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墜落的聲音

墜落的聲音

「好的,母親。」
我不太滿意他的回答。我想繼續問:「是他們沒有撿回她丟失的器官那麼糟糕,還是傷得不輕的那種糟糕?難道說她還活著?」
有一種治療強迫症的方法叫「認知行為療法」,通過將患者暴露在引發其痛苦或恐懼的環境中,讓其認識到,即使不進行儀式化行為,糟糕的事也不會發生。但我父母那輩人覺得,只有瘋子和變態才需要心理治療,他們可愛的八歲女兒用不著(其實我剛剛往領子上吐了唾沫,並強迫自己用手指敲灶台)。
班裡一個名叫布萊斯·橋本的學生得了白血病。我不太清楚這是一種怎樣的疾病,但一個同學告訴我,得了病的人會不停嘔吐,直到斷氣為止。聽他這麼一說,我立刻斷定自己也染上了白血病,體內正慘遭病魔折磨。
日本神話里有一個傳說,神祇伊奘諾尊來到黃泉尋找他的妹妹伊奘冉尊。當伊奘諾尊找到她時,伊奘冉尊卻警告他絕不能回頭看自己——和西方的俄狄浦斯傳說如出一轍——否則她無法回到人間。伊奘諾尊最終沒能忍住,點亮火把湊近她的臉龐。映入眼帘的卻是伊奘冉尊早已腐爛的屍體,上面爬滿了蛆蟲。伊奘冉尊追趕著伊奘諾尊,伊奘諾尊只得用巨石堵截她的來路,二人因此永世訣別。伊奘諾尊用巨石隔開了陰陽兩界,他不再無視死亡,卻又陷入對死亡的恐懼。
到了18世紀和19世紀,死亡率也沒有降低。當時有一首歌謠很流行,小孩跳繩時都會唱:
那麼話說回來,像我這樣的好女孩,為何要在西風這種陰森的火葬場工作呢?那是因為我想對八歲時候的自己做出補償。由於恐懼,那個小女孩徹夜不敢入眠,蜷縮在好幾床被子下面,堅信只要不被死神看見,死神就不會把她帶走。
「你老在上面寫什麼呢?」麥克從我的背後偷瞄。
北美洲誕生於死亡。第一批歐洲殖民者抵達后,死神從此如影隨形。就算不是因為飢荒、嚴寒和印第安人,也會因為感冒、白喉、痢疾和天花而一命嗚呼。詹姆斯鎮在弗吉尼亞州建成后的頭三年,首批進鎮的500人就死了440個。兒童死亡率尤其高。如果你生了五個孩子,有兩個能活過十歲就算幸運。
能活幾歲?
校長給我父母打電話,通知他們來學校談談:「道蒂先生、夫人,你們的女兒總是往自己的衣服上吐唾沫,我們有些擔心。」
有好幾個月,我都低著頭,讓口水流到衣服上,濕漬慢慢擴大,像第二個領口似的。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做出這種舉動。我可能覺得,不把口水滴到衣服上是向宇宙神靈宣告,我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你們隨時可以把它奪走。

傳統葬禮上,你會看到一副昂貴的棺材,上面裝飾著艷俗的花圈,裏面有一具西裝革履的屍體。撒呦哪啦,萬人通用的悼詞(「她步入悲傷的峽谷中」);撒呦哪啦,慰問卡里的肉麻客套話(「她一定在一個更好的地方,一切安好」)。九-九-藏-書
我開始通過強迫動作和儀式化行為減少焦慮感。父母隨時會死,我也隨時會死。我需要把一切做好——計算、拍手、觸摸、檢查——這樣才能保證萬物平衡,不讓死亡找上門來。
蒲南蕾的生活閑散安寧,像一盆永遠不會變涼的洗澡水,一成不變地進行著:敞篷貨車的後視鏡上掛著頭戴羽毛的印第安勇士頭像;當地的夏威夷快餐廳供應意麵和照燒牛肉;海島音樂電台播放著嗡嗡作響的尤克里里曲子。空氣總是濕漉漉的,但溫度永遠不會高過你的體溫。
「我的老天!」我媽尖叫一聲,驚恐地看著「刺客」游來游去,一點兒也不像條死魚。
「沒什麼,老闆。就是關於死亡革命的,真的沒什麼。」我匆匆寫下一個新點子,一艘遊艇載著家屬前往舊金山灣拋撒骨灰,甲板上的弦樂四重奏樂團演奏著舒伯特的《死亡與少女》。
意外發生的幾個月後,女童子軍組織隊員前往本地消防隊參觀。我鼓足勇氣,向一名消防員打聽那個小女孩的情況。「糟糕透頂。」他搖了搖頭,絕望地盯著地面。
我嚇得雙腿發抖,往樓下一看,我爸已經混進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剛才待過的地方,只有一張空空的長凳。
我的確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我太害怕,沒敢追問下去,但這個問題很快就不重要了。也許有一天奧普拉會邀請我上節目,一邊劇烈地揮舞手臂,一邊大聲宣布:「凱特琳,雖然你不知道,但是那個女孩還活著!她就在現場!」但恐懼的種子早已在我心裏扎了根,誰也改變不了。我開始出現幻覺,哪裡都能看見死神。那是一個身穿斗篷的暗影,總徘徊在我的視線邊緣。每當我想要直視它時,它就消失不見了。
我們被這些傳統禁錮了太久,是時候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直面死亡了。「死亡美學」殯儀館少不了派對和樂子,21世紀將是盛大葬禮的時代。老爸的骨灰可以送往太空,可以製成子彈一槍崩上天,還可以做成鑽石戴在手上。我想以一場明星葬禮總結我的設想。根據坎耶·韋斯特的要求,在他的追悼會上,他的全息投影圖像將出現在一個12英尺高的香檳噴泉的旁邊。九*九*藏*書
「砰!」——小女孩摔在櫃檯上的聲音——在我腦海里反覆迴響,一聲比一聲沉悶。要是在今天,我肯定被診斷為創傷后應激障礙症,但那個時候,它是我童年時代的主旋律。
我有時會想,如果能直接認識死神,生活會有什麼不同。也許我會坐在他身邊,和他握握手。他也許會說,他是我的親密伴侶,我的一言一行都將聽命於他,並提醒我:「你早晚得去喂蛆。」說不定我們能成為朋友。
這個故事里最離奇的,不是八歲小女孩親眼目睹別人死去,而是她足足等了八年才看到這一幕。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很少有小孩不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四下張望,發現我爸正坐在食品攤旁邊的長凳上打盹兒。「爸!」我從二樓大喊,「爸,我想要個椒鹽卷餅!」
第二天一早,爸媽發現我蜷在客廳沙發上,身上蓋了好幾條毯子,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們帶我去「相思木」餐廳吃巧克力烤餅,再也沒提過那次事故。
在我的規劃中,「死亡美學」殯儀館就是後現代葬禮策劃師的應許之地。既然我現在在西風有一份穩定工作,那我就得每天按時起床,穿上那條短得可笑的褲子,蹬上鉚釘靴,在工作間里盡職盡責地火化屍體。如果以後發達了,沒人敢說我在殯葬業做得風生水起,憑藉的不是真本事。
那一晚,我不敢關燈睡覺,一直坐到天亮。那個女孩彷彿墜入我的心,正擊中我內心的恐懼深處。事故現場一點兒也不血腥,還沒有電視節目里演得嚇人。但這是現實。直到那一晚,我才真正明白,我早晚會死,所有人都會死。我不知道還有誰得出了這個令人沮喪的結論。如果其他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怎麼忍受得了呢?
它做到了。我們給它起名叫「刺客二世」,而我學到的第一課就是偽裝死亡。
在夏威夷卡內奧赫一條名叫蒲南蕾的小巷裡,我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18年。我家的房子坐落在熱帶島嶼上,雖然看著普通,但景色極佳:一邊是壯闊的山脈,一邊是蔚藍的海灣。在椰子成熟的季節,你得沿著走道一路小跑,免得被熟透的椰子砸個正著。
直到有一天,死亡不再受我控制。記得八歲的一個晚上,我準備參加溫沃德購物中心舉辦的萬聖節化妝比賽,那裡離我家只有四個街區。我從舊貨店買了一條閃亮的藍色長裙,執意要打扮成小公主。但我很快發現,公主這種裝扮太沒創意,根本毫無勝算可言,於是決定放手一搏——要麼被人嚇,要麼嚇死人。
很遺憾,許多兒童的壽命還沒有跳繩的個數多。小孩被叫https://read.99csw.com去給同齡人送葬,肩上扛著小棺材走街串巷。這是個倒霉差事,要走很長一段路才能到墓地,他們一定很害怕,不比我目擊小孩墜樓時遭受的驚嚇少。
在我五歲那年,「刺客」被裝在灌有過濾水的塑料袋裡,從柯歐勞寵物商店來到我家。我們把它放在客廳藍色的魚缸里,裏面鋪了一層橘黃色的礫石。我父母給它起名叫「刺客」,名字來源於柯蒂斯·梅菲爾德的同名金曲,但我可不認為我的魚和歌里的主人公一樣,曾經在貧民窟惹是生非。
她剛要碰到「刺客」的小屍體,只見「刺客」快速向前一衝,繞著魚缸四處亂竄,急於躲開那隻不懷好意的人類手指。
我一邊喊一邊揮手,碰巧用餘光看到二樓自動扶梯口有一個小女孩,企圖爬上扶梯頂端的扶手。我看著她,只見她身子一歪,從離地面30英尺高的扶梯掉下來,臉朝下摔在一樓的金屬櫃檯上,發出可怕的「砰」的一聲。
在蒲南蕾住了沒多久,「刺客」染上了多子小瓜蟲病,也叫白點病,這種寄生蟲會讓水生生物慢慢死去。「刺客」的鱗片上冒出大量白斑,它不再游來游去地玩耍,而是半死不活地漂在水裡。接下來的幾周,它的身體從鮮艷的金黃色,逐漸褪為灰暗的白色。一天早晨,它終於游不動了。我媽起床后,發現它的小屍體正浮在水面上。為了不嚇到我,她決定晚上回家再給她的女兒進行第一次「死亡教育」。
但我一點兒都笑不出來。我想我的眼神已經告訴他,這真的、真的不好笑。
對死亡的恐懼令我想要奪回控制權。我堅信自己必須討好死神,證明自己是它的摯愛之一。
告訴我。
「『刺客』生病死了。我今早發現時,它已經一動不動了。」她說。
一歲,兩歲,三歲,四歲……
其實那天早上,我爸在我媽之後起床,像往常一樣喝了杯咖啡,然後徑直把「刺客」扔進了馬桶。他帶我來到柯歐勞寵物商店,買了一條健康的白色小魚,樣子和生病後的「刺客」一模一樣。回到家后,我們把它放進魚缸,它短暫「魚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我媽嚇出心臟病。
我究竟
我在商店裡的洗手間脫下長裙,換上一條亮綠色的打底褲和一件亮粉色的T恤衫(這在1993年的夏威夷相當時髦),然後和朋友們去商場里的鬼屋玩。和很多商場一樣,這個購物中心有兩層,中間是開放式的,二樓的人可以看read.99csw.com到一樓。我想找我爸多要點錢,買一個大點兒的椒鹽卷餅。
我的行為標準雖然隨意,但還算理智:喂狗之前,繞著房子連續走三圈;走路時只踩枯樹葉,躲開新樹葉;查看大門是否鎖好,反覆檢查五次;從三英尺外跳上床;穿過購物中心時屏住呼吸,免得有小孩從樓上掉下來。
世上還有很多八歲的小女孩,如果我能為了她們,讓死亡變得安全、乾淨和美麗,我的罪將被赦免,我自己也會被火焰凈化。
「死亡美學」鼓勵家屬用新鮮、好玩的方式悼念死者,把「歡樂」還給「殯儀館」。我覺得,我們之所以對死亡有一種病態的畏懼感,或許是因為我們總懷著沉重的心情,過於嚴肅地對待它。我們要做的就是擺脫情感束縛,和傳統的葬禮說再見。
除了可憐的「刺客」(還有「刺客二世」,沒過多久也死了),童年時代的我大多從動畫片和恐怖電影里見過「死」這回事。我很小就學會了快進錄影帶,憑著這個本事,我跳過了斑比母親死去的畫面、《小腳板走天涯》中小恐龍媽媽殞命的場景、《愛麗絲夢遊仙境》里「砍掉他的腦袋」的鏡頭。沒有什麼能嚇倒我。我被這股力量沖昏了頭腦,以為自己能快進一切。
我把我媽領到魚缸旁,一條白色的魚漂在水面附近,紋絲不動。「瞧,凱特琳,我現在要捅它一下,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好嗎?」她挽起袖子。
我爸在她身後笑出了聲。
「不對不對,你快過來看!」

我從衣物箱里翻出一頂長長的黑色假髮。這個道具我後來用過好幾次,比如戴上它假扮成艾拉妮絲·莫里賽特,用我家20世紀80年代的攝像機自導自演《你應該知道》的MV。我戴好假髮,在上面別了一個破碎的皇冠頭飾,又弄了些假血——只需幾道噴濺的血跡即可。大功告成!我把自己DIY成了一個殭屍舞會皇后。
「不,母親。它沒死,」我堅持道,「『刺客』還活著。」
晚上,我媽讓我坐到她身邊,一臉嚴肅地握住我的手:「甜心,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是關於『刺客』的。」
我叫的也許是「媽」或者「媽咪」,但在印象里,我小時候是個標準的英式淑女,舉止非常優雅。
「嘿,丫頭,你可不要學她,乖乖乘扶梯下樓,好嗎?」我爸試圖緩和一下氣氛,臉上一副「『刺客』事件」時在我媽身後露出的那種傻笑。
輪到我上台展示時,我絆了一跤,摔倒在舞台中間。大賽主持人手拿麥克風,問我裝扮的是什麼角色。我模仿女鬼的腔調,斷斷續續地說https://read.99csw•com:「他……拋棄……了我,他要付出……代價……我是……殭屍舞會皇后。」評委被我的聲音打動了。我贏了,領到75美元獎金。我算了算,足夠買好多好多畫片,多到令人噁心。如果1993年時你是一個小學三年級學生,還碰巧住在夏威夷,那麼攢錢買畫片就是你生活的全部。
「寶貝,我很抱歉。我也希望它沒死,但它真的死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再痴迷於死亡,儀式行為也悄然而止,而且再也沒夢到過小孩墜樓的場景。為了讓自己好過點兒,我拒絕承認死亡對我產生的影響。每當我情緒低落,憂傷隨之而來時,我都嚴格抑制自己的情感,併為內心的脆弱而大為惱火。我無情地痛罵自己:你過得比誰都好,既沒挨過餓,又沒挨過打,雙親還健在;和別人的痛苦比起來,你的根本不值得一提,你分明就是一頭嘰嘰歪歪、無足輕重的母牛。
我這樣做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讓其他孩子儘早了解死亡,免得他們像我一樣,第一次接觸死亡時心靈慘遭重創。計劃很簡單,我要建一所優雅精緻的殯儀館,時髦,但仍帶有一些古典韻味,名字就叫La Belle Mort。這是法語,意思是「死亡美學」。「死亡美學」這個翻譯肯定不會錯,不過開店前我還是需要再核查一遍。不像有的傻妞,以為自己屁股上的漢字文身是「希望」,其實是「加油站」,我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約翰,你都幹了些什麼?」她捂著胸口說道。
有人說,你第一個寵物的名字和你長大那條街的名字拼在一起,就是你在色情界的藝名。這麼說的話,我的藝名應該是刺客·蒲南蕾。我絕對沒有進軍色情界的打算,但這個名字值得我冒險一試。
鏡頭切回西風火葬場。我在火化兩具屍體之前,列出一個清單,上面寫滿了我對「死亡美學」的計劃:用骨灰作畫,用骨灰文身,把骨灰製成鉛筆或沙漏,把骨灰用手拉彩炮噴出去。這是我的「死亡美學」專用筆記本,封皮是樸素的黑色,翻開后第一頁全是彩色貼畫,畫的都是瑪格麗特·基恩風格的動物,眼睛大得出奇。我原以為有了這些小動物,筆記本里的內容可以顯得輕鬆一些,但轉念一想,實際效果貌似驚悚了十倍還不止。
祖母,祖母,
「哦,寶貝!哦,不,我的寶貝!」小孩的母親撕心裂肺地叫著,從扶梯上衝下來,發瘋似的撥開圍上來的人群和保安。直到今天,我都再沒聽到過像她那樣絕望的叫聲。