爐膛。耙子可以用來對付大塊的骨頭碎片,但優秀的火化師會用一把細齒兒的金屬刷,清理那些細小的灰末。心態好的話,你都能掃出禪的韻味,像佛教僧人耙平沙花園那樣,輕輕掃,輕輕掃。

四千多年前,印度教經典《吠陀經》中提到,火化可以讓靈魂從不潔的屍體中解脫出來。頭骨裂開的一剎那,靈魂即釋放升天,前往先人所在的極樂世界。這個說法很動人,但如果你沒怎麼碰到過焚燒人類屍體的情況,肯定會被眼前的場景噁心到想吐。
在西風工作了幾周后,吃草莓的想法便被一系列更基礎的問題取代,比如:什麼時候吃午飯?我身上還能洗乾淨嗎?只要你在火葬場工作,身上就不會幹凈。到處都落著一層薄薄的塵埃,全是死人的灰燼和工業粉塵。那些你認為絕不會沾上髒東西的地方也難逃一劫,比如鼻腔的最深處。每天一到中午,我就像個賣火柴的小女孩,一副在19世紀的街頭賣雜貨的鬼樣子。
西風火化間里可見不到什麼親屬,只有馬丁內茲先生和我兩個人。人類學家喬佛瑞·戈勒在著名的《死亡之色情》一文中寫道:「大多數時候,人們之所以選擇火葬,是因為火葬比土葬能讓逝者消失得更加徹底。」我和馬丁內茲先生非親非故,卻負責打理他的喪事,他只有我一個人為他「揀骨」。在古代,死亡儀式極其講究,要選擇特定之人和良辰吉時,全世界都是如此。像我這種只接受過幾周火化爐操作培訓的人,卻掌控著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如果說我對這份工作不曾抱有什麼幻想,那絕對是個謊言。我以為只要把屍體丟進其中一個大機器,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蹺起腳丫,一邊吃草莓一邊看小說,那些可憐的人就讓他們在裏面燒著吧。下班后我會坐捷運回家,一路上想入非非,試圖理解死亡深層的含義。
帕德瑪患有一種由基因引起的罕見病,三十齣頭時便香消玉殞。為了讓醫生進行實驗,查明死亡原因,她的遺體在斯坦福大學醫院保存了好幾個月。等她被送到西風火葬場時,屍體幾乎呈現出一種超現實狀態。
從血統上講九-九-藏-書,帕德瑪是斯里蘭卡和北非的混血兒,高度腐爛讓她深色的皮膚黑得不像話。她披頭散髮,頭髮毛糙得都結成了團,亂糟糟地支棱著。一片濃稠黏膩的白色黴菌像張蛛網,從她的鼻孔向外蔓延,蓋過眼睛和大張的嘴巴,足足遮住了半張臉。她的左胸陷進去,讓人不免懷疑,她的心臟被人在神秘的儀式中挖走了。
「好像是他親自把船從中國或者其他什麼地方開回來的,我記不太清了。」麥克說道。
不過,並不是所有文化都忌諱遺骨。公元一世紀,羅馬人用松樹榦堆砌成柴堆,直接把屍體平放在頂層,將柴堆點燃。火化結束后,哀悼的人們紛紛收集遺骨,把它們泡在牛奶里用手洗凈,然後放入骨灰瓮中。
火化爐一旦啟動,寧靜的時刻就此結束,操作間隨即轉入地獄模式。屋裡又悶又熱,機器轟隆隆響,像是魔鬼在喘粗氣。為了不打擾那些正在殯儀館里悼念親人的家屬,牆上鋪滿了銀色的隔音材料,鼓鼓囊囊的一大片,有一種太空飛船的既視感。
既然我已經順利找到馬丁內茲先生,把他從冷庫中運出來,還清除了他身上所有可能爆炸的電池,那麼是時候送他接受火焰的洗禮了。我把傳送帶連上火化爐,按下按鈕,傳送帶自動把遺體送進爐內。整個過程如同流水線,一氣呵成。金屬爐門一關,我就來到科幻氣質濃郁的操作台前,調整好氣流強度,然後點火。
大原的描述甚是駭人,但她建議人們不要逃避,反而要觀察、承認死亡的存在——「這樣的事情一直在發生,只不過我們沒有看到。但現在我們看見了,聞到了,感受到了,也體驗過了。」在西風,只要是第一次經歷,我都去看,去聞,去感受,去體驗。這是與現實接觸的最佳方法。很快,我就上癮了。
我在標籤上寫好他的名字,貼在承載他永恆之身的器皿上。我對馬丁內茲先生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他放到桌子上方的架子上。他和其他棕色盒子待在一起,靜靜等候自己的家人。下午五點,我已完成今天的任務,成功地把一個人從屍體變成骨灰。帶著滿身的人類粉末,我下班了。
屍體也可以帶來同樣的驚喜。每次你打開紙箱,裏面有可能是一位無疾而終的95歲老太太,也可能是一個在建材城角落裡死了八天才被發現的30歲青年。每個箱子都意味著一次新冒險。
我把馬丁內茲先生的骨頭碎片盛入一個金屬筐,來到火化間的另一頭,將它們倒在一個狹長的托盤上。托盤類似考古挖掘用的那種,用來尋找人們生前植入骨頭裡的金屬物件,比如人造膝蓋、人造胯關節、牙齒填充物等。
馬丁內茲先生只是一具普通的屍體,非要我打分的話,也就是三個寶寶的驚喜度。他是拉丁裔,六十多歲,很可能死於心臟病。他的皮膚下有塊突起,隱約能看到心臟起搏器的輪廓。
如果沒見識過帕德瑪的屍體,你會覺得死亡總是那麼迷人。想象一下維多利亞時代的肺病嬌娘,一滴鮮血剛從粉|嫩的嘴角滑落,就一命嗚呼了。愛倫·坡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安娜貝爾·李突然離世,被埋進墓穴時,這位大情聖無法坐視不管。於是他「整夜都躺在我愛人身旁,我的愛,我的生命,我的新娘,在大海邊她的石墓里——在海邊她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